那条河在城的北边。

这不是一般的河,它叫黄河,一条被人称作母亲的河。

河滩极大,平坦着,展展地伸向天际,就像是横躺着的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河滩的边缘处,是一丛一丛的野草和杂树棵子,长得野气,散乱,蓬茂,有鸟儿叫出来,一啾一啾;再往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漫漫的河坡,在河滩的中部,是一漩一漩的软沙地,沙中荡一黄流,像汤。

这里,就是任秋风烫血的地方。

六岁那年,任秋风第一次看黄河,是父母带他来的。那年水大,河面宽宽的,水流湍湍地,不时有涌动着的泥浆翻出来,像鱼的脊。浆翻着泥浪,一波一波推,看似缓,近了才觉得急,发出轰轰的响声!

继而,河面上出现了一道奇观,一轮巨大的红日滚滚而来,它贴着那水面,仿佛是跌落在了母亲的怀里。不,它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荡一荡地,顽皮地弹着、跳着,居然被黄河吞进去了!就在那一刻,河面上出现了万道金光,整个河面一片火红,就像是陡然间拉起的一道悬挂在天地之间的、流着釉彩的金红色帷幕!

这时候,他听见父亲说:这是一条捆不住的龙。它是自己走到地面上来的。它身下压着九个朝代的都城……

那时候,父亲的话,他似懂非懂。可是,那天宽地阔、博大雄浑、如歌如画的景象,就像是一把烙铁,烫在了他的心上,十六岁那年,当兵临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这一次,他是和齐康民一块骑车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读了一些书,知道了关于这条河的一些历史。

在史书上,这条河的历史是泛滥史,是无穷无尽的——灾难。或许,纵是一个“母亲”,也不甘于平庸,它的泛滥史,就是挣扎史。是呀,没有人见过它年轻的样子,人们从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的泛滥。现在它混浊了,苍老了,仿佛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条地上悬河,依然阔大、雄浑,衔日抱月……于是,人们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来的——咆哮。

那是冬天,当他们来到河滩上的时候,又一次讶然了。

眼前是满目的灰黄,赤裸裸的灰黄,一眼望不到边的灰黄。河里几乎没有水了,那一滩一滩的沙全都静着,乏着,干了的枯草在风中无声地沉寂,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样。只有一只雁儿在高空中飞,单单地,独独地飞,飞出了一种默然的悲壮。沉默中的黄河比咆哮的黄河更为壮观,它一览无余地陈在大地上,就像是一本悬挂于天地之间的、摊开了的黄页大书。

也许,这时候的黄河,才更像一个母亲,一个年老色衰的母亲。一年一年,它的话说尽了么?就是这样一条河,静了的河,没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呜的一声,自东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烟尘,那烟尘柱一样地旋转着,发出狼一样的嘶鸣声!随着那呜呜的声响,天一下子黄了,漫天的黄尘扑面而来,就像是那横躺着的母亲陡然间直起身来,舞动在天地之间!

倏尔又静下来了,那静坦坦荡荡,延至久远。以平坦的无语,以广阔的无语,以横陈的无语,却奉献着一种交响乐般的深情!就像是洪钟大吕临奏响前的那一刻;就像足千军万马已经列队……这一时刻,连风,都在发抖!这就是黄河的沉默。那天,他们二人在黄河边上待了很久,谈了历史,谈了各自的志向……一直待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齐康民说:“你感觉到了么?”

任秋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康民说:“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历史……”

是啊,在这座城市的东面,是昔日的古战场。三国时,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官渡之战,就是在这里发生的。那也是一个让人血热的地方。夕阳西下,在暮蔼中,极目远望,荡荡平原,云气翻卷,岚野四合,似有战马的嘶鸣声……那一仗打得好惨烈!曹操以两万对袁绍十万精兵,烧粮草断后路出奇兵,杀得袁绍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中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这是古人说的。那么,当年曹公勒马官渡时,他是不是在仰天大笑?或许,面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他仅是拈断了几根胡须?是啊,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君不见,所有的文字记载,不都在扬他的名么?

西边,有中岳嵩山,万千沟壑,奇峰叠出,亦是少林禅宗兴旺之地。寺院内那口可食千人的大锅,足可以说明当年的兴盛了……那么,最初,那位达摩禅师从古印度跋山涉水而来,在一石洞里面壁十年,他究竟悟到了什么?

一个人,集十年之功,能在石壁上留下影儿。他要诉说的,他要磨砺的,仅仅是“意志”么?一个“悟”字,就是十年。在一天天的默想中,如此小的一个洞穴,怎能承载那久远绵长的思绪?莫非洞外那訇訇作响的风声,就是他飞扬的佛语?……时间,既然能洗出一个佛,那么,它还能洗出什么?

南边,有商代遗址。那虽然只是一段古老的残墙断垣,却留有一代一代古人的遗迹……房基、地窖、水井、壕沟;石器、蚌器、陶器、铜器、玉器……每一个残片都像是在诉说什么。那萋萋荒草里,藏有多少故事?晚至三百年前,还曾留下八个字:“商旅往返、船乘不绝”……那是何等的繁华!

记得,那年在黄河边上,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谈了很多。可是,只有一句话,是任秋风不能忘怀的。那是个激越的年代,齐康民侃侃而谈,到了最后,他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一句设问,惊爆了两颗年轻的心。

任秋风心里明白,他的心胸,就是在黄河边上一次次撑大的。每次来,总是让他血热。

转业之后,在踏入商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黄河边上。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了,他仍然还记着齐康民的发问……是呵,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期望能干一番事业,打出一方天地。所以,他要来这里把血重新烫一遍!

当然,在下决心之前,他首先要斩断的,是一段羁绊。那让他蒙羞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太伤自尊了。此时此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把那个女人——苗青青,从他的记忆中删除了。一个男人,当他面临选择时,果决,是必须的。这就像是“王佐断臂”,疼,也要一刹那!

在这段日子里,苗青青几乎整夜失眠。

有两个男人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是任秋风,一个是邹志刚。

对于女人来说,对男人的印象主要是凭感觉的。有时候甚至是凭气味的。还有的时候,也许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把一个女人给打动了。

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次“看相”就能把一个女人征服。可事实的确是这样的。那次“看相”是在一辆行驶着的旅行大巴上,当时晚报记者苗青青就坐在这辆车上。那时,她还不认识邹志刚,只是受总编的派遣临时替人参加一个带有旅游性质的商贸会。路上,一车人嘻嘻哈哈地闹着,说一些不关痛痒的俏皮话。由于会议带旅游性质,旅行社派了一个看样子有十八九岁的姑娘做全程陪同。这姑娘个不高,脸儿白白红红,长相甜甜的,特别讨人喜欢。于是,车上的男人一个个都争着给她“看相”,说些七七八八的话……逗她。她也不当真,听了也就听了,笑笑。就在这时,坐在后边,一直很矜持的邹志刚突然说话了。他说:“小王,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开初,小王也像对待别的男人一样,伸出来就伸出来,也不说什么。可邹志刚很严肃地说:“我看,和别人看不一样。我看,可是要实话实说的。我说了,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要是有一句说错了,你就别再让我看了。”小王见邹志刚很认真,一时也认真起来。邹志刚端起她的手,看着说:“你是有男朋友的,对不对?”小王点点头。邹志刚说:“你听好了,我不是指一般的男朋友,我是指跟你发生过性、关、系的朋友,对还是不对?”这一刻,一车人都愣住了,全都傻傻地望着小王。一时,小王的眼瞪得大大的,怔了很久,她的脸慢慢就红了,可这个头,她还是点了,点得很郑重。这么一下,把整整一车人都震了!众人哗然。有好事者围上来,一个个说:“大师啊,这次出来不虚此行,碰上大师了!说说,往下说!”可邹志刚却并不张扬,声音反而低了些,他问:“小王,你干导游几年了?”小王说:“才一年多。”邹志刚说:“这个活儿,你不能常干。干上一段,你就别再干了。”小王问:“为啥?”邹志刚往前边看了一眼,小声说:“你看前边那个姑娘。那姑娘一脸苦相,一生劳碌命,是养男人的。而你不一样,你是要男人来养的。干导游这一行,我是知道的:如果不骗人,你就挣不到钱。要是骗人,时间一长,心性就坏了。你想,一个女孩,一旦坏了心性,还有男人喜欢么?”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但小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苗青青都禁不住心里一动。尔后,就像是有感应似的,苗青青和邹志刚几乎是同时扭过头,相互看了一眼,就一眼。再后,在一个人少的场合,苗青青主动走上前去,对邹志刚说:“你会看手相?也给我看看。”邹志刚说:“我给你交个底,其实,我不会看相。”苗青青说:“那你……怎么说得那么准?”邹志刚悄悄对她说:“看他们在那儿胡吹,我也就凑个数。说实话,关于说她有男朋友,我是从眉毛上看出来的。眉毛就像花蕊一样,是人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说是性器官。年轻女孩,只要跟人发生过性关系,她的生理就会发生变化,眉毛也跟着必然会发生变化……老实说,这个秘密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至于其他,凭的就是阅历和经验了。”两人之间,有了这一份坦诚,那心不由得就更近了些。当天夜里,住在宾馆里的这一男一女,一个住317,一个住215,竟然都没有锁门!究竟在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半夜的时候,苗青青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一次,她没有接……后来,邹志刚房间里的电话也响了一次,他也没有接……很熬煎的。一直拖到了会议的最后一天,当邹志刚来苗青青房间里送名片时,两人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抱住了。尔后,一发而不可收。

现在想来,两人之间的了解并不算多。可是,心为什么会动呢?是因了那一份博学和儒雅,或是一针见血的“眉毛说”?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诚?这又是说不清的。也许,心本就是有缺口的,这时候刚好碰上了一个“楔子”,那“楔子”就赶巧埋进去了。

是啊,结婚九年了。九年来,男人一共回来了七次。男人像阳光一样,九年来统共照耀她了七次,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

还记得在车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过了午夜了,爆竹声声,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车还没有到。就在这时,广播响了,说189临时晚点。于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栅栏处,问:同志,189晚到什么时间?那人说:说不清。也许一点,也许两点,也许三点……她哭了。她就那么一直等到三点,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个人……男人没有回米。

如果说,让她理解男人的话,应该说男人是事业型的。男人很优秀。她知道男人优秀,如果男人不优秀,当初她也不会嫁给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优秀”是不能当饭吃的。每到晚上,当她下班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独就像水一样漫上来。特别是在报社值夜班,签了版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上,灯冷人稀,走着走着,就有了“梧桐更兼细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那枕头是抱着睡的。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有泪下来了,悄悄地、无声地,无限惆怅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长日久,这心里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虫儿,小虫儿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只怪我么?

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她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苗青青先是心里一紧,是不是?……尔后听那敲门声很急,这才披衣起床,拉开门一看,却是一送信的小伙子。邮递员说:“苗大姐,签收吧。”苗青青懒懒地问:“什么呀?”邮递员大咧咧地说:“签吧,大件。”等苗青青签了字,邮递员从门外搬进来一个大木箱子,那木箱是用旧弹药箱做的。苗青青诧异地问:“这么大,啥东西?”邮递员经常给她送信,很熟。就用羡慕的口气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从外地寄来的。”接着,邮递员很热情地说:“苗大姐,要不,我帮你打开?”苗青青心里一酸,淡淡地说:“你打开吧。”小伙子风风火火地找了把钳子,三下两下,就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打开一看,见里边放的是男人的军用被褥,还有几套军装和一些平时积存下来的零零碎碎东西……放在最上边的两件东西让苗青青格外吃惊。最先看到的是精心制做的一个铜雕,那铜雕是一排机枪弹壳做的,钳、铣、磨、刨、镀,几乎所有的机械工序都用上了,做出来的竟是一个极为传神的飞翔中的仙鹤的造型!更叫人心动的是,这仙鹤上还贴着一张纸,纸上写有五个字:报告,回家了!在铜雕下面,还放着一本装订好的报纸剪贴本。那邮递员看着那仙鹤形的铜雕,挠挠头说:“噢,是告诉你,你爱人要回来了。”当苗青青从铜雕下拿起那个装订得像书一样的报纸剪贴本,一页页翻去时,只见那里边全是她发表的文章……男人心细,男人把她写的“狗屁文章”一篇一篇(哪怕是几十个字的)全收集了。看到这些,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

邮递员临出门的时候,还摇摇头说:“这人,回家了,还报告?”

一个丢了家的男人,办公室就是家了。

离了家之后,任秋风首先要对付的,是吃饭问题。他的苦处,是不知道该吃什么。现在,吃饭已经成了他最大的一个负担。

最初,也新鲜过几天,早上跑出去,在路边的小摊上喝碗豆浆吃根油条,热乎乎的,很好嘛。中午,找一小馆,吃碗炸酱面、烩面、凉拌面,也行。晚上就不好办了,很想喝碗稀饭、吃点馒头小咸菜什么的,却不好找,走一条街,再走一条街,还不一定能找得到……这样,总吃街头上的饭,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有时候上火,有时拉肚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愁,上哪儿吃去?吃点啥呢?

那天一大早,就有值夜的敲他的门,敲得咚咚响!他赶忙开门,说你慌什么?值夜的说,老总,不好了。来一爷,把“令卡”捣了!他犯迷糊,问:爷?哪来的爷?!值夜的说,管电的爷。——细问了,才明白,是商场欠人家一年零七个月的电费,电业局的人把电给掐了!

他有点躁。电,不就是商场的命么?你把电掐了,我还做什么生意?!这样想着,突然,他记起来,有一个战友姓徐,比他早回来两年,好像是分在了电业局……于是,他赶忙拿起电话,转了两转,到底把这老徐找到了。老徐离开部队时,也是副团,这会儿已是电业局的副局长了。这老徐倒是个爽快人,一说是任秋风,兜头就是三个字:“先吃饭!”

吃饭就吃饭,这有什么?他不正找饭辙呢。可任秋风一去就知道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饭,是一次战友的大聚会。是联络,是织网。到了之后他才明白,在这座城市里,居然还有一个“吃饭会”!而电业局的老徐,就是所谓的“吃饭会”的会长。这一次,他一下子召集了十二个战友,现在都是各行各业的中层干部……按老徐的说法,都是人物。

任秋风第一次参加“吃饭会”,是在老徐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个地方叫“江南鱼”。饭局定在一个豪华包间里,等人到齐了,一阵寒暄后,老徐拿起桌上的筷子,往一个茶杯上一放,说:“上令!现在上令了。”尔后他说,“咱‘吃饭会’的规矩,老任不懂,大家给他演示一遍,往下他就明白了。”任秋风悄悄问了坐在身旁的一个战友,说,啥规矩?战友笑着说,一开始,每人讲一个荤笑话,讲不出来的罚酒一杯。活跃气氛的。老徐说,废话少说,开始开始。于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战友开始讲了,他说,“我刚听了一个,是说三国的。说是当年曹操与蒋干见面时,蒋干出于礼貌,问候说,操,你妈好么?曹操听了很不舒服。这叫什么?操你妈?!第二天,曹操跟蒋干又见面了,这次曹操先打招呼,说:干你全家好么?众人听了,一笑。老徐说,好,过了。第二个战友接着说,我说一个。一光棍,好不容易娶一老婆。当夜,行房时,光棍说,一杆枪两颗弹,二十七年来参战。老婆听罢很不服气,腿一蹬说:一座庙两扇门,三十一年没进人!”众人又笑。第三个人说,“我讲一个新的,刚刚听说的。说是有一老板,裤子的前拉链开了。女秘书善意提醒他:您车库门开了。老板不解,说:看见我宝马了么?女秘书说:没有。只有两个破轮胎。”众人各自看看自己的“车库门”,还笑……第四个捋了捋袖子说,“我讲一个‘支边’的。在一少数民族地区,有一天办公室主任报告说,书记,不好了——牛巴马日死了!这位支边的书记很严肃地批评说,怎么搞的?为什么把它们拴在一块?!后来才明白,牛巴马日,是一干部……”又笑。第五个说,“一男人去医院看病,拿着一位女医生开的处方,在医院里转了半天,居然没找到地方。他又回来找女医生问:13超在哪儿?女医生笑了,说:不是13超,是B超。男人大怒:你的B分得也太开了!”哄,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就这么一路讲下来,轮到任秋风的时候,他皱了皱眉,说:“这个,我不行。”众人又笑。任秋风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这时有人解释说,在酒桌上,女的不能说“随意”,男的不能说“不行”。在地方上,“不行”就是“那个”不行的意思。老任不以为然,说喝酒我真不行。这时候,“吃饭会”的会长说话了。老徐说,老任,这可是给你接风的。你不喝谁喝?鸡巴,看你愁的,不就是个电么?明天就给你日上!喝!于是,任秋风很勉强地喝了一杯。接下去,出于礼貌,任秋风说,这样,明天,我回请大家……可没等他把话说完,众人又笑了,笑得任秋风愣愣的。会长说:“老任,操,还轮不到你呢,你回来得最晚,排第十三位!明天是老孙……”这天晚上,酒一直喝到了凌晨两点,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

此后,几乎天天有饭局,今天是“火锅大世界”,明天是“大上海”,后天是“海鲜城”,大后天是“鲍鱼翅”……就这么一路喝下去。每次聚会,任秋风都坚持说他不会喝酒,他们也不过分勉强他。可是,就这么吃着吃着,任秋风实在是受不了了!说是不喝酒,可到了那里,七劝八劝的,怎么也得喝几杯。还要行令,还要讲荤段子,一日日这么陪着,他很不舒服。况且,他吃海鲜过敏。每吃一次海鲜,他身上会起一片红疙瘩,痒得钻心,比死还难受!好多天都过不来。再说了,一到酒桌上,说的都是些荤荤素素的笑话,相互间吹吹拍拍,这也不是他的风格,很不习惯……于是,“吃饭会”开到了第七次,任秋风不堪重负,忍无可忍,他对老徐说,“会长,我能不能提个建议?”老徐在电业局,霸道惯了,乜他一眼:“我令都上了,你酒也不喝,有啥资格提建议?难道想造反不成?我告你说,我这会长,可是喝出来的。你问问在座的各位,我是一平、一竖、再加楼上楼,整整八两半!你要夺我这会长,就得加一倍!”

任秋风说:“是么?”

一时,众人也跟着起哄:老任,夺了他!

于是,任秋风站起来说:“把酒倒上!”其实,任秋风也不是不能喝酒,他只是把握着自己,一般不喝。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拿过两瓶酒,一下子倒了四茶杯,满满当当的。任秋风二话不说,端起那杯酒,先是咕咕咚咚地喝下,尔后又端起一杯,又是咚咚咚喝下了,还亮了底!喝得众人愣愣的。

喝下第二杯后,任秋风的脸红成了一块布!这时,老徐害怕了,他怕真喝出事来,就按住任秋风的手说:“好你狗日的,我让,我让了!你别喝了。”

任秋风说:“我现在有资格说话了吧?战友聚会,本是好事。咱们转业到地方,大家相互关照,也在情理之中。可就这么一天天喝下去,会喝坏身体的。所以,叫我说,‘吃饭会’从今天起解散。对不起了,大家要想聚,赶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可以再聚。”说完,他给各位敬了一个礼,扭头就走。出了门,他心里还很清楚,就是腿不当家……回到商场后,任秋风叫人买了两箱方便面,再也不出去吃饭了。

苗青青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

已是傍晚了,她包里的BB机像虫儿一样叫着,她已经看过了,上边写着:九点在上岛咖啡见面。九点在上岛咖啡见面。九点务必在上岛咖啡厅见面!……那人一次一次地呼她。可她没有回。

应该说,邹志刚对她不错。自从有了他,灯泡坏了,是他给找人换的;水管坏了,是他给找人修的;家里的大小事,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都会帮忙。他还经常给她送花,请她吃饭。有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男人,那日子的滋润是可以体会得到的。虽然,这一份是“偷”来的,让人忐忑,却又是很富有刺激性的。记得一次夜半,两人看电影回来,挎着手在街上走,可走着走着,各自的手就慢慢缩回去了……还是怕熟人看见!

是啊,两个男人,都是她此时此刻无法面对的。她神思恍惚地走着,有两次都差点撞上行人……从黄河路到大石桥,尔后折身往南,走上了二七路。当她路过九九美容美发厅时,不知怎的,看里边灯火一片,富丽堂皇,她竟信步走了进去。一个服务员迎上来,说:“小姐,你头发多好。做个离子烫吧?”她问:“什么?什么烫?”服务员说:“离子烫。做出来可好了。”她知道,离子烫是最贵的。她虽有些迟疑,嘴里却说:“行。——你老板在么?”可那服务员却着意强调说:“这个离子烫,本是一千二的,我们现在只要八百……”她的话音未落,只见从温州来的女老板九九从里边走出来,满脸堆笑说:“阿惠,你胡说什么?这是晚报有名大记者苗姐!人家什么没见过?苗姐,对不起了,阿惠刚来,不认得你。你去吧,苗姐的活儿,我亲自做。”听她这么说,苗青青也就不能不做了。

当苗青青从九九美发厅出来的时候,她已知道她要去哪里了。

是的,事既然出来了,总是要面对的,她必须面对。

所以,当她鼓足勇气,来到男人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心情竟好了许多。当她推开门的时候,见男人背对着她,正在一张图纸前站着,男人真是魁梧啊!男人办公室的四面墙上全是装修的示意图,站在那里,男人就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可她也注意到了,男人的办公室里放一折叠床,床上是他的铺盖。看来,男人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苗青青是有备而来的。当男人回过身,看见她的时候,竟有了些惊讶。是的,她换了发型,特意做了个离子烫。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鸭蛋青的风衣,极自然地衬出了她那修长典雅的身材。里边穿的那件黑色的开司米毛衣,把饱饱的胸一下子就托凸出来了,还有那带有装饰意味的长丝巾,打着一个很新潮的结儿,就这丝巾的扎法和搭配,把一个女人韵致照亮了。那就像美发厅的九九说的那样,阿姐,“万人迷”呀!

可是,那讶然是片刻的。望着她,任秋风的第一句话是中性的,有点突兀。他说:“你眼光很好。”

苗青青以为他指的是她的服饰,就提了心气,用半撒娇的口气说:“眼光?——你以为呢?”

任秋风点了一下头,用词含蓄地说:“嗯,你是很有、眼光。”

苗青青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双关语。那话里,是含着讥讽的。女人哪,千万别让男人抓到什么!

往下,任秋风的口风变了,他冷冷地说:“有事么?”

苗青青说:“听说,你被人抓走了……我来,看看你。”

任秋风“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苗青青说:“你去了六个小时,就被放回来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任秋风摇了摇头,不屑地说:“纯属胡闹。”

苗青青说:“胡闹?你以为是胡闹?可人家是有证据的……告诉你吧,是我一个姐们儿给我透的消息。我给法院打了电话,人家才答应放你的。”

任秋风淡淡地、不以为然地说:“是么?那,谢了。”

苗青青觉得机会来了,撒了一个娇,嗔道:“怎么谢?”

任秋风望着她,很久不说一句话。尔后,他的眉头动了一下,背过身去,终于说:“——离婚吧。”

苗青青虽说是有精神准备的,却还是觉得陡然了些。她眼里慢慢起了一层雾,很艰难地说:“就这么、谢我?”

任秋风默默地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不是已经这个……离了吧。”

苗青青含着泪说:“你,还是不原谅?”

任秋风沉默。

苗青青喃喃地说:“我是有错。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能不能……”

任秋风仍是一声不吭。

苗青青站在那里,心里的怨气像黑雾一样慢慢涌上来,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我也、谢谢、你吧。谢谢你的、铜雕。谢谢你的、报纸剪贴本。谢谢你,九年来,七次,不,八次,这应该算是第八次吧?好心的探望……还有,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把窗户打开,让风进来,那就是你的恩赐。这,也是要、谢谢的。”

灯光下,任秋风的影子印在墙上,印出一片孤清的模糊……久久,任秋风很艰难地说:“我执意要转业,本来,是想给你一份惊喜。想不到,真想不到……算了,不说了。你,好自为之。”

苗青青无声地啜泣了一会儿,扭身向外走去,她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来,说:“你、写吧。”

任秋风说:“写什么?”

苗青青说:“你不是要离婚么?离婚协议书。——写好了,请通知我一声,我随时,签字。”

在这座城市里,到“上岛”去,已成了一种品位和时尚。

以典雅著称的“上岛”,是一个专营西点和咖啡的酒吧。里边的装潢设计全是欧洲风格的,大厅里是一排排隔开的情侣沙发座。灯也是小的,桔色的,给人一种很温馨很私密的感觉。自那次会议后,邹志刚和苗青青第一次单独约会,就是在这里。

还是那个靠里的老位置,邹志刚焦躁不安地在那儿坐着。短短两个小时,他已先后往苗青青的BB机上发了二十一条信息!可还是一直不见她的人影。终于,当他最后一点耐性快要散尽的时候,她来了。

苗青青看上去脸色很灰,是那种带有风尘感的灰,于是就有了更多的俏和魅。当她坐下来的时候,邹志刚很殷勤地问:“喝点什么?卡布其诺?”

苗青青只说了一个字:“——酒。”

邹志刚愣了一下,说:“你……那好,喝什么,干红?”

苗青青说:“干红。”

邹志刚按了一下桌上的钮,片刻,服务生来了,说:“先生,要点什么?”邹志刚说:“一瓶干红,要最好的。”等服务生退下后,邹志刚急不可待地、也是有些拗口地问:“那谁,那那、那啥……回去了么?没,没再跟你闹吧?”

苗青青突然笑了,她笑着说:“酒呢,酒怎么还没上来?”

正说着,服务生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了,他把两杯红酒放在两人面前,尔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那瓶红酒放在了桌上。苗青青二话不说,端起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邹志刚吃惊地望着她,说:“你喝得太猛了,慢点喝,这酒后劲大。”

苗青青看着手里那喝空的酒杯,突然说:“那啥,你,愿意娶我么?”

邹志刚有点猝不及防,窘了片刻,说:“这事,当然,我是爱你的……不过……还是……”

苗青青直直地望着他,问:“当然什么?不过什么?还是什么?!”

邹志刚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像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说:“这事,我知道是要负责任的,我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只是,该怎么解决好,咱们得拿出一个妥当的办法……你说呢?”

苗青青又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干,再倒上一杯,拿在手里晃着,说:“你打算怎么解决?”

邹志刚小心地斟酌用语,说:“最好是……不要闹。闹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我想,是不是弥补一下……我还是可以出的。”

苗青青说:“你,什么意思?”

邹志刚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就是说,让他,不要再追究了……五万,怎么样?”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五万?”

邹志刚说:“按说,一个当兵的,五万,不少了。”

苗青青目光一凌,说:“你——卖肉呢?”

邹志刚忙说:“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我没有那意思。”

苗青青乜斜着眼看着他:“怕了?”

邹志刚千千地笑了一声,说:“这不是怕的问题。你要相信我。我怕什么?无非是……对不对?”

苗青青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托腮,冷笑着说:“你仪表堂堂,怎么就长了一个狗胆?你不用怕。我说出一句话来,你就不用怕了。我告诉你,他,已经不是军人了,他转业了。”

邹志刚听了这话,先还是阴晴不定的脸,陡然间释然了许多……他说:“青青,你不能再喝了,你喝得够多了。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去法院问过了……我真不是怕。这点事,在现代社会里,算个啥?他是军人又怎样?你又不是军用物资。”

没有想到,苗青青端起酒,一扬手,泼在了邹志刚的脸上,说:“你真下贱!”

顿时,邹志刚一脸一身都是红色的酒液。酒沥沥淋淋地在他的头上、西装上流淌着……人显得十分狼狈!邹志刚站在那里,正想发火,看周围有人乱纷纷地探头看,就说:“你喝醉了,你真的喝醉了。”

不料,只见苗青青跳将起来,大声喊道:“看什么看?我是个坏女人!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个坏女人!”尔后,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时候,隔着四个情侣座,坐在靠西边座位上的齐康民对他的三个女学生悄声说:“别看,谁也别看,这个人我认识。”

齐康民是被他三个女学生特意约出来的。

面对毕业,她们本是有很多遐想的。可是,在实习时,任秋风的一段话,把她们打动了。她们也相信老师的分析:中国,即将进入商品时代。可是,那个号称要打造中国第一商业王国的人,他可靠么?所以,她们把老师约出来,希望他给出出主意。

齐康民对他的三个女学生说:“先说,啤酒管够么?”

上官云霓说:“老师,你想喝多少都行,放开喝。你要喝多了,我们三个把你抬回去。”

齐康民推了一下眼镜,说:“那就好。我这人没别的嗜好,就好喝一点啤酒。既然酒管够,我是卖嘴的,你们不让我说,我也要说。中国是什么?对于世界来说,中国就是一个市场,一个很大的市场。当然,这个市场目前还不太规范,但慢慢会规范的……”

陶小桃说:“老师,你等一下,啤酒还没上来呢。”

齐康民说:“没事,我以话当酒。现在的问题是,要抢占先机。谁最先拥有了新的商业理念,谁就会成为中国的‘洛克菲勒’,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我现在要说的是,你们相信老师么?你们只要相信我,就应该相信任秋风。跟着他干,是没有错的。”

这时,啤酒上来了。江雪把一大杯啤酒放在老师面前,说:“老师,你喝一口,润润喉咙。”

可齐康民的兴致已上来了,他只是随意地端起啤酒呷了一口,连看都没看,接着就舞动着手臂说:“这个人,我用四个字来概括:极其优秀。我给你们说,我跟任秋风是少年时期的伙伴,是从打架、偷书开始认识的。他参军后,是干侦察兵出身,上过越南战场……这个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别看他是个军人,读书特别多。这些年,我们一直通信,他的认识,可以说一直是很超前的。我现在给你们讲三个有关他的细节,你们就知道这个人了。你们知道,他转业了。可在转业前,部队一直是想留他的。他原是正营(他的副团是临走时才提的,其实他早该提了),可当初人家要提他当副团,你猜他怎么说?”

陶小桃问:“他说什么?”

齐康民说:“他说,我没有做副职的习惯。听听,这话说的,有点意思吧?”

上官云霓问:“他就这么说呀?”

齐康民说:“他就这么说。第二,回来后,他要改造这个商场,需要资金。预算造了三百万,可人家银行行长不见他。你猜怎么着,他连续三天,在人家行长家门前站着,笔直地站着,就像旗杆一样,一站就是九个小时!……终于把那行长打动了,行长破例给了他一个小时的时间,贷款就拿下来了。再往下就不好说了,事关隐私,算了,不说了。”

陶小桃托着下巴,催促说:“说嘛,说嘛。”

其实,到这会儿,齐康民已经兜不住了,你不让他说,他也会说的:“他转业回来的当天晚上,就遇上了一件很糟糕、很尴尬的事。开了门,屋里有人,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遇上这样的事,任何人都是无法接受的。你们猜他怎么着?他一下子吐了,吐了后,只说了三个字:继续吧。尔:后,关上门,扭头走了。”

听到这里,三个姑娘一下子怔住了。上官云霓说:“真的?”

江雪说:“真的?”

陶小桃说:“真的呀?!”

接下去,上官愤慨地说:“太不像话了!”

陶小桃摇摇头,说:“太伤人啦。怎么能这样呢?足吧?”

江雪咬了咬牙,说:“无耻!”

齐康民说:“这也算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吧?你们想想看,这需要怎样的胸襟和气度?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干不成的?”

江雪闷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可是……”

上官问:“可是什么?”

可往下,江雪不说了。

就在这时,只听里边相隔几个座位地方,传出“哗”的一声,三个姑娘都站起身,扭头去看……可齐康民却小声说:“别看,别看。”

上官说:“怎么,里边打起来了?”

陶小桃“嘘”了一下,小声说:“不是,那女人是用酒泼了那男人一脸。”

齐康民也小声说:“别看了,那人我认识。”

一时,三个姑娘都回身望着他,上官说:“老师,你认识?”

齐康民小声说:“她一来,我就认出来了。好在她没看见我。她,她就是任秋风的妻子……”

于是,三个姑娘全都好奇地说:“是么?她长得怎么样?”说着,就站起要看……齐康民忙制止说:“这事关人家的隐私,都坐下,别看了。”

可就在这时,只见那个被泼了酒的男人,夹着包,悻悻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三个姑娘望着齐康民……齐康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片刻,他小声问:“那位,女士呢?”

陶小桃也小声说:“先是哭了一阵。这会儿,还在那儿趴着呢。八成是喝醉了。”

齐康民说:“喝醉了?要是这样,我就不能不管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算是任秋风的妻子……这样,咱们一块,把她送回去吧。”

不料,江雪首先反对,说:“看她那德性,我不送!”

上官也说:“这样的人,我也不去。”

陶小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老师,我们跟她又不认识……还是你去送吧?”

齐康民脸一沉,说:“我还是不是你们的老师?都去。我一个人去,她醉成那样,说得清楚么?”

不料,当齐康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拍了一下醉酒的苗青青,苗青青却突然站起来了,她看都没看老齐,只说了一句:我没事。就直直地朝洗漱间走去。

当苗青青从洗漱间走出来的时候,虽然身子仍有点摇晃,但她们对她的鄙夷,陡然间就少了许多。

苗青青的确是有修养有品位的人。她虽然吐得一塌糊塗,仅是在洗漱间略微地擦了把脸,拢了几下头发,人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她的矜持、优雅、镇定,就像是天然的。她挺挺地走过来,脸上微微笑着,对齐康民说:“对不起,老康,添麻烦了。”

齐康民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你没事吧?这,都是我的学生。”

苗青青再次颔首示意,这时,她身子已有些站不稳了,可还是说了句:“谢谢……”可是,她话未落音,微笑还凝在脸上,人已慢慢倒下去了……是呀,为了体面,她已经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众人忙围上去,见她已昏厥过去。摸摸,还正发着高烧!就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到沙发座上……陶小桃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可她已经不能张嘴了。这时,齐康民搓着两手说:“这咋办?这可咋办?”

上官云霓先是掐了苗青青的虎口、人中,尔后指挥着众人把她放平,让她平躺在沙发上。这时候,才回过身说:“什么怎么办?送医院么。”

齐康民这才想起来,说:“好,送医院,送医院。”

当他们把苗青青送到附近医院的急救室之后,齐康民挠挠头,对三个女学生说:“这怕是得给谁……说一声吧?”

上官马上说:“我去,我去吧。”

立时,江雪和陶小桃互相看了一眼,她们马上就明白了那个“……”的具体含意。这么说,上官她,已下了决心了。

可上官云霓却没有让她们来得及猜疑,上官话一落音,就快步走去了。

没有人知道上官云霓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天夜里,上官云霓几乎成了一个失魂的人。那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磁铁,一下子就把她给吸住了。她对自己说,世界很大呀!

上官家族曾经是三代书香。到了上官祖父这一代,家族虽然败落了,祖父还算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可他却阴差阳错地被打成了右派,于是上官家族就此流落到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在那些年里,她的家景虽然不算富裕,可她从小是跟着祖母长大的,祖母曾是大家闺秀,家教很好,普通话是带一点南方口音的。改革开放后,祖父先是平了反,尔后再度被启用,曾做过一段副地级的干部;那原是教书的父亲也从学校调到了机关,跟随着升到了处级。就此,上官家流落到平原的这一支,才再度有了兴旺的迹象。她呢,也成了上官家的一颗明珠。

在有名的中原商学院“三枝花”里,无论是个头、长相、仪表,她都是排第一位的。追逐她的人很多……可是,她一个都看不上。

此时此刻,就连她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不过,老师的话,的确在她心里起了作用。她知道,那个人,是要干大事的,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有时候,人对人的了解是由反感开始的。在商学院四年来,从上第一堂课开始,“任秋风”这三个子是跟偷书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齐康民老师在课堂上无意间的调侃,他一次次把这个名字输进了她的脑海里。最初,那只是个“贼”的含意,不管偷什么,也是个偷儿。后来,这个“偷儿”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变得可笑了、幽默了,甚至是温馨了。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悬念,时不时地让人想一下,这个人,怎么样呢?突然有一天,他就出现了,一下子离得那么近!是啊,很突兀,他离得那么近,就像是什么什么的……重逢。可她也没想别的,听到他的那些传闻,就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的。

夜已深了,当她来到商场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进。所有的门都锁上了,铁栅栏一道一道的,从哪里进呢?她围着商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只有地下车库有一个进口,可那个进口也是锁着的。是呀,她没有他的电话,她怎么就忘了电话呢?当她焦急地转来转去时,在商场后边,她发现楼上有扇窗户是开着的,灯也亮着,那就是他的办公室。怎么办呢?她只有喊了!于是,她对着上边大声喊道:“任——秋——风!任——秋——风!任——秋——风!……”

当上官云霓喊到第五遍的时候,只见那扇窗户里,有头探出来了。他趴在窗口高声说:“我给你开门,你上来!”

于是,不知为什么,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她竟跟着他上去了……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满屋子的图纸,上官云霓几乎忘了她的来意,她开口就说:“你说你要办中国第一流的商场,打造一个商业王国?”

他说:“是。”

她说:“你说你要引导消费,让顾客蜂拥而来?”

他说:“是。改变旧的经营模式,放开手脚,搞营销。”

她说:“你看过《市场营销学》么?”

他说:“戴维的?还是伯格森的?”

她说:“那你图纸上关于电梯位置的设计是错误的。你看这里,人上来了,却又下去了……”

他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人不是留住的,是顾客自己要来的,要让顾客自觉自愿地来。”

她的脸有点红,像是卡住了。

往下,他的第一句话也很突兀,他望着她,说:“你决定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决定了。”是的,她是第一个决定留下来的。这很突然。

任秋风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那好,明天就来上班吧。手续,以后补办。”

上官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任秋风说:“从你眼睛里看出来的。”

上官刚要告诉他……可他却把她的话头截住了。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无限感慨地说:“年轻真好。有一个人,你知道么?”

她说:“谁?”

他说:“法国的皮尔·卡丹。皮尔,卡丹十二岁闯巴黎。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穷小子,后来成名,也只不过用了十年的功夫……”

她不以为然,说:“这些,老师讲过。”

他说:“有一句话,你老师肯定没讲过。”

她说:“什么话?”

他说:“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你遇到的最好的人。但我是可以把你的潜能发挥到极致的人。”

她问:“这话谁说的?”

他说:“我说的。”

这句话是很醉人的。她默默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赶忙说:“我来,只是要告诉你,你妻子病了,在二附院。”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说:“你们……认识?”

上官不想多说,就说:“不认识。是偶尔碰上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挠挠头,迟疑了一下,说:“苗青青……她,不要紧吧?”

她说:“正在医院抢救。你妻子她……”

这时候,他却说:“曾经,曾经是。走吧,去看看。”

她说:“你妻子,她很漂亮。”

他默默地说:“不说她了,走吧。”

下了楼,她却没有跟他一道走。她说:“你去吧,那是你妻子。我回去了。”

任秋风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这天夜里,任秋风在医院一直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问了大夫,知道她有心肌炎。况且心里郁结太久、肝火太旺、加上醉酒造成的肝昏迷,不算十分严重,也就放心了。当苗青青输了三瓶水,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任秋风。当她看见他的时候,眼里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任秋风给她掖了掖被子,说:“醒了?好些了吧?”苗青青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谢谢。”任秋风说:“谢什么。虽然……总还是朋友吧。”苗青青喃喃地说:“朋友?”任秋风说:“要是连朋友也不能做了,那至少……还是熟人吧。”苗青青听了他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很生硬地说:“我没什么了。你可以走了。”

在这一刻,苗青青明白:那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