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风是一个习惯看表的人。

下了火车,当他踏上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十点三十三分。他摇摇头,笑了。十点三十三分是他作为军人的时间,这个时间比地球转动的时间快了三分钟。在部队十二年间,他就是靠这有意拨快的三分钟,从一个士兵干到副团职的。现在,他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他转业了。

回来了,他很愿意服从城市的时间。于是,他站在出站口,第一个动作就是放下提包,校了一下表,把时间重新拨回来。可是,当他走起来的时候,他的心理时间依旧,每一步都“踏、踏”有声,走着走着就快了。操,他“拨”不回来了。

一出站,就有人围上来,像是一窝乱蜂,闹嚷嚷地说:住店么?便宜……他一句话就把她们给击退了。他说:我到家了。

对城市,他已经有些陌生了。虽然也回来探亲,但如今的城市,是一天一个样。怎么说呢,人是一天天旧,市面却是一日日新。城市的规模越来越大,楼越来越高,人越来越杂……就像是炸了窝似的,仿佛那常年关着的声音和颜色,突然得到大赦,“哄”一下子全放出来了。——可他还是闻到了黄河的气味。在这座城市里,黄河是一粒粒的,是含在风里的、沙。

是啊,到家了,终于到家了。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几乎是习惯性地,任秋风又看了一下表——结果,时间成了一颗子弹,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二日晚十一点十一分,那疼是随着钥匙的“吱咀”声射进去的,一颗带着毒气和恶意的子弹正扎在他胸口处。黑暗中,那道从被窝里泻出来的白光,几乎瞎了他的眼!在部队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赫赫有名的绰号:任旋风。获得过全团的八项第一!可突然间他想吐,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吃过十九袋方便面之后,一股从床上飘过来的腥骚使他忍不住想吐(那已不是青草的气味!女人身上股本有一股很纯的青草气息……),翻江倒海地吐!吐过之后,他一下子平静了。那矗立着的静,本是可以杀人的。可接下去,犹如醍醐灌顶,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他最为敬重的一位老首长说过的。

那是标准的军人口吻。他说:继续吧——继续进行。

屋子里一阵忙乱……

当他走出门的时候,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问自己,操,你的拳头呢?是呀,他的拳头都快攥出血了!……可是,仅仅是一句话,就把他给“吊”起来了。一个矜持的人,不经意间,说出了那么一句高贵的话,还能回头么?——罢了。其实,他最想说的,是三个炸字:狗男女!站在院子里,他一拳打在了墙上,很疼!

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城市的灯光是一份一份的;窗户是一份一份的。可他的那一份,没有了。

虽说是三月了,这心一凉,满街的灯就寒了。为了这一天,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在部队,他已干到了副团职,他是做过将军梦的呀!可是,为了她,他还是转了。本来是想带给她一个惊喜的,本来是想兑现一份男人的承诺……当兵十二年,结婚九年,她不是一天天在盼他转业么?在电话里她哭了多少次?然而,真到了转业的时候,他居然无家可归。

当然,他的父母还在,虽然离休了,也都是老资格的国家干部,有着四室一厅的住房……可是,这种时候,他不能回去。回去怎么说?

很久没丈量过城市了。曾记得,从农业路往北,原来还是一片麦田……现在到处都是楼。街宽了,路在延伸,远处的霓虹灯跳荡着一闪一闪的迷离。数过了三条街的路灯之后,他才发现,灯才是城市的灵魂。灯很好,灯光把来来往往的行人照出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情,一种不明身份的亲切。当你与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它映出的是人的轮廓,却掩饰了尴尬的心情。是啊,如果没有灯,城就是死的,是被钢筋水泥固化了的、一格一格的囚房。可那是囚房么?如果是的话,这会儿,他是多少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囚房啊!

正走着,突然又有个人悄没声地凑过来,小声说:“先生,住店么?”

任秋风心里一热,默默地说:“兄弟呀,我到家了。”

可是,那人袖着手,却鸭鸭地靠过来,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可以打炮。打炮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说:“步兵。打什么炮?”

那人怔了一下,脖子一缩,扭头就跑,像兔子一样,倏尔就不见了。他却仍旧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嘟嚷嚷地说:“——莫名其妙。”在部队那些年,虽然也上过军校……可他不懂,真不懂。

现在,他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家丢了。

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疲劳从心的底部漫出来,那乏,像潮水一样很快地漫遍全身,他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睡觉了……可是,该往哪里去呢?

三个字,仅用了三个字,就把她给灭了。

一刹那间,她成了一个贼,是心里“贼”。

在世间所有的道理中,给予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而索取是卑下的。何况是“偷”?在东方文字里,“给”的上边是“人”,那叫“上人”;“要”的下边是“女”,那叫“下女”——而且有跪的意味。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尤其是感情上的偷窃,那就更甚一层,女,是下贱;男,叫堕落。无论社会怎么开放,在意识里,在血脉中,文化的等级已经确立。

此时,苗青青心里的尴尬和屈辱是无法言说的。她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唾沫做成的监狱——她的囚房就是那张床!就凭那三个字,一下子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穿衣吧,各自穿衣,默默地,木然地……

现在,苗青青和邹志刚已各自穿好了衣服,各自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仿佛是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判决。

两个自称是有品位的人,就像是把戏演砸了的“洪常青”和“江姐”,惶惶地、僵僵地坐着,也居然坐出了一种“凛然”。这“凛然”是硬撑出来的,是相互的,也可以说是互为对方而表演。其实,他们心里都有些怕。可这怕,却又是说不出口的。情感那么高尚,怎么能轻易亵渎哪?然而,在心的底部,却有两个字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夹着他们,夹得两个人透不过气来:军婚!

按法律规定,苗青青是军人家属,就凭这两个字,如果任秋风告他们的话,就可以判刑!那么,只要判了刑,无论刑期长短,他们身上那点“品位”就不再是品位了。

苗青青和邹志刚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会是财贸口的,而苗青青是晚报文化版的记者,并不分管财贸。说来也巧,那天,跑财贸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总编临时抓了差。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识了。往深里说,还是因为后来那次看相。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了。

就这么闷坐着,邹志刚有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被苗青青的眼风扫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儿,是尿颤。他赶快往里缩了缩,并得更紧些。苗青青心里说,他想尿。那硬夹着的,是尿。于是,苗青青默默地说:“你,走吧。”

邹志刚迟疑了一下,说:“那你?”

苗青青突然有些烦躁,说:“走吧,别管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邹志刚一怔,说:“你,啥意思?”

苗青青说:“没意思。没啥意思。——你走吧。”

邹志刚的确想走。这个时候,走,尴尬;不走也是尴尬。其实,他真要走了,在两人之间悬着的那点“凛然”,那点可怜巴巴的矜持,就可以放下来了。至于以后,天大的事,只要假以时日,也没有过不去的。可是,所有的开始,都由那点“品位”做垫底,那就还得撑着。不撑怎么办?不能太掉份了。

邹志刚还是站起来了。他故作轻松地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说:“青青,我说过的话,是不会变的。事已至此,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苗青青的目光柔和了些,说:“你不怕……”

邹志刚避开了那个“怕”字,说:“我,我当然还是希望和平解决。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答应。青青,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我不承认这是不道德的。你没看看,什么年代了?”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那好,你现在把他叫进来,你给他说。”

邹志刚说:“我说?”

苗青青说:“对,你说。”

邹志刚说:“这,不合适吧?”

苗青青说:“你是男人吧?”

邹志刚说:“是。”

苗青青笑了,那笑像在火上烤过,很燥。尔后,她厉声说:“偷就是偷,偷了就是偷了。我倒情愿他上来揍我一顿!哪怕把我打死呢,我也认了。这叫什么?这叫蔑视,是世上最大的蔑视!这等于是把唾沫吐在咱们的脸上了!你懂不懂?!”

邹志刚不吭了,他无话可说。是的,那三个字,就是一把刀子!

苗青青明白了,到了关键时刻,“品位”是不能当饭吃的。这男人的西装穿得那么板正,领带系得那么优雅,可是,一旦遇上事,他就成了人家说的银样蜡枪头!苗青青厉声说:“走吧。你!”

墙上的挂钟“当”的一声,已是凌晨两点了。

夜,成了一张遮羞的布。

——很难堪的,两人在一盏路灯下相遇了。

正是凌晨时分,男人站在大街拐角的一盏路灯下,手里是两个沉甸甸的大提包。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她眼里的泪“哗”地涌了出来。她默默地说:“……回家吧。”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尔后,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摇摇头,自嘲说:“家?哪儿还有家?——是啊,我是想回家的。可走着走着,家走丢了。”——说完,他提着包,大步朝前走去。

苗青青快步跟上去,哀求说:“还是,先回家吧。”

任秋风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你知道这条路上,有多少灯么?七十六盏。你知道前面那栋楼上有多少窗户么?十六层,一百七十二个……”

苗青青跟随在后边,低声说:“我错了。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回家吧,你怎么——都行。”

任秋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错了?”

苗青青眼里的泪叭嗒、叭嗒往下掉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了。”

任秋风一边走一边说:“错了?很好。我不这样认为。也许是我错了。”

苗青青知道,男人是一座火山。面上越冷,内里越热,那是翻腾的岩浆。她甚至期望他吼两声,他要是吼两声,说不定就原谅她了。

苗青青突然蹿到了男人的前边,挡住了他的路,说:“打吧。你打我,随便你怎么样都行!”

男人像山一样立在那里,脸上有了些变化……说:“你这是干什么?”

苗青青两眼一闭,说:“打吧。”

任秋风不动,尔后,他叹一声,说:“在车上,我吃了十九袋方便面。看来,什么都有吃腻的时候……要不,我也不会吐。”

苗青青怔怔地望着他,流着泪说:“我不企求你的原谅。回去睡一觉吧,回去睡上一觉,然后,无论你想怎样……都行。”

任秋风拍了一下肩,说:“看见了么?——军人的脊梁就是床。”

苗青青痛彻地感到,他是说,床,脏了。苗青青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难堪的。我……都换过了。”

任秋风眉头皱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苗青青不知该怎么办了。事已做下了,她只好拉下脸求他:“你……难道说,要我给你跪下么?”

任秋风说:“我没这意思。在大街上,你千万别这样。你是个有品位,有身份的人。”

苗青青说:“你骂吧。可你,结婚九年,回来了七次,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是八十六天零九小时……”

任秋风身子一转,说:“那人,走了?”

苗青青很难堪地说:“走了。”

任秋风摇了摇头,说:“溜得倒快——兔子。”

苗青青说:“别说了。别再说了。”

任秋风说:“好好,我不说。”

苗青青艰难地问:“那你……究竟想怎样?”

任秋风说:“告诉你,此生,我只当一次俘虏。我再也不会当俘虏了。——你,回去吧。”

这时候,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车灯刺刺地晃人的眼,任秋风快步走上前去,跳上了那辆公共汽车。

夜色像雾一样,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任秋风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望着慢慢苏醒的城市,任车轮在清晨的大街上碾过。他的头晕腾腾的,就像是锥子扎着一样疼!那火苗一阵一阵地在他心里烧着,都快要把他烧成岩浆了。一个回家的人,把“家”给弄丢了,他窝囊啊!有许多日子,他想着、盼着、熬着,就等着回家这一天呢,可他等来的却是兜头一盆脏水!是最不堪的一幕……不能想,要这样想下去,不是去杀人,就是把自己逼疯!他大口地吐着气,把心里压着的那股火焰吐出来。尔后,就是头疼欲裂,他的头一下一下在依靠上碰着,碰着,就像劈柴似的,一分一分地把那疼在牙上分解掉。就那么碰着、磕着,渐渐地,在车的晃动中,疲乏袭上来,有了点朦朦胧胧的睡意……然而,就在他刚要睡着时,售票员拍拍他说:哎,哎,到站了,到终点站了。他抬起头,看了看说:我交钱,你再把我拉回去吧。那售票员看看他,诧异地说:你怎么跑车上睡觉来呢?

他心里说,我要想想。

一个月后,在一家百货商场里,苗青青竟意外地碰上了任秋风。

自从家里发生了那件事后,她已经好久不做饭了。只是随便上街买些方便面、八宝粥之类的半成品,临时凑合一顿。男人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出了那样的丑事,这让她六神无主,百口莫辩,十分的……狼狈。一月来,她每天都是在自怨自责中度过的,已熬煎得明显地憔悴了。

这天,她下了班,回家也没意思,她想顺便在商场里逛逛,捎带买点什么。可是,她突然发现男人在一个柜台前站着。男人穿一身发白的旧军装,身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挎包,居然在买糖。她知道,过去,男人是从不吃糖的。可她分明听见他说:糖,买斤糖。那服务员说:你要哪一种?他伸手指了一下,说:那种吧。就那种,芝麻的。服务员把电子秤的盘子拿下来,给他扒拉了些糖,刚放在秤上,他却说:不要了,我不要这一种,换一种,我要那种。服务员看了他一眼,把秤里的糖倒回去,又换了一种,再一次放在秤上。不料,任秋风竟说:再换一种吧,我不要这种了,要酒心的。立时,那服务员气了,“咚!”一声,把秤盘撂进了糖柜,气呼呼地说:啥人。不卖了!——接下去,更让人吃惊地是,任秋风居然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苗青青很惊讶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心说,他怎么了?难道犯了神经病?于是,她悄悄地跟在他后边,也上了二楼。

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走了一圈之后,他又在一个卖钟表的柜台前站住了。他指着柜台里的一只表问:这只多少钱?服务员说:哪只?他说就这只。服务员把表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说这款一百二。他说,那只呢?服务员又拿出了一只,说这只是夜光的,二百六。他却又一指说,那一块呢?我看看那边那红针的。服务员问:你是要电子表?他说不要电子表。东边那种。这时,服务员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气嘟嘟地从里边拿出一只,没好气地放在了柜台上,说你究竟要哪只?这只是进口的,一千四!任秋风说:你怎么这样?服务员说:啥样?你说我啥样?我又不是卖样的?!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走人。啥东西!任秋风说:你怎么骂人呢?服务员说:我就骂你了,告我去吧!——不料,任秋风竟“吞儿”声笑了。他摇了摇头,尔后又是扭身就走。在三楼的服装柜台前,任秋风又开始试服装了。他先试了一套西装,站在镜前看了看,说:这件瘦了。尔后又换上了一件……说:这件,这件胖了。穿上第三件的时候,他往左转转,又往右扭扭,说:这件还行,就是颜色不对。往下,他一连试了六件……试前五件的时候,那服务员都一声不吭,只是脸色不那么好看了,紫了。试到第六件,服务员直直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眼里有火!任秋风却仍然面不改色地说:对不起,我不要了。那服务员身子一切,冲到了他面前:你这样试,那样试,一件一件都试个遍,为啥不要?你调戏人呢?!

这时候,苗青青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跑上前去说:“要。这件衣服我要了,多少钱?”

可是,任秋风看都不看她一眼,见她来了,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苗青青见他走了,一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啊……一边急步下楼,追任秋风去了。在匆忙中,苗青青听见身后有一声喘着粗气地骂:呸,流氓!当苗青青气喘吁吁地追到商场门口的时候,火一下子蹿上来,她说:“你脑子有病吧?你是不是疯了?!”

任秋风却冷冷地说:“怎么了?这商场我不能进么?”

苗青青脱口说:“你,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是这个商场的老总?”

任秋风愣了片刻,慢慢说:“谁?你是说……那兔子?!明白了。”接着,他突然笑了,一字一顿说,“看来,是冤家路窄呀。”

苗青青顿时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说:“你都跑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任秋风针锋相对,说:“你要这么说,我真得见见他了。”说着,转身又朝商场走去。

苗青青一把拽住他,说:“错是我一个人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你这是干什么?!”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了,苗青青没好气地朝围观的人嚷嚷说:“看什么看?!”可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太掉份儿,又赶快把手松了。不料,任秋风却说:“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一指头。我找他……取取经。”

苗青青听他竟说出“取经”的话来,一吋更加恼怒,恨恨地说:“你——无耻!”

可任秋风根本不理。他扭身快步走回去,在商场的大堂里拉着一个年轻人问了几句,尔后快步朝楼上走去。上到二楼的时候,他停住步子,只觉得胸口有点疼……嘴里喃喃地说:“妈的,汤姆弹,还近距离射击。”尔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五楼。

站在五楼那个挂有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门前,任秋风下意识地伸手敲门,手伸到了门上,却又缩了回来,迟疑了片刻,一把把门推开了。

邹志刚在一个很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开始,他甚至有些惊诧: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敲门就进来了?!可一霎问,他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人。这是那、个、人!他见过他的照片。于是邹志刚眼里有了一丝慌乱。可他还是挺住了,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问:“你,有什么事么?”

任秋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很长时间,他什么也不说……渐渐,邹志刚有些坐不住了,他探了探身子,说:“你,你想干什么?”

不料,任秋风却在他面前的沙发上稳稳地坐下来了。尔后他掏出烟来,点上,吸着,尔后说:“你是总经理?”

邹志刚说:“是,我是。”

任秋风说:“行,你还行。我先后考察了本市十三个中型以上的商场,总体来看,你这里的服务态度,还算好的。”

这句话,把邹志刚说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就越加慌乱。他直起身来,朝外望了望,盼着能有个人来。可也怪,这会偏偏没人来。

任秋风吸着烟,不紧不慢地说:“看了你的商场,我有信心了。——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认识青青的?”

邹志刚不想谈这事,可他不得不说。就结结巴巴地:“在、在一、一次会议上。其、其实……”

任秋风说:“会上认识的,是吧?那会,开得好。很好。以后你多开。”

邹志刚脸苦得像个茄子,像被人捆了手脚的小偷,一副孙子样……

任秋风说:“我再问你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军人么?”

邹志刚头上冒汗了,一粒一粒的,像是陡然长出来的水豆。

任秋风低声喝道:“你把会开到床上,好!——不过,你难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邹志刚如坐针毡!他很想摆脱这尴尬的局面,很想居高临下地说一点什么,可他又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就再次直了直身子,硬着头皮说:“事已至此,你,你……说个价?”

任秋风说:“不愧是干商业的。让我想想……”

邹志刚似乎从话里听出了点希望,赶忙说:“感情上的事,是吧?这个这个……都是男人,可以商量。你说吧?”

任秋风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生意人,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你记住我的话吧,你难受的日子就要到了。”

出了商场大门,任秋风看见苗青青像受惊的兔儿一样,仍在商场门口立着。于是,他大步走到苗青青跟前,淡淡地说:“人,我见了,也不是太差。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他么?”说着,他指了指远处:“告诉你,我转业了。对面那座楼,就是我的前沿阵地。”

苗青青身不由己地跟着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她恍然记得,那是家快要倒闭的商场。

应该说,是一个人硬把任秋风拽进商界的,这个人叫齐康民。

在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是从一个极端而又纯粹的时代走过来的。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可把玩的东西太少了,因此,偷书以至于读禁书,成了他们人生的一大乐趣。后来,慢慢地,他们在书里读出了思考的方法,也在书里读出了很多疑问……于是,他们就有了“指点江山”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屉里,自然储存着很多的人生抱负。可那抱负不是用来实施的,而是用来评说的。齐康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齐康民是商学院的一名教师,职称是副教授,课上得最好,却不讨人喜欢。因为他很狂,号称天下第一书虫。书虫就书虫吧,还要天下第一?!大学里有那么多老师,他怎么就第一了?于是仍然是副教授。他讲课有个特点,一讲到激动处,必说他早年偷书的经历,必说那句“当年我和任秋风一块偷书的时候,偷到的第一本书是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讲着讲着就忘了下课时间了,每次都要学生提醒:齐老师,到下课时间了。他这才从“课”里走出来,说:到了么?那,下课吧。

齐教授不仅有理论,也有实践。他曾经是商学院教师中第一个下海经商的人。有那么一段,人们每每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装教案的破书兜,出现在各个机关、单位的门前,见人就问:“要钢材么?要铝锭么?”就这样,卖了一年的钢材,跑烂了三双鞋,因喝酒进了五次医院,结果连一根针都没卖出去。他经商一年,不但没赚什么钱,却连连受骗,把自己存折上多年积蓄的五万块钱也全搭进去了……于是作罢。他自嘲说,看来,我只有卖“嘴”了。不过,在理论上,他是从不服输的。

这天,当任秋风出现在教室门外的时候,齐康民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各位同学,我告诉你们,门外站的那个人,就是当年“文革”中和我一起偷书的小子!——现在,下课。

于是,同学们叽叽喳喳的,一齐朝外看去,他们看到的竟是一个提着两个大提包的军人。于是,不知谁带的头,教室的女同学竟然齐声喊道:——任秋风,偷书贼!

这一声,把任秋风的脸都喊红了,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一时显得十分尴尬。等齐康民走到他跟前,任秋风说:“你这家伙,咋回事?”

齐康民摇着头说:“没事没事,学生们闹着玩呢。这些学生,现在的学生啊……走,走。”

齐康民就住在商学院的家属院里。几年没见,进了门,任秋风发现,齐康民的家几乎不像个家,那简直就是个巨大的、混乱不堪的书橱!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书,一摞一摞的书,书都把人淹了!在书堆里,竟然还有两幅用宣纸写的手书:一幅为“大象无形”,一幅是“大音希声”。可如此气象的条幅,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挂在靠墙的一堆书上,上边用两个茶杯镇着。

待坐下后,两人相互看着,静静地看着……片刻,齐康民突兀地说:“这么说,鸟儿飞了?”

任秋风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怎么知道?”

齐康民吟道:“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这么说,我得祝贺你了。”

任秋风皱了皱眉,很想骂娘,却说:“祝贺我什么?”

齐康民哈哈一笑,说:“——一九四九,解放了。”

任秋风说:“这么说,你也——解放了?”

齐康民大咧咧地说:“我,早就解放了。去年,她一南逃广州,敝人就解放了。”尔后指指胸口,问,“这地方,疼么?”

任秋风说:“疼。汤姆弹,近距离射击。”

齐康民说:“只要没趴下,就是一条好汉。不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任秋风说:“你还有理沦?”

齐康民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活精神的。十年改革,当人们吃饱饭之后,社会从单一走向多元,精神问题就上升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社会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中国会出现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将出现群体的婚姻大裂变,你我,不过是早走了一步。”

任秋风说:“鸟理论。”

齐康民说:“不,齐氏理论。”

任秋风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往下,齐康民说:“转业了?”

任秋风说:“转业了。”

齐康民说:“亡作安排了么?”

任秋风说:“有点眉目。不过,还没有最后定。”

齐康民立时两眼放光,说:“那我得跟你好好参谋参谋。你听我说,在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前线在战场上,那是出将军的时代;五六十年代,前线在麦场上,中国出了陈永贵、董加耕、邢燕子……六七十年代,前线在广场上,那是大字报的年代;八十年代,前线在考场上,那是文凭的年代……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九十年代,甚至是下个世纪,你知道中国的前线在哪里?——据敝人的分析,在商场上!”

任秋风笑了,他有点苦涩地笑了笑,说:“康民,你在信上说,你老婆被一外商拐走了。你如此仇恨商人,不至于要我去搞什么商场吧?”

齐康民严肃地说:“正有此意。我在给你的信上不是说了么,在商品时代,人要想不被商品驾驭,就必须去驾驭商品。”

任秋风沉思了片刻,说:“你觉得,我是这块料么?”

齐康民说:“你是。”

任秋风很果断地说:“那好,你从学校里出来,咱们一起干。”

可齐康民却摇了摇头,说:“老弟,你是,我不是。我是二线人物,我是一张嘴。从来就不是一线人物。你听我说……”

当齐康民又要长篇大论发挥时,任秋风说:“康民,我三天三夜都没合眼了。”

齐康民说:“那你睡,你好好睡一觉。等你起来咱们再聊,聊他三天三夜。”

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齐康民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三个姑娘。这三个姑娘都是他的学生。齐康民马上回头给任秋风介绍说:“秋风,你来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学生,她们马上就毕业了。这个,叫上官云霓;这个叫江雪;这个叫陶小桃。她们都是我老齐最好的学生!”

可是,当他把三个女学生领进屋时,任秋风竟站在那里,打起了呼噜!齐康民对学生们说:“看,这个人睡了。他三天三夜没合眼,站着就睡了。”

三个女学生十分惊异地望着他,小声说:“还有站着睡的?”

齐康民说:“一个能站着睡的人,你们想吧。”

又过了一个月,任秋风拿着调令报到了。

他去的单位是一家濒临破产的商场。商场的情况不好,他是知道的。可他没想到,上班第一天,他就遇上了麻烦。

那天,他上班还不到十分钟,屁股下的那把椅子还没坐热呢,法院的人就上门了。法院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法警。其中一个拿出一张盖有大印的传票,在任秋风面前晃了晃,说:“你姓甄?”

任秋风说:“我不姓甄。”

那人说:“你是总经理吧?”

任秋风说:“我是。”

那人犯疑,说:“总经理明明是一个姓甄的么?你不姓甄你姓什么?”

任秋风说:“对不起,我姓任。”

那人说:“不管你姓啥,你是这家商场的法人吧?”

任秋风说:“是,我是法人。不过,我刚到……”

那人说:“只要你是法人,那就对了。跟我走吧。有人把你告了。”

任秋风站起身,疑惑地说:“不会吧。我才刚刚上任……告我什么?”

那人把传票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说:“我是法警。奉命执法——你签字吧。签过字,你跟我走一趟,到那儿就知道了。”

任秋风笑着说:“我刚上任,不用戴手铐吧?”

那人也笑了:“不用。”

就这样,在上班的第一天,任秋风就被两名法警带到法院去了。警车就停在商场的门口,警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秋风被法警带走了。

警车开走后,三个姑娘一下子愣了。作为商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上官云霓、江雪和陶小桃是在导师的极力推荐下,才决定来这个商场实习的。可是,在来商场实习的第一天,就碰上了总经理被人带走了的事件。你说这个忖?!

本来,在她们导师齐康民的嘴里,任秋风几乎算是个“神人”,他把他夸成了一朵花。叮就在这第一天里,她们看到的却是他被推上警车的狼狈相!见识了这一幕之后,三个姑娘有些踌躇。她们不知道该不该取消她们的实习,也许她们应该到对面的那家商场去?她们三人站在商场的台阶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上官云霓说:咱还去么?江雪说:这个人不是挺……陶小桃说:要不,算了?这个时候,她们三人同时都萌生了退意。往下,上官说:老师不会错吧?江雪说:老师会错。陶小桃说:就是不来了,咱也要说一声吧?上官说:对,咱得有个交待。江雪说:不过,这人看上去,硬硬的。上官说:你是崇拜他吧?江雪说:去,净瞎说。陶小桃说:真的呀?说说,你最崇拜谁?江雪反击说:我知道,老师给你写过一幅字:桃之天天。陶小桃一下子脸就红了,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我让他讲一个词。他随手写的。上官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这样吧,既然来了,咱们就呆一天看看,晚上再决定。

不料,六个小时后,任秋风却又被放回来了。那是因为前任总经理的一笔烂账,有人把商场告……本来,作为法人,虽然刚刚上任,他也是要负责任的。可是,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法院经济庭的庭长接了一个电话,此后就让他回来了。

任秋风心里很别扭。说实话,他是在齐康民的再三鼓动下,才走上经商这条路的。作为一名转业干部,组织部门找他谈话的时候,本来有两个去向:一个是到一个区的工商分局当副局长;一个是到这个快要倒闭的商场当总经理。这本是可以选择的。可齐康民一张铁嘴,呱呱一夜,呱呱一夜……两人在一起竟一连谈了三天三夜!后来,越说越激动,于是任秋风就有了立足中原,打造商业帝国的念头。可卜任的第一天,就被人这么折腾,任秋风着实有些窝火!

正当任秋风窝火时,紧接着,在他刚刚回到办公室不久,又是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有人闯进来了——三个!

三个姑娘咚咚地跑上楼来,推开门,上官带头,冲冲地说:“任秋风。你是任秋风吧?”

任秋风说:“对,我就是任秋风。”

上官说:“我们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我们不在这儿实习了。”

任秋风看了三个姑娘一眼,说:“坐,坐下说。”

上官说:“不坐吧。我们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们要走了。”

陶小桃说:“其实,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们是商学院的吧?我认识你们那里的齐老师……”

上官说:“是。我们是商学院的。正因为是齐老师让我们来的,所以要告诉你一声。”

江雪看了看陶小桃,陶小桃说:“不说了。咱走吧。”

任秋风说:“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们。这样,你们既然上来了,就喘口气,坐一分钟。”

三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上官说:“那好,就坐一分钟吧。”“一分钟”三个字,她说得很硬。

任秋风给三个姑娘倒上水,不紧不慢地说:“是啊,像这样的商场,不光你们不愿意呆,说实话,我也不愿意。”这时,陶小桃忙解释说:“不是不愿意。这里的顾客还没售货员多,让我们怎么实习?”任秋风接着说:“那是,那是。如果是换一家商场,我是说,一流的、中国最好的商场,你们愿意不愿意?”

三个姑娘愣住了。最好的商场,中国最好的商场?哪有?!

任秋风说:“你们知道脚下的这个地方么?三千年前,这里是商国的重镇。三百年前,这里也曾‘商旅往返,船乘不绝’,到了本世纪初,这里又成了贯穿京广、陇海的交通枢纽……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商家必争之地,是可以做一番大事业的呀!”

三个姑娘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吭声。

接着,任秋风又说:“《清明上河图》看过么?我想,你们一定看过。宋代的那种繁华,应该是中原最鼎盛时期的繁华了。不过,你们所看到的,还只是当年汴梁郊外的一角,还不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想不想重振一下中原雄风?!”

没等姑娘们有所表示,任秋风又回身从立柜里拿出了一张立体效果图,就那么往地上一铺,说:“看看吧,看看符不符合你们的要求?”

三个姑娘勾头往下看去,一个个眼都看直了!这是什么地方?大门口立着两个斜披绶带的盛装的迎宾小姐,往里是开放的、花园式的大厅,宽敞明丽的中厅,芭蕉棕榈、奇石瀑布、碧树绿草……开放式的电梯在舒缓地上上下下,每个电梯口都有斜披绶带的礼仪小姐迎送顾客;那步行梯也是开放式的,优美的造型像是一组女人的纤纤玉手,又像是伸向天空的银白色梦幻,那梦一般的纤手盘旋而上……在步行梯旁,二楼一处突出的部位,竟还设有一琴台,琴台上坐着一位身着唐代礼裙的优雅女士,她坐在一架古色古香的古琴旁弹奏着……当然,那商场一层一层的,都有不同的设计,那里的设计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姑娘们“呀、呀”地叫了几声,说:“这,这是哪里呀?太漂亮了!”

任秋风说:“就在你们脚下。”

三个姑娘默默地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任秋风说:“这是我先后请教了——包括你们老师在内,三十多位专家后,让设计院的朋友帮忙设计的,我们一块熬了七个晚上。不客气地说,我是想打造一个第一流的商场。第一流的商场,离不开鲜活的、第一流的商业理念。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说实话,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接下去,他的声音很轻,他轻声说:“帮帮我。”

慢慢地,慢慢地,三个姑娘全站起来了。她们什么也不说,谁也不说。她们想,这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