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多家灶”三家共用的一个水池旁,班永顺、梁全山都站在水池边刷牙、洗脸。那地方很窄,两个人都侧着身子,各自嘴里糊着一层粘粘的白沫……
老班先洗完,可他在里边站着。老转在外边站,他想出来,却又不想跟老转说话,就一个劲地干咳:“唔唔,唔唔。”
老转洗完了,站在那儿,却不走,就没话找话说:“班师傅,明儿是后夜(班)吧?”
老班听他这么说,倒愣了。他们已好多天不说话了。猛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地说:“兴,兴是吧。”
老转说:“我那台20车有点小毛病,尾座偏,到时你帮着给校一下……”
就这么几句话,老班头上出汗了,他很勉强地说:“行,行啊。还是让白师傅帮着校吧,他校得准些。”
这时,老转才说:“班师傅,我给你道个歉。那天,嗨……你们一家都是实诚人,我不该瞎怀疑……”
老班的脸色立马阴转晴了,忙说:“没啥,没啥。那么多钱,也不是小数,问问也是该的。钱找着了?”
老转叹了口气:“找着了。”
老班说:“是放错地方了吧?”
老转说:“是,是放错地方了。”
老班说:“找着就好。谢天谢地,咱是工人,也没别的进项,挣个钱不容易……”
老转说:“班师傅,你给嫂子说说,就说我对不住了,让她生那么大的气……”
老班笑着说:“女人家,麦秸火脾气……”接着又故意说:“问问有啥?钱丢了,不能问问?你别理她。”
清晨,周世中推着自行车在棉纺二厂的门旁站着。
他是在等他的妻子黄秋霞。黄秋霞想跟他离婚,已经找他三趟了……
二厂也是女工多。门口处,下夜班的工人们一拨一拨地推车从厂里走出来。女工们自然是闹嚷嚷的。有的推着孩子,有的提着换衣服的小包,一涌而出……
黄秋霞跟着一群女工推着车子走出来。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个子高高的,肤色是那种天然的细白,显得不像三十多的女人。黄秋霞并没有看见周世中,是跟她一块的女工先看到的。她拍了拍秋霞,伸手一指,嘻嘻笑着说:“哎哎,你老头儿来了。”众女工也都跟着嘻嘻哈哈笑:“快,快,你老头儿接你来了。”说着,一班女工骑上车子,招招手说:“秋霞,先走了。”
周世中也看见黄秋霞了,可他没有走上去仍在路边上站着……
黄秋霞也没有迎上去,而是推着车子照直往前走……
周世中也推上车子往前走,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
路上,不时有双双对对的男女骑车从他们身后越过,也有夫妻两口带孩子的,一路上又说又笑……
黄秋霞羡慕地瞥了一眼,心说:“看看人家过的日子,看看咱过的日子……”
周世中的眼里幻化出了十五年前的情景:那时他们还年轻,周世中和黄秋霞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也是这条马路。那时,两人也是又说又笑的……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当他们推车来到一个较僻静的路口时,在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牌下,黄秋霞站住了。她扎下车子,从兜里掏出一只手绢,垫在一块水泥栏板上,默默地坐了下来。周世中看了她一眼,也停住车子,走过来,在离黄秋霞两米远的地方站住,身子靠在了站牌的廊柱上,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默默地点上……
片刻,黄秋霞说:“……他爷爷,好点吗?”
周世中说:“还那样。”
过了会儿,周世中问:“他姥姥……?”
黄秋霞望着远处,说:“还那样。”
周世中又说:“小虎上学?”
黄秋霞说:“你心里还有孩子?”
王大兰提着一篮子变蛋从外边走回来。
刚一进门,班永顺急忙上前接过来,说:“又不过节,你买这么多变蛋干啥?”
王大兰看了看隔壁的梁全山家,没好气地说:“叫你吃哩!”说着,跟老班一起进了屋。关上门后,她拽了一下老班,才说:“这是准备给徐厂长送的。房子的事,你一点心也不操!你看,100个变蛋,两瓶酒,不知少不少?”
老班忙说:“先说好,要送你去,我可不去送……”
王大兰说:“看把你吓的,谁让你去了?你去我还不放心哪,连句话也不会说……”
这时,老班说:“哎,我给你说,你可别再生人家老梁的气了。人家老梁今儿个主动给咱道歉了……还专门叫我给你捎话,说对不起嫂子,一个劲儿陪不是……”
王大兰高兴地说:“真的?”
老班说:“可不真的。人家老转这人不赖……”
王大兰又问:“那钱他找着了?”
老班说:“找着了。说是放错地方了。人家一找着,就马上道歉,一再的说好话……”
王大兰说:“看看,这净瞎怀疑不是?”
老班说:“嗨,钱丢了,人家问问也不错嘛。再说,人家也道了歉了。一块住着,不能太生分了。特别是两家的孩子,这玩得好好的,你硬不让……你看你那个脾气。”
王大兰想了想,说:“要说也是。他两口子还打了一架……”
老班说:“赶明儿见他,他跟你说话,你可别不理人家。你也说几句好话,安慰安慰人家。”
王大兰说:“这还用你教?回头给小芬端碗胡辣汤。那天她想喝,我没吭声……”
老班又说:“咱这房子快了,人家的房子还没影儿呢。人家心里啥味?”
王大兰说:“行了,行了,光替人家想,也不替你自己想想?”
公共汽车站牌下,周世中和黄秋霞仍是一站一坐。只是,黄秋霞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黄秋霞说:“世中,你是孝子。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爸有病,你妈有病,你家离不开你。可你替我想过吗?你还有个妹妹,我呢?我妈病在床上四年了,我哥不在家,吃喝拉撒全是我一个人,我还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接着她喃喃地说:“这日子我过够了,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周世中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烟……
黄秋霞悲伤地摇了摇头,说:“想想,可怜不可怜?在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结婚这么多年了,连句私房话都没地方说!上我家,老人在床上躺着,老人心情不好,不能说;去你家,更不能说,老人在床上躺着。特别是你妈,有病,看见咱俩到一块,眼都是黑的!在屋里坐不了三分钟就叫你……有话也只能站在大街上说。你说,这叫日子吗?你有难处,我知道你有难处。可我呢?在厂里,是三班倒,有好几回,我妈把屎拉在床上,洗一回洗一回,没头没尾的……你说,你替我想过吗?你啥时候也能替我想想?不错,刚结婚时,你接过我,也送过我……”说到这里,黄秋霞顿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小夫妻曾经恩爱的情景:秋天里,两人在河堤上相拥而行……但那回忆很快就像秋叶一样,淡了,发黄了,萎缩了,而后像一阵风似地飘去了。黄秋霞接着说:“你妈疑心那么重,越老疑心越重,她不敢看见我,一看见我就发脾气,你还说我不去了……唉,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过去,谁见我谁夸,现在,谁不说我瘦了,老多了……”
周世中背靠着站牌,默默听着,仍是一言不发……
黄秋霞说:“多少次了,我想让你帮我调调班,调成常白班,好照顾老人。可你不愿求人。你一个大男人不愿求人,让我一个女人去求人家。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知道人家说什么吗?只要我,只要我答应人家……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我给了他一巴掌,哭着走了……”
黄秋霞说到这里,周世中的拳头越攥越紧,他狠狠地朝廊柱上捶了一下……
黄秋霞望着周世中,说:“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里有委屈你说呀?你苦,你有你的难处,这我都知道。可你是个男人,有你这样的男人吗?跟你这么多年了,你让我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吗?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也不是光知道图享受的女人,我只想有个清静的家,有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这些,你给过我吗?一说就是你爸你妈的病……算啦,算啦。我说这些干啥?真没意思!”
这时,周世中抬起头来,终于开口说:“想离,就离吧。”
黄秋霞刚要说什么,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了。车停在了站牌下,有一群人从车上走下来……
黄秋霞怨怨地看了周世中一眼,站起身,推上车子就走……
“多家灶”里,王大兰和颜悦色地对两个孩子说:“去吧,去你梁叔叔家写作业吧。妈没说不让你们在一块玩。好好玩吧,就是别碰人家的东西……”
小水和振明拿着书包,高高兴兴地来到梁家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喊:“小芬,小芬……”
片刻,门开了,却只开了一条小缝儿,梁家的小芬用身子紧堵着门,小心地露出一张小脸,脸上竟带着恐慌的神情:“干啥?”
小水说:“小芬,咱一块写作业吧?”
梁小芬却仍堵在门口,用大人的口气说:“不行。爸说了,谁也不让进来……”
小水和振明尴尬地站在那儿,回头望着王大兰……
王大兰站在自家门口,悻悻地说:“回来吧,回来吧!不让算了……”等两个孩子走回来,她骂道:“哼,啥东西?神一会儿,鬼一会儿,鸡肠小肚的,亏着还当过兵呢!”
梁小芬站在自家门口,闪着两只小眼睛,眼里含着泪水,却一声不吭……
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下,黄秋霞对周世中说:“孩子归你,我妈不答应;孩子归我,你妈不答应。你说叫我怎么办?小虎在我这边上学近,在你那边上学远,我主要是为孩子着想……你放心,孩子,孩子还让姓你周家的姓。你这边老人多,经济紧张,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说句话,你得有句话……”
周世中仍是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黄秋霞说:“我也不是没替你想过。我知道老人喜欢孙子。可孩子上学怎么办?下学期就该考中学了……现在,两家的老人跟死敌一样,你这边,你妈骂我妈,我那边,我妈骂你妈……再说,他姥姥一天不见小虎,就要死要活的……”接下去,黄秋霞自言自语说:“我太累了,我实在不想这么活了……”
周世中紧咬着牙关,还是什么也不说。可他的心在说:“变了,是心变了……”
黄秋霞顿了一下车子,含着泪说:“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话都没有?那好,法庭上见吧!”说着,骑上车子走了。
周世中仍在电线杆下站着,他的目光注视着远去的妻子,手慢慢地从衣兜里伸出来,他手里攥着的是一盒上海产的“永芳”……
在职工宿舍楼下,周世慧刚开了车锁,就见小田一蹦一跳地从楼下走出来。他看见周世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世慧,上哪儿去?”
周世慧说:“老头儿想孙子了,让我去接他。你呢?”
小田一边推车一边说:“我,看个人。”
周世慧说:“又是去医院吧?”
小田脸一红,说:“哪儿呀?回家,我回家。”
周世慧说:“又见面哪?这是第几个了?”
小田说:“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着,就要走。
周世慧说:“哎哎,别慌着走,我还有事问你呢。”
小田停住车子,说:“啥事,你说吧。”
周世慧说:“你给我参谋参谋。有个地方,一月一千元,你说我去不去?”
小田吃惊地说:“那么多呀?你辞职了?”
周世慧说:“没有。是钟点工。不影响上班……”
小田摇摇头说:“有这好事儿?我看……这里边有问题。”
周世慧问:“有啥问题?”
小田想了想,没想出眉目来,就随口说:“你想去就去呗。”
周世慧看他心不在焉,气了,说:“走吧,走吧,魂儿都让人勾跑了!”
小田骑上车子,说:“那回头说吧,回头再说。”
小田确实去了医院。这一段,他不由地要往医院跑。
这会儿,小田正坐在医院病房里,为受伤的林晓玉削苹果呢……
这是一间收费较高的单间病房,房间里只住了两个病人。林晓玉头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腿上还打着石膏,不能动。她靠着被子半躺半坐,支使小田说:“把镜子给我,在抽屉里。”
小田放下苹果,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小圆镜子递给林晓玉。林晓玉接过镜子,在脸上照了一会儿,又说:“把梳子给我……”
小田再次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把梳子递给林晓玉;林晓玉接过梳子,又对着镜子在头发上梳了几下,左看看,右看看,问:“我是不是很难看?”
小田说:“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
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胖女人羡慕地说:“看人家这小两口……”
小田脸一红,忙解释说:“不、不、不是……”
林晓玉看了看脸红的小田,笑着说:“我还没脸红呢,你红什么?”她又笑着对另一张病床上的女人说:“人家是我的大恩人!”
小田低下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林晓玉,说:“吃吧!”
林晓玉说:“你吃,要不你咬一口,你咬一口我再吃……”说着又把苹果送到小田的嘴前。
小田没敢咬,他的头一直向后仰着。林晓玉笑了。
这时,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胖女人伸手晃了晃桌上的水瓶,坐起身子说:“该打水了。”
小田忙站起来,说:“我去,我去。”说着,慌忙提起两个水瓶,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那坐起来的胖女人对林晓玉说:“你真是个有福人哪!上了大学,又摊上这么好的小伙子……”
林晓玉勾勾头,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是吗?”
周世慧在离学校不远的马路边上接到了小侄儿周小虎。
小虎十二岁了,正上小学六年级。他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对姑姑说:“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对人说……”
周世慧说:“什么秘密?你说吧。”
小虎凑进周世慧,小声说:“我妈我爸要离婚了。”
周世慧一惊,问:“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小虎说:“姥姥说的。姥姥还说我爸不是东西,不让我理他。姥姥还说离了婚就让我改姓,我说我不改姓……”
周世慧说:“你姥姥才不是东西呢!”接着,她又问:“小虎,那你同意不同意你爸你妈离婚?”
小虎说:“管他们呢,离就离呗,反正他们也不在一块过。”,过了一会儿,小虎又说:“姑,报上说,现在离婚率特高。”
周世慧说:“真是个傻孩子!跟姑姑说,万一要是你妈跟你爸离婚,你跟谁?”
小虎晃着头,想了想说:“我谁也不想跟。我喜欢姑姑,也喜欢林叔叔,跟谁都行。”
周世慧警觉地问:“林叔叔,哪儿来的林叔叔?”
小虎说:“林叔叔可神气了。有汽车,还有大哥大,可有钱了!他还给我买了一台电子游戏机,四百多块呢!”
周世慧问:“那林叔叔是干什么的?”
小虎不耐烦了,用大人的口气说:“查户口啊?算了,算了,不给你说了。”
周世慧说:“这孩子!”
周小虎手一甩一甩的,头前走了。
周世慧赶上去,说:“站住,小虎,你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小虎扭过头,伸出手说:“姑姑,给我十块钱。”
周世慧一边掏兜一边问:“吃羊肉串哪?”
小虎说:“给我十块钱,我保准站在你这边。”
周世慧说:“这孩子,光有前(钱)心!”
周世中从外边回来了。妻子要离婚,他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顺着楼梯往上走。在楼梯的拐弯处,正好碰上李素云出来倒垃圾。看见他,李素云关切地问:“见秋霞了吗?”
周世中说:“见了。”
李素云问:“那,你俩?”
周世木然地走着,又上两个台阶,说:“明天开庭。”
周世中上楼去了。李素云手里拿着个小铁簸箕,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返身上楼,把簸箕放在门口,想了想,又朝白占元家走去。
她进了白占元家,焦急地说:“白师傅,你劝劝世中,他两口闹离婚呢!”
白占元问:“真的?”
李素云说:“可不,都闹到法院去了。明天开庭呢!”
白占元叹口气说:“唉,世中也难哪!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李素云说:“你劝劝他吧,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白占元说:“待会儿,我把他叫过来,一块说说。”
周世中推开家门,他怔住了。
只见母亲余秀英正正板板地在屋里坐着,瘫痪了的父亲也被扶了出来,也正正板板地在一把旧藤椅上坐着,屋里的气氛十分严肃。
一看见他,母亲说:“世中,你坐下。今天,咱们开个家庭会。”说着,又对在厨房里忙活的女儿说:“世慧,你也过来。”
周世中没再说什么,他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周世慧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坐下了。母亲精神上有些毛病,在家里一般没人拗她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女儿世慧,有时会顶她两句。
余秀英很严肃地咳嗽了一声,说:“咱们先忆苦思甜。从你爷爷那辈说起,你爷爷十三岁进城当学徒,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糠菜饼……咱们家是三代工人,三代血统工人。今天呢,咱们开个家庭会……”接着,她清了清喉咙,高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凡属思想性质的问题,凡属人民内部的问题,只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决,只能用讨论的方法、批评的方法、说服教育的方法去解决。’”
这时,周世慧叫了一声:“妈,少背点吧。你也不能老这样。”
余秀英瞪了女儿一眼,说:“你别插嘴。是你主持会,还是我主持会?你连主席的话都不想听了?我们那时候……”接着她又背诵道:“我再加一段,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就先背这几段吧。下边本该你爸说了,你爸嘴说不成句,就免了。往下咱说主要问题:世中,你说说,你那花心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哪儿有这样的媳妇,两年了,不踩咱家的门?这像话吗?我就知道这里边有问题!一说都是她娘,她娘是个掩护。事情坏就坏在她娘身上……”
此刻,瘫痪了的老周师傅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焦急地用不成句的话说:“达达,啊达达,啊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大意是,是我把孩子们拖累了,我不如死了,我要死了,也不会拖累你们了。)……说着,嘴角处流出了长长的口涎周世中忙说:“爸,你看你,这跟你有啥关系……”接着又对周世慧说:“去给爸拿条毛巾……”
周世慧站起来,从里边拿出一条拧干了的毛巾,走上来给老周师傅擦了擦脸。一边擦一边说:“爸,你又哭了,真是的……”
余秀英看看老伴,说:“你这是干啥?你去死吧!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看,你死了比那鸿毛还轻!动不动就说死,叫孩子们怎么办?”
周世慧也说:“爸,你好好的,心宽一些,也叫我哥少操点心。”
老周师傅又“达达……”了一遍,意思仍然是这病太拖累人了……
周世中说:“这事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别跟着操心了……”又对母亲说:“妈,秋霞的事,你也别管了……”
余秀英说:“这话是咋说的?我不管谁管?一说都是不让我管,你到底咋想的?你说说……”
周世中又不吭了。
余秀英说:“我看她是心花了。早先还看着怪稳重,慢慢这人就变了。你没看外头,那舞厅里,净是搂着抱着的,成天蓬嚓嚓,蓬嚓嚓,能不影响她?那饭馆里一桌几百,一桌几百,还有这厅那厅的,能不影响她?咱是工人家庭,也没钱让她去蓬嚓嚓,她能不变心?再说她娘,那是个啥人?净出坏主意!见钱眼开。我看,保不定是外头有了……”
周世中还是不说话。
余秀英又说:“这种女人,这种家庭,哼!世中,你说说……”
周世中终于说:“她也有她的难处……”
周世慧说:“哥,你早该注意点了。听小虎说,有个姓林的,经常去找我嫂子。还给小虎买游戏机……”
余秀英说:“看看,看看,这人有问题了吧?关键是她娘!那是个啥人!她闺女有男人有啥的,她也让野男人往家里去?见了面,我非骂她不可……世中,你表个态,你到底是个啥意思?”
周世中说:“拦住人也拦不住心,离就离吧。”
余秀英说:“唉,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我看,离就离,咱也不能怕她。心既然走了,这会儿你就是给她下跪,怕是也拉不回来了。离就跟她离!可有一条,虎子是咱家的人,孩子不能给她!”
一说到孙子,老周师傅又掉泪了……
周世慧说:“小虎说了,他哪边也不站……”
余秀英说:“听听,听听,她安的啥心?她那鳖孙姥姥没少在孩子跟前挑唆!要不,孩子会这么说?开初说,一星期叫来一回,慢慢,慢慢就不让孩子过来了。这家人,坏透了……说一千道一万,孩子是咱的,不能断给她!”
周世慧说:“哥,要不,我去给嫂子说说,你搬她家住。这边有我照管……”
余秀英瞪了女儿一眼说:“不能妥协。弄到这一步了,咱决不低头!再说,你哥走了,你爸一会儿翻身儿哩,一会儿穿衣服哩,你能弄得动他?”接着,她又叹口气说:“唉,要不是家里这一摊子,凭你哥的能力,车间主任早当上了。”
周世中站起身来,说:“爸,妈,这事我自己处理。你们就别操心了。”说着,又看看周世慧,说:“你好好上你的班,我的事,你别乱插手。”说了,他走过去,搀起父亲,慢慢朝里屋走去……
余秀英说:“哎哎,这会还没开完呢……”
下午,在老工人白占元家里,白占元和周世中在一对简易沙发上坐着。沙发中间有一个木制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碟花生,一瓶白酒,两只酒杯,两双筷子。周世中默默地用牙咬开酒瓶,先给师傅倒了一杯,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白占元默默地喝了一盅,周世中又给他倒上,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喝酒。喝一杯,倒一杯,喝了,再倒,屋子里只有“吱儿吱儿”的喝酒声。
片刻,白占元捏起一粒花生米,说:“没菜。”
周世中看了看屋里,说:“小国呢?”
白占元又抿了一盅酒,酒辣,他咂了咂嘴,闷闷地说:“狼羔子,一夜没回来。”
周世中说:“兴许是加班。”
白占元说:“他加个屁!”说着,用脚踢了踢茶几下边,说:“你瞅瞅,昨儿个,扔给我双鞋……”
周世中低头看了看,见茶几下边放着一双七八成新的皮鞋……
白占元说:“这鞋他嫌赖。没穿几天,不要了,扔给我了。我一辈子没穿过皮鞋。一辈子了,我从来没有穿过皮鞋……”
周世中又把酒给师傅倒上……
白占元又把酒倒进肚里,咂咂嘴,吐口辣气……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小国有多少皮鞋吗?你来看看……”说着,站起身,推开儿子的房门,屋子里立时显出了另一种气息,影星的大剧照看上去很刺眼……白占元用手指了指床边说:“世中,你看,你看看。”
周世中也站起身,跟师傅来到门前,看见床边的鞋架上一拉溜摆着二十几双各种样式的皮鞋……
周世中皱了皱眉头,说:“师傅,有鞋穿就是了,买这么多干什么?”
白占元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也是这么说。咱是工人,用着这么讲究吗?咱又不是……嗨,你说你的,可人家不听,非要买。我又不能不让他买……”
周世中不解地望着师傅,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白占元说:“喝了两口酒,我也不瞒你。我要是不让他买,你猜他怎么说?”
周世中仍望着师傅:“他?”
白占元说:“人家说了,你还没丢过人。你想不想丢人?我随时都可以叫你丢丢人!还说,谁谁家的儿子判了几年,谁谁家的儿子被抓了……我要不给钱,他真敢去偷人家……”
周世中一听,气得两眼冒火,两只手握得“叭叭”响,说:“这孩子,真不像话!”
白占元看了看墙上贴的那些奖状,伤心地说:“我这是花钱买脸呢!一辈子了,人不就是活个脸吗?兴许哪一天,这脸就不是脸了。”
周世中说:“师傅,你别生气,我说说他。”白占元又回身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不该给你说这些。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说了,喝酒。就是没菜……”
这时,李素云端着一盘黄瓜一盘鸡蛋走进来。白占元忙说:“说没菜,菜就来了。素云,净叫你……”
李素云把菜放在茶几上,说:“也没弄啥。拍了个黄瓜,现成的。”
白占元说:“你也坐吧,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李素云忙拦住说:“你们喝,别管我。我又不会喝酒……”说着,随手拿起一个小方凳,在两人的对面坐下来。
白占元喝了口酒,说:“世中啊,听说,有那事儿?”
周世中也喝了一杯酒,默默地点了点头。
白占元说:“非离不可吗?孩子都那么大了。”
周世中望着门外,远处是高高矗立的烟囱……很久,他回过头来,说:“人家不愿跟咱过了,她要走,就让她走吧。咱不能老拖着人家不是?”
白占元说:“说起来,你这边负担就是重。可这人活着,不就是要担点什么的吗?要不,我跟素云再去找秋霞说说?我看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周世中说:“别,师傅,恁别去。”
李素云说:“我也是女人。我替女人说句话,也不能全怪秋霞。那天,她给我说了好多好多,说着说着哭起来了……”
周世中木然地说:“我不怪她。”
白占元劝道:“世中啊,叫我说,能不离,还是不离吧。那车床车出来的标准件,还会差个一丝两丝呢,何况是人?该低头的,就低低头,夫妻之间,也没啥不能说的。还是再说说吧……”
李素云忙说:“白师傅说得对。世中,你再去找找秋霞。跟她好好谈谈。兴许她就回心转意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说:“师傅,厂长没找你吧?”
白占元说:“没有。有啥事儿?”
周世中说:“没有就算了。他说他想找你谈谈。”接着,他又对李素云说:“这一段质量上没啥问题吧?”
李素云说:“还有废品。”
周世中说:“质量上你再卡严点。废品少了,摊到大伙头上,也多拿几个奖金。”
李素云看了看周世中,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你就不能再找找秋霞?”
白占元自言自语地说:“钱这东西,跟酒一样,烧人哪!”
“多家灶”里,王大兰趴在梁全山家的门上悄悄地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这家没人哪。家里咋会有动静呢?”说着,又回到自家门前,朝屋里喊道:“老班,刚才老转不是带着小芬出去了吗?”
班永顺在屋里应道:“是呀。”
王大兰站在门前,愣愣地说:“这,玉娟上班了。屋里咋听着有动静呢?奇怪……”
老班探探头说:“人家的事,你别管。”
王大兰说:“不管就不管。反正,这家人的事也不能粘。神一会儿,鬼一会儿的。你还说他道歉了,道个屁哩歉!孩子去了,硬是不让进门!”
老班问:“真的?”
王大兰说:“可不真的。”
老班迷糊了,说:“那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
王大兰说:“管他呢。他不让进门,她孩子来了,咱也不让她进门。你给我个初一,我给你个十五……”
夜里,玩了一天的小虎躺在床上睡着了。
周世中默默地坐在床前,望着熟睡中的儿子……
片刻,他又站起身来,走到床头,身子俯下去,趴在儿子的脸前,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夜静了,他的呼吸粗,他尽量屏住气息,也不敢动,怕惊醒了儿子……
小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还说梦话:“干啥呢?你干啥呢?不理你!”说着把头转过去了。他也跟着把身子转过去,默默地望着儿子。
这时,周世慧轻轻推开门,轻声问:“哥,小虎睡着了?”
周世中说:“睡着了。你去睡吧。”
周世慧说:“你不是后夜(班)吗?”
周世中说:“没事。你睡吧。”
周世慧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周世中又给儿子掖了掖被子。而后轻轻地开了门,身子退出来后,又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走了出去。
周世中来到楼梯拐弯处,独自一人坐了下来。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烟。就两手捧头,默然地坐着。屁股下的水泥台阶很凉,可他心里很热……
片刻,他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妹妹周世慧。可他没有动,也不想动。
然而,出现在楼梯口的却是李素云。李素云披着外衣,在楼梯口站着……
过了会儿,李素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上我那儿坐会儿吧?”
周世中抬起头,侧过脸来,望着李素云。他眼里分明有话。他的眼睛在说:“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可我没地方哭。回家,有老人,不能哭;上班,更不能哭;路上,也不能哭;我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这是藏在心灵深处的话外音)……”
李素云慢慢走下来,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说:“地上太凉。上我那儿坐会儿吧……”可她心里也有话,她的心说:“你哭吧,上我那儿哭吧……”
可是,周世中站起身来,却摇摇头说:“后夜班,睡吧。”说着,又一步一步走上楼去了。
李素云站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上午,在挂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民事法庭上,前面分别坐着审判员、助理审判员和书记员。下边坐的是黄秋霞和周世中。周世中是下夜班后匆匆赶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十分疲倦。
黄秋霞正在陈述离婚的理由:“……我们结婚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可以说,大部分时间过的是分居生活。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经济原因,一个是家庭原因。先是我母亲有病,需要人照顾;后来是他父亲,还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精神上有毛病)。两家都有瘫痪在床的病人。两家都需要人照顾。我们都是工人,经济上不宽余,也请不起帮着护理老人的保姆。所以,只能分开生活,各自照料各自的老人。说到感情,过去,也不能说没有。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特别是最近几年,可以说,我们很少见面。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母亲。我说过了,他母亲有间歇性的精神病,脾气很古怪。这两年,她对我有成见,我一去,她就含沙射影地骂我,所以……孩子基本上是跟我生活。一直是我带孩子,刮风下雨,都是我一个人。那时候,他父亲正躺在医院里……我太累了。也麻木了。我有男人,可跟没男人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些年,我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想这么过下去了……”说着,她掉泪了。
审判员扬起脸,望着周世中说:“周世中,你谈谈吧?”
周世中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同意,同意离婚。”
审判员说:“结婚十五年了。应该说,还是有一定感情基础的。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克服嘛。我劝你们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
黄秋霞说:“结婚十五年不错。可分居的时间太长了,是铁也生锈了……”
审判员问:“孩子呢?孩子多大了?”
黄秋霞说:“孩子十二岁了。”
审判员问:“叫什么名字?上学了没有?”
黄秋霞说:“叫周小虎,上小学六年级。”
审判员说:“孩子这么大了,你们考虑过没有?孩子将来跟谁?孩子心理上会不会受到伤害?”
黄秋霞说:“孩子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你叫他自己说说!”
审判员说:“孩子十二岁了,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离,恐怕还要听听孩子的意见……”
黄秋霞立即从兜里掏出一盘录音带,说:“孩子上学去了。不能耽误孩子的功课。我这儿有一盘录音带,上边有孩子的录音……”
这时,周世中一下子怔住了,他吃惊地望着黄秋霞,他没有想到女人还会有这一手!他心里说:“女人变了,确实变了,变得真快!”
审判员看了看黄秋霞,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听听吧!”说着,看了一眼做记录的书记员。书记员从台上走下来,接过了那盘录音带。而后,她走回来,打开桌上放的录音机,把录音带放进去,按下按键,立时,录音机里传出了小虎和黄秋霞的声音:
黄秋霞说:“小虎,我问你,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跟谁?”
小虎说:“妈妈,报纸上说,现在离婚率特高……”
黄秋霞说:“别打岔!你说,你愿意跟谁?”
小虎说:“我能姓周不能?姥姥说,不让我姓周了。我不姓周了吧?我们班有个张晓,他爸和他妈离婚了。他就改成李晓了……”
黄秋霞说:“你能。你还是周小虎。”
小虎说:“那我就跟妈妈吧。反正……”
黄秋霞说:“你再说一遍,大声点。”
小虎大声说:“我跟妈妈!”
录音放完了,法庭上一片沉寂。审判员跟助理审判员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审判员问:“周世中,你的意见呢?”
周世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老人年纪大了,我希望每星期能让老人见孩子一面。其余的,都随她。”
审判员说:“可以,我看可以。这要求不过分。双方都有抚养孩子的权利和义务。双方都要管。”
在厂区大道的街角上,王大兰正在卖胡辣汤。她站在汤锅前,手里拿着勺子,一边给人盛汤,一边收钱……
在汤锅周围摆着一圈简易的小桌小凳,有几个工人在桌旁喝汤。一个喝过汤的工人站起来,一边交钱一边说:“这汤味不赖……”
王大兰笑着说:“下回还来。”
班永顺蹲在一旁的水桶前涮碗……
王大兰说:“你听说了没有?”
老班抬起头问:“听说啥?”
王大兰说:“世中那口子闹离婚哩,都上法院了。”
老班说:“别瞎说。世中在班上一声都没吭,会去离婚?昨晚还正上后夜班呢,女人家听说风就是雨……”
王大兰说:“你别不信。这事,人家会给你说?”
区法院门口,已办完离婚手续的黄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后从门里走出来。两人各自推着自行车,怅怅的,谁也不说话。
到了门外,走着走着,黄秋霞站住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周世中,说:“十五年了,去吃顿饭吧?”
周世中没有说话,也没马上骑车走……
10号职工宿舍楼上,卖完胡辣汤的王大兰担着两只空桶走上楼来。她跨进“多家灶”,像是又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急急地凑到梁家门前,嘴里念着说:“别是贼吧?”她在门上拍了两下,喊道:“有人吗?谁在家呢?”
再听听,屋里又没声了。王大兰说:“这一家,真是出鬼了。”
大街上,车来人往,到处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闹。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商店,到处都是眩目的颜色,颜色把日子染出了叫人焦心的躁气。玻璃窗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漂亮时装,那些时装似乎不是让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黄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车在马路上走着。他们走过了一个个高档的餐馆,最后在一个较为干净的小饭馆门前停住了。黄秋霞说:“就在这儿吧,这儿静。”
两人放好车子,走进饭馆,在屋角处的一个圆桌旁坐了下来。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菜端上来了,可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窗外是热闹非凡的大街……
这时,周世中慢慢从兜里掏出那盒“永芳”,说:“还是给你吧……”
此刻,黄秋霞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望着那盒“永芳”,苦笑了一下,说:“你还知道我喜欢用‘永芳’?”说着,她拿起那个被汗手浸湿了的盒子,看了看说:“结婚的时候,你给我买过一盒‘永芳’。那时候,‘永芳’才五块多钱,我舍不得买,觉得太贵了!只用两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时,我多想有盒‘永芳’啊!现在‘永芳’涨到十七块五一盒了……不过,我现在不用‘永芳’了,我用‘玉兰油’。可我还是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喜欢‘永芳’……”
黄秋霞先拿着筷子,说:“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周世中把酒给两人都倒上……
黄秋霞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过去最喜欢逛商场,现在我最怕逛商场,特别是大商场。你知道我是怕什么?我怕那些东西。那些摆在商场里的东西。东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给映花了,可价钱真贵!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好的东西,摆在那儿,简直能把人吃了!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东西,那些衣服,那些标着的价钱!那些……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你!我实在是受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哪?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有一天,我上街,无意间看见了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对自己说,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想再看一眼,可看这一眼看出事来了,那卖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让走了。她说,‘大姐,这衣服就适合你穿,你的肤色白,太适合你了!哎呀,你试一下,你试一下嘛,不要紧的。’我一看,那标价800块!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我说不不不,我不要。说着,我赶忙就走。她拉住我说:‘这衣服真是适合你,我价钱给你减一半,400块,怎么样?’那时,我就像小偷一样,我还是说不不不,我赶快走,我得走。可这姑娘就是不让我走。她硬拉住我,说‘大姐,我不骗你,这衣服确实适合你穿,我今天破个例,赔钱卖给你,我是真心想让你穿,你穿着漂亮,200块,怎么样?’那时候,我哭了,不知怎的,我就流出了眼泪,我心里说:‘老天爷呀,你让我走吧……’”
周世中说:“这些年,亏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黄秋霞说:“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么用呢?你,难道就没想过别的吗?”
周世中不吭。
黄秋霞说:“世中,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该说的话你也不说……我知道你身上背着两个老人,也够难为你了。可是……”
过了片刻,黄秋霞突然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周世中看着她,说:“你也抽烟了?”
黄秋霞说:“我妈在床上躺着,成天陪着一个半死的人……闷了,也抽一支。”
周世中默默地把烟递过去,说:“还是不吸好。”
黄秋霞接过烟,点上,吸了几口,说:“原先,我以为你会揍我,你会狠狠地打我一顿。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些……记得结婚前,在马道街,有几个小流氓拦住我,你上去把他们揍得唏哩哗啦的!那时候……”
傍晚,“多家灶”里,一群人闹嚷嚷地围在梁全山家门前……
这些人全是王大兰叫来的。王大兰对众人说:“……他家没人。可我确实听见里边有动静,怕是小偷!我叫大伙来,是叫大伙做个证。省得老转回来起疑心!”
白占元,李素云,白小国,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家灶”门里站着。一时屋子里乱嚷嚷的!
李素云说:“老梁接小芬去了,这……”
白小国说:“砸,把门砸开!”
王大兰说:“众人是证人!要进大伙一块……”
白小国上前,李素云想拉没拉住,他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众人涌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了:只见崔玉娟在屋里端坐着,双手背在后边,整个身子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她面前是一张圆桌,桌上还摊着一片麻将牌……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儿,一个个张口结舌:“这,这,这?”
崔玉娟看见众人,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愣过神来,众人都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这,这也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气得脸都白了,说:“这个老转,亏他还当过兵,咋这么狠?把人捆成这样?自己打麻将,还捆人!”
王大兰高声说:“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么不喊呢?你喊哪!”
说着,李素云冲进屋去,急急地给崔玉娟解绳子……
众人也跟着围进来,乱嚷嚷地问:“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
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说话……
王大兰故意扇风说:“看看,看看把人吓的,连说都不敢说了!你说,你只管说,有这么多人给你作主,你还怕什么!”
这时,梁全山领着小芬走上楼来。他听见门里闹嚷嚷的,紧走几步,一看,却又站住了。小芬哭着跑进屋,一下子抱住了崔玉娟……
众人一见梁全山回来了,又乱纷纷地把他围起来:
王大兰跳起来,指头点到梁全山的脸上,说:“你这个老转,不是我说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么这样折磨人?打了还捆,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也说:“梁师傅,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说:“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白占元狠狠地瞪着梁全山,说:“你是咋搞的?”
梁全山觉得实在太丢人了!他一跺脚,“嗨”了一声,像是有口难言……好半天才说:“师傅,你,你叫她自己说吧……”
王大兰说:“说就说!玉娟,你说。别怕!有这么多人,看他能吃了你!”
众人也说:“说,你说……”
崔玉娟哭着说:“不怪他。是我,是我让他捆的……”
王大兰说:“看看,把人折磨成啥了?当着这么多人还不敢说!”
白占元说:“全山,你说,到底因为啥?亏你还是个党员!”
梁全山急了,一跺脚,说:“师傅,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丢人了!她,她一个多月没上班了。你们知道她成天去干啥?她天天夜里去打麻将!她去赌博!”……说着,又看看王大兰,说:“嫂子,你知道丢那三千块钱哪儿去了?她拿去赌了!她,嗨,我都没法说!她还上她娘家借了一千,统统输光!”
一下子,众人全都不吭了……
王大兰一怔,急忙改口说:“那好好的班,咋不上呢?”
梁全山“哼”了一声,说:“优化组合,给组合掉了呗!”
李素云说:“那,错是错了,你也不能捆人哪?”
周世慧说:“就是呀,你也不能捆人哪?”
这时,崔玉娟哭着说:“不怨他。是我让他捆的。真是我让他捆的。我,我管不住自己了,让他捆我几天,好把那打麻将的劲别过来……”
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了……
王大兰一激动,说:“妹子,咱错了,咱改。打麻将的多了,这也没啥丢人的。谁能不犯个错?老转,这话一说明,心里就没啥了。要是不嫌弃,赶明让玉娟跟我去卖胡辣汤吧,半年,我让她把钱再挣回来!等厂里啥时效益好了,咱再回去,不耽误工作……”
白占元看了看梁全山,说:“算啦,算啦。都回去吧。”
众人安慰了几句,都从门里走出来……
这时,只见周世中牵着儿子小虎,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人们又站住了,默默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