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车间里,机床轰隆隆响着。这时候,人已经融进转动着的机器中了,机器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人在机器旁显得很小。每台机床前都亮着一盏小灯,灯光把工人的脸映出一种生动,这生动是由于机器转动才产生的生动,是一种劳动的生动。

在一台C630车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个卡在车床上的工件。他手里拿着一个游标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千分尺上的刻度……

这时,车间调度走了过来。他站在周世中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哎,伙计,下个班倒后夜。”

周世中放下手里的千分尺,摇了摇手动摇把,把车刀退回来,这才转过脸,问道:“怎么又变了?”

车间调度说:“电紧。我也没办法。”说着他扭头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说:“老周,家里?”

周世中淡淡说:“没啥。”

车间调度说:“老周师傅的身体……?”

周世中说:“还那样……”

车间调度看了看他,说:“我忘了件事。”说着,在身上擦了一下油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盖有红色大印的纸:“这是法院送来的传票。”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张纸接过来,看也没看,顺手塞进了兜里……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车间调度想开句玩笑,说:“怎么,老婆跟人跑了?”

可周世中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去,一按电纽,机床“轰”地响起来……

车间调度的嘴闭上了,他默默地拍了周世中两下,扭身走了。

周家的负担的确是太重了。父亲不用说了,病瘫多年,母亲还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好一会儿歹一会儿,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发作起来就人不人鬼不鬼了。这担子主要由当哥哥的周世中担着。妹妹周世慧很想帮帮哥哥。先前,她曾想靠业余时间给人打毛衣挣点钱,可现在的人都愿意穿机织的,上门找她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了。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厂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时间偷偷地到一家酒店去应聘。这事她不敢让哥哥知道,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只谎说报考夜校。

现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间里梳妆打扮,准备到一家酒店去应聘。她的床上扔着两三件衣服,她在屋子里试试这件,又试试那件……而后又对着镜子,重复地练习说,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们这儿打工……

这时,母亲余秀英推门走了进来。她说:“还不去给你爸穿呢?你哥连班,你不知道?”

周世慧一惊,赶忙转过身来用背挡住镜子。说:“去,去。我马上就去。”

母亲看看她说:“这是干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毛主席说:‘不爱红妆爱武装。’你可好!”

周世慧嗔说:“妈,就当了两年工宣队员。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

母亲说:“两年?整三年零四个月!那时候,你妈往学生讲台上一站,讲话也是一套一套的……”接着她又唠叨说:“世慧,你爸这样,你哥那一家那样,当媳妇的两年不进家门……你说说,你就不会帮帮你哥,你不可怜你哥?”

周世慧说:“谁说我不可怜我哥?妈,你知道咱家最缺啥?缺钱。我要是能……”她话说了半截,又突然不说了。

母亲说:“钱?那毛主席说,钱也不是万能。你……”

周世慧说:“你没听人家说,钱不是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

中午,下班的时候,工人们熙熙攘攘地从工厂大门口流出来……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顺、小田夹在人流中,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因为丢了钱,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脸的。他紧走两步,赶上周世中,说:“头儿,下个班我请俩钟头假。”

周世中看看他,问:“钱还没找着呢?”

老转摇摇头说:“三千哪,日他的!”

周世中安慰他说:“再找找,在家里,兴许不会丢……”

老转说:“都翻遍了。为这事,把老班两口子也给得罪了,操!”

周世中说:“假不用请了,请假扣奖金。下个班倒后夜,想调休也行。”

老转叹口气说:“家贼难防啊!”

回到宿舍楼时,梁全山跟班永顺一前一后上楼,可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进了“多家灶”,还是谁也不理谁……

老转进了家门,见妻子崔玉娟仍在床上睡着。他轻轻地走到床前,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妻子看……

崔玉娟翻了个身。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了,被惊醒的崔玉娟朦朦胧胧看见床前站着个人,睁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哝说:“干啥呢?吓我一跳!”

老转说:“你没做饭?”

崔玉娟说:“面条换回来了,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头有点晕。”

老转看着她,问:“这一月你都是夜班?”

崔玉娟说:“可不。”

老转又问:“都是通夜?”

崔玉娟翻了个身,把脸扭到了里边,说:“怎么了?车间里安排的,我有啥办法!上个班,成天提心吊胆的,今儿说优化组合哩,明儿又定岗定编哩……”

老转不问了,转过身去,四下看着……

崔玉娟扭过头,看了看他,又赶忙把脸扭过去了。

这时,女儿小芬推门走进来。她一边放书包,一边说:“爸,啥饭?”

老转没好气地说:“面条。”

小芬噘着嘴说:“又是面条,我不吃面条。我想喝班伯伯家的胡辣汤……”

老转气呼呼地说:“喝屁!”

女儿小芬吓得不敢吭声了。

“多家灶”的厨房是三家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并排放着三个炉子。靠里是老转在下面条,挨着是王大兰,她也在下面条。两人都半侧着身子,自然不说话。因为地方太小,一动就蹭住身子了,所以两人拿东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了对方……

王大兰明明看见梁家的锅淤了,也不吭声……

这时,小田也端着面条走过来,一看,连声说:“梁师傅,淤了,淤了……”

正在愣神儿的老转低头一看,赶忙往锅里添水。

小田笑着说:“呵,都是面条?”

两人看着各自的锅,都不应声。

小田心里高兴,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又哼起小曲来……哼了两声,又觉不对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梁师傅……”

老转“嗯”了一声。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田说:“都是面条,我看干脆让嫂子一锅烩算了,嫂子做得有味。”

王大兰不吭。

老转也不应声。

只有勺子碰锅沿的嚓嚓声。

小田看看两人,说:“这天晴得好好的,怎么说阴就阴。”

老转饭做好了,端上锅,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大兰看他走了,气嘟嘟地对小田说:“小田,你不知道,他丢了三千块钱,正怀疑咱呢!”

小田诧异地问:“梁师傅丢了三千块钱,我怎么不知道?”

王大兰一边端着锅往外走,一边说:“哼,肚里没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怀疑了。”

灶间只剩下小田一个人了。他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说:“我说不对劲呢……”

下午,在车间工具室里,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儿子白小国一晃一晃地走了进来。他进来往白占元身后一站,说:“老爷子,给俩叶麻儿(钱)。”

白占元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你是赶着点儿来的,知道我今天发工资,是不是?”

白小国晃荡着身子说:“看你说的,我是路过,来看看你……”

白占元转过身来,看着他,说:“说话就好好说,身子晃什么?啥样子!”

白小国双手一抱,说:“老爷子,你是看我哪儿都不顺?浑身上下没一个好零件。这零件是不是你给的?你没把零件车好,能怨我吗?好,好。我走我走,给俩叶麻儿(钱)我走。”

白占元训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游手好闲的,又要钱干什么?”

白小国用戏谑的口气说:“老爷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没埋怨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你要是有本事,给我安排个正正当当的好工作,我会不好好干吗?我们这一茬的同学,有银行的,有税务所的,有公安局的……我干的啥?日他妈,是个翻沙工!人家都有个好爹,是不是?都是当爹的,人家是一辈子,你也是一辈子,人家给儿子怎么安排的,你是怎么安排的?再说了,你要是个大款,也行啊,给我个三万五万的,我去做个生意,也不会比别人差吧?你说,老爷子,你也是当爹的,你愧不愧?”

白占元说:“翻沙工怎么了?你爸是个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别想那么高。咱是凭劳动吃饭的。不管干啥,只要踏踏实实的,都能干好……”

白小国说:“跟你简直没法说话。这年头,你不知道吗?那铸造上没关系也不行。我没干吗?先是让上炉上(炉前工),炉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后来又叫我去筛沙子。你说,这不是掂兑人吗?造型干了半月,那活儿能是好活儿?出来跟煤黑子似的。就这,非让我去筛沙子。你说说,我好歹也是中学毕业,操,叫我去筛沙子!那筛沙子的净是乡下来的合同工……跟我一块进厂的,有个哥们没几天就调办公室去了。你猜为啥?他爹是工商所长!”

白占元说:“那是你不好好干。无论到哪儿,不好好干都不行……”

白小国摆着手说:“好,好,我不跟你较这个真儿。我跟你没啥说头。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在五十年代蹲着呢,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我跟你净生闲气!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么气?犯不着,对不对?拿钱吧,拿钱吧,拿钱走人!”

白占元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上上礼拜才给了你二百……”

白小国说:“那是那,这是这,两码事。我买双鞋。”

白占元说:“又买鞋?你买多少双鞋了……”

白小国双手一抱,说:“说句痛快话,你给不给?”

白占元沉着脸一声不吭……

白小国说:“老爷子,我知道你脸面金贵。先说,我没让你丢过人吧?我可是没让你丢过人。你想不想丢人?你想丢人言一声。跟我一块进厂的,黄二柱,知道吧?他爹你也认识。头前,进去了,一家伙判了七年。你要是想丢人,我就叫你丢丢人。”

白占元不吭,背过脸去,从兜里甩出一百元钱……

白小国说:“再给一张,再给一张,你没进过大商店,你不知道九十年代的价格。”

白占元无奈,又甩出一张五十的,扔在地上……

白小国弯腰把钱捡起来,拍了拍,皮着脸说:“这是钱,钱是好东西,你怎么能随便乱扔呢?这不好啊。再说了,钱已经给了,你还生什么气?你这不是白生气吗?生气净伤自己的身体,你看,我一点也不生气……”正说着,看白占元瞪着他,便说:“好好,我走了。”

白小国一走,白占元气得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

周世慧骑车在大街上走着,一边走一边注意路边贴的“招聘广告”。

忽然,一辆车子照着她直冲过来!吓得她“哎呀”一声,赶忙往路边上让……

可是,那辆自行车却紧挨着她的车子停住了。她抬头一看,见白小国双手捏闸,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周世慧说:“死小国,你吓我一跳。”

白小国说:“世慧,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干啥去?”

周世慧说:“你管呢。”

白小国说:“世慧,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也没啥事,陪你走走……”

周世慧说:“一边去吧。看了几部港台片,嘴也学涮了,还陪我走走?我没你那么闲。”说着,骑上车就走。

白小国骑车跟上去,说:“世慧,世慧,哎,晚上跳舞吧?‘蓝天’,我请客。”

周世慧说:“我没空。”

白小国仍皮着脸说:“不给面子,是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周世慧说:“我确实有事。我先走了。”说着,越骑越快了。

白小国仍不生气,骑着车子滑了一圈,说:“那好,拜拜了。”

周世慧来到“荷花大酒店”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下决心走进去。她边走边在心里嘱咐自己:“别怕,别怕……”

在二楼一间挂有“总经理室”牌子的门前,周世慧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里边有人应道:“进来。”

周世慧推门走了进去,只见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经理室看上去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写字台后边的皮椅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那就是这里的总经理林凡。

林凡抬直头来,问:“你是?”

周世慧说:“听说,你们这招收钟点工,是吗?”

林凡看了看周世慧,忙说:“是啊,是啊。请问,小姐贵姓?”

周世慧老老实实地说:“我叫周世慧,是电子元件厂的工人。上常白班。听说你们这里晚上……”

林凡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周世慧,而后说:“明白了。我们这里是招收钟点工。不过,我们用人是很严格的,当然,报酬也很高。每天只工作四个小时。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工资一个月五百元,不低吧?还有呢,小费归自己,一个月至少不低于工资,这样的话,加起来至少一千元……怎么样?”

周世慧吃惊地说:“这么多呀?那,都做哪些工作?”

林凡沉吟了一下,说:“这个嘛,工作是不累。也就是陪人跳个舞,送个咖啡、可乐什么的,很轻松……主要得让客人满意。”

周世慧一听,吞吞吐吐地说:“跳舞?我,我不想让,让厂里知道……我家里有病人,经济上有些困难,我能不能干点别的。我,我也不会跳……”

林凡说:“不会可以学嘛。其实也很简单,跟着节拍走就是了。你走几步,走几步我看看……”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说:“走?怎么走?”

林凡说:“随便,你走到桌前,再走回去,就行了。”

周世慧羞涩地走了几步……

林凡摆摆手说:“好了。如果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上班前,还要签定一份合同,交一千元押金……”

周世慧说:“那,我再考虑考虑……”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来。一推门,见妻子崔玉娟已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正准备出门呢。

崔玉娟一见他回来了,忙说:“饭在锅里呢。”

老转“嗯”了一声,沉着脸,也不说话,那目光就像审贼一样……

崔玉娟挎上一个小包,躲着他的目光说:“我上班去了。”说着,匆匆出门去了。

老转在屋里坐着,耳朵却谛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轻轻地开了门,猫着腰走出去,悄悄地趴在楼道里,顺着过道楼窗的缝隙往楼下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楼下那辆粉红色的女式坤车,那是妻子崔玉娟的车……

这时,小田从屋里走了出来。小田穿戴一新,看上去喜洋洋的,哼着小曲走下楼来。正好碰上老转猫着腰偷偷往下看呢。小田一怔,说:“梁师傅,你这是……”

老转有点尴尬,他慢慢直起身,伸直两只胳膊,做出下蹲的样子,说:“没事,没事。”

小田心里有事,也没在意,又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刚走到周家门前,却被周世慧拦住了。周世慧说:“小田,你上哪儿去?”

小田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上哪儿……”

周世慧说:“有个事,你给参谋参谋吧?”

小田急着走,心不在焉地说:“啥事,改天吧。”

周世慧看他根本没心听她说,气了,说:“没事。叫你去看电影哩!”

小田看她生气了,有点莫明其妙,说:“电影?啥电影?我……”

周世慧用嘲讽的口气说:“英雄救美人呗。哼……”

小田的脸腾地红了,说:“胡,胡说啥……”

周世慧猛地推了他一把,说:“去吧,去吧,赶紧上医院去吧……”

小田不敢恋战,一边下楼,一边说:“我,我,我回家有事……”

这当儿,小芬背着书包走上楼来,碰上小田,忙说:“田叔叔好。”

小田一边应着,“好好……”一边急匆匆地跑下去了。

紧跟着,老转也冲下楼来,见了女儿,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说“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便急冲冲地跑下去了。

华灯初上,在灯光闪烁的马路上,老转飞快地蹬着车子。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前面那辆粉红色的坤车。他看见妻子了,骑坤车肩上挎一小包的就是他的妻子崔玉娟。他不敢骑得太快,他怕妻子认出他来,只悄悄地在后边跟着。过了一片热闹的夜市,又连续过了两个路口,突然前边的红灯亮了,他急忙刹住车子,目光仍紧盯着那辆坤车,可是,前边的车子却越聚越多……

过了一会儿,绿灯亮了,他赶忙加快速度往前追。可追着追着,他发现那粉红坤车不见了……他停住车子,四下张望,猛然间,他看见那粉红坤车子绕到了另一条路上!他心里说:“不对,路线不对!这不是妻子上班的路。”于是,他加快速度冲上前去,飞快地骑到跟前,照“妻子”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下来吧,我跟你半天了!”

可是,当那女人惊诧地转过身时,他一下子呆住了,那不是崔玉娟……

那姑娘停住车,气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老转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姑娘骂道:“神经病!”然后,悻悻地骑车走了。

梁全山走后,梁家就剩小芬一个了。吃过饭,她走出门来,对着班家的门喊:“小水,小水,来我家写作业吧?”

班小水、班振明都在门口站着,想去,却都一声不吭……

小芬又说:“来吧,我爸不在家,我妈也不在家……”

王大兰听见了,马上从屋里走出来说:“敢?出出门,我打折你们的腿!都给我回来……”说着,硬把两个孩子的头从门口处按了回去。

小芬对王大兰央求说:“婶婶,让小水姐姐来吧,我家没人……”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没人更不能去了,省得丢了东西讹人!”

小芬小声说:“我一个人害怕……”

王大兰说:“明光光的,怕啥怕?”说着,口气又软下来了:“你家不是有彩电吗,回去看电视吧。”说着,扭过身,把屋门关上了。

老转仍在马路上转悠。

他跟着跟着,把妻子跟丢了,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就骑着车一条街一条街的胡乱找。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到处都是高档饭店、舞厅、卡拉OK厅……那些光线是很压迫人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巡来巡去,既希望找到妻子,又害怕找到妻子……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舞厅的门前。他把自行车扎在门旁,趴在一扇响着音乐的大玻璃窗往里望。他看见了一对对在音乐声里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在这一刹那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幻象:他的妻子崔玉娟正跟人抱着,含情脉脉地跳舞……于是,他脸上突然冒出了愤怒的神色!他几步来到门前,抬腿刚要进,却被一个穿旗袍的姑娘拦住了。姑娘说:“先生,对不起,请买票。”

他抬头看了看,问:“一,一张票多少钱?”

姑娘很有礼貌地说:“十元。”

老转摸了摸兜,却又把手缩回来了。他摇了摇头,扭身走了。

再走,老转就很犹豫。走走停停……当他又来到一个卡拉OK厅门前时,他又迟疑着站住了。他看见玻璃窗里晃晃着男男女女的倩影,觉得有一个很像崔玉娟,再看又觉得不大像……最后,他下决心,从兜里摸出十块钱,捏在手里,大步向门口走去……

刚要进,又被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小伙子拦住了:“请买票。”

老转昂昂地亮出了手里的十块钱,那小伙子只瞥了一眼,说:“门票三十。”

老转很吃惊地问:“多少?”

那小伙子淡淡地说:“三十。”

老转说:“疯了?”

那小伙子斜他一眼,冷冷说:“怎么说话的?你才疯了……”接着,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喝起‘人头马’的人才进的地方。”

老转不明白,说:“马?什么马?”

那小伙子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一边去吧……”

老转憋了一肚子火,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说:“……操,疯了,这人疯了?!疯了疯了疯了,敢要30!”走出四五米远,他又扭回头来,喊道:“神气什么?老子当过侦察兵!”

夜渐深了。

梁家还是只有女儿小芬一个在家。她已经蜷在破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机还开着,荧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隔壁的班家,一张大床上挤挤地躺着四口人。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老班和王大兰躺在床上说话……

王大兰说:“房子的事,有消息吗?”

老班说:“定金都交过了。兴许快了?”

王大兰说:“也不能太实受了,叫我说,该送还得送送。”

老班说:“要送礼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厂长都说了,头一个就是咱,早早晚晚的事……还送啥?”

王大兰说:“就你脸皮金贵?你看看,这三家住一块,丢个东西都让人怀疑咱,孩子连门都不敢出……”

老班说:“他也是问问,又没说是咱……”

王大兰说:“还没说呢?都快指到鼻子上了……”

老班说:“钱丢了,不是小数,人家问问也不错。”

王大兰点着老班的头说:“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鳖!”

当梁全山来到第二棉纺厂门前时,已是夜半了。

他在马路上转了很久,最后才想起来,应该去玉娟的厂里看一看,如果她在厂里上班,那么,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如果,那么……

他疑虑重重地跨进厂门。这时,看大门的老头从传达室里走出来,问:“你找谁?”

老转说:“师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爱人……”

老头“噢”了一声,挠挠头说:“噢,玉娟,怕是……你去车间里看看吧。”

走进厂院,听见了织机的轰鸣声,老转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心说:“玉娟肯定在班上,谢天谢地……”

走进车间,一看,巨大的车间里,一半灯亮着,另一半却暗着。只有一半织机开着。看机的女工正忙碌着……

老转走上前去,对一个带班的女工问道:“崔玉娟在不在?”

那女工看了看他,说:“你是……玉娟的爱人吧?”

老转说:“是,玉娟?”

那女工说:“你不知道?”

老转说:“知道什么?”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说:“前段,厂里效益不大好。只开半班。车间里搞优化组合,就……”

老转像被雷击了似的,好一会儿才问:“多久了?”

那女工说:“一,一个多月了吧?玉娟一个多月都没来上班了。”

老转再没说什么,只觉头懵懵的,扭头就走……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说:“错了,你走错了……”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着父亲出来学走路了。

退休的老周师傅已病瘫多年了。为他的病,厂里花了很多钱,家里也花了很多钱,但仍然没有治好。周世中没有办法,就自学了针炙(也跟一位老中医学过一段)。每隔几天就给父亲针炙一次。现在他也敢扎头针了。让父亲带针学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医学的。

这会儿,周世中一手端着电疗盒,一手扶着父亲,正一步一步很缓慢地在楼下空地上走着……

老周已失语几年了,这会儿仍然口齿不清。他头上扎满了针,像个孩子似的,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学走步……

走了一会儿,周世中已累得满头大汗,可他却笑着说:“不错,不错,今天能走五十步了。”

这时,崔玉娟骑车回来了。她把车子一扎,走过来说:“老周师傅好点了吧?”

周世中忙对父亲说:“爸,问候你呢。”

老周师傅呜呜呀呀地说:“噢,噢噢达(好点的意思)。”

崔玉娟安慰说:“会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搁别人,怕早烦了……”

周世中说:“也是没法儿,不能老花公家的钱。”

崔玉娟走上楼来,一推家门,不由地愣住了!只见梁全山正冲着门在屋里坐着,两眼熬得血红,脸绷得像是要杀人……

崔玉娟进门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老转沉着脸,问:“你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有点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说:“我,上班去了呀。”

老转目光逼视着她:“说吧,到底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说:“你,你,你是怎么了?不是告诉你了?不信,你去问问……”

老转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说:“说实话!到底上哪儿去了?我给你说,我可是当过侦察兵,早侦察得一清二楚了!”

崔玉娟望着他,身子一下子软了,她小声说:“你别嚷,你别嚷好不好?你听我说……”

老转马上放低声音,说:“好,给你个机会。你说吧……”说着,转过脸去,招呼女儿说:“小芬,过来过来,你做记录。”

女儿小芬手里掂着一张纸,一支笔,怯生生地从床后磨了出来……

老转指着一张吃饭的小圆桌对小芬说:“她坐哪儿,你就坐哪儿记。她说一句,你记一句。”

崔玉娟一看这阵势,忙央求说:“你,你这是干啥?当着孩子的面……”

老转说:“怎么了?孩子也是家庭一员嘛。让她知道知道也好……”

崔玉娟眼里的泪下来了。她流着泪,说:“老梁,我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别当着孩子,你别当着孩子……”

老转说:“孩子怎么了?孩子也不小了,家里发生的事,也该让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让她向你学习;是坏事,让她引以为戒!”

这时,小芬哭叫道:“妈妈……”

老转黑着脸说:“哭什么,你哭什么?开个家庭会,哭什么?好好记!”

小芬不敢哭了,手里捏着笔,小大人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

崔玉娟哭着说:“老梁,我求你了,别这样,别让孩子,我……”

老转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还罗嗦什么?让孩子受受教育有什么不好?说吧说吧,你说吧……”

崔玉娟泪流满面:“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前,厂里效益不好,产品卖不出去,工资发不下来。厂里就说要搞优化组合。消息一传出来,我,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我是怕被组合掉了。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别人去给车间主任送礼,我也去送了。主任说得好好的,说没事,可我还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么。果然,车间主任说没事,可她自己却被厂里聘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错,可不知怎么搞的,越怕越出错,机上老是出现断头……”

老转说:“别强调那么多理由,拣主要的说。”

崔玉娟说:“开始是三班开两班,后来又开一班。我机上断头太多,我……就被组掉了。厂长在大会上说,让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老转讽刺说:“这么说,你是显‘能’去了?是不是?说说吧,你都开创了什么新局面?”

崔玉娟勾下头,说:“组掉了,我也觉得没脸见人。厂里说,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销产品,推销出去发工资,推销不出去不发工资……”

老转立马说:“打住,打住。噢,你说你是推销产品去了?你给我说说,啥产品夜里推销?”

这时,小芬问:“爸,推销的‘销’字怎么写?”

老转说:“别打岔,不会写先空着!”

崔玉娟说:“头几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销的。可猛一下不让上班,心里没抓没挠的,不知怎么才好。我就去了过去一个居民院的同学家……”

老转说:“都一个多月不上班了,你为啥不告诉我?说吧,往下说吧。”

崔玉娟说:“头两天,是张不开嘴。有一天夜里,我想说,推了推你,你睡着了。”

老转说:“你别绕那么多圈子,到底干啥去了?”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说:“心里烦躁,开初,也是小玩,后来……”

老转说:“什么大玩小玩,你说清楚?”

崔玉娟说:“我第一次去她家,正赶上她家打麻将,非让,玩玩……”

老转看着妻子,连着“噢”了两声,继而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逼视着她问:“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了?我早就怀疑了,果不其然!钱好好地在抽屉里放着会丢?出鬼了!”

崔玉娟哭着说:“开始也没想……心里闷,小玩玩。头几天赢了几十块钱,这玩着玩着,我也不当自己的家了……我没想动那钱,那钱是咱一点一点积攒的,真的,我没想动。头回输,我是回娘家借的钱,我借了一千,只是想把本钱扳回来,扳回本来我就不干了。谁知越翻……”

老转恶狠狠地说:“我问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了?”

崔玉娟呜呜地大哭起来……

老转气疯了,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崔玉娟一耳光!骂道:“你,你他妈的!”

小芬马上哭着跑过来,扑到了妈妈怀里……

老转一时暴跳如雷!他抓起桌上的一只碗摔在了地上!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我,我,还去找人家老班家……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放?”

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小田忙从屋里走出来,敲了敲梁家的门,问:“梁师傅,怎么了?”

老转把门拉开一道缝儿,走出来又反手把门关上,说:“没事,没事……碗掉地上了。”

小田“噢”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扭头又回屋去了。

对面的班家,门也开了一条小缝儿,王大兰趴在门缝儿上,一边往外看,一边小声说:“打起来了,那家打起来了!”

老班马上说:“我去劝劝。”

王大兰门一关,身子往门上一靠,说:“别去,谁也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