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娃河娃两兄弟又打架了。

爹死的早,兄弟俩跟瞎娘长大的,没天没地的日月,长了一身的野气,打起来不要命。再说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还没娶媳妇,身上的阳气壮,迸上火星儿就着。每次打架吃亏的总是河娃,林娃长得粗实,壮。河娃灵性,却瘦。

开初还好好的。林娃烧了一锅水,宰鸡用的。鸡是从老远的外乡收来的,宰了拿城里去卖。林娃宰鸡,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后头,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针管,针管里灌的是水,待林娃宰好一只,河娃就接过来往鸡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并不复杂。

这年头物价涨得快,生鸡子已卖到两块一一斤,打一两水就是两毛一,他不多打,常常只打二两,二两就是四毛二,净赚。原也是不晓得这些的。弟兄俩没啥靠头,也没啥本钱,干不了别的营生,看人家贩鸡了,也跟着贩。先头,弟兄俩收了鸡子,宰好了上城里去卖,跑几十里路却老卖不上好价钱,有时卖不了还得亏本。生鸡子收价一块七,宰宰杀杀的才卖两块一,除了毛,实在挣不了多少。又看人家卖的鸡一只只肥嘟嘟的,像吹了仙气一般。可他兄弟俩宰的鸡一个个软不邋遢的,贼瘦儿,咋看咋不入眼。城里人挑,眼看人家的鸡早就卖完了,他们还没发市呢。日怪!鸡都是收上来的,咋就跟人家的不一样呢?日子长了,也就看出了点门道。日娘,打水!往鸡身上打水。龟儿们真精啊,骗得城里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里人吃假,于是也跟着假。打水也是要技术的,水不能打在一处,又要叫人摸不出来,这也是绝活儿。自开放以来绝活儿很多,听说东乡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这也算是外交上的胜利。谁他妈敢说乡下人笨?乡下人不但把城里人治了,连外国人也治了!

弟兄俩干的营生,这“绝活儿”却只有河娃一人会,扎针、打水、深浅、方位,弄起来比静脉注射还讲究呢。于是粗活儿林娃干,净活儿河娃干。收鸡是林娃,卖鸡是河娃。钱挣多挣少就凭河娃一句话了。

林娃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刚好河娃卖鸡的钱没交。俩人都大了,都没娶媳妇,挣的钱自然是俩人的,每次回来都交娘放着,可这趟的钱河娃没交。林娃对河娃不放心了,话在心里憋着,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便粗声粗气地问:“河娃,这一趟赚多少钱?”

“八块。”河娃说。

“才八块?”林娃的手停住了。

“没人要,我压价了。”河娃斜斜眼儿,顺口说。其实不是八块,是嫌了十八块,他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就剩八块了。

“不对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说,“几十只鸡子才挣八块钱?”

河娃岔开话说:“这活儿不能干。天天贼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还没人问呢。”

林娃心眼少,转不过圈来,也跟着瓮声瓮气地说:“跑几十里路,一家一家地串也不好受!”

往下,兄弟俩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干各的。宰一只,打一只,谁也不理谁。

过了一会儿,林娃心里终还是磨不开。日他娘,骑个破车到处串,好不容易收些活鸡,宰宰杀杀的,整治好多天,才挣八块钱?不对!

他转过身来,又问:“河娃,到底挣多少钱?”

“八块。”

“就八块钱?”

“你说多少?”河娃不耐烦了。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着河娃:“你说实话,挣多少钱?!”

河娃把针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鸡似地瞪着眼说:“一万块!你要不要?”

“啪!”一个响巴掌打在河娃的脸上,打了他一脸湿鸡毛。“你……藏私!”

河娃一头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林娃,两人一同滚倒在水盆里,带翻了水盆,泥猪似的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打起来……打了一个时辰,两人脸上都淌出血来了,只是谁也不吭,怕瞎娘听见。当林娃又野蛮蛮地扑过来的时候,河娃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把宰鸡用的刀,刀上的鸡血往下淌着,河娃脸上的血也往下淌着,两眼荧荧地泛着绿光……林娃的一只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回手操起一根扁担,恶狠狠地盯着河娃……

瞎眼的娘听见动静了,“咳”了一声,问:“林娃,啥倒了?乱咕叮当的……”

亲兄弟俩仇人似地互相看着。林娃黑着脸没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说:

“案板。”

“水也洒了?”

“鸡没杀死,扑棱了几下……”

娘不再问了。两兄弟棍似的立着,脖子一犟一犟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铜绿色的阳光点亮了整个院子,那光线的人的眼,眼立时就花了。从屋里往外望,一片绿色的燃烧……两个小儿骑在一个小儿身上,在土窝窝里滚,把那狗瘦的小儿压在土里,一个骑着脖子,一个骑着屁股,齐声高唱:

带肚儿,带肚儿,掉屁股!

带肚儿,带肚儿,扒红薯!

……

“啪”一声,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脚,恨恨地骂道:“日他娘!”

林娃也骂:“日他娘!”

邪火发出来了,两兄弟都闷下来,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着一片死鸡,有打了水的,也有没打水的,全部泥叽叽的泛着鸡屎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很长时间,河娃说:“哥……”

林娃铁黑着脸不吭。

“日他娘,人家干啥啥成,咱干啥啥不成!干脆各干各的,那八百块钱分了算啦。”河娃气呼呼地说。

钱,钱,这年头种地是弄不来钱的。那八百块钱是弟兄俩贩鸡挣的,风风雨雨的,两年多才落了八百,还不够娶一房媳妇呢。分了?分了顶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没搭腔。

“反正我不干了!”河娃说。

“干啥?”

“要干就干大的。”河娃咬着牙说。

“本钱呢?这八百不能动!”林娃一口咬死。

“咋不能动?八百算个屌!点眼都不够。借,借钱干大的……”河娃气昂昂地说。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干啥都比干这强,打尿二两水,偷了人家似的。我问了,这年头纸最缺。咱弄个纸厂,准赚大钱!……”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河娃逼上一步,说:“哥,你干不干?你不干我干。这年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亲兄弟也得有个说清的时候,给我四百!”

“日……”林娃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领子大巴掌抡得圆圆的……

河娃看着林娃,喘口气说:“哥,干吧。”

林娃闷了一会儿,说:“干。”

十一

楼房盖起的那天,建筑队的“头儿”来了。这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人,听说过去住过监狱,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只叫他“头儿”。他对杨如意说:

“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楼。我告诉你,你虽然花了不少钱,可我没有赚你的钱。这是我唯一没有赚钱的楼房。这楼房是我设计的,是艺术,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楼房都不一样。不久你就会看出来,这楼房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东西,你会不断地发现新东西……”

杨如意问:“这楼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质可以,谁也活不过它,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活不过它。你记住我的话,只要土质可以,它是不会倒的,永远不会……”

十二

在楼房对面的土墙豁口处,露着一颗小小的脑袋,那是独根。

独根四岁了,满地跑了,却拴在榆树上,腰里拖一根长长的绳子。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独根那六岁的姐和五岁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儿去地里捡豆芽儿。乡下孩子晓事早,很小就知道顾家了。地分了,没菜吃。年轻的媳妇们下地回来总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从别人家的地里薅来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从别人家地里薅,看见了也就骂一架,练练舌头。这精明很快就传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也知道从别人家地里薅一点什么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着薅,好让娘夸夸。

这一日,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娃子们就结伙儿去地里捡豆芽儿。那是刚点种过的豆地,天热,没两天就出芽儿了。地么,自然认准了是别人家的。于是一个个亮着红红的肉儿,光脚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儿。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儿,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儿。豆地里长的芽儿,带土的,很脏。薅了,又一个个擎着去坑塘边洗。那坑塘离场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这会儿没有。娃儿们挤挤搡搡地蹲在坑塘边洗豆芽儿,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认真。洗着洗着,那五岁的小哥儿脚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小娃儿一个个都呆住了,静静地望着水里的波纹儿,停了好大一会儿,没有谁动一动,只望着那很好看的波纹儿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圆环似的波纹儿消失。这时候,要是赶紧呼救,不远的麦场里就有人,汉子们都在打麦呢,那么,两个小生命也许还有救。可娃儿们愣过神儿之后,各自都慌忙去捡撒在坑塘边的豆芽儿,一根一根地捡,脏了的又再洗洗……时光在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儿里飞快地流逝,生命顷刻间从无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儿捡完了,洗过了,这才有娃儿想起该去叫他妈。于是又一伙伙儿去叫他妈。他妈在地里割麦呢,路很远很远。一个个又光着小屁股,擎着那一小把豆芽,慢慢往地里走。路上,有个娃儿的豆芽儿撒了,就又蹲下来捡,捡得很慢。这中间,娃儿们在路上也曾碰上过拉麦车的大人,只是记着要去叫他妈,也就很认真地保持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儿已经漂起来了……

……一母同胞,两个小姐弟,白胀胀地在水面上漂着,姐的小手勾着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这打击太大了!扁担杨这位名叫环的年轻媳妇像疯了一样从地里跑回来,趴在坑塘边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扁担杨历来有女人骂街的习惯。环在哭天抢地的呼唤小儿的同时,又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

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睛了么?你不晓得生儿的艰难么?你为啥要毁这一家人?为什么?!两个娃儿,两个呀!咋偏偏摊到这一家人头上?哪怕毁一个呢,哪怕把妞领去呢,你也不能这么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着她又咒起“计划生育小分队”来。生第二胎的时候,他们罚了她一千八百块钱,还强行给她实行了“结扎”手术。那小哥儿是“超生儿”,没有指标,没有户口,也没有地……

太惨了!她那凄厉的呼号闹得人心里酸酸的。女人们都跟着掉泪了,坑塘边上一片哭声。

瘸爷站出来了。扁担杨村的老族长瘸爷为了这繁衍的大事,为了杨家这一门不断香火,亲自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恳求族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把这门人的香火续上。

村长杨书印也主动地去乡里、县上反映情况,动用了全部人事关系,经过三番五次地奔波,终于追回了一千块罚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标送到了这媳妇的手里。

灾难使人心齐。全村人化悲痛为力量,帮助这家人收麦种秋,好让这家人腾出工夫去省城把女人扎住了的那玩意儿接上。这很花了些钱,费了些事,女人重新经历了一番非凡的痛苦,终还是接上了。为了香火大事,这女人每晚眼含热泪让男人骑在她身上……

于是便有了独根。

独根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小猫一样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应,生怕再有什么差池。可这孩子白日里好好的,却夜夜啼哭。初时跑了许多医院去看,总不见好,好在白天如常,后来也就罢了。独根两岁多的时候,刚会呀呀学语,半夜里又会突然坐起来,两眼直直地瞪着,咿咿呀呀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家里人心惊肉跳地抱住叫他,却不说了。到了白日,却又是一切如常,就这么整日让人提心吊胆的。后来渐渐也听清楚一些了,说的竟是几辈子的老话,听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独根又“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说出一句话来,这话更是没天没地没根没梢儿。他说:

“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人全都愣住了,一个个头发梢儿发紧,身上不由地打寒颤……

他又清清楚楚地说:“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杨万仓是谁。于是连夜把瘸爷请来,问了,瘸爷竟然也是摇摇头,不知道谁是杨万仓……

第二天,瘸爷翻出家谱来看,奇了!居然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查到了杨万仓的名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这下子连瘸爷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三岁多的小儿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又细细地查看家谱,发现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杨万仓的名下,还画有一个符号:◎

这是什么呢?瘸爷看不懂,别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独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讳,也就赶忙摆上香案,多多地烧些纸钱,一家人都跪下来愿吁祈告,求远祖保佑杨家这一支后人平安无事,香火不断。可是,到了晚上,小独根睡着睡着又忽地坐起来了,还是那句话:

“杨万仓回来了。”

看小人儿白日里好好的,摸摸头又不发烧。可这么神神鬼鬼的,终让人放不下心来。无奈,又托瘸爷去外村请“阴阳先生”来看。“阴阳先生”让独根掌起面来,细细地端详了一阵,说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岁头上有百日之灾,怕是不会善了。这下子一家人都慌了,忙给“阴阳先生”跪下来,千求万告,多多的封礼,也就说了“破法儿”。“阴阳先生”让家人在独根四岁生日这一天把小儿拴在榆树上,拴一百天。百日后四更出门,抱一红公鸡,走百步开外,千万别回头!待鸡叫后,见红日头再回来……

于是,独根就拴在榆树上了。独根很听话,开初他不让拴,见娘哭了,也就让拴了。也只是个“破法儿”,拴的不紧,绳儿长长的,一头系在腰里,一头绑在树上,还能在院里玩。绳儿是解不开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说,他小。

小独根每日里拖着一根长绳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往外看。村街对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楼,高楼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环里似有人给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极了。他很想钻到那金色的光环里去,那一定很好玩……

可他拴着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楼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个个窗口却又是银灰色的。浓重的夜气一点一点地淡散了,楼房静静地伫立在暗夜之中,像一只巨大的亮着一个个小屉的黑盒子……

这时候,便有一只黑色的小精灵从银灰的小屉里飞出来,谁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有一声响动,微微地响动,就化进夜空里去了……

十四

瘸爷不出门了。

过去,他常拄着拐杖到村街上去晒暖儿,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里,怔怔地想着什么。瘸爷不出门的时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门,就整日在他身边卧着,眯着狗眼也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瘸爷是扁担杨辈分最长的老人,为族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他那条瘸腿就是为族人献出来的。现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着他。黑子也算是扁担杨村辈分最长的狗了。扁担杨村的狗儿几乎都是它养出来的,如今也算是狗儿狗孙的一大群了。瘸爷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着熬日头。

世事变了,人心一下子隔得远了,连天也仿佛往南边走了,热的时间很长。村子呢,也渐渐地有了一点什么,地也越来越少了。这些都使瘸爷心里难受。但最让他忧心的还是小独根夜惊时喊出的那句话,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不好,很不好……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喊出“杨万仓”的名字呢?这位远祖是干什么的?人死了怕有几百年了,怎么就回来了呢?瘸爷苦苦地想着。想一阵,便又去翻那发黄了的家谱,一卷一卷地翻,盼着能翻出点什么。可翻着翻着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来了,抖得很厉害。“功名卷”上没有,“人丁卷”上没有,连“墓茔卷”上也没有,只有那本最老的“脉线卷”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名下有这么一个符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么王法?不是人一生下来就死了,没成?要是这样,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爷怎么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爷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一些。据传杨家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原是“一脉两支”。老祖一条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两个箩筐里坐了两个儿子……后来就在这里落户了。其后的事,瘸爷也断断续续地听了一点,也都是说不清的事。他记得最详细的是传说中祖上发生过的一件大事。据说那时候杨家有一支后人曾有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书”,家里极富。后来那官人回乡省亲,念及老娘含辛茹苦地供养他长大,死时未能厚殓,便要重选茔地,迁坟祭母。迁坟时声势大极了,前前后后有百余人张罗。谁知,起坟时扒开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树根一圈一圈地盘严了,灵柩抬不出来。于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时,天昏地暗,黄尘遮天,那砍断了的桑树根竟淌出了红红的血水……起坟后没几年,杨家这一支就败了。后来据“阴阳先生”说,桑树根盘棺叫“九龙盘”,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那必是要出大官的!再后,坟又迁了回来,可惜“风水”已破,杨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头……

瘸爷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幼年时老辈人说过的话,回忆老辈人叙说往事的只言片语,想寻出一点缘由来。可他脑子里始终是模模糊糊的。记不起了,怎么也记不起了,老辈人说没说过“杨万仓”这位远祖呢?……

瘸爷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了,剪过辫子,抓过壮丁,又经历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见识过了,怎么就解不透呢?

“这终不是好兆头哇!”瘸爷自言自语地说。

老狗黑子在瘸爷身边静静地卧着,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块块地脱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难看。两只狗眼时常是耷拉着,每睁一次都很费力。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条漂亮的母狗,常在夜里被一群公狗围着,在野地里窜来窜去……可它现在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软地缩在地上,像条死狗似的。然而,一听到什么动静,它的耳朵马上就会竖起来,狗眼里闪出一点火焰般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听见瘸爷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便缓缓地睁开眼来,看着老人的脸。立时,它看见老人眼里印着一个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脸上的老皱一条一条地抽搐着,布满了可怕的阴云。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灵一下,眼里竟也印上了这么一个◎……

瘸爷不再看家谱了,天天眯着眼儿打吨。眯着眯着,猛一下就睁开了,四下寻寻,却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脑子里这扇磨怎么也转不开,转着转着就又转到绝处了。瘸爷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是关系着一族人命运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可这担子太沉重了。

瘸爷被恐惧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惧罩住了。只有寻出缘由来才能解开心里的恐惧,可瘸爷记不起来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哇!”瘸爷又自言自语地说。

十五

外村人见了扁担杨的人老远就喊:“哎,你们村那楼盖的可真势海呀!”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儿杨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说:“你们村那楼是金子堆起来的么?一里外就能瞅见……”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顾说:“你们村那楼……”

扁担杨的人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