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

这年的八月十五那天夜里,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挂在天上,清澈的银辉普撒在大地,好月色,也正是举乡思亲、家家团圆的时候。蓦的,李家大户的双扇红漆大门被敲响了。

“砰砰!砰砰砰!……”

此刻,掌家的大奶奶正领着一家老小脆在香案前祭祖,听到敲门声,立时吩咐人去看看谁来了。

只听“吱”一声,双扇红漆大门开了一个小缝儿,管家的伙计探头一看,却是个要饭的老头。他眉头一皱,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去吧,过八月节哩,没工夫打发你。”说着,“咣当”一声,门又合上了。可没等他走回上房,“叭叭叭!”门又拍响了,很骤!

“谁来了?”大奶奶问。

“要饭的。”

大奶奶愣了一下,接着又问:“可说些什么?”

“没说啥。”

大奶奶迟疑了片刻,说,“过节的时候,要饭的也不容易,拿块月饼去,打发他走吧,可不能慢待人家。”可是,当伙计拿了月饼去送的时候,大奶奶却又唤住他说:“慢着,我也去吧,我去看看。”

一家老小全都傻傻地望着大奶奶,不知她为什么要撇下祭祖的大事去打发一个叫花子。大奶奶也不吭。径直拿着月饼下堂去了。伙计们怔怔地看着她,尔后急忙跑去开门。

门开了,月光下站着一个独眼的高个老头。他穿着烂花子破袄,肩头上搭着一个讨饭的旧褡裢。老头虽是这般穷气,但腰却挺得很直,尤其是那只独眼,亮得逼人。

大奶奶疾走两步,又猛地站住了,脸上霎时飞上一片老红,喜眼里竟有了盈盈的泪点。她喃喃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独眼老头回道。

“不走了?”

“不走了。”

一时,大奶奶喜滋滋地高声喊道:“金禄,金寿,快快快,你爹回来了!”

这一声不当紧,一家老小咕咕咚咚全都跑出来了。金禄、金寿两兄弟虽都已娶了媳妇,却还是傻乎乎地站着,不敢上前,似乎不相信这个叫花子模样的独眼老头就是他们的爹。

李家是挂有千顷牌号(据说,也就三四百顷的样子)的大户呀!这就是爹么?

很小很小的时候,金禄、金寿就不曾记得爹的模样。那时,他们就是跟着娘生活的。只记得娘说过,爹在外边做生意,别的就不知道了。娘也不说。他们是十年前从外边迁回来的,一挂大车拉着他们娘仨,到了地方,娘说,这就是家。他们就这样在大李庄住下了。村里人并不摸他们的底细,只知道他们很有钱,大掌柜在外做生意,家就这么一日日发起来了。记得,刚搬来的时候,娘认定要那片破败的荒院,出多少钱都要。听村里人说,这家人曾在京里做过大官,后来招大祸,一门人都被杀了,只有一个小孙子跑出去了,至今没有音信……娘听了这话,也曾暗暗落泪,问了,只是不语,叫人好纳闷。

现在,这个响当当的“生意人”回来了,却是这样的寒酸!叫人怎么相信呢?可娘说,他就是爹。那自然是爹了。很早的时候,金禄隐隐约约地记得爹曾回来过几次,都是半夜回来,天不亮就走了。那时还小,瞌睡也大,记不得爹是什么样子。娘也一直瞒着他们,很少说爹的事。爹突然就这么回来了,瞎着一只眼,背着要饭的破褡裢……

进了上房,一家人还是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大奶奶火了:“鳖孙!还不跪下给你爹请安?!这家业都是你爹给你们置的。为你们,你爹……”

“嗯?……”老人很重地哼了一声,大奶奶立时住嘴了。

“爹。”金禄跪下了。

“爹。”金寿也跟着跪下了。

紧接着,两房媳妇和小孙子也都跪下了。

老人把小孙拉在怀里,笑着说:“起来吧,都起来吧。爹也对不起你们,爹早该回来了。”

金寿胆大些,抬起头问:“爹,你咋要饭回来了?”

老人眨了眨眼,淡淡地说:“路上被土匪劫了。”说罢,随即把话题转了,他拉小孙子端详了一番,笑眯眯地说,“叫爷爷。”

“爷爷。”小孙子甜甜地叫道。

老人慈祥地笑笑,从破褡裢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他:“玩吧。”

“扑嗒”一下,刚满三岁的小孙子把银子打翻在地上了。儿媳妇忙说:“傻儿,那是钱哪!”

老人却哈哈大笑:“好,有气魄!不愧是李家的种。”

一屋人都笑了……

不晓得为什么,这位在外做“大生意”的老人却让伙计们称他“盖儿爷”。下人也就随音叫了,只是不解。问了大奶奶,大奶奶叹口气说:“他这样说,就这样叫吧。”于是村里人也跟着喊“盖儿爷”。

然而,这位盖儿爷的性情却十分乖僻。他虽是扛着千顷大户的掌柜,偏喜欢睡地铺。出门老披着一件破棉袄,很不讲究。自他回来以后,不分上下尊卑,饭菜一样的待承,他吃啥,扛长工的也跟着吃啥。吃饭也喜欢和扛长活的蹲在一起,十分的随便。每每村里人看了他穿的破袄、说他太节俭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这老头还有一个极特殊的嗜好,喜欢吃羊角蜜甜瓜,夏天里,几乎天天让人送一挑过来,甜瓜挑到院里,他便唤长工都来吃,随意吃,惹两房儿媳妇很不乐意。但大奶奶不吭,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私下里说他怪。大户人家,儿子们都希望他穿得体面些,像个大掌柜的样子,可任你千般诉说,他一概不听,依旧穿得破破烂烂,很让人头疼。有一回,金禄、金寿和两房媳妇把新做的长袍大褂送到他跟前,双双跪下,硬逼着他换,两房媳妇哭着说:“爹,知道的人不说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多不孝顺呢,待老人太狠……你若是不换,我们就跪死到这儿不站起来了。”盖儿爷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去吧。”随即就换上了那套新衣。可穿上后,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天,滴水不进。吓坏了一家老小!还是大奶奶把破袄又拿出来,说:“就随他吧。”

他这才下了床……

往下,就更叫人觉着荒唐了。这位家有良田千顷的大财主竟然会出去讨饭!他每隔一段都出去几天,然后背一些干馍回来。那些干馍自然没人吃,连长工也不吃,大奶奶都拿去喂猪了。可不管吃不吃,他还是要讨的。

有一天,盖儿爷出外讨饭竟到了二十里外的老二儿媳妇家里。儿媳妇家也是富户。中午,他走到门前的时候,人家打发了他一碗面条,他就蹲在院里靠着一棵老榆树吃起来。这家扛长活的问他:“你是哪村的?”

他毫不忌讳,说:“大李庄的。”

“哟,你认识不认识李家的二少爷金寿?”

他笑笑说:“你是说我家老二呀,咋不认识。”

那人火了:“怎么是你家老二,一个讨饭的,口气倒不小!”

盖儿爷很平和地说:“金禄是我的大儿子,金寿不就是老二么?”

“你你你……胡说!”那人眨眨眼,咋看咋不信,又怕错了,赶忙进屋把掌柜的叫了出来。

亲家公还晓些事理,但他绝想不到一方有名的大户,竟然还会出来要饭?!也许沾点亲也说不定。于是,强压住火气,说:“上家坐吧。”

盖儿爷说:“不啦,我还得转转。”说着,站起身来,瞅瞅拴在院里的骡子,很随意地说:“你这‘快’牲口可不胜我那,我那八匹骡子一色毛!……”

亲家公气得脸都黑了,但也怕弄错了,不好说他什么。私下里暗暗派人去给金寿送信儿,又派人悄悄盯着他,一旦证实,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金寿听说信儿就来了,一看真是爹!顿时羞得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把他劝到丈人家里。一时把亲家公弄得哭笑不得,也只好连连赔礼,怪自己有眼不识人!竟让亲家蹲在大门口吃了一顿饭……

盖儿爷却一点也不在乎,任人怎样劝说,只是笑笑。末了,吩咐金寿说:“去,抬两坛好酒来。算是我给亲家的见面礼!”

金寿不敢不听,只好去了。

这一下,名声传出去了。众亲戚都苦苦相劝,说孩子大了,咋也得顾顾脸面哪,可盖儿爷仍是我行我素,不从。无奈,家人也只好作罢,任他来去。不过,两位少爷吩咐下人跟着他。盖儿爷走到哪里,尽管吃,吃了有人付账,只瞒着他一人,四乡的庄稼人也都知道有个大户人家的老掌柜享不得清福,每日里出来要饭。一时传为佳话。

这年夏天,县上约四方乡绅到县城聚会。两位少爷为了让盖儿爷见些世面,以人家非让老掌柜出面为理由,一再地催他去。他微微笑了笑,也就去了。那天,天很热。四方的乡绅一个个穿着绸衫,摇着折扇,十分神气。唯有他戴一顶破草帽,披着烂褂子。进得衙门来,也不往茶桌前坐,就蹲在门后头。县官等各位乡绅差不多来齐了,一拱手说:

“本县今日约请各位乡绅聚会,实有一桩大事相求。颍河历年发水,河两岸行人多有不便。修桥补路,乃积德行善为民谋利之举。县上本打算集资修桥,然让小户人家出资,实有难处。各位都是地方上有名的大户,家底殷实。所以请各位乡绅来,商议商议,是否筹措些款项,修一座小桥……至于名分么,待桥成之后,刻碑立传,流芳千古。”

待县官说完,四方乡绅纷纷陈词,很有些气派。有出口捐三石麦的,有捐五石的,也有沉思不语的……县官算算,相差太多,很是失望。他看门后还蹲着一个,便问:“后面那位先生,可有好生之德?”

盖儿爷草帽一掀,缓缓站了起来,说:“要修我独修。”

一时语惊四座!各位乡绅纷纷回头,细细把他看了,见独瞎着一只眼,浑身上下似无一处不贱。不禁哈哈大笑……

县太爷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乡绅聚会,哪里来的草木之人?况且口气颇大!便冷冷地问:“先生可是要独自修桥?”

“正是。”盖儿爷说。

“你修得起么?”有位乡绅禁不住插了一句。

盖儿爷笑笑:“修不起也要修哇。修桥补路,本为善举。诸人方便,我也方便么。”

“先生是哪庄的?”县官问道。

“不敢,大李庄的。”盖儿爷说。

“可认得金禄金公子?”

“正是犬子。”盖儿爷回道。

“哎呀呀,没想到老先生到了,失敬,失敬!”县官说着,忙又吩咐人捧茶,看座,十分热情。

四方乡绅也都纷纷站起,打拱作揖,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慢着,”盖儿爷说,“这桥我修。可有一样请求,名也归我起。”

“那是自然。”县官哈哈大笑,说,“老台甫修桥积德,当刻碑立传,名垂千史!哈哈……”

就这样,盖儿爷一锤定音,杀了四方乡绅的威风,独家修了一座桥。此桥唤“盖儿爷桥”。(事隔多年,当人们从桥上路过的时候,看了碑文,提起要过饭的盖儿爷,还称他为一代奇人!使后代子孙平添了许多骄傲。)

翌年大旱,庄稼多有不收。四外的乡邻纷纷出外逃荒,唯大李庄人没有一户出去讨饭的。哪家揭不开锅了,待第二天一早出门借粮的时候,却见门缝里放着几吊钱……自然是十分感激,可问遍了,却无人知晓。也就买些粮度日,渐渐,受赈济的户多了,问了盖儿爷,他摇摇头,连声说:“不是,不是。”于是,人们就更认定是盖儿爷做下了积德事,不愿承认罢了。一时纷纷上门磕头谢恩。可盖儿爷却矢口否认,不承认有这回事,连面都不见。结果,盖儿爷在村里的威望日益高涨。村里无论大人小孩见了他,都十分敬重。路上见了,躬身停在一旁,待他过去再走;门口见了,也定要招呼他上家坐坐,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盖儿爷”。没见他大声说过话,也没见他训过谁,却也威风八面。

逢上灾年,土匪四起,“杆子”多如牛毛。大户人家常有被绑去当“肉票”的。若是按日期送得钱去,便放回“肉票”;若是凑不够钱数,便“撕票”(杀人)!一时间闹得四乡人心惶惶。有钱的大户纷纷出钱置上几杆快枪护院,不肯出钱的土财主也只好遭殃了。李家大户自然也买了几杆快枪护院,白夜巡逻,只是不曾被土匪抢过。

这年九九重阳,阳光很好,盖儿爷正靠在场上的麦秸窝里晒暖儿,忽听见村西路沟里有咚咚的脚步声,那只独眼顺着路沟往西一瞟,立时脸色大变,是土匪!是“绑票”的来了!麦场离家较远,告诉家人已来不及了。只见他扬声高喊,声如洪钟:

“金禄——金寿——来客了——倒茶!!”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炸喊,半里外都听到了。两个儿子一听声音不对,掂起快枪从屋里跑出来。上了房顶,一见有土匪,“砰砰”就是两枪!护院的也跟着咕咕咚咚全都跑出来了。

土匪一看被发现了,也就慌忙退去。待两兄弟气喘吁吁地赶到场里,却见盖儿爷正眯着眼打瞌睡呢。金禄急急地喊:“爹,爹!……”

盖儿爷慢慢睁开眼,问:“走了?”

“走了。”

盖儿爷摆摆手,随即又把眼闭上了……

第二天夜里,一张“帖子”送到了李家大户,家人战战兢兢地请私塾先生看了,只见上写着:

姓李的,有种十月初三在家候着!张黑吞专程拜访。

一听是张黑吞下的“帖子”,大奶奶的脸都吓白了!一家人全都没了主意,赶忙打发人去牲口屋叫盖儿爷回来。

盖儿爷回来了,一进门见家里乱糟糟的,便一声不吭地坐下来,半天不说话。片刻,他问:“是张黑吞下的帖子!”

“是。”金禄应道。

大奶奶慌忙跟着说:“他爹,你们爷儿们出去躲躲吧。家里……”

“躲是躲不过的。”盖儿爷说着,那只独眼斜斜地眯起来了……

谁都知道,张黑吞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土匪。他的“杆子”大,人多枪多。据说他还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枪法十分了得。这人做事一向是心狠手辣,他下的“帖子”从未失过手。“撕票”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得罪了他,那就等于“生死簿”上勾去了姓名,早晚得死!

可李家偏偏得罪他了……

看家里人都不说话,金寿急了:“那咋办?咱和他拼了!”

盖儿爷睁眼看了看老二,淡淡地说:“你们出去避避风,我会会他。”

一屋人都惊了。大奶奶担心地叫了一声:

“他爹,你……”

“爹……”

“掌柜的……”

盖儿爷不容人再说,摆摆手,站起身来,到牲口屋睡去了。他睡不惯床,天天夜里在牲口屋里睡。

到了十月初三的那天夜里,照盖儿爷的吩咐,家里人全都躲出去了。只有他一人端端正正地在堂屋里坐着,恭候着赫赫有名的张黑吞。

那晚正是月黑头,偌大的一个院落黑漆漆、静悄悄的,寥无人声。院门大开着,东西厢房的屋门也都开着,只有堂屋里点着一支蜡烛,盖儿爷就在那摇摇的烛光下坐着,他面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摞一摞的银元……

一更过去了。

二更也过去。

不见人来……

夜凉了,院子里不时传来秋叶落地的沙沙声,很怵人。堂屋里,蜡烛已燃去一半,烛光半明半暗地照在墙壁上,映出一团模糊的黑影。盖儿爷斜靠在椅子上,轻轻地打着鼾声,像是睡去了。

夜半时分,忽听“砰砰”两枪,堂屋房脊上的兽头被打掉了,房顶上咕咕咚咚落下一片碎瓦!盖儿爷依旧稳稳地坐着,纹丝不动。

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从房顶上跳下一个人来。此人五短身材,四十来岁,穿得干净利索,手里提着两把“快炮”。他十分机警地用眼扫了一圈,快步朝堂屋走来。进了门,当屋一站,瞅瞅坐在椅子上的盖儿爷,冷冷地说:

“你还有种呀?”

“是黑吞么?”盖儿爷不动声色地问。

“不错。”张黑吞回道。

“请坐。”

“好,有气魄!”张黑吞把枪往腰里一插,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

这时,又听房顶上一片瓦响,想是来人不少。张黑吞定定地看着盖儿爷,可盖儿爷眼皮都没抬,仍旧坐着,张黑吞冷冷一笑,说:“老掌柜,在下的薄帖,你可收到了?”

盖儿爷点点头,说:“收到了。”

张黑吞乜斜着眼,阴沉沉地问:“你可知道我张黑吞下帖的分量么?”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很想会你一会,今日总算见面了。”盖儿爷笑着说,“幸会,幸会。”

张黑吞“嘿嘿”冷笑了两声:“好说,好说。”

“黑吞老弟,你如约而至,十分仗义。我也不能薄了。你看——”盖儿爷伸手指了指摆在八仙桌上的银元,“要钱,拿去。要命,也拿去。黑吞老弟,我也算够意思吧?……”

张黑吞用眼瞄了瞄摆在八仙桌上的银元,那银元一摞一摞的,足有半尺多高!然后,他又勾回头看了看盖儿爷,不禁哈哈大笑说:“痛快,痛快!”随即笑声戛然而止,正色说道,“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老掌柜如此仗义,我张黑吞也就不客气了。作为回报,命,我给老掌柜留下了。不过,老掌柜这双眼……竟然半里外就能看见我的兄弟,也太亮了点吧?”

“哈哈哈哈……”盖儿爷也哈哈大笑说:“可惜呀,老弟的福分浅了点。”

“怎么说?”张黑吞脸一沉,腾地站了起来。

“眼就这么一只,”盖儿爷独睁着那只亮眼,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我奉送了。”

张黑吞跨前一步,抬起头来,再次细细地打量盖儿爷,他的目光盯着盖儿爷那只瞎眼看了很久,足足有一个时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剪着手,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又定定地站住了。

他看着盖儿爷;盖儿爷也看着他,目光都很残。

“单眼?”

“单眼。”

“不可惜?”

“不可惜。”

张黑吞又围着八仙桌走了半圈,缓缓地说:“一只就一只吧。”

盖儿爷掌起面来,头直直地伸出去,瞪大了那只亮眼,似乎是很平和地问:“你剜还是我剜?”

张黑吞看了看盖儿爷,头点了两点,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咚!”地扎在桌上,双手一抱拳,说:“请吧。”

盖儿爷哈哈一笑,伸出两个指头来,说:“这,就够用了。”

张黑吞怔住了,当他眼看着盖儿爷就凭两根指头去抠那只独眼的时候,突然说:“慢。”

盖儿爷停住手,神色泰然地问:“莫非老弟要亲自动手?”

张黑吞牙一咬,“哗啦”一声,两只“快炮”撂在桌上了!继而他双手一拱,说:“兄弟我遍走江湖,还未见过如此有胆识的人。大丈夫也不过如此。佩服,佩服!好,交个朋友吧。这盏‘灯’,我还给老掌柜了,你留着看路吧。这钱,我带走一半,留下一半。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张黑吞也许还有麻烦老哥的时候,得罪了。”

盖儿爷也起身一抱拳,说:“黑吞老弟,高攀了,有用着老哥的地方,尽管吩咐。”

“好说好说。”张黑吞高声喝道,“来人哪!”

随着喊声,扑扑通通,从房顶跳下几十号人来。土匪们拥进堂屋,看见了桌上的银元,眼都绿了……

“听着,”张黑吞吩咐道,“这家老掌柜是我张黑吞的朋友。老哥奉送的礼钱,各位兄弟带走一半,留下一半。从今往后,不准再来下帖!”

“是!”土匪们齐声应着。话刚落音,便朝着银元扑过去了。张黑吞把两支“快炮”重又塞进腰里,拱拱手,道一声:“告辞了。”说着,大步朝堂屋外走去。

“等等。”盖儿爷说。

张黑吞站住了,他慢慢转过身来,十分疑惑地问:“老哥还有何吩咐?”

“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盖儿爷缓缓地说。

“请讲。”

盖儿爷一抱拳,说:“老弟也是提着脑袋混饭吃的人,想来也不容易。钱尽可多带些。如遇难处,这里就是各位的家。别处……我就不说了,敝庄尽是些小户人家,也都不富裕,恭请各位还是不打搅为好。兄弟们若需要什么,我一概承担了。拜托,拜托!”说着,又连连给各位作揖。

张黑吞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厉声喝道:“都给我把钱放下!”这一声不当紧,把土匪们全都给镇住了。他们一个个又把抢到手的银元掏出来。叮儿当啷地扔到八仙桌上,滚得满地都是……

张黑吞望着盖儿爷良久,眯着眼笑笑说:“老哥,兄弟虽然是提着脑袋混饭吃的人,钱,还是不缺的。老哥如果需要用钱,可到我那里去拿,要多少给多少,老哥如遇上难处,也可以到我那里去,兄弟还担得起。至于说到贵庄,请老哥放心,三里以内,出事找我!”说完,又一拱手,带人走了。桌上的银元竟一块都没拿!

人走了,蜡也熄了,盖儿爷却还在那儿坐着,整整坐了一夜。黑暗中,那只独眼亮得发绿……

从此,盖儿爷和张黑吞成了朋友。大李庄再也没有受过土匪的侵扰。逢年过节,张黑吞带人来,盖儿爷自然好酒好肉、宾客相待。不久,盖儿爷便和这位赫赫有名的黑道人物结成了拜把兄弟。一炷高香,行过了三叩九拜的大礼,两人面对面站着,盯视良久,便兄弟相称了。这之后,村里人见了盖儿爷,不仅敬他,也怕他了。

转过年来,麦黄梢儿的时候,盖儿爷拄着拐杖出来了。他正在村里转悠呢,忽见小孙子兆祥从村东头一路蹦着跑回来,远远地就喊:“爷,爷,人家捋咱的麦穗哩!!”

盖儿爷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小兆祥以为盖儿爷没听明白,跑上去拽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爷,人家捋咱的麦穗哩!”

盖儿爷站住了,低下头去,上下打量着小孙子,仿佛不认识似的……

“爷,赶紧吧,人家偷咱的麦哩?!”小兆祥蹦着大声喊。

“扑嗒”一声,盖儿爷的拐杖掉在地上了。只见他双眉紧蹙,仰天长叹:“败了,败了,这个家败了!……”

小兆祥连叫了三声不应,急了,拉着盖儿爷的手往西地拽。拽着喊着:“爷,赶紧吧赶紧吧!……”

盖儿爷神色肃然地望着小孙子,很慈祥地问:“兆祥,哪块地呀?”

“西地。快去吧,爷。”小兆祥说。

“胡说!”盖儿爷独眼一瞪,突然恶狠狠地说:“蛋子儿大的孩子就这么扒家?嗯?一庄子人,谁家有哇?咱有!人家不偷咱偷谁?嗯?人家该偷咱!看你鳖儿就不是块大材料,也撑不起个天!哼,一把麦,鳖儿你看眼里了,一把麦……去,把西地那块麦给我放火烧了!”

小兆祥吓愣了,嘟嘟哝哝地说:“我不敢,俺娘光打我……”

“去,就说我说哩,烧了!”

小兆祥从没见爷爷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吓坏了,愣了一会儿,扭头就跑:“我给俺娘说去。”

看着小孙子像兔子一样地跑回家去了,盖儿爷不禁连连跺脚:“唉,败了,败了,这个家败了!一把麦?……哼!一把麦?……”

小兆祥是盖儿爷唯一的嫡亲长孙,也是盖儿爷最喜欢的孩子。他一向把这小孙子视为掌上明珠,手捧着还怕牙挂着,三岁时,还趴在地上让小孙子当马骑呢,十分娇惯。可从此以后,盖儿爷一直闷闷不乐,不仅不喜欢小孙子,连家里事也不再过问了。他每日住在牲口棚里,很少回家。年里节里,小兆祥去给他问安,他连眼都不睁……

盖儿爷害起心病来了。他像得了夜游症似的,天天晚上在田野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盖儿爷用步子去丈量他那大片大片的土地。凡是自家的地块,他每一处都走到了。他在岗上站过,在坡上立过,踽踽独行,像鬼魂似的。每当他兀自独立,仰望星空,那只恶狠狠的独眼便怅然地落下泪来。一滴,两滴,三滴……尔后他一步一步走去,拐杖狠狠地叩着大地,仿佛不甘心似的。

忽一日,有人带信儿来了:说是张黑吞的儿子——名扬三县的大土匪头的儿子,被人“敲”了!据说,这条张家的“独根”是在城西被人打死的,死得很惨。

盖儿爷听了这话,一反往常,沉吟了半晌,才打发人前去吊唁。祭礼是用一挂大车拉去的,自然十分厚重。可当天夜里,盖儿爷就害起了偏头疼,一病不起……

过了些日子,张黑吞带着礼物亲自探病来了。盖儿爷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立马吩咐人摆酒款待。酒过三巡,盖儿爷说:“兄弟,贤侄儿惨遭不幸,我心里也很难过。还望老弟多多保重啊!……”

张黑吞端起酒杯,冷冷一笑,说:“老哥,不中啊,我看你这家是败定了。杀了我儿也不中!哈哈……败定了,败定了!”

“当啷”一声,盖儿爷手一抖,酒杯掉在地上,碎了。

紧接着,房顶上呼咚咚跳下几十号人来,一个个荷枪实弹,横眉立目,齐伙子闯进屋来了。

张黑吞脸一沉,喝道:“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是我大哥!你们想干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土匪们一个个又慌忙退出去了。

张黑吞又举起酒杯,冷冷地说:“老哥,你放心。我张黑吞说话算数,我不动你。可你这家是败定了,老哥,败定了!”说罢,酒一饮而尽,“咣”地把酒杯摔在地上!仰脸大笑,声震屋瓦!面目十分狰狞。

盖儿爷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痛苦地扬着手,喊道:“黑吞,你站住。你把家给我毁了吧!你毁了吧!我看着你毁……你站住啊。鳖儿!”

张黑吞却大笑着出门去了……

这以后,盖儿爷的病一日日重了。请了多少“先生”来看,都治不好。家里人把他从牲口屋接回来住,以便好好侍候他。可每天夜里,都从他睡的偏房里传出惊叫声,那声音十分瘆人:“血,手上有血!……”弄得家里日夜里不宁。他每日里昏昏沉沉,常常惊悸地伸着手喊:“我有罪,我有罪呀!血,血,血,手上有血。腥啊,老腥。洗,我得洗手……水,弄水,快弄水……”家里人也只好依他,每每一叫,便端来水让他洗……

就这样,盖儿爷整整在病床上拖了三年。他浑身上下瘦脱了形,瘦成了一把干柴了。临死时,他很清醒,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憋足了最后一口气说:“分家吧,赶紧分家吧,家要败了……”

两个儿子不解他的话,只是哭……

盖儿爷死了,享年八十二岁。

死时,他身上还揣着那张“永不读书”的血书……

事隔多年,当大奶奶快咽气的时候,家人们才知道:盖儿爷早年曾要过四十三年饭;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还做过叫花子的“丐爷”。村里的传言也得到证实了,张黑吞的儿子确实是盖儿爷雇人杀的……

若干年后,当小孙子兆祥长大成人、主家立事的时候,李家大户曾连遭土匪三次大抢!这个家果然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