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已经被活埋了一年零七个月了。

他遵从母命自十六岁出外求教,周游了许多地方,走过了漫长的路,也学到了极丰富的经验。然而,当他带着散播在各处的儿孙回到家乡的时候,也就到了该活埋的年龄……

这是个极温和的老人,慈眉善目,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他远道归来,一行一动彬彬有礼,使族人们不肯对他下狠手。可他的确被活埋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趁他熟睡之机,人们依照规矩把他装进了棺材,抬到西岗的老坟地埋葬了。他的坟头比一般的先人们高了一些,是他带回的子孙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打起的。为了使他的魂灵安息,族人们为他祈唱了三天。

然而,他还活着。

这个秘密只有他的家人知道。

那的确是一座活坟墓。儿孙们出于对他的爱戴,偷偷地在坟下挖了一个地穴,棺材下边的底板做成了活的。地穴隐藏在棺材的后边,上边用木头搭了个拱顶,然后用土盖好,里边用谷草给他铺了一张小床,外边又用树枝和茅草给他做了一个隐蔽的活门……他就在这个没日没夜、阴暗而又潮湿的活坟墓里悄悄在打发着余下的日月。只有夜静之后,他才能走出来,以他学到的经验观星转月移,与死去的先人们长久对话……或是独自一人演习从外边学来的三拜九叩的礼仪和操行……像是一个活的鬼魂在黑黢黢的坟地里飘移。

那是个远离村落的死人的世界,极少有活人到那里去。他的小孙子子顺一天一次提着瓦罐来给他送饭。这孩子很聪明,总是趁无人的时候偷偷地来,又偷偷地去,是老人寂寞而又孤独的坟墓生活里的唯一慰藉。小子顺每次来,他都让孙子给他学说一些村里的事情,老人闭目思索推演之后,定要让孙子捎回去几句话,这寥寥几句,必然是他多年思考和阅历的结晶,是给家人参考使用的。假如夜观天象有雨,第二天,小孙子来送饭的时候,他一准会让他告诉家人,这天不宜出门。他知道得太多,他的经验也太丰富了,六十年来漫长的生活积累使他通晓一切人世的事情。可是,他与村落中族人的唯一联系的纽带是这个幼小的孩子。这使他仅能提供参考的经验,而不能直接去做。对孙子他不能说得太多,又不能讲得太深奥,要他能记住并能带给家人那几句话,常常是他苦思冥想得来的,是浅白中透出智慧的隐语。他生怕小孙子传错了话,常常在语言的表达上苦苦思索。这煞费神力的苦思和长久的孤独,很快使他的鬓发和胡须全都变白了,清癯苍白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红光,那一头像雪一样的白发和长长的胡须,使他更有超凡出世般的飘逸。

经过小子顺传话,家里人悄悄接受了他那来自坟墓中的经验指导。然而,在生活中,经验是有用的,却又是永远不够用的。那由孩子传过来的寥寥数语,虽是他的智慧结晶,但又是很费人猜测的。这给后人带来了极大的想象的空间,反而使后人在猜测中有了创造性的发挥。在短短的几年中,他这一门迅速地发展起来,很快地受到了族人的拥戴。他的后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使族人们羡慕不已,尔后很快地跟着效法。于是,村落里的族人开始学会使用智慧而不仅仅用蛮力去征服自然。

族人们惊疑这家人的聪明,而没有人知道这家人的聪明来自何处。假如不是村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个秘密将永远不会被外人所知。那么,被活埋的老人,也将永世在黑暗的坟墓中度过他那孤独可怕的余年,默默无闻,直到死去……

有一天,小子顺提着饭罐来送饭的时候,他告诉爷爷说:村里出了一个怪物。这怪物的叫声尖利刺耳,听着非常吓人。它趴在屋梁上,使家里人一夜都没敢睡觉。天亮以后,家家户户都出来说,他们也看见了怪物!怪物卧在供奉先人的供桌上,两只眼像灯一样明……这怪物的突然出现,使全村人一时沸沸扬扬,族里人已经准备商量搬迁的事情了。

老人低下头去,捋着他的飘然的长髯,久久没说一句话。当子顺唤他吃饭的时候,他仿佛是刚从梦中醒来,沉吟着说:“让我想想。”

这天的饭老人一口也没吃,又让小子顺提回去了。子顺临走时对爷爷说,家里交待了,这几天人心惶惶,都被那怪物吓坏了,村里十分慌乱,怕被人发现了会坏事,今后只能两天送一次饭了。

老人没有吭声,就那么闭眼呆坐着,那飘然的长须紧攥在他的手里……

第三天,当小子顺又提着饭罐来送饭的时候,老人目光呆滞而又迫不及待地问:“那怪物的嘴尖么?”

“尖尖的,长长的,很吓人!”

“露两排牙么?”

“两排,刀子一样亮!”

“那牙是不是又细又碎?有两颗特别长?”

“又细又碎,前边的最怕人!”

“那眼小而圆,贼亮贼亮?”

“像两盏灯,绿莹莹的,冒火……”子顺学着,小脸儿都吓白了。

“唔,唔……”老人沉吟着,点点头,又点点头,两只深邃的老眼出现了一丝亮光。他接下去又问:

“那怪物是不是肚儿大头小,身上长着灰毛?”

“身子一耸一耸的,肚子可大了!头才那么一点点儿。对了,屁股上还有一条很长的鞭子……”

“唔。”老人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疲倦地抬起头,那苦苦思索后的老脸上露出了一线喜色。他微微一笑,说:“孩子,那是老鼠精。”

“老鼠精?!”小子顺瞪圆了眼睛,问:“爷爷,你见过?”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明瞪着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神色飘忽不定地说,“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不过,这怪物它怕一种东西,可那东西……”

“啥东西?爷爷。”

老人捋了捋胡须,又是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只见他神色一动:

“九曲狸猫。只有这九道龙须的狸猫才能治住它!”

“哪儿有九曲狸猫?爷爷。”

“这九曲狸猫是印度国进贡进来的。我出外周游的时候,听一位朋友讲过,南蛮人那里有……”

当天夜里,老人修书一封。又让孙子给家人带回一个口信儿,让儿子带着他的信,火速去托他那远方朋友借九曲狸猫……

村里人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怪物尖叫的声音越来越瘆人,一场大规模的迁徙已经准备就绪,族人惶惶不可终日,一股恐怖的阴云笼罩了整个村落。

终于,在第六天头上,子顺爹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了。他背着个大包袱,一进村就高声扬言说,他带回了一件“宝器”,要斗斗那怪物!村里人听说后全都拥了出来,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进卧有怪物的院子。只见他解开大包袱,包袱里有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的就是借来的九曲狸猫。他打开笼子,那九曲狸猫纵身跳了出来,落地竟然一无声息!族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屋子围住,敛声静气地盯着那九曲狸猫,一个个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它与怪物的一场恶战……

只见那九曲狸猫晃晃头,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安然地走了两步,突然,两只耳朵陡地耸了起来,接着,“喵”地叫了一声,这一声犹如撕锦裂帛!只看那房梁上的怪物浑身颤动,一缩一缩地抖……

紧接着这九曲狸猫两眼圆睁,又“喵”地叫了一声,这一声仿佛飓风灌耳,震得整个屋子发出嗡嗡的回声。那房梁上的怪物抖得更厉害了,身子瑟瑟地抽搐着,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再看那九曲狸猫两爪扑地,身子回缩,做出怒扑的姿势,九道神须一根根钢针一般竖了起来,“喵”地怒吼一声,这一声又仿佛有慑魂啮魄的力量!那怪物竟“扑通”一声掉了下来,眨眼间的工夫,被那九曲狸猫吼叫着叼去了……

在余音中,族人们还傻傻地愣着,仿佛在梦中一般。小子顺却欢喜地蹦着喊:“老鼠精被叼走了!老鼠精被叼走了!”

族人们眨眨眼睛,忽地一下围上来,又惊又喜地问:“你说这怪物是啥?!”

子顺说:“老鼠精。”

“你怎么知道是老鼠精?”

小子顺一下子怔住了,他不敢再说了,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听人说的。”

这么一个小小孩儿,怎么会知道是老鼠精呢?人们更惊疑,紧逼着问:“你听谁说的?”

子顺看大人们逼得紧,只好说:“听俺爷爷说的。”

人们越加不信了。爷爷已经死了那么久了,怎么会给他说呢?又紧着追下去:“你爷爷在哪儿给你说的?”

“在,在老坟里。”子顺怯怯地说。

子顺爹知道再也瞒不过众人,只好如实招了出来……

这场大难,使族人们如梦方醒,终于知道了老人的用处。于是,全族人上下集体决定把老人从活坟墓里接回来。从此,六十岁活埋的族规被取消了。

接老人回来这天,整个村落里喜气洋洋。全族人恭恭敬敬地来到墓地,把老人从地穴里迎了出来。一看见他那像雪一样的白发和足足有三尺长的飘然长须,人们仿佛见了仙人一般,纷纷跪倒在地。老人仰望苍天,喟然长叹:我还有今日么?!……

二十四条大汉吹着鼓角,二十四条大汉抬着老人,在族人的欢呼声中,以最尊贵的仪式把他接回了村子。回到村里,在祭祀祖先的时候,老人在全族的关注下,郑重地为后人演习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这是他出外近六十年学到的最重要的礼仪。他详细地讲解了每一跪的步法和弯腰行礼的姿势,一行一动都有规有矩;前后左右、抬腿颔首、方寸丝毫不乱……使族人大开了眼界。

老人被请回来后,一直被全族人作为智慧的先知供奉着,诸事都向他请教。他使村中的老年人再次恢复了应有的地位和尊重,把从外学来的礼仪一一传给后人……然而,一年零七个月的地穴生活使他的两腿很快地瘫痪了,他再也没有取得像先祖那样的权力和威望。他不能行动,只有思想而没有力量,只有丰富的经验而无具体的实践。威望和权力的建立除了智慧之外还需要蛮力……他仅仅博得了后人至高无上的尊重。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靠给孩子们讲故事打发时光,听他讲故事的孩子长大后都变得异常聪明……

终于,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里,当老人半闭着眼睛坐在屋檐下晒暖儿的时候,他打了一个盹儿,尔后就面色红润、神色安详地死去了。他死的那一刻,嘴上正滴着长长的口涎……

那年,他刚刚过了八十二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