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色从驼峰山顶显现出来了。隔夜间,驼峰山耀眼的银铠甲不知被暴风雪卷到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岩质的嶙峋峰体。北面半山坡,暴风雪推到一起的积雪,顺坡呈现着波浪般的层次明显的叠状,像一位巨人缠在腰间的衣裾。“六号坐标”仍然竖立得那么笔直,这大地的立体指南,被无数次的暴风雪和暴风雨挥发尽了体内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树成为一根枯干。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则如坟,大则如丘。太阳也从驼峰山后面庄严而矜持地升起来了,在驼峰山巅滞停了片刻,仿佛有弹性似的,轻轻一跃,便悬在半空中了。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闪耀着宝石一样的红色的柔和的光芒。

团部区域,一堆堆篝火已熄灭,但仍冒着袅袅的青烟。冬晨清新而充满冷意的空气中,飘漫着燃烧后松脂产生的特殊气味。十几辆马车、挂斗车、拖拉机,随心所欲地停在各处。昨夜没有卸套的马,身上披着霜,像古战场上的银甲马,舔着雪,猪一样地拱食着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盖着从火中抢搬出来的物资。桶、扁担、锨、镐,分类整齐地堆放着。

知识青年们,此刻都聚集在干部股、组织股、财物股……有纪律地办理返城手续。只有会议室空无一人,门敞开着,对流风横穿室内,将烟灰、烟头、烟盒、报纸刮落满地。小公务员在独自打扫着。他在履行自己最后的职务,他办理完了返城手续。

礼堂里,舞台上,并放着两张桌子,一摞摞的档案,将要在这里改变它们过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价值。今后它们记载些什么,那要由知识青年返城后的命运所决定了。

军务股长,郑重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知识青年们在此办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领取各自的档案。他要在他们的密封的档案袋上和准迁卡上盖章,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们履行职务。

他见人到得不少了,站起来,大声说:“现在,我开始办公,首先,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分成两排。”说罢,他从侧梯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之中,指点着他们说:“你,站到左边。你,站到右边。你,左边。你,左边。你……也左边去。你,右边。左边,左边,右边……”

他们很快被他分成两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

他环视着两排人,说:“左排优先办理。”他把“优先”两字说得很重。说罢,一转身大步朝台上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我早就在这里等候你办公了。”右排中,有谁嚷叫起来。

“对!说清楚。”

“别以为公章在你手里握着,就可以独断专行!”

……

右排的人附和着,抗议着,甚至威胁着。

军务股长在舞台侧梯上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语气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个人,然后再互相看看你们自己!”

右排的人,将狐疑的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黑的,肮脏的。还有带着伤痕的。他们的裤筒、鞋上,挂着水湿后冻结的冰。他们的衣服上,这里那里尽是烧破的洞……他们的样子都是那么狼狈不堪。

右排的人,一个个显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狈起来,他们互相一看就明白,他们昨夜没有救火。

这是一种对比明显的排列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连队的,彼此有着各种关系的知识青年,被这种排列组合分隔开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绝不会愿意站到右排去,他们只能面对面地望着。

在这种默默的持续的对望中,股长站在台上又大声说:“我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如果有谁大叫大嚷,我提议你们,就将他轰出去!”

他在办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张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连……李庆丰……”

右排的人,谁都无法经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视,他们先后退出了礼堂。退出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脸上不无惭愧。

左排的人,他们保持着一种持久的,近似庄严的肃静。连咳嗽声,都是控制着的,没人交谈。熟悉的也罢,陌生的也罢,他们用目光彼此表达着淡微的敬意和……庆幸。此时此刻,他们昨夜自发的救火行动,受到这种特殊形式的重视,他们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礼堂,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们便点头致意,打手势叫他或她排到队列中来。如果他或她的脸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于正视,难以承受的。那种目光是极其复杂的,内含着质询、谴责、惋叹,甚至包含着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应迟滞的,就会意识到什么,愧然退出。

站在队列中的小瓦匠,瞧着那些领到准迁卡和档案的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不满。他认为他们不应是这种样子离开,应是怎样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需要和别人交谈一下,随便交谈些什么,心情才会轻松点。于是,他问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你是哪个连的?”

“三连的。”对方好像也和他有同样的需要。

“你们连……也都走光了?”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文书、会计、卫生员、小学教员……三十几名知识青年,一锅端。”

“哪年来的?”

“我?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们问带队的,毛主席对兵团的指示才传达下来,你们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在对我们宣传动员时,就打出了兵团的旗号呢?带队的回答:‘宣传是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个编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当然。我们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识青年元老!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我报名后一直瞒着父母,到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们。母亲哭闹得天昏地暗,可我还是走了……我是独生子。后来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七一年。”

“‘一片红’那一年?”

“是的,当时我母亲正瘫痪在床上,街道上山下乡动员组的人,有天敲锣打鼓将光荣花送到我们家。我和弟弟说:‘我们没报名呀!’他们说:‘没报名也批准了!’”

“‘一片红’‘一片红’,从城市走的干净,也从北大荒走的干净……四十多万啊!不知道留下来的会有多少?”

“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离开的。别的都不讲,就拿我们团来说,全团百分之九十的农机具手都是知识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开春连小麦大豆都播种不下去……仔细想想也真有点觉得对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还说要给我们开欢送会呢,我看还是不要开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见弟弟走进了礼堂,弟弟身穿一件军大衣,军大衣过肥过长,弟弟穿着太不合适。脸,弟弟的脸——是清洁的。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

他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

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

可是弟弟已经发现了他。弟弟不理会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站住,轻轻叫了声:“哥……”

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二人。

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

弟弟吃惊地不解地瞪着他。

“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

“我……”

“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军大衣的领口。刚才和他交谈的那个小伙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挥起的拳头。他使劲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

那小伙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当哥哥的一眼,对弟弟说:“现在办理手续的,都是昨天夜里救过火的。你……过会儿再来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着哥哥,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军大衣的衣扣。肥大的军大衣,从弟弟瘦而窄的肩头落到地上。弟弟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棉袄面和棉花差不多烧光了,穿在身上的不过是破棉袄里子。裤子,膝盖以上烧得和棉袄一样,一条包皮电线穿着裤里,勉强将棉裤吊挂在皮带上……

小瓦匠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双瞪着哥哥的眼睛,渐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

军务股长不知何时停止办公,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了弟弟身边。他捡起军大衣,拍去灰土,轻轻披在弟弟肩上,说:“这是马团长的大衣吧?”

弟弟点了一下头,嘟哝:“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别冻着。”军务股长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却责备地看着当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像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将军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纽扣。

“跟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办理手续。”股长拉住弟弟的一只手,和弟弟一块走上了舞台……

党委办公室里,政委孙国泰背对着曹铁强和郑亚茹,用极低极沉重的语调说:“你们可以走了……”

隔夜之间,他苍老了那么多!两眼网满了血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加深了。

悲痛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他那颗在战争年代、在艰苦的农垦创业时期,锻炼得非常刚强的退伍老战士的心。

有不少人为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献出了生命。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还铭记着,有的他已经忘却了。将身躯埋葬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识青年,也绝不止两个。但昨夜两个知识青年的死,在他心灵中造成的却是一种混合着负罪感的悲痛。

他们死了。一个上海姑娘和一个哈尔滨市的小伙子。一个三十一岁。一个二十五岁。一个,还没有结婚,没有来得及成为妻子,甚至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爱过。他这样猜想。另一个,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妻子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儿子,也许是女儿。一个,刚被连队团支部讨论通过为共青团员不久。但不知为什么,团里还没有正式批准下来。这些共青团团委的干部们!在他们看来,批准一个共青团员,似乎比批准一位中央委员还要严格!而另一个,迫切要求加入党组织而生前并没有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却仅仅是由于他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对于像刘迈克这样的知识青年的入党问题,审查要严,考验要久。”一句话使工程连党支部三次呈送到团里的发展党员的报告,都被团组织股长长久地压了下来……对于当年的团警卫排长,他的成见是那么深!在今天以前是那么难于改变……

对于他们的死,谁来承担责任呢?是暴风雪?还是昨夜的混乱?是团长马崇汉?还是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或者是……他自己。作为政委,他觉得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责任……即使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愿意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处罚,他们……也还是丧失了生命。

一个死得……悲惨,一个死得……庄严。一个死得……英烈,一个死得……神圣。一个的死,换得了可见的代价。一个的死,升华了兵团战士的称号……

曹铁强和郑亚茹一齐走进党委办公室,便一言未发。刘迈克和裴晓芸的死,使他的心由悲痛而麻木了。是郑亚茹回答了政委提出的一切问题。政委问一句,她回答一句。

郑亚茹见政委不再问什么,缓慢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她走到门口,站住了,忽然扑在门框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政委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坚强些。”

郑亚茹突然扑到曹铁强跟前,双膝跪地,痛哭着说:“我有罪啊!会议的内容是我泄露的,混乱是我造成的。刘迈克的死,是我造成的。裴晓芸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我没有指定人换她的岗……我……”

她突然跳起来,疯了一般冲出党委办公室。

曹铁强一下子伏在桌上,额头抵着桌面,双拳不停地狠狠地擂着桌子。不久,一声呻吟才伴随着他的哭声爆发出来。

“我……我为什么不早一天明明确确地告诉她……我……是爱她的……”

这句话像是从他破裂了的心灵迸发出来的,带着心灵伤口的血。

老政委这才真正理解,知识青年连长的悲痛,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巨大得多!可是,他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年轻人。

让这年轻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吧!

他走出了党委办公室,站立在门外。泪水这时才从他眼中淌出来,溢满了脸上深深的皱纹中。见两名团委的干部远远朝他走来,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政委,你派人找过我们?”他们走到他跟前,低声问,表示出他们以往对他的尊敬并未丧失的样子。

他问:“你们的返城手续办理完了?”

“办完了!”他们仍然低声回答,就像他所问的是某件工作。

他眯起眼睛,注视了他们一会儿,极平静地说:“既然你们的返城手续办完了,那么,我现在就有理由宣布,解除你们共青团组织者的一切职务。”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以为政委派人把他们找来,就是为了当面向他们宣布这一点。他们缓缓转过身,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要离去。

“等一下。”政委叫住他们。

老政委又说:“我以团党委的名义命令你们,在正式移交共青团组织工作之前,批准工程连上海知识青年裴晓芸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两位共青团的干部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点头。

“我的话还没完。”当他们第二次要离去时,老政委又把他们叫住了,接着说,“所有本连队团支部已经通过的知识青年的入团志愿书,我都要求你们在移交工作之前,全部批准,并代他们办理好组织关系,交给他们本人,不许有任何差错!”

……

办理完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的知识青年们,有些一拿到档案和准迁卡,就迫不及待地赶回连队去了。他们需要筹划种种返城的准备。更多的人没有回到连队去,仍留在团部,他们要等待开欢送会,因为这是老政委说过的。他们并不希望为他们召开多么隆重多么有场面的欢送会,他们只是希望在离开北大荒之前,有人能够代表北大荒对他们说些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很想通过一种仪式,哪怕是最简单的仪式,集体向北大荒告别。有没有这样的仪式,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

此时此刻,他们对北大荒是怀着一种由衷的留恋之情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是对他们的青春,对他们当年的热情,对他们付出的汗水和劳动,对他们已经永远逝去的一段最可宝贵的生命,怀着由衷的留恋之情。

留恋,但却要离开。

多么矛盾啊!

但这是时代的矛盾在一代人身上、思想上和心理上的折射。

谁不能客观分析我们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便无法理解他们将要离开北大荒时的复杂心情,无法理解他们对北大荒那种眷眷的留恋。

除了工程连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们都还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有两个知识青年长眠了……

九点整,团部的广播喇叭传出了集合号声。各个连队,在礼堂外的广场上排好了队列。

礼堂的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他们一进入礼堂,都惊诧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条横幅挽幛——

知识青年刘迈克、裴晓芸千古

老政委臂戴黑纱,肃穆地站立在舞台上。他望着大家,用流溢着感情的目光望着大家,许久才开口说道:“兵团战士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了!我相信,今后,在许多年内,在许多场合,这个称呼,将被你们自己,也被别人,多次提到。这是值得你们感到自豪的称呼,也是值得和你们没有共同经历的同代人、下几代人充满敬意的称呼。虽然,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结束了,但开发和建设边疆的业绩并没有结束,也是不会结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声对你们说,感谢你们——兵团战士们!因为你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因为你们,十年内打下过何止千百万吨的粮食!因为你们,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龙江的那一边去!我相信,今后在全国各个大城市,当社会评论到你们这一代人中最优秀的青年时,会说到这样一句话:‘他们曾在北大荒生活过!’……”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老政委。

老政委那般激动!

他接着说:“我昨天答应你们,要为你们开欢送会。我真心实意地想到,要像你们当年被欢迎来北大荒一样,敲锣打鼓地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是有功绩的,虽然,这功绩不见得会被书写在历史上,但它是会被历史所公正地承认的!十年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为北大荒献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里,你们之中的两位知识青年,你们的两位兵团战友……你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叫……刘迈克……裴晓芸……北大荒将永远怀念他们……”

老政委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头。

广播喇叭传出了哀乐声。

曹铁强、小瓦匠和工程连的两名战士,抬着用白布罩起的自己兵团战友的遗体,从外面缓缓地走入礼堂,走上舞台,将战友的遗体,轻轻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么轻,像怕惊醒了他们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别吧!”

老政委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失声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这些知识青年们,在近几年中,为领袖,为敬爱的周总理,为朱委员长,为许许多多老一辈革命家的逝世,如此痛哭过。今天,为两个知识青年,为两位兵团战友,他们又一次痛哭了……

数百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没有戴黑纱,没有戴白花,连一只花圈也没有抬着,从礼堂出发,沿着团部大道,缓慢地走向驼峰山。

镐头刨开了冰冻得铁一般硬的土层,一把铁锨,在数百人手中传递着。北大荒的土,掩埋了两个知识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遗留下了,两个知识青年的新坟。

排枪响了三次。

这是工程连的战士们,遵照连长曹铁强的话做的安葬仪式。裴晓芸这个刚刚被批准为战备分队战士的上海姑娘,生前还没有机会放过一枪。排枪声震动了穹空,三次回音在驼峰山谷之间回鸣,绕着山峰,长久不断地延续。

一支黑色的箭从半山腰的哨位上朝这里射来——是“黑豹”……

郑亚茹没参加安葬,她没有勇气。她独自一人来到石锦河边,坐在一棵树干曲扭的大柳树下。她的头脑很乱。准迁卡和档案袋放在书包里,书包背在身上。但回到城市去,还是留下在北大荒,她内心充满了矛盾,犹豫不决。而容许她进行选择的时间,竟是那么短,那么紧迫。

这里静悄悄。每次到团里来开会或参加干部集训学习班,她一有空就喜欢独自到这里来,消磨一点余暇,无论冬夏春秋。老柳树昨夜之前缀满树挂,像一株巨大的银珊瑚。冰冻的河在暴风雪前如镜子一般光洁。这里曾令人流连忘返。然而暴风雪一夜间将这里的美好彻底破坏了。老柳树的枝条光秃得像丑怪的豪猪,河面被苍凉的厚雪所覆盖。望着驼峰山蜕了一层皮似的山峰,她对自己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那么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满信心。她是全团仅有的三个女知识青年提拔起来的正连职干部的一个,是唯一的一个知识青年团党委委员。在全团培养团一级青年干部的名单中,她是名列第一的。虽然,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对城市,对城市生活,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不像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她不,她从没如此过,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对比过,暗中尝试过之后,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只要默默耕种,总会有收获,她相信这一点。谁知再过十年之后,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甚至女师政委呢?那时,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那么再过十年呢?她五十岁的时候呢?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是部长级,是大军区级。一切都非梦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提供这样的机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被推到了走与留的十字路口。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就作了后一种选择,甚至可以说,不能算是一种选择,而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随。后悔了吗?也许是的,的确是的。返回城市之后,她和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和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全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还会有什么不同?城市会像久别的情人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吗?待业、临时工……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这些吗?不错,父母会尽快为她安排一个较理想的职业,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会比别的知识青年幸运些。以后呢?结婚,生孩子,贤妻良母加先进生产者。在北大荒的种种荣誉和资本,都将是过了时的记录。一切都得从新的起跑线上再次开始。对于这种人生途程上的竞赛,她已经感到疲倦了。她已经竞赛了整整十年啊!……何况,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老姑娘。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返城的姑娘,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铁强,想到了十年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她是爱他的,现在仍爱,可以对天盟誓!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不爱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爱情双手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迷乱,容易被装虚作假的人所欺骗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个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尽管她已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爱情了,她却不能够允许自己诋毁他,不能够允许自己诽谤她和他之间过去的,那种似爱情然而又被什么东西与爱情所分割的关系。

爱情曾经环绕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捕捉住。她那么希望和企图获得,但终于还是失去了。

他把爱情给予了别人,给予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得到的姑娘,却真实地甚至可以说慷慨地给予了!

是生活本身犯了错误?是他错了?还是她自己错了呢?错在哪里呢?

大前年探家的时候,她就开始意识到,她和他的关系中出现了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啊!应该说,那一次探家还是很有收获的。她温柔地哄劝他,恳求他,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计谋,编造了种种借口,领着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门拜访自己父亲的老战友、老领导、老下级,从省军区司令员到某某副市长,从某某局长到某某区长。不错,都是纯礼节性的拜访。但这种纯礼节性的拜访,难道不是可以积累成亲近的感情吗?难道与这些人物之间缔结下的感情韧带,可以被愚蠢地认为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吗?白痴才会那么认为。不论任何一个人,要生活得比别人更充满自信,要实现比别人更大的作为,要在同代人中出类拔萃,都必须在生活中借助别人的力量。谁的生活能摆脱得了在社会上的傍依性?谁?即使非凡的人物。何况,她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吗?难道不也是为了他吗?不是为了她和他共同的将来吗?

如果是在这一点上他不理解她,轻蔑她,鄙视她,他是公正的吗?将来总有一天她要寻找机会质问他的,她要和他辩论明白的。他可以不爱她,但她有权要求回答。她不能既失去了,又糊涂着啊!

她又想到了团部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匡富春,收到他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寄给她的第一封回信,她当时多么惶然!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看得出来,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对她充满由衷的感激之情。感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对他的经济资助和真诚勉励。而她给他写信,寄给他拾元钱,不过是出于和曹铁强赌气!而且,过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既然收到了回信,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那太卑劣了!几经犹豫和思考,下个月她又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钱。当然,她又收到了回信。复信,寄钱,复信,寄钱……感激之词和“希望你刻苦学习”一类话语在来往书信中渐渐被剔除了。她觉得寻找到了一个可能向对方倾吐自己内心许多忧烦苦闷的人。她也体验到了被别人信任,由信任而得到一种友情,同时给予别人信任,给予别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他在信中表示,盼望和她早日相见一面了。

在又一次探家期间,他们相见了。

假期结束,他送她上火车时,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他向她求爱了。

那正是她和曹铁强之间的关系令她最苦恼最绝望的一段时期。

她站在列车两节车厢的过道,背着陌生的人们哭了一场。

一返回连队,她就给匡富春写信。在信中告诉他,他上医科大学的机会,当初差点是被她所断送。告诉他,她曾热烈地爱过另一个小伙子……

她是怎样地盼望着他的回信啊!不久便收到了回信。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坦率的姑娘,所以你便值得我爱。

……

今天,她不禁向自己发问:我爱他吗?究竟爱他到什么程度呢?他是卫生院受人普遍尊敬的医生,长得也不错。和曹铁强比较,一个英俊,一个文秀。他爱自己的职业不亚于爱她。他比曹铁强能够理解她,虽然不见得事事赞同她。

只有他,才能医治曹铁强在她心灵上造成的爱情伤痕。只有他,才能在她心目中和曹铁强并列。也只有能够和曹铁强并列的人,才能在她心目中取代曹铁强,才能最后占据她的整个心!她心目中是有一种被别人整个占据的愿望的啊!

我为什么要想到爱情?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她又抬起头向驼峰山看去。那里,在进行安葬,而我坐在这里……多么可鄙啊!

“留下,还是离开?我必须在半个小时内作出最后的决定。”

她看了一眼手表,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雪的冰冷的刺激,使她打了个寒战,也使她的心绪稳定了些。

“在半小时内,如果我手中的雪还没有融化,我将离开……如果融化了,我将留下……”

一滴雪水顺着她的指缝慢慢淌着,终于滴落在雪地上,在雪壳表面冻结成一颗小珍珠。

不到十分钟,她手中的雪便融化尽了。

手,太热了。

留下?……八百余名都走了,四十几万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选择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生活之路,别人的经验告诉她,那是太冒险了!一个孤独的女知识青年,难道还要在北大荒经历无数次像昨夜那么猛烈的暴风雪?!不,不,不!那太可怕了。何况,此后她的双脚踏在这块土地上,心灵会感到时时不安宁的。因为,这里埋下了刘迈克和裴晓芸,在今天。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烧烤着。

她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件事:连里有天突然收到了兵团总部的公函,上面用打字机打着十几行字——所谓裴晓芸的母亲是外国特务的疑案,纯属“四人帮”对爱国归侨的政治迫害。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也获得彻底的平反昭雪。她在国外的姨父母,要求批准她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如本人同意出国,连队要举行欢送会。欢送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必须举行……

当把公函给裴晓芸看时,裴晓芸哭了。

“我在国内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我需要亲人!……”

凭裴晓芸的这句话,郑亚茹主持召开了欢送会。

她是这样说开场白的:“今天,我们为裴晓芸女士,召开出国欢送会。我们希望,裴晓芸女士到了国外,能够做一个红色资本家。这就算我代表全连对裴女士的临别赠言……”

这开场白是用笔起过草,背过的。为什么要用“女士”这样的称呼?话中有没有讥刺和嘲讽?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讲完话之后,裴晓芸站起来说:“我需要亲人,需要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我不愿离开祖国,不愿离开北大荒!我相信在北大荒我会寻找到关心我爱我的人……”说完,便离开了会场。

欢送会没开成,人们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她和曹铁强。曹铁强瞧着她,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也撇下她走了。就是从那一天,她意识到,不但失去了爱情,同时,也失去了友情。他对她责备的话都不愿说了。

想到这件事,郑亚茹站了起来,匆匆朝团部走去。她要去找匡富春。

她下了走的决心。

“没有十字路口,”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我,只剩一种选择,离开北大荒。”她明白,曹铁强是不会离开北大荒的了。在昨夜以前,她和他既是领导着一个连队的两个合作者,又是生活道路上的两个竞争者。就像运动场上的两个竞走运动员,比的是在北大荒坚持下去的耐力和毅力。只有爱情才能改变他们之间这种关系,而爱情早已在他们之间死亡了。剩下的,只是怨恨,也许更甚,是仇恨。难道有谁可以原谅导致他所爱的姑娘死亡的人吗?即使他亲口对她说出原谅的话,她也不能相信。即使她相信了他,她也不能饶恕自己。

离开,离开……绝不留下……要和匡富春一同离开,和匡富春一同。走在半路,她忽然放慢了脚步。她终于……站住了。她终于……转变了方向,她朝驼峰山走去。

她来到了埋葬刘迈克和裴晓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两堆新坟前。她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她用双手扒开积雪的硬壳,扒得露出了地面,十指在地面上使劲抠着。扒开的雪接收到阳光,化了。坚硬的地面潮湿了一点儿。她终于抠起了极小的一捧土。指甲裂了,十指鲜血淋淋,她却并不觉得疼。她双手捧起这一小捧土,缓缓地站了起来,虔诚地将土分撒在两座坟头上。

她在心中乞求:“刘迈克,裴晓芸,你们饶恕我……”

团部紧急会议的内容,是她透露的。会前,马团长找她单独谈了一次话,指示她开会时要首先发言,表明态度,并答应她,如果想离开北大荒,全部手续包在他身上。趁团长出去了一会儿,她急忙抓起电话,将关系到知识青年命运的这一重要情况,告诉了在水利连当文书的表姐,敦促对方赶紧采取对策……

郑亚茹来到了埋葬刘迈克和裴晓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两堆新坟前。

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曹铁强站在几步远处,正望着她。

两人默默地对峙了片刻,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向他一步步走去,走到他面前,说:“你惩罚我吧,我请求你……”

他摇摇头:“不,我的拳头从来也没有落在悔过的人身上……”

“打我吧,打吧,打呀!我求你……”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不,我不能够……我知道,你是要离开的了。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谈起我们兵团战士在北大荒的十年历史时,不要抱怨,不要诅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诋毁……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这也是我对你的……请求……”他说完这番话,注视了她良久,一转身大步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着两堆新坟,双手缓慢地抬起来,捂住了脸……

老北大荒人的女儿躺在团部卫生院的病床上,面如白纸。昨夜,她骑马驮着裴晓芸狂奔到团部,半途便在鞍上流产了。马到卫生院门前,她便昏了过去,滚落地上……

她在流泪,为失去了没出生的孩子和女友而流泪。在情感和心理方面,她都已具有了细微悱恻的母性的特征。而此种从未承受过的悲痛,像轰击宇宙的大雷电,猛烈地横扫着她的内心世界。

工程连的知识青年们来到了卫生院里。他们在走廊里被医生匡富春拦住,不许他们进入病房。

“我只能允许两个人进入病房。”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其他的人,都请自觉到外面去。”仿佛他是一位国王,而这里是他的宫殿。

“连站在病房门外看看也不行吗?”有谁嘟哝了一句。

他没有回答,朝贴在墙上的“病房秩序”翘翘下巴。

小瓦匠大声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

他看了小瓦匠一眼,回答:“现在正是我值班的时候,我是医生,我在尽着我的责任履行我的职权。”

大家都无可奈何地望着曹铁强。

曹铁强说:“那么请允许我进入病房。”

匡富春上下打量着曹铁强,认出了他。

小瓦匠赶紧从旁说:“他是我们连长。”又对曹铁强说:“连长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吧?”

曹铁强点了一下头。

匡富春闪开了,对两人说:“十分钟。我看着表。提醒你们,不要谈到那个对她很不幸的事件。”

“大家,就都……这么走了吗?”当曹铁强和小瓦匠走入病房,走到秀梅的病床前,她这样问,含泪的两眼望着他们。

“不,不是都走。我留下,我不走。”曹铁强说,“大家都要来看你,被医生拦住了。”

“连长,我谢谢你。迈克有个知识青年做伴了。”秀梅说,又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在哪里?我多么需要他来看看我……”

曹铁强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他在做着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对你说,别因此生他的气。”

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将脸转向小瓦匠,友好地说:“小瓦匠,回到城市里,别忘了给我和事务长写信,要经常写信,不然他一定会对我骂你的。他对你像对亲弟弟一样……”

小瓦匠紧紧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

卫生院的值班室里,郑亚茹和匡富春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话。

他问:“你的返城手续全办好了?”

她点了一下头,反问:“你呢?”

他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办理?”

“我……当初的决定,在今天,也还是没有改变。”

“你?……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怕,我怕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瞪大了,眸子里闪现出恐惧。

他摇着头:“不,不是玩笑。”

“你……你怎么仍不改变你当初的决定?你不能这样,这太轻率了,你将后悔一辈子的!”她扑到他跟前,双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襟。

他理智地分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抚平白大褂,说:“也许会的,但那肯定是将来的事。可现在我还没有后悔,所以我还不能动摇我的决定。是兵团送我上了医科大学,是兵团为我创造了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的条件。毕业的时候,我本来有可能留在大学。只因为我想到了这一点,我才回到北大荒。回来之后,我多么希望在我所生活的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会盖起一所很像样子的医院。现在,这样一所医院盖起来了,我对这里的条件感到满意。我时常因为意识到自己是这所医院里很重要的一名医生而感到自豪。更重要的是,我对这所医院里的一切都产生了感情……”

“不,不,我不听!我不听这些!……”她绝望地叫起来,双手捂上了耳朵。

看了她一眼,他接着说:“你不要捂上耳朵,你应该听,否则,你无法理解我……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值班。当我巡视病房的时候,我从病人们的眼中看出,他们都希望用那种默默的目光挽留住我,我被他们感动了。我忽然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病人们回到城市去?一个医生不是应该在最需要医生的地方起作用吗?难道北大荒不是全中国最需要医生的地方之一吗?在我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之后,我决心永远留在北大荒了。你刚到北大荒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说过女人因为一般性难产,男人因为患阑尾炎就发生死亡的事吗?……我不能承认我的决定是轻率的……”

她慢慢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双手。她怔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完全呆住了,像雕塑一般。她的双眸顿时变得异常灰暗了。

“我知道,我这样决定,会令你非常难过的。我……很内疚,觉得对不起你。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她那副样子,使他心里很难受。他向她跨近一步,握住她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但充满感情地说:“原谅我吧!”

她忽然紧紧抱住了他,仰起脸,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哀求道:“别让我伤心,别叫我绝望!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离开北大荒!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我不能什么都遗失在北大荒啊!我在北大荒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我一定要带着什么离开这里!我要带着你,我要带着爱情回到城市!……”她的声音颤抖不已,她的话说得那么急切,她眼睛里那种哀求的目光令他不忍迎视。

但他还是轻轻推开了她,摇摇头,说:“你们连队的人都在外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手表,又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说罢便撇下她走了出去。

他从秀梅的病房有礼貌地“请”走了曹铁强和小瓦匠,立即匆匆回到值班室。

她,却已经不在了。

他在门口呆立了一刻,慢慢地走到桌子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慢慢地用一只手撑住了额头……他极轻微而又极痛苦地说出了两个字:“亚茹!”

中午,一辆小吉普车从团部开出,开向公路。车内坐的是团长马崇汉、他的爱人和两个女儿。车开到公路口,司机首先看见政委孙国泰站在公路边上,减慢了速度,扭回头问:“团长,要跟政委告别一声吗?”

马团长像没有听见司机的话,阴郁的脸上毫无反应。

司机也不再说什么,加快车速,吉普车从政委身旁驰过。

马团长忽然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停……”

吉普车偏向路边,停住了。马团长打开车门,跳下车,朝政委大步走去。

老政委刚刚送走一批团部直属连队的知识青年,他们是乘长途公共汽车走的,有的连铺盖和箱子都丢弃不要了。行程长达九个小时,当今夜的定更星出现之后,他们便会从此脱离了北大荒的土地。

他心中涌起了一种对他们无限依恋的眷情,和一种……失落感。

北大荒毕竟是多么需要他们啊!

马团长走到他身旁,叫了一声:“老孙……”

他转过身,见是团长,有些意外。团长那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上,也留下了昨夜救火时被烧的处处破绽。

马团长向他伸出一只手:“我也决定要走了。已经向师部发出了转业申请报告,要求回地方老家……今天先送家属走。”

老政委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马团长苦笑了一下,又说:“我的错误,我不会推卸给别人的。我接受组织给我的任何处分……我的检查已经写好了,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老政委还是没有说话。

“老孙,十年来,我们之间在工作上配合得很不好……反思许多往事,我很惭愧。我……有些事情,积十年的教训,往往还不能一下子使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一次严峻的事态发生之后,便会使人猛省。昨夜的混乱没有到不堪设想的地步,我……感谢你!”他将政委的手使劲握了一下,放开后,转身就走。

老政委完全相信,对方的这番话,是由衷的,是诚恳的。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应该向对方说些什么。当团长走回到吉普车前,他才叫了一声:“老马!”大步赶过去。

“老马,我有句话对你说,并且希望你能够记住。”他走到团长身边,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无论在总结经验方面,还是在总结教训方面,我们都不能把个人的作用估计得太重,结合时代的错误来认识我们个人的错误,这也许才更客观一些。”

马团长沉重地叹了口气。

老政委又说:“知识青年的返城浪潮,绝不是我们个人的意愿所能遏止的。无论我们的意愿是良好的……还是……你,我,每一个兵团干部的最后义务和责任,不应该是想方设法阻拦知识青年返城,而应该是,认真总结各方面各种因素的经验和教训,把它记载到边疆的农垦发展史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还应该说几句道别的话,但又觉得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道别的话在此刻反而会显得很不相宜,便缄口不语了。

马团长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递到老政委面前。

老政委本不想接,他口中仿佛刚嚼过苦艾,苦涩得很,但见对方脸上是一种“临别敬赠”的庄重表情,意识到了这支烟在此刻有非同寻常的价值,便接在手中。

马团长自己也叼上了一支,随后掏出打火机,首先给老政委点燃了烟。不知为什么,团长自己却不想吸了,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放进了烟盒。他那沉思着的缓慢的动作,使老政委觉得,似乎他这一次合上烟盒,有可能永远不再打开了。

口唇不但苦涩,而且干燥。老政委只吸了两口烟,便将烟掐灭了。

老政委替团长打开车门,马团长的目光在老政委脸上最后凝视了一秒钟,高大魁梧的身材很不灵便地钻进了小吉普车。

老政委发现,坐在车内的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脸上,流露着微微的不安。他对女人笑了笑,在小女孩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见小女孩没戴头巾,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小女孩颈上。

老政委轻轻地替这一家人关上了车门。他久久地站在公路边上望着小吉普车疾驰而去,拐弯后消失在驼峰山脚下……

他转过身,面对团部的方向,从这里直通往团部区域的大道上,留下了混乱后的残迹:雪地上纷杂的脚印和交叉的各种车辙、道旁被砍倒并劈烂的杨树,显然是从车上甩下或丢弃不要的知识青年们的种种用物……

他顿觉心中那么惆怅,那么空荡!

老政委回到团部,刚走进办公室,军务股长也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摞档案。

军务股长说:“政委,这是三十九份档案,他们从我手中领走,又交回到我手中……”见政委一时没有明白他的话,又说,“三十九名知识青年表示要留在北大荒。”

老政委双手接过这三十九份档案袋,像双手接过一锭世界上最大的金块,觉得此刻无论有一杆什么样的秤,都无法称出这三十九份档案袋的宝贵的重量。

他,落泪了。

他说:“不是三十九名,是四十一名,是四十一名知识青年,留在了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我要重新盖起我们农场的场史馆,那两份知识青年的档案,要放在场史馆,和为了开发北大荒而献身的烈士们的遗物摆放在一起。”沉默了一刻,他继续说:“我还要建议,为两名知识青年修建一座碑,碑上要饰有石雕的象征,交叉的麦穗和枪,托举着一台拖拉机。这是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希望实现而始终没能实现的兵团战士服的帽徽设计,也是当初兵团曾向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许下的诺言。过去的十年中,曾有许多向知识青年们许下的诺言成为空话,我要为两名知识青年,实现其中的一个诺言。”

军务股长说:“政委,我第一个赞同你的建议。”

“你,替我深深地感谢这三十九名知识青年。”

“他们,也要我转告你,他们感谢你,感谢你给予他们的评价……”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我,我是政委孙国泰。我?……是,我服从组织决定……”

老政委缓慢地放下电话听筒,转过身,注视着军务股长。

“哪儿打来的电话?”

“兵团总部。”

“什么事?”

“调我到三师去任师长职务,他们的师长……回部队了。”

“那……那么我们团……”

“现在不同平常,我任命你为代理团长兼政委。”

“我……”

“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从今天起,你就接替我和马团长的工作吧!不久,兵团就要恢复到农场的体制了。你,大概和我一样,是要把骨头埋在北大荒的吧?”

股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两位北大荒的第一代创业者,彼此用目光说出了要向对方说的许多话……

工程连的“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最后才离开团部。离开之前,他们将团部区域的混乱残迹清除得干干净净。

小瓦匠的弟弟找到了他,问他何时动身返城。

他回答:“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走?你不能自己先走吗?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路上需要我照顾你。”

当弟弟的,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发火。

曹铁强将小瓦匠的弟弟拉到一旁,说:“我请求你一件事,我的养父现在病情很严重,正住在市立第一医院,我妹妹看护着他老人家。他们虽然不是我的亲父亲、亲妹妹,但他们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他们。你一下火车,先不要回自己家,先要赶到医院去,告诉他老人家,就说我请求他老人家,千万要坚持住,几天内我就会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连队,我是连长……”

“需要我告诉他们,你决定留在北大荒吗?”

他摇了摇头:“不,只有我自己告诉他们,他们才会理解。”

……

“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行驶在荒原上,像一艘驳船行驶在夜的海面上。

每一个人,都无语地沉思着。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咦,咱们指导员呢?”

没有人回答。

郑亚茹,这时坐在长途汽车上。她不要铺在连队大宿舍里的被褥和那只伴随她十年的木箱子了。她临登上长途汽车,从北大荒的土地上装了一牙具缸雪。雪,已经化成了水,可她双手仍捧着牙具缸。

哦,北大荒的雪呀,这表现在北大荒版画上是那么美那么迷人的雪,但一离开北大荒的土地,竟是这么迅速地融化了!汽车里的温度不是和外面一样寒冷吗?她不明白,是她的手温将雪融化了。

难道我连一捧雪都带不走吗?既然带不走,就归还给北大荒的土地吧!让这雪水再冻结成冰,让这冰在春天再融化,渗进北大荒的土地吧!

她轻轻摇下一半车窗,将那半牙具缸雪水洒到了窗外,连同她落进雪水中的几滴泪水……

“驳船”仍在夜的荒原上行驶。北大荒的荒原啊!如果你也有思想,也有语言,你将对十年和两个不平静的夜晚,作怎样的评说呢?

荒原的夜“海”是那么沉寂!

坐在车上的小瓦匠,从兜里掏出什么,背着人悄悄撕碎了。

几片白色的纸片从他手中飘落在雪地上。

驼峰上,又传来一声苍凉的狗吠——那是“黑豹”的声音。

荒原是那么沉寂,那么沉寂,那么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