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团各连连长、指导员聚集在团部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个烟灰缸插满烟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继续吞云吐雾。

会议从下午四点开到六点,吃过晚饭,接着开到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次严峻的会议。

团长马崇汉,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这次会议的严峻性。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飓风,短短几周内,遍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些师团的知识青年,已经十走八九。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返城大军,有如钱塘江潮,势不可当。一半师、团、连队,陷于混乱状态。唯独三团,由于地处最北边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飓风的势头还没有真正席卷到这儿。三团的知识青年们,近几天才刚刚开始从亲友、同学和家书中获得返城信息。各种迹象表明,他们也在暗中骚动起来了。

兵团总部下发了一个紧急文件:为缩短从兵团体制恢复到农场体制的过渡时期,为尽快稳定各师团的混乱局面,组建起各师各团连队新的领导机构,重新形成生产秩序,确保春播。知识青年的返城手续,必须在三天以内办理完毕,逾期冻结。

急件被马崇汉扣押,不向连队传达。

三天,三个二十四小时,只要拖延过三个二十四小时,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钉在各连队的花名册上了。他曾同政委孙国泰就这一点交换过看法,却遭到老农场干部孙国泰的坚决反对。

“我们没有权力扣压兵团总部的急件。没有权力。”政委严肃地回答他。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权力这样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党委的嘛。”马崇汉温良恭俭让地说。

凭着与对方多年共事的经验,孙国泰知道,对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俭让,越证明根本没把他的意见当成一回事。虽然他是政委。孙国泰也明白,马崇汉所以要在决定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命运的这一严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无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种态度,表明一种“赞同”的态度。有了他这种态度,哪怕是一种含糊“赞同”的态度,不,哪怕是缄口不言,那么,这件严峻的事情,这一首先从马崇汉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个人意志,便可以被对方也被别人认为是“党委的决定”了。

“党委也没有权力作出这样的决定。”老政委态度鲜明。

“政委同志!”马崇汉语气强硬起来,“别忘了,你是一位团级领导,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为生产建设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责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对方当作同志看待过吗?思想工作者?多么尊重的称谓。可是在这方面,对方曾允许他充分发挥过作用吗?说什么为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说什么共同责任,真是冠冕堂皇!好听的话都叫你马崇汉挑着说了。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感觉对这些知识青年们有愧吗?

他压下怒气,慢言慢语地说:“团长同志,你不觉得为生产建设兵团思考的晚了些吗?许多知识青年是怎样来到北大荒的,你应该比我心里更清楚!”

“你!……”马崇汉一时说不出话来。

兵团组建的第二年,马崇汉作为兵团代表,乘飞机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作了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说式的动员报告:正规部队的性质,不但发军装,还发特别设计的领章帽徽,居住砖瓦化,生活军事化,生产机械化……如此这般天花乱坠,欺骗了多少知识青年啊!

马崇汉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识青年诅咒啊!……

此刻,老政委孙国泰盯着团长马崇汉那张刮得发青的五官分散的脸,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这个会议室里,为他召开的“欢迎会”上的情形。那次“欢迎会”也是由团长马崇汉主持的。马崇汉向全团机关工作人员介绍他时,十分钟大摆他的老资格和革命经历,三十分钟大批他在农场时期犯下的种种“路线罪行”。

他当时猛然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马团长对我的介绍,等于为我树了一个碑,立了一个传,盖棺定论。千秋功罪,自有历史评说。据我所知,我们共产党没有为活人树碑立传的惯例,马团长这番话,就算是我的悼词吧!既然我还没有死,追悼会现在可以结束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意识到,团长马崇汉是要故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领导地位上的悬殊差异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个无论大小的原则问题上,他从没有向对方妥协过。虽然,他是一批被罢官撤职了的老农场干部中,幸运地获得“解放”的,时时有从领导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从开会到现在,他还一句话没说,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马团长今天格外沉得住气。参加会议的人们沉默着,他这个主持会议的人也沉默着。他扫视着人们的脸,想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窥测他们的内心活动。

公务员小张又一次走了进来,交给他一条“牡丹”烟。他将包烟纸扯开,东甩一盒,西抛一盒,将一条烟顷刻分光,自己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顿了半天,却没有点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张!”

小张应声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张领会地默默拎起几只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马团长对面的,是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她看了马团长一眼,说:“我表个态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团长马崇汉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认为……目前……对于我是一个考验关头。我……赞同团长……不,赞同团党委……”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几句话,她说得并不轻松。

团长嘴角浮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向她投去极为满意的一瞥。

她刚抬起头,一接触到团长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掏出手绢擦汗。她是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孙国泰站了起来,用纠正的口气缓慢地说:“不,不是团党委的决定,团党委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决定。”

马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不错,党委是没有来得及作决定。”他用一种特别加以强调的语调说出“没来得及”四个字,之后也站了起来,肩膀一耸,将披在肩上的大衣抖搂在椅背上,接着说,“不过,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孙政委,还有几位也是党委委员,其他同志,都是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我看,这次会议就算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也未尝不可嘛!”他停顿了一下,将脸转向郑亚茹,换了一种亲切的安抚的口吻又说:“你刚才的发言很好,态度很明确嘛,你就算代表工程连党支部第一个表态了。”

“郑指导员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人说话了。大家的脸一齐转向这个人,说话的是工程连连长曹铁强。

郑亚茹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马崇汉从桌上拿起刚才想吸而没吸的那支烟,已经划着根火柴,听罢曹铁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燃烧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灭了,被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啰?如果是这个意思,也算一种表态嘛!”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曹铁强。说完,紧接着喊:“小张,倒烟缸!”

小张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室,从桌上拿起烟灰缸。

“叫你打开水,你怎么没打来?”马崇汉又一次拿起水杯。

“开水房锁着门。”小张讷讷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马崇汉口气中流露出愠怒。

曹铁强瞅了团长一眼,又瞅了小张一眼,待小张走出去,才说:“是的,我反对。”

郑亚茹的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马崇汉的目光如伤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连连长。对于这个东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怀地记着一笔账。此时此刻,这笔账的账簿子又翻开了……

全兵团大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着工作组,坐镇工程连抓试点。他是个很善于总结各种运动经验的人。在这一点上,能力要比政委孙国泰高一筹。几天内,他就总结出了一套“三字经”——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户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识青年的箱子要查查,凡属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搜回来。“三字经”通过电话线,由马团长亲口传达到全团三十几个连队,指示照办之,推广之。“运动”得全团鸡犬不宁。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

“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了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

“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二〇三”首长。

“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

“抬起头!”

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了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

“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小瓦匠浑身一颤。

“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字!”团长声色俱厉。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

“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

抗议者二话不说,从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

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向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上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

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

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了那三块杨木板。

“垫上吧!”

“我……不敢……”

“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

“万一……”

“我顶着!”

马团长是一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

拉亮电灯,见三块杨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仅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长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阳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衬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蒙眬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

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了。

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

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强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

“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

“打谁谁挨着!”

“你打了团长!”

“别……逗了……”

“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

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军大衣,不是团长的是谁的!

“快起来,把木板撤了!”

曹铁强帮他的忙,二人慌乱地从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惊醒,一个个翻身趴在被窝里,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俩。

“深更半夜,你们搞什么名堂!”不知哪一个,从地上拎起一只大头鞋,朝他俩扔过去。大头鞋打在小瓦匠后脑勺上,小瓦匠“哎哟”一声,双手倒捂着后脑勺,仰躺在炕上。

“谁打的?谁?!”曹铁强厉声喝问。

几颗脑袋畏惧地缩进了被窝。

这时,外面进来三个人,都是团警卫排的,是跟马团长一块儿来到工程连的。为首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他们,虽不属于工作组成员,但在工程连战士们面前,却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似乎在时时表明,他们,即使算不得“高级知青”,起码也是“特别知青”。因为他们是“拿枪杆子”的,是经常跟随各级团首长的。他们是半享受职业军人待遇的。

刘迈克一进大宿舍,首先从地上捡起马团长的军大衣,拍拍土,然后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脚:“起来起来,跟我们走。”

小瓦匠坐起,一见是三个警卫排的,顿时变了脸色,讷讷地问:“到哪儿去?”

“连部,马团长有请。”警卫排长一副闹着玩的样子。

“我……我不去……”小瓦匠往曹铁强身后躲。

“不去?那哪成啊!”小瓦匠的胆怯使警卫排长开心,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说,“带走。”

那两个便上前去拖小瓦匠。

他们被曹铁强推开了。曹铁强抢先一步,身子挡在宿舍门口,冷冷地说:“你们,简直成了马团长养的狗了,叫你们咬谁就咬谁?”

刘迈克愣了一下,后退一步,眯缝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铁强的脸,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曹铁强讥讽地说:“你腰间扎条武装带不伦不类,劝你还是解下来的好。”

“你看不惯?”刘迈克真的缓缓解下了武装带,在手中摇晃着。

“别碰着我!”曹铁强又说了一句。

刘迈克唰的一声将武装带朝他抽过去。

刘迈克真的缓缓解下了武装带,在手中摇晃着。

曹铁强一偏头,武装带的铁卡子抽在门框上。他朝门框瞥了一眼,门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别怕,吓唬吓唬你,闪开吧!”刘迈克的武装带仍在手中摇晃。

曹铁强动也不动。武装带第二次抽了过来。这一次,他躲闪未及,肩头挨了一下,白衬衣绽破,立刻渗出血来。

他捂着肩头,从门旁闪开了。

刘迈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

曹铁强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击一拳!这一拳那么有力,刘迈克踉跄倒退,撞在脸盆架上。一排脸盆翻落,一只漱口缸子滚到红火彤彤的炕洞里。

刘迈克爬起,惯于争凶斗狠的脸扭歪了,扑过来与曹铁强扭打作一团。

小瓦匠吓傻了,瞪大惊骇的眼睛,像只耗子似的缩在墙角。

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同时上前,对曹铁强拳打脚踢。

刘迈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连知识青年们的公愤,这时眼见自己的排长要吃亏,哪里还按捺得住!他们发声喊,纷纷从火炕上跳下地,一个个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恶斗。从地上打到炕上,从炕上滚到地上。战斗结束后,警卫排长和他的两个战士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刘迈克凶恶地说:“曹铁强,你不计后果是不是?”

啪!有人给了他一耳光。

连部里,团长马崇汉坐在椅子上吸烟。

他好生恼火!

身为团长,被知识青年打了一记耳光,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知识青年,从正规部队到生产建设兵团那一天起,他就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不,也许用敌对心理这个词更准确。

什么生产建设兵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参加革命多年,到头来落了个“七〇(零)八三(散)的装甲(庄稼)部队”的团长当!幸而,没脱掉军装。当上三团团长后,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更令他替自己愤愤不平!这么个团长和“草头王”有什么两样?

然而,“草头王”却并不那么好当。知识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正规部队的战士,也不同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革命群众。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们简直是“蝗祸”,是“洪水猛兽”,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瘟疫”!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卷来了。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一来就声明:“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错,“最高指示”说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实际上,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若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当前中央路线斗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在这方面,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他们不但了解过去,而且仿佛能预知未来,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他们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连中央首长,他们也敢炮轰,也敢油炸,何况他马崇汉!

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恰如一个人,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但又被命运所捉弄,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

多可悲!

有时扪心自问,他承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来的吗?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那可没他的干系。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

他所有郁闷在胸,积压在胸的怨气、怒气,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调教“它”,当成一匹牲畜调教。当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严,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

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鼻青脸肿,浑身灰土,双臂被反绑着。衣领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颗。第二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第三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一个排长两个战士,他派去传带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狈不堪的“俘虏兵”。

他霍地站了起来!

跟在三个“俘虏兵”后面走进连部的,是曹铁强。

“他们,据说奉了你的命令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我反对这样做。他们不听我的阻拦,首先动武,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我自己,明天听从你的发落。”

曹铁强说完就走。已经走出门外,又转过身,对团长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像是说:“祝您晚安!”

……

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

“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连的人不好惹了!”

“刘迈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欠了我一笔账,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

“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七言八语,激昂兴奋。

小瓦匠满面阴云,一言不发,默默叠被子,卷褥子,叠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绳捆。

“你这是干什么?”曹铁强问。

“干什么?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来的。马团长能放过我吗?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当二劳改!”

这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朝大家泼来。

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说:“你犯什么案了,竟要自首去?你别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男宿舍女宿舍是一栋房子,中间被过道分隔开。这时女知青们也都来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

有人问、有人答的时候,裴晓芸挤到曹铁强跟前,神色慌张地说:“不好了!马团长给团部警卫排打电话,说咱们工程连的男知识青年聚众闹事,要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

曹铁强追问:“还说什么?”

“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

“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夜里看麦场,刚才经过连部门口。”

身材瘦弱娇小的裴晓芸,替男知青们担惊受怕得瑟瑟发抖。

沉默。

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变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你们……快躲起来吧!”裴晓芸比谁都焦急不安。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排长曹铁强身上,那些目光是复杂的。

“躲?……”他被这个字激怒了。这个字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而且分明是主要针对他说的,他觉得当众受辱。

“听着,”他对全排战士说,“事态是我扩大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预先把我捆起来,等警卫排的人到了,将功赎罪!”

言辞刚烈,语气豪壮。这番话,是从小说里读到过的,还是看了什么电影印象太深记住了,连自己也闹不清楚。

大家被感动了。由感动而敬佩,由敬佩而义愤,由义愤而激发起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这种情绪抵消了年轻人们本来就易于丧失的理智。而丧失理智有时是件痛快的事。

“排长你说的算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胆小如鼠吗?!”

“警卫排有什么了不起?比这严重的事件我们经历得多了!”

“与其在这儿瞎嚷嚷,等着警卫排的人来,像抓犯人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抓走,莫如跟他们大干一场!”

“对!咱们去打他们的埋伏。”

于是,在“文攻武卫”中培养起来的盲目英雄主义的驱使下,他们匆匆穿好衣服,拥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来,向村外而去。女知青们也不肯错过这一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纷纷跟了去。只有几个没有去,她们赶紧跑向连长和指导员那儿报信。

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公路两旁的小树林中。

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驶下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树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握竖举。棍棒锄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双方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

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立桩。

“给我把枪都放下,奶奶的!”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纷纷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还不服气,说:“我们是奉团长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啰唆,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嗖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驶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

老政委长长地嘘了口气,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谁带的头?”

“我。”曹铁强低声回答。

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

“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

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

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

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铁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识青年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士,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

他们会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对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了,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他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淬火”。经过那次“淬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吗?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

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

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名哈尔滨的小子三天,叫他终生后悔!

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

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了?

“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

“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识青年像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待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团长呢!呜呜呜……”

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

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来。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像胸膛内有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焦舌燥。

“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哝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

“岂有此理!”马崇汉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了。

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

马崇汉皱着眉头接过听筒。

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

“我是马崇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马崇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就这么两句,口气像“最后通牒”,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大家,沙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电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

“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

“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

尽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

“好像……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子被这股寒风吹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