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知识青年企图逃离这片充满死亡阴影的荒原,但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后,迷失了方向,终于不得不顺原路回到了各自的连队。

五个连队,每个连队派出一名最富有责任感的战士,组成了告急小队,骑上各连最快的马,带上一挎兜干粮,向团部出发了。

告急小队出发后,雨势稍减,天空露出了晴意。

麦海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只要走到外面,抬头就会望见它,然而仿佛根本没有望见它似的,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了似的。只有我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因为连部的窗子就朝向麦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雨终于停了。我推开窗子向外望去,但见云开天露,久违的夕阳悬吻着暗黄色的麦海,吻得那么久,吻得那么深情。渐渐地,它将自己的脸偎入了麦海的胸怀。一道绚丽的彩虹,横架在麦海上空。晚霞从地平线处向整个天空辐射,阴霾的残云被逼退到天空的深远处。“满盖荒原”的景色又变得澄清了,变得明朗了,变得新爽了。然而我的心境并未因面对这久雨后的美好的景色便愉悦起来,我从心底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惆怅地转过了身。就如同一个刚肠男子,对爱而必弃的情人转过身去一样。

麦海,我们的麦海,我的麦海,宽恕我吧!在我的每一个战上的生命都受到瘟疫威胁的情况下,你怎能不被我暂时排遣出心内!

我一走出连部,立刻呆住了,怔怔地站在连部门口。一个姑娘迎面朝我走来,她的身姿那么像副指导员!

她走到我跟前,犹疑地问:“你是副连长吧?”

我点了一下头。

“我是团卫生院派来的医生,我叫肖淑芸。”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拯救者的手,半天,才激动地说:“全靠你了!……”

她微笑了一下,得体地回答:“我希望自己不辜负你这句话。”她的容貌也那么像副指导员,连同她的语调和她那种令人感到亲近的微笑。她看去要比副指导员大三四岁,具有比副指导员趋于成熟的气质。

我放开她的手,问:“你们怎么到来的?”

“团部派一辆越野卡车送我们,还有两台拖拉机保驾。卡车和一台拖拉机在半路陷住了,我们只好徒步行走,结果晚到了一天。”

我这才发现,她的鞋袜完全被泥浆糊裹着,挽起过又放下了的裤筒还未干。她又说:“五个人去告急,其余四个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回来了!多亏你们连的小李毫不犹豫地表示给我们带路,没有他,我们也许会迷失在荒原上的!”

小李,谢谢你!我心中默默地这样说。我为自己派了一个真正的战上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她问:“师部的曹干事还在你们连吗?”

我点了一下头,见她脸上顿时放出兴奋的光彩,我马上猜测到了她和他可能是什么关系,一丝遗憾之情油然而生。我淡淡地说:“他就在连部。”

她顾不上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一股旋风似的奔进了连部。

我刚来到了大宿舍。李守志坐在大宿舍门旁的木墩上,双膝轻轻夹着他从小养大的那只黑狗。他看见我,推开狗,站了起来,说:“副连长,我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

我用感激的目光无言地望着他那张稚气未泯的娃娃脸……

春播时节,我将拖拉机开到公比拉河边加水,碰到他也在河边给拖拉机加水。他从河中拎起一桶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却猛一转身走开了: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妹妹坟前相遇一样。

“喂!……”我叫了他一声。

他站住,缓缓地转过身,勇敢地注视着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守志……”他的声音很低。

“哪个城市的?”

“北京。”

“现在是哪个连的?”

“新建三连。”

“调到我们连来吧!”

“……”

“你不愿和我在一个连队?”

“你……不恨我?”

“不……”我走到他跟前,坦白地说,“我需要你……”

水桶从他手中掉在地上,他扑进了我怀里……

他调到我们连后,我觉得,我在情感和心理上获得了某种补偿和慰藉,但是我们接触得并不多,更没有相互表露过相怜之情。一个妹妹真心爱过也真心爱过妹妹的人就生活在我身旁,毕竟使我觉得恍如妹妹的一部分灵魂复活在我生活之中,这就足够了。

我派他参加告急队,其实是有心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能够离开瘟疫蔓延的大荒原。在他临行前,我曾暗示他:“你的任务仅仅是告急……”我看出他当时分明是理解了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的。

我的动机并非出于一种卑下心理。不,并非仅仅由于我对小妹妹的个人情感所驱使,还因为他是我们全连年龄最小的一个知识青年。在我看来,他仍是一个孩子。在严峻的情况之下,一个孩子是理应获得特殊的“护生权”的……

他今天却又回到了“满盖荒原”,又置身在瘟疫的统治下,是告急队五个人中唯一真正富有责任感、真正完成了使命的人。我又一次理解了,妹妹究竟何以会爱上这个和她同龄的娃娃脸,何以会对他爱得那么纯那么真又那么深!也又一次理解了妹妹生前何以会承担着对一个女孩来说等于身败名裂的结局而决不羞悔,决不退让,甚至决不容许任何人,包括我——她的亲哥哥在内,对他们的爱情说半句亵渎的话语。

爱,如果是圣洁的,如果是真挚的,如果是无愧于用“爱”这个透明的字来表述的,纵然是一时的情感冲动使它蒙受了羞耻,也只能说是“过失”,而绝非罪孽。

如果说我早已宽恕了他们,而在我注视着他的娃娃脸那一时刻,我真想紧紧搂抱住他,对他说一句请求他,请求他和小妹两个人宽恕我的话。因为我曾用怎样冷酷的语言亵渎过他们的爱情,诅咒过他们的爱情,辱谩过他们的爱情啊!我知罪。

我心中虽想到了这么许多,却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我一走进大宿舍,大家立刻将我围住,七言八语乱嚷嚷:

“团里开他妈的什么玩笑,给我们派来一个女知青!”

“她能比我们连的卫生员强多少?”

“我们的生死簿就掌握在她手中,有什么保障?”

“既然团里对我们这么不负责任,我们……”

“都住口!”我严厉地喝止他们。

他们顷刻肃静了,一个个吃惊地望着我。

“谁不信任团里派来的医生,可以自己离开‘满盖荒原’去逃生!”我被他们嚷嚷得心情异常烦乱,忍不住大声呵斥着,并转身走出了大宿舍。我不愿代那个肖淑芸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我认为我的战士们的愤怒不无道理。那个肖淑芸和蹲点工作组组长之间的特殊关系,损害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已不再觉得她有任何酷似副指导员之处了。

李守志仍坐在大宿舍门旁的木墩上,定神地望着远处的麦海,连我走出来他也没有发觉。只有他的黑狗讨好地对我摇摇尾巴。我回到连部,连部也不安宁。里间屋内,肖淑芸和曹干事在争吵:

“难道你不明白出血热是怎么回事吗?是瘟疫!这里每天都可能突然发生死亡,想离开都办不到,你却自告奋勇……”

“我是医生!”

“别忘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得准备结婚!……”

“你喊什么?在此时此地,请你不要提到我们的婚事!”

“芸,我是为了自己吗?!”曹干事的语调压低了,温柔了,“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为什么一见面就争吵呢?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吗?过来让我好好亲亲你……”

一声响动,大概是她使劲把他推开了,他撞在档案柜上。

我正欲退出,却来不及了。她从屋里走出来,仍是满脸的愠怒。她看见我,怔愣了一下,脸倏然变得通红,她故作镇静地说:“我需要你做件事,请你把我带到你们的连里去!”

我问:“现在?”

“当然!现在,立刻就去!”

里屋一片死寂。

我本想劝阻她,明天再去,我怕我的战士们会由于余怒未消而对她粗鲁无礼。但我却身不由己地做了领路人,或许是想对她刚才战胜个人情感的那几分勇气表示赞许?

我们走到大宿舍门口,李守志还坐在门旁的木墩上。黑狗跃起,对她汪汪乱吼。

她站住,瞧着它,问:“谁养的狗?”

“我。”李守志看她一眼,将狗唤到身边,拍拍它的脑门,它乖顺地蹲下了后腿。

她说:“把狗处理掉。”

“什么意思?”李守志一听,两眼瞪着她。

她依然用那种平静的,但带有不容抗争的含蓄的威严语调说:“我的意思很明白,弄死它。”

李守志一下子站了起来:“要是换个人跟我说这话,我就先揍他一顿再说!”

她眯起一双秀美的眼睛,沉默片刻,将脸转向我,说:“请你记住,从现在起,我的话就是法令!”说罢,径自走进了大宿舍。

我顾不上对李守志说什么,赶紧跟着她走进大宿舍,在过道内扯住她,低声征求:“先从女宿舍开始?还是先从男宿舍开始?我们连的男知青,可是都有点……缺乏礼貌……”

她犹豫了一下,从我的话中品味出什么,板着脸说:“既然如此,当然先从男宿舍开始!”

我推开男宿舍门,首先将她让了进去。大家一发现她,纷纷停止了各自正在做的事情,目光从各个角度集中在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毫不掩饰他们内心对她的不同程度的轻蔑。靠着躺着卧着的,连姿势都不愿变动得文雅一点。

她从容地,默默地环视他们。

我低声说:“请你别介意,他们……”

她皱起眉头,打断我:“不,我对这一点很介意,这种精神状态,不利于我,也不利于他们!请你命令他们全部下地,分列两排。”

她的话充满了无可争辩的威严。

我像她的副官一般顺从地照办了。

他们分明仅仅是为了给我一点面子,一个个缓慢地不情愿地下了地,站成了懒懒散散的两排。

还有几个人竟仍盘脚围坐在火炕上,用扑克牌算命,口中念念有词:“红桃J!——生!黑桃K!——死!……”

我正欲发作,被她用手势制止住了。

“我是自愿要求到‘满盖荒原’上来的。”她平静地开口说。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某种特殊的作用,一部分人渐渐变得庄重了些。

她接着说:“我曾在医学院受过两年培训,培训期间专门收集过有关出血热的病例。流行性出血热是一种自然疫源性疾病,其流行形式主要为散发,但当大量人群进入疫区而预防工作缺乏的情况下,可形成爆发。疫区大多分布在湖沼、荒泽和易受淹涝的半垦区,以秋冬季为流行期……”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认真听起来,几个算命者也投来了惊疑的目光。

“传染此病的是黑线姬鼠和莫氏田鼠。一般鼠类的传染性也不可排除。在疫源区,猫、狗有时也能成为传染媒介……”

人们的目光忽然都从她身上一齐转向门口,李守志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他避开众人的目光,使劲咬着下唇。

她继续说:“虽然据说你们连的卫生员已经对你们进行过了一次身体普查,现在我必须还进行一次,请大家脱衣服。”

那几个算命的从炕上跳到地上,并且带头脱起衣服来。

忽然有一个声音挑衅地问:“胸部是否潮红,腋下是否有出血点,不就是这一套吗?”

她转过身,用目光发现着,并咄咄逼人地盯住说此话的人说:“如果你认为多此一举,可以马上出去!”

队伍里变得出奇的安静。

又有人低声问了一句:“连短裤也脱吗?”分明也是在挑衅,比前者含蓄,却比前者下流。

她仿佛不屑于认真,立即回答道:“如果你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她看了我一眼,见我还呆立在那里,眉头一皱,大声说:“你也不例外!”

我只得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衣扣。

忽然,一个尖嗓门高叫起来:“老鼠!……”

叫声未落,一只枕头摔在地上。转瞬间,十几个穿着短裤的赤身裸体冲撞在一起,穿着鞋的狠狠跺踏,赤着脚的用随手抓到的各种物件使劲砸去……

几秒钟后,骚乱静止了。十几个人先后退归原位。众人呆呆地盯着炉旁地上,那儿有一小团粉红色的肉泥,似乎还在颤颤搏动。每一个人眼中投射出的,都是一种解恨的、奇特的、快感的目光。好像被打死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具可怕的凶恶的瘟神。

砰!……

是一声枪响!

李守志拎着步枪走进了宿舍。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将枪挂在墙上,转过身,背对大家,面对墙,一言不发,开始脱衣服。

大家都明白那一声枪响的结果。

大家知道他多么喜爱这只从小养大的黑狗。它是他亲密的朋友,伙伴,几乎天天与他形影不离。我比大家对他多理解一层:他需要某种寄托内心情感的方式。他无异于朝自己那封闭的充满感伤的心开了一枪。

肖淑芸走到他身边,用手在他已脱光了上衣的手臂上轻轻触摸了一下,低声说:“小李,谢谢……”

我也走到了他身边,说:“告诉木工班,给狗钉个箱子,就说我同意的……”

一滴泪水,慢慢从他的眼角挤出,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当我和肖淑芸离开大宿舍,往连部走时,她像深深地卸掉了重负似的嘘了口气。

我急不可待地问:“快告诉我结果!”

她站住了,缓慢地说:“你们连队的情况相对乐观,只有一个人……”

“谁?……”

她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忧郁,许久,才极轻微地吐出一个字:“你……”

肖淑芸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忧郁,许久,才极轻微地吐出一个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