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的浓厚的乌云迅猛地吞掉了最后一块晴空,整个“满盖荒原”被凝重的死渊般的阴暗完全笼罩了。乌云仿佛一个面目可怖的怀有某种报复心的凶汉,险恶而野蛮地俯视着静止的麦海。闪电速描出它一次比一次更狰狞的张狂。麦海似柔弱的女人,屈辱地随着乌云放肆的欺压,屏息敛气。雷声,却是沉闷的,抑制的。抑制的沉闷中显示出它含蓄的威慑,像有几头巨兽蛰伏在泼墨般的翻涌的云层后发出阵阵哮吼。

地平线消失了。

往日蓝色金色泾渭分明之处,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如烟的雾状,一片似雾的苍灰……

雨季就这样来临了!

我们在“满盖荒原”播下了几十万斤优良麦种。

我们像恋人盼望约期一样热切盼望的丰收,强烈诱惑着我们无私的占有欲的丰收,使我们内心产生由衷的喜悦和高尚的冲动的丰收,足以祭奠为垦荒而献身的死者亡灵的丰收,也许将极可悲地成为泡影了!

这是我们征服了“满盖荒原”的第二度秋季。无际的麦海上空,仍颤动着可敬的青春的逝影和三个年轻生命的永恒的遗音。连绵不断的雨仿佛要向我们垦荒者证实:“满盖荒原”是不可征服的!最终主宰它的乃是大自然的法则!人的愿望和意志是荒唐可笑的!冷漠的秋雨冲刷掉为此付出的青春与生命的代价,将如同潮汐注定冲刷掉沙滩上的足迹!

雨季的第四天,我和老连长站在我们连的麦地边上,呆呆地眺望着隐罩在云雨迷蒙之中的麦海。倾泻不止的秋雨冲洗着我俩透明的塑料雨衣,汩汩而淌,在我们脚旁汇成了一片水洼。我赤着的双脚已被雨水浸麻木了,身上一阵阵打冷战。

“完了……”老连长终于开口说出这么两个字。他一动不动地僵立着,并未看我一眼。

“完了……”我也在心中暗暗重复这两个字,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裸淋在秋雨中,像我塑料雨衣上的一颗扣子。同时我仿佛觉得有三个人就站在我背后——副指导员李晓燕、“摩尔人”王志刚和小妹梁珊珊。仿佛听到他们也低声说出两个字:“完了……”仿佛他们离我那么近,我似乎感到了他们的呼吸。

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见一个人从连队的方向朝这里走来——是师麦收指挥部派到我们团蹲点的曹干事。他穿着披风式军雨衣,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不时像运动员一样敏捷地跳跃过水洼。

他走到我们跟前,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立即回连队,讨论师麦收指挥部的第一号麦收指示。”

老连长徐缓地朝这位蹲点工作组组长转过身,眯起眼睛,漠视着他那张毫无男性特征的白白净净的脸,提醒道:“你大概忘了,我这个连长已被你撤职了!”

他未立即回答,却弯下腰,撩着雨水,很有耐性地一下下泼洗靴上的泥点,直到将他那双崭新的水靴泼得干干净净,才直起身;掏出手绢,边擦手边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我恢复你的职务。”那口气宛如一位统帅在对一个上士说话。说完,两边嘴角朝上微微一动,做出高傲的女性们才有的令人讨厌的笑态。

他的笑令我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尤其在此时此刻。我真想抓起一把泥甩在他脸上。

老连长忽然蹲下去,双臂交抱着膝部,头,沉重地垂在双臂上,他那老化了的破塑料雨衣的下裾漂在水洼里。

他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哭了。

“同志,你这是什么情绪?不满情绪?悲观情绪?这种情绪是极端有害的!是……”

“滚你妈的!”

我打断了蹲点工作组组长的话,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四个字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感到既满意又畅快。

曹干事怔愣了一下,讷讷地反问:“什么?……”分明怀疑听错了。

“滚你妈的!”

我又大喊一句,字字清楚。

他不再怀疑自己的听觉有问题了。他那张白净的脸顿时变紫了,由紫转青,青如生果。他用一根手指威胁地指着我,指头颤抖。

我盯着他的脸,攥紧了罩在塑料雨衣下的拳,恨不得在他脸上,就在眉心和鼻梁之间,狠狠来上那么一拳,打他个满脸开花!

也许是我当时的神色太可怕了?也许是透明的塑料雨衣暴露了我的企图?他畏怯了。他那指向我的手指,渐渐收回去了。胳膊,也随之垂落下去了。

“你敢……”他声音极微小地嘟哝,一转身走了……

雨,比前一天下得更大。“满盖荒原”上的秋雨季,造成一种凄迷而苍凉的景象。晴日所能绰约见到的远山的虚影,彻底消失在浮游变化着的云雨的铅灰色之中了。铅灰色涂隐了一切:远山脚下的密林,麦海边缘年轮长久的孤树,新建连队静寂简陋的一座座土坯房……唯有那里升起的炊烟,表明在这片荒原上还有执拗的高等生命存在着。潇潇的秋雨无休无止地倾泻着。荒原沟满壕平,河汊肆意横流,触目皆是水乡泽国。偶尔从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上张皇地飞过不整的雁阵,失落下几声惆怅的雁鸣。或者哪一个连队敲响当当的钟声,仿佛提醒这荒原上的人们该做点什么事情了……

在这铅灰色的天地间,晴日里金灿灿的麦海变成了蚀铜般的锈黄色,麦海开始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了……

“完了……”我心中又一次暗暗重复这两个字。我从麦地边上拔起几棵麦子,搓下麦粒,捧在手中细看。饱满的麦粒被麦壳裹着,竟还没有湿胀。我心中又产生了一线渺茫的希望。倘若几天后雨过天晴,也许我们还来得及将麦子收获到麦场上。我们是这荒原上的播种者,我们怎么能断送这收获!那将是几十万吨的收获啊!

老连长站起来了。他似乎想对我说句什么话,却只是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对我说出来。

我从他的表情中得出了判断,他要说的肯定与我要说的是同一句话:滚他妈的第一号麦收指示吧!

我和老连长彼此搀扶着,踏着胶状的泥泞和深深浅浅的水洼,一步一滑地向连队走去。我们滑倒了好几次,弄得满身泥浆,但我们依然默默无言。

纵然这辉煌的收获彻底断送,颗粒无收,我们也是没有罪过的。这种思想一路上不知多少遍地在我头脑中闪现着。仿佛这样想,便可以使我多少减轻一点心头的负重。

但我知道,老连长不会这样想,无过的负疚感只会更强烈地折磨他的。

雨季来临的日期,比我们预测的日期还提前了一天。但我们的联合收割机在雨季前十几天就检修完毕,我们的麦海在雨季前十几天就成熟到了收割期。我们早就盼望着在收获中大显身手了,麦收指挥部却不允许。麦收蹲点工作组组长曹干事,受命于师麦收指挥部对我们采取严厉的阻止。

“麦收也要像打仗一样,一声号令,全师统一向麦海发起‘总攻’……在同一天里,全师结束麦收战役……”这是一个完美到可悲的愿望和命令。

老连长愤怒了。他代表我们百十号人给师党委写了信,谴责麦收指挥部的荒唐,结果立即被撒了职。

老连长被撤职后,连里的日常工作都落在了我这个被任命不久的副连长身上。

“机械准备工作就绪了,可以进一步抓思想准备工作嘛!”我曾虔诚崇拜的曹干事,以麦收蹲点工作组组长的身份这么要求我。

“可是麦子熟了!我们应该收麦子!大家目前只盼望一件事——收获!这根本无须什么思想工作……”虽然我崇拜他,但还是脱口顶撞了他。

他睥睨地瞧着我,显出不屑于争辩的神气,用长久的沉默表示家长般的宽容。仿佛算是给我一个机会学到一次成熟似的,我从他的脸上阅读到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是多么幼稚啊!”

我忍受不了他那目光。我不是个固执地提出无理要求的孩子,而是一位副连长,一位对几十万斤麦子担负着收获使命的副连长。我希望获得到的,不是他的宽容,更非他的嘲笑,而是支持,义不容辞的支持!

“‘满盖荒原’麦熟期早,我们今年春播也早,根据我们掌握的当地气候资料,今年的雨季也许……”我差不多已经是在恳求他了。

“把你们连队的思想现状写一份材料交上来。两天时间够不够?”他异常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他那种冷静在我心底激起了对他的憎恨。

我怔怔地注视着他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如同木匠在研究一段木头。在那一时刻,我心中产生了照他脸上给一拳的念头。

这位麦收蹲点工作组组长最初来到我们连队,我是极其尊敬他的。他是我们知识青年中的老高三毕业生,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平素矜持稳重,不苟言笑,而这正是我们知青观念中“成熟”的标志。主持个什么会议,他又从容自信,讲起话来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引经据典,谐趣横生。时间充足,他可以侃侃而谈。时间短促,他又善于言简意赅,高度概括。这正是我们知青观念中“才华”的体现。“成熟”且有“才华”当然会获得我们未成熟而浅薄的知青的佩服。我们佩服他到了膜拜顶礼,五体投地的程度。何况据说他麦收后将被任命为我们团的副政委。如果他身上去掉那种大家闺秀式的女人气,多一点堂堂男子汉的风度,还有,脸不那么白的话,我想我若是一个姑娘,很可能会倾心爱慕上他的……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来到麦地,茫然地望着金色的麦海,忧虑而沮丧地倾听秋风搅动麦海发出的奇特的声响。那声响如同万千个女人的低低细语,在我听来仿佛是“收获、收获……”两个字的谐音。我也仿佛从其中辨听出了副指导员的声音,辨听出了小妹珊珊的声音。

在那些日子里,我第一次品尝到了什么是期待的滋味。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期待。每个人一生也许会体验各种各样的期待。而我所期待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第一次忧心如焚地期待到的,不过就是一张无格的办公纸和上面印着措辞不通的第一号麦收指示!

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连队的战士当面向我提出质问:“副连长,我们为什么还不开始收割?”“你再拖延收割就是犯罪!”而我,却只能回答他们四个字:“耐心等待……”我怕自己如果流露出和战士们一样的情绪,他们会认为是得到了默许和赞同,他们会立即将一台台联合收割机开进麦海。而这究竟有什么值得可怕的?麦熟了,就要收割。多么简单的道理!多么正常的事情!可是人在现实面前,却可能完完全全是另一副样子!

其实,我并不想得到什么人的赏识,更不想取悦于谁。但是我想长大,我想成熟起来。我想听到人们说我:“他已不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我将执行麦收指挥部的第一号麦收指示,始终视为自己正在“成熟”起来的标志。我期待着考验,但结果是,我们首先期待来了雨季……

当我又一次扶起滑倒的老连长时,我非常后悔地又一次想到刚才没有照曹干事脸上给一拳,是犯了个绝大的错误。

走进连部,见曹干事端坐在办公桌旁,面前放着翻开的《列宁全集》和笔记本,正在抄录某一段。他是我们全师最优秀的马列主义理论教员,也是我们全师唯一不但通读了《毛泽东选集》,而且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的人。《兵团战士报》上登过报道他的文章,说他已开始通读《列宁全集》,看来并非虚假。报上还介绍,他曾为全师团以上干部讲过马列主义理论课,受到普遍赞赏。师党委格外器重他。要任命他为我们团的副政委,倒绝不能说缺乏识别眼光。

我和老连长都没有理睬他。我们一言不发地脱下沾满泥浆的雨衣,挂在墙上后,同时在长条凳上坐下。老连长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只粗瓷大碗,跨到水缸前去舀水。我瞟了曹干事一眼,暗想,这人的涵养倒确非一般,刚刚受到我的辱骂,此刻就能定心潜神地学习起《列宁全集》来,扪心自问,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搁下笔,双手叠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久久盯着我:“刚才,在麦地边上,你想动手打人是不是?”

我迎住他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现在还有这念头。”

“你没那么做,为什么呢?动武的话,明摆着我不是你的对手哇!”

“正因为这一点,我的念头才没变成行动。”

“狡辩吧?”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你大概考虑到我将成为你们团的副政委吧?我读过心理学方面的书。”两边的嘴角微微朝上一动,又做出了他那种习惯性的讨厌的笑态。

“为了证明你错了……”我慢慢站起来,突然举起了拳头。

老连长的手在半空中擒住了我的手腕子。

“不必拦着他,我倒要看看他的胆量。”他仍然保持着那种双手叠放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

“你不就是想撩拨他犯一次错误,你好有理由报复他么?好,我替他犯这次错误。”老连长推开我,将端在另一只手的满碗凉水一滴不剩地泼在他脸上。

“你!……”他大出意外,倏地站起来。

第二碗凉水紧接着泼在他脸上。

他呆在那里。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一碗又一碗,碗碗泼在他脸上。老连长的动作从容不迫,好像在浇地。

他终于狗似的从连部逃窜了出去。

老连长将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碎为数片。

“他妈的!我……我太听话了!我怎么就不早几天带领你们收割啊!我对不起死去的他们啊!……”

老连长的身子仿佛失去了重心,一下子倒坐在长凳上,紧握的双拳,左右轮番,使劲擂打着自己的脑袋。

老连长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伤了我的心。

我抱住老连长的双手,大声说:“老连长,你打我吧!是我没有带着大家去干,其实,只要我说一句话……”

我痛哭了。我看到了自己的罪过。

水在桌上流,浸湿了那册《列宁全集》,浸湿了全师最杰出的马列主义理论教员那精制的笔记本,浸湿了麦收指挥部的第一号指示,简短的几行文字是:

今天,在麦收指挥部总指挥的主持下,三团召开了麦收誓师大会:晴空万里,一览无云。金色的麦海,在阳光下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