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小船,矮小的草棚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沉浮着。

那只四方灯,就在这深秋的黑暗中,孤独地发着微黄的光芒。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它长着一片膝盖深的茅草。茅草在白天的阳光下,十分好看:金色,像一根根结实的铜丝,很有弹性,让人觉得能发出金属声响。海风吹过,草浪如同海浪一样晃动起伏,打着一个个漩涡,朝蓝色的天空耀起一片夺目的亮光,把那些飞在它上空的鸥鸟们变成了金铸的一般高贵。

黑暗中的茅草,却又显得荒凉:海风掠过,草梢发出“呜呜”鸣音,这种声音在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听来,不免使人感到有点悲哀。

青狗和父亲就是为了这片茅草而来的。父亲把所有积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租了这片海滩,要把茅草统统刈倒,然后用船运回去盖房子。

青狗正在上学,是父亲硬将他逼来的。

他抱着膝盖,坐在草棚的门口,望着寂寞的天空。四周空空的,黑黑的,无声无息的,只远远地有一两声鸥鸣和低低的潮涌声。这孩子忽然觉到了一种压抑,一种恐惧,一种深刻的忧伤。

他如饥似渴地想念起三百里外的家乡来——那个傍水而坐的村庄。想念田野,想念小船,想念风车和在村巷里捉迷藏……

他扭过头去,冲着父亲:“我已离开家十天了!”

父亲抬起头来,用对立的目光望着他。

“我要回家!”

父亲重又躺下。

“我要回家!”

父亲慢慢地爬起来,摇晃着高大的身躯,从草棚门口的架子上摘下四方灯,侧过头瞪了青狗一眼,“噗”地一口将灯吹灭了……

2

父亲吝啬、乖戾、暴躁、不近人情。

青狗是一天到晚瞧着父亲冰冷的脸长大的——冷冷清清地长到了十二岁。十二年,养成青狗一个用眼睛在眼角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的习惯。可是,就在几个月前,忽然地,仿佛是在一个早上,青狗觉得自己长大了,敢与爸爸的目光对峙了,甚至敢大声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我要一个书包!”青狗勇敢得有点夸张,就在秋季开学的前夕。

父亲从怀里掏出两块钱来,刚想放到他手上,却又将它放在眼前好好看了看,然后狠劲地塞回怀里。

后来,父亲只是很精心地用一块结实的牛皮纸给青狗糊了一个书包。

青狗把这个书包摔在地上。

父亲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父亲的个儿好高哟!并在那张永无笑容的脸上写着:你敢!

青狗哭着捡起这个书包。

青狗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去,招惹得孩子们前呼后拥地看,“哧哧”地笑。青狗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大踏步地往前走。

一天放学,走在半途中,天下起了大雨,青狗竟忘了那书包是纸糊的,不往怀里揣,背着它就往家跑。就在离家几步远时,纸书包被雨水泡烂了,里面的那些刚发到手才五六天的新课本,全都掉在了泥汤里。

青狗紧张地朝门口望。

青狗竟忘了捡书。它们就那样丑陋地躺在泥汤里,在雨点的敲打下,肆无忌惮地发出“的的笃笃”的声音。

当青狗终于想起来那些书,把它们捡起来,要走进门去时,父亲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青狗颤着嘴唇,一声不哭地转过身去,毫无目标地朝密匝匝的雨幕里走去……

雨后的星空很明亮。

青狗坐在河边的树墩上。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凝望着无边无涯的星空,牵肠挂肚却又很虚幻地在想:妈妈在哪儿呢?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妈妈。

这孩子满脸闪耀着泪光。

……他听到了父亲粗浊的喘息声。

他微微侧过头去:父亲手里抓着一件他的衣服,垂头站着。他看不清父亲的眼睛,却觉到了父亲眼中含着的歉疚。他先是小声地哭,继而一哭不可收,号啕在夜空中有力地传播着。

父亲朝他走过来。

他委屈地朝父亲哭着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月光下,父亲用近乎于凶恶的眼睛久久地望着青狗,然后把他的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

3

青狗极疲倦,但,父亲还是一早上就把他从铺上赶起来。

父亲扔过一只铁桶,独自扛着打草的刀离开了草棚。

青狗磨蹭了一会儿才提起铁桶。每天早上,他都必须完成一个任务:翻过海堤,提一桶淡水回来。他走得很慢,脑袋有气无力、忽左忽右地摆动着。走到大堤脚下,他把铁桶扔在一边,干脆把自己掼倒在一片茅草上。他摊开四肢,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太阳才在海的那边抖颤出一半。

他居然迷糊了一阵。等他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海上了。他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远处父亲的身影。但他却还是坐着,心里一个劲地、充满理由地说:我困,我还要睡一会儿呢!当然,他最终也没有再敢睡,嘟囔着提起铁桶,翻过了大堤。

当他提着一铁桶水再翻过大堤时,太阳又朝上冒了好高一截子。

他觉得那桶水很沉,走几步就“咚”地放在地上,又是喘气,又是扭腰地歇上一阵子。那桶水由于他身体的大幅度晃动,提回草棚时,已剩下不多了。最后,他几乎是把铁桶掷在地上,水又溅出去一部分。

这时,他感到父亲冷冷的目光正斜刺着他。

他背对着父亲蹲下去,既是心虚,又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刈草的“刷刷”声越来越强烈地响着,仿佛一根导火索在“哧哧”地向前燃烧。

一片让人难忍的寂静。

光光的太阳,尴尬地照耀着他们。茅草在阳光作用下,仿佛是一片灼人的大火。鸦雀无声的海滩上,只有一老一小两颗灵魂的喘息。

青狗胆怯而又满不在乎的,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神情,提着水桶朝父亲走去。

父亲赤着脊梁。一把细长的大刀,足有五尺多长。它装在一杆长柄上。父亲把柄的底部抵在腰上,用双手用力抓住柄的中部,一下一下,猛地转动身体,随着一道又一道人的寒光,茅草“沙啦沙啦”地倒下了。

青狗要把这些草抱起,然后垒成一垛。

青狗望了一眼父亲汗渍闪闪的褐黄色脊背,把水桶放在地上,并有意摇动了一下提手,使它与铁桶碰撞,发出声响。

父亲扔下大刀,张着焦渴的大嘴,朝铁桶走过来。

青狗一边抱草,一边偷偷地看父亲。

父亲走到铁桶跟前,身体笔直地站着,把目光长久地、垂直地砸向那只铁桶。

青狗看到父亲终于弯下腰去。可是他又很快看到,父亲在把铁桶往嘴边送时,突然停住了,紧接着站起身,一脚将铁桶“哐当”踢翻在地上。水“吱吱”响着,眨眼的工夫,就被海滩吮吸了。

青狗颤动着嘴唇。

父亲又更加凶猛地打起草来。

青狗“哗啦哗啦”地拢着草,然后超出可能地将它们抱起来,一路上,草“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父亲扬起大刀:“狗日的,我用刀劈了你!”

青狗身子不动,只是偏转过脸去,梗着脖子,用蒙住泪水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去顶撞父亲的目光……

4

青狗有时也有点可怜父亲。

父亲生得很魁梧,并且,在青狗看来,在他所见到的男人中,是没有一个人能与父亲的漂亮相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却总是显得有点萎缩。打记事起,青狗就好像没有见过父亲在人面前抬头走路——他老将头低低地垂着,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

青狗也总闪闪烁烁地想起:

夏夜,男人们都到桥头乘凉去了,或吹拉弹唱吹牛皮说大话,或挑一盏四方灯甩扑克赌钱赌耳刮子,只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河岸边一只废弃的反扣着的老船上。发白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俨然是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直坐到月从天空中消失,露珠水打湿他的全身。

漫长的春夜,更是父亲孤独的时候。他给青狗盖好薄被,披着衣服,一人拉开门走进冰凉的夜色中。青狗爬起来,踮起脚,从窗子里往外看着父亲的身影,直到父亲完全溶解在夜色中。青狗就在床上等父亲。总是等不着,便渐渐睡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见空旷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哼唱——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含含糊糊地哼唱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深沉的酒瓮中发出,浑厚,沙哑,虽然不怎么自然,但却让人禁不住一阵阵动心。这声音一会儿压抑着,一会儿又沉重地向高处冲击。像有生命似的,这声音在夜空中挣扎、扭曲着,鞭子一般抽打着黑夜。

青狗不知不觉地哭了。

父亲一年四季总是很辛苦的。他除了干庄稼活,总找机会挣钱去。给人家货船下货,到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只要能挣钱,父亲什么都干。有些情景,在青狗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了,但有一个形象,却如刀子刻的一样,总在青狗的记忆里抹不去——

秋后,父亲去粮站做工。

中午,青狗给父亲送饭去。打老远,他就站住了。粮囤很高,青狗要仰起头来望,父亲扛着一大箩稻子,踏着只有五寸宽的跳板往上走。那跳板的斜度近乎垂直着。父亲只穿一件短裤,那只大箩就像小山一样压在他赤着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努力使摇晃着的快要失去重心的身体保持平衡。父亲低低地哼着号子,但那号子似乎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也仅仅是哼着。父亲终于登到了顶处。父亲的身子直立起来,又瘦又长,远处天空的浮云在他背后飘动着,使青狗觉得父亲悬在半空里。那形象倒让青狗有几分激动和自豪,但给青狗更多的是伤心。青狗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有一回父亲差一点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下来。父亲终于走下了跳板,走过来揭开青狗手中竹篮上的毛巾。他一边吃,一边望着青狗,那目光里含着感激……

5

父亲有点不要命了,五更天就起来打草去。

过于疲倦,饮食草率,加之海风,使青狗变得又黑又瘦,裤子束在瘦腰上,仿佛束在一束草把上。可是父亲似乎丝毫也不在意,仅仅是让他比自己多睡一刻,就会虎声虎气地冲着草棚把他叫醒。

青狗一声不吭地闷干着。

这天父亲居然说:“把那一片草打完,才能吃中午饭!”而那时,太阳已有点倾西,青狗早饿得腰杆发软直不起身来了。

“我要吃饭!”

“打完了吃!”

青狗把怀里的草“哗”地撒在地上。

“你滚回家去吧,现在就滚,你这不懂事的小畜生!”父亲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疯狂地挥舞着大刀。他的身体一会像麻花一样拧着,一会儿又松开。拧紧,松开,松开,拧紧,随着一拧一松,力从他的躯体里“咔巴”一声爆发出来,传达到手上,于是,那把大刀在一丈多的距离里来回疾驰着,茂密的茅草,“喀嚓喀嚓”应声倒下。有时,刀过于压低,砍到泥土上,便溅起一蓬蓬泥花,碰到石头,便击起几星金蓝色的火花。

青狗“呼哧呼哧”地拢草、抱草、堆草,他有点发疯了。

风很大,大海从天边往岸边凶猛地推着排浪,形成一道道锯齿形的白线。鸥鸟们在浪尖上兴奋地尖叫着。风从海上猛烈地刮过来,茅草被压迫得几乎趴在地上。可是风稍微一减弱,它们又坚挺起来。

父子俩就在这草浪里,一寸一寸地往前拓进。他们的头发被风吹得飞张起来。青狗常被这草浪淹没了。像是搏斗,父亲暴着眼珠,对这片草浪狠狠地挥动着大刀,青狗则寸步不让地撵在父亲的身后,把他打倒的草狠狠甩到一起,然后仿佛要勒死它们一样,死死将它们抱住,送到草垛下,扎成捆,扔死狗一样扔上垛顶。

那片草总算是打完了。父亲走进草棚,拿出饭来,盛了一碗放到青狗面前。青狗把眼珠溜到眼角看了看饭,用劲咽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朝前走去,拿起地上的大刀,用尽力气朝茅草砍去。

父亲扔掉筷子,把饭倒回篮子里,走过来,夺过大刀,随即朝着更大一片的茅草刈去。

青狗咬着嘴唇,带着一种蹂躏的心情,把倒在地上的茅草揪到一起……

青狗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有时连太阳都是一个墨团团。可是,他绝不走向那只盛饭的竹篮。

父亲不转身,一直把后背扔给他,只是朝前猛砍,仿佛要一直砍到天边。

月亮升起来了,他们还在海滩上往前挣扎着……

6

终于,父亲租下的这片海滩变得光秃秃的了,海滩显得有点凄凉。但那三大垛茅草,却像三座璀璨夺目的金山,高高地耸立在海岸上,煞是壮观。

晚上,父亲从铺角上拿出一瓶酒来,用牙齿掀掉盖子,“哗啦啦”全倒进碗里,露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和亲热:“狗,喝点!”

青狗与父亲之间似乎有海样深的怨恨,把脸扭到一边去。

父亲居然不在意青狗的敌意,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兴奋地说:“你小子知道个屁!我们要盖三间茅草屋,三间!茅草屋比瓦房还好,你懂吗?茅草屋冬暖夏凉。找几个好瓦匠,把这茅草一根一根地厚厚地压结实了,盖好了,往上扔一把火,乱草燎了,茅草却不着,再用大扫帚一刷,平平整整!天下最好的屋,是用海边的茅草盖的屋!”

青狗倒在铺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父亲喝完酒,有了点醉意,抽着烟,竟唱了起来,那声音是哀怨的,凄楚的,却又有几分壮烈。

草棚依然像一只夜航的独船,在黑暗中漂泊着……

烟蒂从困倦的父亲的手中滑落在地上……

大约五更天,青狗觉得脸热烘烘的难受,睁眼一看,吓得他半天才叫出声来:“火!”

父亲只是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依然沉没在酣睡中。

“火!”青狗使劲摇着父亲的身子。

父亲太疲倦了,一旦放松,竟睡得像死过去一般。

青狗朝父亲的胳膊咬了一口!

父亲突然坐起身来,此时,火已从草上蛇一样爬上了草棚。等父亲终于从发愣中清醒过来时,火已四处乱突,“呼呼”地轰响开了。

他们逃出草棚一眨眼工夫,草棚便焚成灰烬。

几条火蛇贪婪地吐着舌头,迅捷地向那三垛茅草游去。

父亲哆嗦了一下,冲到了火蛇前头。他想用脚踩死它们,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它们还是扭曲着,昂着蓝莹莹的头往前游去。父亲索性躺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向它们滚过去。然而,它们在稍微收敛了一下之后,还是朝前“噼噼啪啪”地蔓延过去。

青狗一旁站着,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父亲被火蛇甩在了后面。他绝望地看着它们。忽然,他把额头死死地抵在地上。过一会儿,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仰望着那隆起的森严的天空,长叫了一声:“天——哪——!”

无数条火蛇几乎同时蹿到了三垛茅草垛脚下,并一个劲地朝上爬去……

火“轰隆隆”地响着。青狗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

父亲发疯似的向大火扑过去。

青狗觉得父亲很可笑,很可怜。他心里有一种残忍的满足,尽管随即一种负罪的感觉便充塞了他幼小的灵魂。

三垛草完全点着了。它们像三座爆发的火山,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天空,也映红了半个海面。借着海风,火的声音像巨大的海潮一样咆哮着,震得人脑发麻,热浪向外一阵阵地爆发着热量。几只冒险的海鸥飞临火的上空,不一会儿,像几朵金色的美丽花朵在大火中好帅气地化为乌有。

青狗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兴奋得身子一阵阵发冷。

“啊——!啊——!”父亲在三垛茅草堆中间的空地上,挥动着胳膊,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青狗忽然想起父亲。他朝火光里望去,只见父亲在火光中形体不定地闪烁着。他的身影一会儿拉长,被映到天幕上,一会儿缩短,似乎缩进海滩里。他通体透亮,仿佛连肉体都烧着了。一团燃烧的草从空中飘落下来。青狗看见了父亲绝望的眼睛和痛苦地抽搐着的嘴唇。父亲脸上的神情清楚地告诉青狗,他要与那三垛茅草一起葬身于海滩了。

“爸爸——!”青狗大声地喊着。

父亲岿然不动地站在三座火山中间。

“爸爸——!”青狗号哭着向火山冲去。

父亲听见了青狗的呼喊声,浑身一震,朝大火外望着。

“爸爸——!”青狗跪倒在地上。

父亲回头看着青狗。

“爸爸……”青狗望着父亲。

父亲看了看三座火山,一低头冲出了火圈。他的衣服已经烧着了。

青狗立即爬起来,朝大海拼命奔过去。

父亲跟着他。

青狗把身上冒着火苗的父亲一直领进大海里。

天已拂晓。三座火山渐渐地矮小下去。

青狗和父亲安静地坐在海边上。

父亲除了一件破烂的裤衩,衣服全被烧毁了,在海风中赤裸着躯体。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把那只被灰烬弄黑了的大手落在青狗的头上,眼睛依然望着那三堆火光:“你想你妈妈吗?”

青狗点点头。

父亲还是望着那三堆火光:“你妈妈走了十一年啦,是跟着一个唱戏的男人走的。因为,我没有能让她看见三间茅草屋。我答应过她,结婚后就给她盖三间茅草屋的。你妈妈长得很漂亮。谁都说她漂亮。她说她要走。我双手抱着你——那时你还不满一岁,跪在她面前求她:三年……三年我把茅草屋盖起来……她朝我笑笑:废物!你也能盖出三间茅草屋!……”

青狗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的肋骨一根一根地显露着,肩胛坚硬地耸起来,眼睛有点浑浊了,但目光凶凶的,头发像割过的茅草,一根一根地倔强地篬着。

三堆茅草熄了。天空是红色的,仿佛那燃烧了很久的大火都飘到天空中去了。

海一片宁静。

海边,青狗伏在父亲的大腿上,与父亲一道,没有任何思想地睡着了。只有柔和的海风轻轻地掀动着父子俩的头发……

一九八八年十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