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家要买牛。

这里往西三百里是芦荡,往东三百里则是大海。这里用的牛分两种,从芦荡引回来的叫“荡牛”,从海边引回来的叫“海牛”。荡牛躯壳瘦小,力气单薄,一个小小的石磙子就会拖得它直喷鼻子,嘴边光泛白沫,肩胛像沉船一样倾斜下来。这种牛使人很有点儿瞧不起。“嘻,荡牛!”连孩子们都常用大拇指按住鼻子,不断扇动其他四指,表示深深的蔑视。只有一点好处:价贱。海牛是海滩上野放的牛,啃啮海滩上的芦苇长大。这种牛骨架高大,体格健壮,脾气如同它身边的大海,暴烈、力大无穷,沉重的铁犁插进再硬的泥土,它也能拉起撒蹄飞跑,溅起一团团黑色的泥浪,累得扶犁的大汉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这牛往那儿一立,就显出一股昂然之气。握着这种牛缰绳的主人,脸上则会显出一派矜持和傲气。

他家有了一片地,一片荒地。

祖母说:“我要给孙子买条牛。”

买海牛。

祖母颤颤巍巍地捧着藏钱的黑陶罐,问他:“真不念书啦?”

“我已经说过了,没考上高中。”

祖母是个十足的瞎子。但此刻,她的眼睛里却分明透着疑惑:老师曾不止一次上门向她夸耀过她孙子的成绩,怎没考上?

他的头因为难过而低垂……

天底下,他唯一的亲人就是瞎祖母。父亲在他三岁时暴病身亡。仅隔一年,母亲又得病去世了。母亲下葬的那天,祖母把像小鸡雏一样哆嗦着的他紧紧搂在怀里。坐在妈妈的棺材远去的路口,她用手抚摸着他柔软而发黄的稀发,凄苦的面孔冲着阴沉的天空,只对他说了一句:“别怕!”

瞎祖母,独自一人,居然把他利利落落地拉扯到十五岁。

现在她衰老了。

那天,她捶着搓绳用的稻草,捶着捶着,榔头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出来,砸在了另一只发僵的手上,皮开了,紫黑色的血从手指缝里一滴连一滴地落在金色的稻草上。她哆哆嗦嗦地摸起榔头还要捶,他一眼瞥见了血,跑过来抓起了她的手,用嘴唇轻轻地吮净了她手上的血迹:“你怎么啦?”祖母眨着眼睛,笑了笑:“榔头掉下来了。”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祖母:她的两个瘦削的肩胛高高耸起,麻网似的一头白发飞张着,暗黑色的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皱纹,牙齿脱落了,两腮瘪陷下去,嘴角承受不住面颊肌肉的松弛而低垂,双手的骨节变得粗大,弯曲着,不易伸直,也不易收拢。

她的身后堆着一堆草绳。

他松开她的手,拉过绳看着:她的手由于缺乏足够的力量,绳子搓得十分稀松,像根软带子。他双手捏着绳子一拢,那绳子便分为两股;而在过去,由于绳子带着一股含蓄的力量,立即会拧成麻花。人们总是夸祖母的绳子:“像根铁条似的。”

现在,她的绳子大概卖不出去了,身后竟堆了那么高高的一堆。

他丢下绳子,垂头走到阴凉的河边。

第二天,他把闭着眼睛都不会做错的题目,错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会考不上呢?”祖母盯着他。

他说:“把你攒的钱买条海牛吧。”

祖母从未见过自己一口饭一口水抚养大的孙子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伸出手去,在孙子的身上摸着。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的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单薄得像片铁片,脖子、胳膊、腿,都是细长的,胸脯还是孩子样的扁平,但挺得很直,很有力感,眼睛既深又亮。整个儿看上去,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削出来的,瘦,而有精神。

祖母把黑陶罐递给他:“够买一条牛啦。”

“数数吗?”

祖母摇摇手。十几年里,她无休止地搓着草绳,卖掉,一分一分地投往黑陶罐。这钱一分一分,不是从她的手上过的,而是从她心里过的。她忘不了这个数目:七百块!

“就请你德魁大叔帮咱下海牵回头大牛来吧。”祖母被这件大事所激动,所兴奋,显得精神蓬勃,那对瞎眼似乎也在熠熠发光。

“干吗请人呢?”

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也不放心让她唯一的、才十五岁的孙子去干这样艰辛的大事。去,坐汽车一天;回,得赶着牛,日夜赶路也得三天。再说,她是一个瞎子,和孙子合用一双眼睛,她也离不开他。

“我看不见,烧呀煮的,一个火星迸到干柴上,这茅屋……”

他不吱声。晚上,他把祖母托付给好朋友们,夜里,带着钱,悄然离开了家门……

2

海边的人一律用惊奇而又不信任的目光迎接了他:“买牛?就你?”

“不缺你们一分钱的。”依旧带着稚气的脸一阵臊红,他用十分硬气的话呛得那些海边的人面面相觑。

一个皮肤闪着古铜色光泽的大汉站在他面前。他的腿,短而粗,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条木杠,胸脯厚得像堵墙,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形成两个球形,一双小眼,透出一股海边人才有的野蛮。他嘲弄地一笑,把他带到海滩。

一片粗硕的芦苇,郁郁苍苍。茅草在海风中哆嗦。透过芦秆的空隙,看见大海在闪光。乍看,海滩是沉寂的。但大汉一声轰雷般的吼叫,芦苇丛中卧伏着的牛被惊起了,宛如一座座黑色的山峰平地突然升起。随着大汉又一声吼叫,那些山峰运动起来,聚向一处,朝远处的大海边凶猛地奔腾,芦苇在劈开,在折断,在牛们的践踏中发出“咔吧咔吧”的爆裂声。

大汉拉了他一把,用粗臂分开芦苇,跟着追去。

他紧紧地跟上。

牛群被一直逼到海与芦苇之间的一块空白的褐色地带,挤成一团,潮湿的海滩上留下无数混乱的蹄迹。

大汉坐下了,只给他一个脊背:“喂,要哪一头?”

他没有立即回答,用大得出奇的眼睛望着这令人激动不安的牛群。那些牛的一对对凸眼,琉璃球一般发亮,透出一股不可拘束的野性。被海风吹成金黄色的牛毛,在阳光下闪烁。牛蹄坚硬的叩击,震得海滩微微发颤。

那是一块块铸铁,一个个走雷,一团团力量。

“到底要哪一头?”

他仍然不作回答。十五岁了,十五岁的人办事当然得有几分样子了,得稳重、老练。

青灰色的天空,与远处的海水连接在一起,又猛然朝这边人的头顶上方高高地飞腾上去。一团团铅色的云,仿佛是远处的波浪腾入天空,被风推着,直朝人的头顶上方漫涌过来。无涯的大海汹涌沆漭,发出一片惊心动魄的澎湃之声。一排排巨浪,朝岸边滚动着,浪脊巍然耸起,形成一道道暗绿色的拱墙,压过来了,轰然摔在沙滩上,“哗哗”崩溃了,留下一片白沫退下沙滩,又一道拱墙耸起,倒下……

他竟忘了他是来买牛的,久久地看着猛烈、癫狂的大海,转而又看着那群风餐露宿在海边、听着涛声长大的慓悍大牛。海风不住地掀动着他垂挂在额头上的粗硬的黑发。

“你还买不买了?”大汉说。

他站起来:“我要最高、最大、最凶的那一头!”

大汉古怪地一笑,朝他点点头。

他立即毫不含糊、报复性地也朝对方点点头。

大汉从地上弹起,朝牛群冲去。牛群炸了,四处奔突。一头小牛犊跌倒了,“哞哞”地惊叫着爬起来又跑。“嘚嘚”的牛蹄声汇集在一起,变成“隆隆”的巨响。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头鬃毛亮得发黑的大牛紧追不放,牛闪电般地从他身边不断闪过。

他站着不动。

那条大牛直朝大海扑去。在蓝白色的浪峰和高阔的蓝天映衬下,这家伙显得十分威武。

“就是它!就是它!”他在心中叫着。

大牛冲到了海里,一排浪头打过来,它忽地消失了。当海浪在它身上碰成碎末散落后,它昂首天空,响起重浊的“哞哞”之声。那声音和飒飒波声融和在一起,让人心颤。

大汉追了过去。它沿着海边浅浅的潮水疾跑,溅起一路水花,一直溅到大汉的脸上。大汉急了,解下挂在腰里的一圈绳索,“呼”地飞出去,绳圈不偏不斜地套在它的颈上。大牛把大汉拉倒了,但它也双腿跪在了沙滩上。不等它跃起,大汉已一跳而起扑上去骑到它颈上,用手抓住自它幼年时就穿在它鼻上的铜栓。大牛站起来继续跑动,并用力甩着脑袋,企图把大汉甩落下来。大汉一手死死抱着它的颈,一手迅速地在铜栓上扣上了绳子,然后抓着绳子的另一头往旁边一跳。缰绳一下绷直了,那牛从鼻子里发出一阵痛苦得叫人难受的嘶鸣,以大汉为圆心,蹦跳着打着圆圈。大汉慢慢收紧绳子。它暴躁地跺了跺蹄子,用犄角掀翻了几块泥土,终于站住了。

大汉气喘吁吁地牵着它走向他:“喂,行……行吗?”

他望着它:眼睛呈黑色,鼻孔喷出的气流冲倒了两旁的野草,一对如大象巨齿一般的犄角,有力地伸向两侧,然后拐了个很优美的月牙弯儿,角质坚硬,闪着黑光,角尖锋利得叫人担忧。它的身体仿佛是金属的,用巨锤砸出来,胸脯宽阔,胸肌发达,显出一团团强劲的肉疙瘩,脊背的线条几乎是用刀削出的一条直线,粗长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动着,发出“叭叭”的声音,把芦苇打得七倒八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有点儿胆寒了,用双手抱着肩。然而,当看到大汉那逗弄的目光时,他说:“回村吧。”他的声音分明在发颤,麻秸般的细腿禁不住在抖动。

显然,大汉看到了。大汉笑笑,把牛牵到村里。

众人围过来观看着。

大汉问:“你真要吗?”

“我已说过了。”

“七百块钱。”大汉把众人商定的价格告诉他。

他立即用手抓住了用绳子拴在脖子上的钱包,紧张地望着大汉。

“有这么多的钱吗?”大汉咬着厚嘴唇笑笑。

他又望着众人,钱在手里攥得更紧了。

大汉吁了口气,对大家说:“算了,让它重回到海滩上去吧。你们就不想想,大人们怎么会把‘哗哗’七百块票子搁在这么个小毛头身上?我只存心拿这个小蛋儿开开心罢了。”大汉又转向他,“喂,你长这么大,才摸过几个钢儿呀?你数数能数到七百了吗?啊?你买牛?去,还是找孩子和小狗们玩去吧!哈哈哈……”说完他就要解掉牛绳。

那些海边的人都张嘴大笑:“哈哈哈……”

他一把抓住牛绳,用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线绳,把钱包丢在地上。

“嗬!”大汉闭起一只眼睛看着他,像瞄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捡起钱包,举在手里,朝众人:“你们看呀!”当他见到厚厚一沓票子时,脸“刷”地红了。

他讥讽地耸了耸鼻子。

大汉不住地用手指蘸着唾液,点完钱,他尴尬地笑着。

他睥睨了大汉一眼,牵着牛,拨开人群就走。

一位老汉拄着拐棍:“他能把这个畜生引回家吗?去个人,帮他送回去。”

大汉追上去,不再嘲弄,一派诚意:“好样的,小老弟!我喜欢你!不过我还得帮助你把它送回去。”见他不答理,大汉连忙说,“不是瞧不起你,这牛太凶!你……你没有这把力气。”

“我能!”他紧紧地牵着牛绳。

说也怪,那家伙不躁也不怒,温顺得像匹母马似的跟着他。

“那你身边还有钱回家吗?还还价吧!”大汉说。

他回头看了看大汉:“有。”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用手在嘴边做成喇叭,“大叔,你刚才逮牛可逮得真好看——!”

这声音在旷野荒郊上飞扬。等袅袅余音消逝在苍茫里,荒原一片静穆。他们长时间对望着。然后,他深情地一点头,掉转身去,沿着大路,向西走了。牛在盐迹斑斑的黄泥路上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蹄印。

大汉向他不断地摇动着手,一直看着他和牛消失在漠漠的荒原上……

3

在这头雄壮的公牛对比之下,他显得更加弱小。谁见了都会有这样的担心:一旦这公牛暴躁,卷起旋风来,就会将他轻而易举地挟裹、抛掷到任何角落。他觉察到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迹象。那牛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当他转过头去察看它那双凸出的眼睛时,他忽然从那种安静里感到一种不祥,一种潜在的危机。他心里感到气虚,有点儿信不过自己,甚至有一种不期而然的恐怖感。他开始有点儿懊悔:为什么一定要挑选这头牛呢?

他很想哼一支歌。但他不会唱歌。

下午,它终于开始找他的麻烦了。它显出再也憋不住的恶相,喷着响鼻。他心一紧缩,不由得抓紧牛绳,并不时地掉过头去观察它。它的脑袋烦躁地甩了一阵,往脑前用力一勾,鼎立着不走了。

他拉了拉牛绳,它纹丝不动。

“不走吗?”他用威胁的口气说。

牛倔犟地挺立在原地。

“你等着!”他觉得该立即给它一点厉害看看,让它睁眼认识认识他。路还长着呢,任它这样下去还得了?他顺手从路边树上扳下一根树枝,“走还是不走?”

不走。

“好啊!”他用警告的口气,“再不走,我就要抽你了!”

它极为傲慢地一甩脑袋,把他打到了路边。

他打了一个踉跄,急了,挥起树枝就抽,它先是忍着,任打不动,突然猛然往前一跃,把绳子从他手里拽出,沿着大路飞奔而去。

“站住!”他赤着双脚,拼命地追赶上去。

它根本不顾他的呼喊,身体像海浪一样颠簸着猛跑,后蹄不住地向后抛着泥花。

“站住!”他被土疙瘩绊了一下,重重地栽倒在地,摔得满眼闪着金星。他用胳膊支撑起身子。他额头满是泥土,面颊擦破了,鼻子也流血了。他望着在他面前腾跃的大牛。他看不见它的脑袋,只见两根半截牛角、四只不停地向后掀动的蹄子和一堵墙似的臀部以及飞在空中的大尾。他是趴在地上仰看的,那跑动中的牛也就越发显得庞大、气派。他用手背擦去鼻下的血,用欢呼的声调叫着:“站住!”他跳了起来,撒腿猛追。

不知追了多远,牛突然站住了——过一座水泥桥时,牛绳正巧刹在两块水泥板的缝隙里被卡住了。

他喘着气笑那牛:“跑呀,你怎不跑呢?”

他又抓回了牛绳。他揍了它一顿,然后,轰它急急忙忙地赶路。一个下午,一会儿走,一会儿跑,一会儿拽,一会儿推,不住地吆喝,不住地咒骂,不住地流汗,不住地喘息。

夜慢慢笼罩下来。他两腿拖不动了,把牛紧紧地在树上拴好后,身体顺着一棵老树的树干溜下,软绵绵地躺在草地上,干咽着奶奶给他做的干粮。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和星星照耀着村庄、田野和河流,空气是透明的,能看出很远,近处,甚至连草茎都依稀可辨。不远,是条大河,水色茫茫。除了“豁啷豁啷”的流水声在夜空下传播着,整个荒原竟无一丝声息。

此刻,是这一天里面出现的最安静的时候。

夏末的夜已颇有几分凉气,加之又在生疏的异乡荒野,他无法入睡。仰望星空,他想:家在哪一颗星星下面呢?奶奶还在搓绳吗?

祖母为了她这个孙子,不分寒冬溽暑,搓了十几年的草绳,捶草的石头被捶出一个凹坑。她的手磨去一层一层皮。有时生活拮据,她会一宿坐在凳上,直搓到四方大亮。刚刚长出新皮的手又被搓破了,渗着鲜血,他见了想哭。祖母说:“别怕!”至今她搓的草绳一根根接起来该有多长呢?

他开始想念祖母。

牛卧在地上,它也在仰望着星空。夜色里,那两只眼睛,闪着生动的光彩,两只犄角显得更长,更美。月色在它迷人的黑色的剪影上笼上银色的光圈。

他挪了挪身子,挨近了它,倚在它光滑的身上,用后颈亲昵地摩挲着它的身体,望着星空,心里充溢着甘美的幸福:奶奶,等我和牛!

他猛然想起祖母一日三顿的烧煮,心一下缩紧了:不会有火星迸到干柴上吧?……

时间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流动着。不知什么时候,远方拍击河岸的水声,在他的听觉里,变成了祖母捶草的榔头声——几乎每天夜里,总是这榔头声将他带进梦乡——他垂下眼皮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被冻醒了。河上吹来凉丝丝的夜风,他浑身哆嗦,用胳膊紧紧抱住身体。一想起祖母,他立即跳起来,解开牛绳:赶路吧!

月光颤动着,广阔自由的夜风,吹在远处几株黑色的、弯曲着奋力向上的毛榉枝头,发出唿哨声。灌木林的顶上闪着亮光。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个赶牛车的或是守风车的老人,为了打发寂寥在哼着一支没词的古调,声音苍哑缓慢,摇曳不定。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沉没了。荒野变得朦胧、幽邃。芦苇、树木、水泊,一切,都变得虚幻,让人捉摸不定。远处,发绿的磷火宛如幽灵在徘徊。荒原的精魂在整个地带的上空徜徉叹息。

他紧紧地挨着牛。

牛用鼻子往他手背喷着热气。

尽管他不会唱歌,但他还是哼起了小曲,带着童音的、单薄的声音在夜空下荡漾着。

河上没桥,摆渡人在酣睡。望着迷的大河,他犹豫不决。祖母会不会把火星迸到干柴上?这个鬼问题像水草一样死死地纠缠着他。他立即把牛赶进水里,自己骑到牛背上。牛朝河中游去,发出划过细浪的漠然的潺潺声。很快,它的身体被河水淹没了。他的下身也都浸到了冰凉的河水里。

星星变得朦胧,遥远的对岸闪烁的灯光渐渐泯灭了——雾开始弥漫过来。发白的河水渐渐变黑了。

他想退回岸边,可是,拳头却在不停地催牛泅渡。

雾光是透明的,犹如轻纱在飘动,后渐浓,仿佛一垛燃烧的湿木柴飘出的烟,涌过来,滚过去,翻腾,追逐,再后来——当牛游到河心的时候,已浓得厚实、沉重了。天地间顷刻被大雾封闭,不透一星光亮。无边无际的雾,向这个泡在水中年方十五的他扑将过来,缠裹着他,压迫着他。水声在雾里变得十分空洞。他的心不禁骤然收紧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大雾挤压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点点。他环顾四周——被围困了!他下意识地推动了几下——在这软体但又推不开的雾面前,他完全无能为力了。

风渐大,从北方的旷野上刮来。大河开始晃动,掀起浪头,发出“哗哗”的扑击声。湿雾弥漫的半空里,水鸟发出凄厉的叫声。牛像一叶扁舟在看不见的波浪中游动,水浪不时被牛角击碎,变成无数水珠,分别从左边和右边朝他脸上纷纷泼来,一会儿工夫,他的衣服就完全被打湿,紧紧地裹着他瘦削的身体了。

他长到十五岁,从未经过这样的大雾,更何况是在一条似乎无边的大河之上。他充满恐惧的双眼紧盯前方——没有物体,没有亮光,没有一丝生气,什么也没有。当一个黑色的浪头整个儿扑在他身上时,他闭上了眼睛。他真的有点儿后悔了:我不该自己来买牛的。

牛不住地扇动着耳朵,发出呜咽声。

他彻底害怕了。他仰望天空:星星呢?他希望有一颗星星,哪怕只发一星光亮。他由自怜变为气恼,由气恼变为莫名的愤怒。这孩子突然无缘由地迁怒于安息在天国的父亲与母亲:你们为什么死那么早?为什么死那么早哇?!

雾像没有形状的怪兽,翻腾着,澎湃着,把他扑倒在它的腹下搓揉着。他忽然索索发抖,继而站在牛背上,挥动着两只瘦长的胳膊,向着苍茫,用尽力气呼喊:“奶奶——!”

仅仅这一声,他的声音顿时沙哑了,浑身的力气爆发得一丝不剩,软乎乎地伏到牛背上——此时此刻,他只有这头牛了。

当他睁开眼睛时,天已亮,牛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他掉头一看,橙色的朝霞映照着变得明亮而平静的河水。

牛长长地吼叫了一声,划破了荒原之晨的宁静。

4

这是往回走的第二天,干粮已经吃尽。饥饿、寒冷、恐惧、与牛不断的角力,使他身躯里的力量几乎消耗殆尽。他的心开始发慌,冷汗淋漓,嘴唇灰白,两眼发黑,双腿如雪地中初生的羊羔直打哆嗦。他的脚底板也早已磨出血泡。而此时,牛方才显出真的要他好看的架势。这畜生像蓄谋已久似的,要专等他力气耗尽了再施展自己的威风。它伏在地上,不管他怎么催赶,死活也不肯爬起,那条大尾巴来回甩动,把地面扫出一个坑来,弄得尘土飞扬。而当他坐在路边准备喘口气时,它却跃起,向前突进,逼着他只好爬起来追赶,它一会儿冲上满是瓦砾的路,让尖利的瓦片刺得他脚板钻心疼痛,一会儿冲入水中,逼他把刚刚晒干的衣服浸湿。它由着性子折磨它的主人。它现出了一条真正的海牛才有的凶顽和野蛮。

渐渐地,他没有力量制约它了,而只能受它任意摆布,他咬着牙,跌跌撞撞地跟着它。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他张大嘴巴,急促喘息,脸色蜡黄,两眼发黑。嘴唇由于体内水分严重散失而破裂,流着鲜血。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把它赶回家了,想就此松掉手中牛绳,任它跑去好了。

乌云又开始飞涨。先是小风,顷刻间,大风便呼啸着掠过田野,卷起枯藤萎蔓直入天空,冲击波使四周发出尖厉的树木折断声。他被压得抬不起头,只能侧着身子,用胳膊挡住眼睛赶着牛。掉雨点了,满是尘埃的土路扬着灰尘,如同飞驰过一群野马。他抬头看了看面目狰狞的天空,要把牛牵到躲避风雨的地方。它像是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最利于它撒野的机会,死活不肯依允主人,用前蹄抵着地面。转眼间,暴雨来临。锯齿形的电光割开天空、和着惊雷,它兴奋得“哞哞”高叫。雨猛得像是一只怒不可遏的手泼浇下来的。斜射下来的雨柱,组成了一道密不透亮的雨墙,四周白茫茫,一个水的世界。雨喷洒着,迸射着,淹没了一切。闪电不断落进河流,发出熄灭的“呼嘘”声。

雄浑而险恶,壮丽而残暴。

他睁不开眼,“哗哗”倒下的雨水,呛得他透不过气。风用无形的犄角恶狠狠地袭击着他,简直要把他席卷而去。他抓着牛绳,艰难地赶着牛。它开始一跃一跃地前进,后蹄溅起的泥水,溅了他一脸,刚被大雨冲刷干净,又溅了一脸。它还不时地甩尾巴抽打他。他只好忍着,因为,他已完全丧失了惩治它的力量。看来它下决心要他松开绳子,越跑越快。焦干的黏土一经雨水,变得泥泞不堪,粘胶一般,每走一步他都要咬紧牙关。他不时地张着嘴巴,往肚皮里吞咽着雨水,好增加点力量来紧追它。他又跌倒了,被牛拖出去五米远。它站住了,半天,他才从泥水中挣扎起来。他要改变一下他和它的关系,用尽力气跑到了它的前头,想由原来的追赶变成牵引。

牛暴躁起来,猛地一甩脑袋,只听见“叭”的一声,绳子断了!

他仰跌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牛已经消失在重重雨幕里。他急得乱转,大声呼唤。牛叫了,估摸在左侧五十米远的地方。他掉头追去,不知追了多久,才依稀看见它的身影。他怕自己倒下,从路边抓一根棍子拄着,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的牛!

他恨自己竟被一头牛弄成这样。

大牛挺立在暴风雨里。

他一直爬到它眼前。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向牛哭泣起来。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大牛神态傲然,对他置之不理。

他望着它,啜泣着,呜咽着。

天气继续恶化。突然,他跪在了它的面前!

大牛昂首天空,“哞哞”两声。接着它掉转头去,朝着大海的方向!

他依然木然地跪在雨地里。

它越走越急,好像要立即回到大海边。

他挥着双拳大声呼叫:“滚吧!滚吧!快点儿滚吧!”骂完了,他跳起来,以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速度狠追过去。牛蹄在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它冲下大堤,他跟着冲下去。冲到半腰他滑倒了,骨碌碌直滚下去。沿着河边追逐了一阵,它又冲上大堤,然后掉头嘲弄地望着他。

他又一次跌趴在泥泞里,双臂伸开,两手无力地抓着泥巴。他感到脑袋十分沉重,脸颊贴着冰凉的泥水,闭合上眼睛……

祖母在过桥。冬天,只一尺宽的木桥落满雪花,被冻成寒光闪闪的冰桥。祖母背着沉重的一大捆草绳,在高悬于冰河上的桥上爬行着。冰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要去镇上卖草绳。他恰巧来到桥头,吓得一口咬住指头。他不敢喊叫,也不能过去搀扶——那样更危险。祖母爬呀爬呀,用老手紧紧抓着冰桥锋利的边沿,一寸一寸地挪动。寒风掀动着她的苍苍白发和发白的老布衣。泪眼,使他看不清祖母,只模糊地见她背负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移动过来。祖母终于越过了冰桥。他连忙扶起她,只见她满额冷汗。“别怕!”她总是这么说……

他到底用胳膊支撑起身体,仰望着大堤上的牛。它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踌躇满志地对着苍茫的天空。朦胧的雨幕里,它显得十分庄严,宛如一尊河神。

它尥了一下蹄子,哼了一声。

他高兴而轻蔑地乜了它一眼。

由于暴雨,河流凌乱无章地翻滚着黏土、树干和杂草,疾速流动着。他趴在河沿上,“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岸边的芦苇根上附着虾。极度饥饿使他见到那些虾而嘴角流下馋涎。他伸出手去,一把狠劲地抓住两只,一口一只吞进肚里。抓着,嚼着,吞着,带着一股野蛮的劲头。他吃饱了,站起来歇了口气,觉得自己又有了点儿力气。

他卷起裤管,依然瞪着它,眼睛里闪动着狠巴巴的亮光。当牛刚掉过头去时,他沿着陡峭打滑的河堤坡,三下两下冲上了河堤顶,一阵冲刺,他用手抓住了牛的尾巴。牛往前一蹿,他摔倒了,可他没有松手。牛拖着他,并用后蹄踢他的肚子,他死死抓住牛尾,身体在泥泞中拖过,瓦片划破了他的衣服,也划破了他的膝盖。“拖吧!拖死我也不松手!”他闭着眼睛,准备它一直不停地拖下去。除了两只眼睛,他身上、脸上、头发上已满是泥巴,像是被从沼泽里拖出来的。

他身后,一道深深的凹痕越来越长……

它终于站住了。

他爬起来走到它头前嘲笑它:“跑呀,你跑呀!”他一边说,一边解拴在腰里的绳子。正当他准备穿它的鼻子时,它猛然扬起锋利的犄角,只听见“嘶”的一声,他的衣服被豁破了。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肚皮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雨暂时停住了。

他用手捂着伤口,望着远去的牛。他喜欢它的脾气。他瞧不起荡牛,也就因为荡牛容易被管束,让人欺侮,少这副脾气。血在流淌,他不管,继续追赶。被血染红的布条,在风中飘扬。

他机智地抄近路赶到牛前头,攀上一棵老树横向路中的横枝。牛过来了,过来了,他看准了一跃,准确地骑到了它的背上。牛惊得又蹦又跳,他却像膏药似的贴在它身上。他用手抓住了牛,并且一寸一寸地向它的颈上移动。当它再一次掀动屁股时,他顺势溜到它颈上,迅捷地用手抓住了牛角。它凶狠地甩着脑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要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此时他完全不懂何谓险恶,双腿紧夹它的颈,双手死拉它的角。

拼了!

有几次,他被甩了下来,但他抱住它的角,又翻到它的颈上。它蹿跳着,颠簸着,奔腾着。可是,无论怎么样也掀不掉它的主人。它开始喘息了。他腾出一只手,解下腰里的绳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它穿在鼻子上的带眼的铜栓。

牛不再像以前那样凶猛了。当他把手伸出要抓住铜栓时,它猛然往上一跃,但它失败了,它的主人用双手抱住它的脖子,并用嘴咬着它的颈。它一下子垮了,双腿跪在泥泞里。

它顺从地让主人给它拴上了鼻子。

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他疲倦之极,把牛绳死死地扣在手腕上,倒在路边一个草垛旁,合上了眼睛。他朦朦胧胧地感到天又下雨了。可他再没有力量睁开眼皮,在雨中沉沉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刚发白。天空还飘着雨丝。然而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已被体温暖干了,竟没有一点儿潮湿。他再看牛,它浑身湿漉漉的在往地上滴水。他寻看地面,除了它蹄下的四个蹄印,泥泞的地面上竟然找不出一个另外的蹄印。

它整整一夜以一种固定不变的姿势站在那里,用庞大的身躯给他挡了一夜的风雨。

它的目光温暖而纯洁。

天空飘完最后一线雨丝。东方红霞万缕,原野上的一切都被染上金色或绯色。以这些光色为前导的那轮天体,终于在原野的尽头颤动着,从光影的深渊里冉冉升起。

他骑上它……

5

看见村子了。它在阳光下。这牛像是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家似的,“哞”地长叫一声,沿着村前的大路欢快地奔腾过去。跑到村头,他跳下了牛背。人们早看到远奔而来的牛,纷纷跑过来。仅仅只有四天,可是,他几乎让这里所有的人认不出来了: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只剩下几丝布条,手上、身上到处是泥巴、伤口和血迹,他的身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叫人害怕,他的脸瘦削,黑黑的,颧骨高高地突兀出来,只有深陷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

他把牛绳拴在它角上,拍了拍它的头。

牛朝田野上走去。

他得赶快往家走——他要立即见到家,见到祖母。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

他站住了:出什么事了?茅屋前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一片寂静。

他望去,只见人们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泥迹斑斑,每张脸都黑乎乎的,像是被浓烟熏染过,使这些庄稼人那本来就粗犷的神情里又加入了几分深沉。篱笆踩倒了,到处是水桶,被水弄得泥泞的地面烙下无数混乱的脚印。这里显然发生过大事,有过喊声震天的抢救,有过很壮观的激战。

这孩子对于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皆无惧怕,却被眼前的场景感动着。

人群闪开了:祖母颤巍巍地守在门口,双手拄着拐棍,眼睛正对着前面的大路。

“孙子回来了!”有人轻声对她说。

她丢下拐棍,用两只伸不直的骨节嶙峋的手向前摸索着。她被地上的水桶绊倒了。

他连忙跑上去扶住她:“奶奶……!”

她抱住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他身上、脸上到处摸索着:“火星迸到干柴上……乡亲们……救下了……”

他回过头,望着安然无恙的茅屋,望着这些始终给予他和祖母援助的善良、舍己的庄稼人,感激的泪水顺鼻梁而下。

“我把海牛引回来了。”他说,“是一条好海牛。”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六日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