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音乐学院演出厅背后的树林是浓浓的黑暗。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黑暗中的长椅上。

乐队正在演奏。演出大厅在夜的天光下,更显出一番神圣与高贵。它像一座高高的城堡。它本身就是凝固了的音乐。

有一阵,他的灵魂从黑暗中起飞,回到了这座巨大而深邃的大厅里。

柔和的灯光照着舞台。紫红色的天鹅绒帷幕。黑色的演奏服里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子。观众的额头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发亮。音乐把他们带入天国,带入净土,也把他们带入幽静和欢闹。音乐是一种精灵。它在诱惑和启迪着人们的灵魂。在片刻之中,尘世消失了,一切丑恶和邪念皆遁去。剩下的只是一片干干净净的天真。

他演奏的是小号。

小号在暗色的背景下闪着古朴的亮光。小号的声音悠扬明亮,小号的声音单纯宁静。

他是乐团唯一的小号手。他的演奏是真正的,地道的。

他聆听着从那座“城堡”溢出的乐音:如潮,如云,如风,如雨,如秋之天空那般高远……

他追忆着从前。近来,他总是沉湎于这种追忆。

小号声从“城堡”中流入了夜空。

他不由得一阵神经质的颤抖。这个位置,本属于他。他感到愤怒,并有一种深刻的妒意。随即,便被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弄得心情一片悲凉。还有一丝纠缠不去的懊悔。

孩子寻过来了。

他看到了孩子。

孩子像盲人用脚尖试探路面一样慢慢地走过来。

“我并没有让你来找我。”

孩子尴尬地、畏畏缩缩地站在树下。

他站起来。他穿着一件过于宽松的风衣。

孩子的目光在夜色中黑亮黑亮地闪烁。

他走过来,拉起孩子的手,背对着演出厅,从黑暗走向黑暗……

2

那年那月那天的晚上,演出结束后,观众全都散去,他将小号放入盒中,和同事们一起走出了演出大厅。秋风中,他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同事们似乎也都听到了,纷纷停住了脚步。婴儿的啼哭声变得十分的清晰。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半明半暗的台阶上有一个铺盖卷样的布包。他首先走了过去,同事们也都走了过去。他蹲了下来,看到了一张孩子的泪光闪闪的脸。他立即抱起了襁褓中的孩子,来到明亮的灯光下。孩子的眼睛在灯光的刺激下眯了一会儿,等终于适应了,便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地转动着望着人们。

“谁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大声问。

“谁的孩子?”大家都在问。

鸦雀无声。随即,他和他的同事们都明白了:这是一个他的父母没有勇气向世界公开承认的产物。

人们沉默着,因为人们突然地面临着一种过于沉重的责任。

又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看众人,一声不言,抱着孩子,带着一种高尚的超人的感觉,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住所。

以后的许多天里,人们一直在诉说着他的高尚和德行。

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收养了一个婴儿,比一个女人收养一个婴儿,更能产生崇高感。许多天里,他就沉浸在这种感觉的暖流之中。当一位女性以她天生的母性动作帮着他给孩子重新整了整襁褓时,当一个男人逗弄了一阵他怀中的孩子,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时,这种感觉便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心,使他的鼻头酸溜溜的。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善良与仁爱。他向人们无声地表示:我要将这可怜的孩子抚养成人,为此,我不惜一切!在作这种表示时,他甚至会有一种美丽的悲壮感,仿佛在旷野上独自一人看到了一轮巨大的落日。

那段日子,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因为对这小小婴儿的收留而得到了激动人心的升华。

岁月漠漠流去,人们当初的那种目光渐渐黯淡下来,一切皆回到了尘土飞扬的庸常状态。人们对他一个大男人窝窝囊囊地拉扯着一个孩子,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并且从开始小声在背地里嘀咕他影响了演奏,发展到公开抱怨他耽误了大家。终于,在一次轮到他独奏并且已经报幕,他却因为孩子生病未能及时赶到演出厅而惹得台下一片口哨声,使乐团的名誉受到极大的损害后,他被合情合理地解职了。

3

他绝不怀疑自己的行为。

他蔑视他们,并且是深刻地蔑视他们。

随着突然地被人们抛入困境,那种悲壮与崇高感变得火一般燃烧着他的心灵。他看了看那些看上去都很高尚的同事,最后一次感受了一下那种似乎很神圣的氛围,毅然决然地拿起他的小号,义无反顾地与这所现在在他的心目中已是一片恶俗的音乐学府告别了。

一年后,他带着这个已经会走路的孩子离开了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他的位置,他无法养活孩子和自己。

看着这可怜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特别是当他带着孩子挤在充满汗臭和烟味的五等舱中去寻找生路时,他仍然被自己的高尚所感动,甚至会流下泪来。

后来,在一位过去的朋友帮助下,他在一个走村串巷的三流马戏团谋了一个小丑角色。那时,孩子已经七岁,能记事了。

所谓马戏团,就是几只瘦猴,几条丑陋的狗,还有一只掉了毛的狗熊。他的任务,就是在它们表演之间,穿插一些让人发笑的小把戏。

他带着孩子,随着马戏团到处流浪。到底要走向哪儿,是从来没有定数的。夜里,他们或者是歇在人家的马棚里,或者与那些散发着膻味的动物们挤在一间堆放草料的库房中。总是奔波,或在风中,或在雨里,或在旷野上,或搭乘一只小木船慢吞吞地往前去。这些时候,过去的那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仅仅是关于如何生存的心思。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一伟大的举动,忘记了自己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养活这个孩子似的。一句话,只有现在,没有了过去。由于如此,现在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皆变得非常平常、全在本来的意义上,没有任何令人激动和快慰的地方。

这个孩子在他眼中的特殊性也渐渐消失了。

但当孩子偶然从他与一位朋友的谈话中得知自己的来历时,却把他的一切行为都深刻地烙在了记忆里……

演出在一个打谷场上进行着。汽油灯发出颤抖却又刺人眼睛的白光。马戏团的到来,使无聊的乡村兴奋得发疯,人们从四村八舍呼呼涌来,一时间,人声鼎沸,烟嚣尘上。

那只瘦猴表演完毕,在台上撒了泡尿,引得土台下的观众笑得人仰马翻。

他出场了,戴了一顶可笑的小花帽,挤眉弄眼吐舌头,俗不可耐地朝观众进行滑稽表演。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他不惜自己的形象,甚至不惜侮辱自己。

观众一阵阵狂笑。

这正是马戏团的头头要求他达到的效果。

不知是谁将垫在屁股下的草把扔到台上,随即许多人都扔了起来,飞蝗一般,纷纷砸在他的脸上。他不能恼,还笑嘻嘻的,仿佛他是很欢迎这种胡闹的。

一个喝了酒的光着身子的年轻农民居然跳上台来了。

他笑嘻嘻地迎过去。

年轻农民用迷迷瞪瞪的眼睛望着他,突然一把将他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台下一片疯笑。

那年轻农民含含糊糊地说:“它……它哪儿该……该戴在头上……”说着一把将帽子抓下来,夹在了裤裆里。

他追过来要夺回这顶帽子,年轻农民连忙将帽子抛到观众堆里。

于是这顶帽子被抛来抛去,最后,竟有一个恶作剧的坏小子往里头撒了一泡尿后又将它湿漉漉地甩回到土台上。

他站在台口,嘴唇哆哆嗦嗦。

台下人笑倒了一片。

他低下头去,一步一步走向后台。

台下的人在呐喊:“小丑!小丑!”

孩子赶紧跑到台后。

他,一个中年汉子居然坐在黑影里哭了。

孩子很懂事地坐到他身边。

当天夜里,他带着孩子离开了马戏团,茫无目的地走向了他方。

4

又过去了三年,孩子十岁了。

他的头上已经过早地冒出白发,背也明显地驼起来,满脸皱纹,又深又乱,眼神显得很疲乏。他再也不去思考自己。他什么也不思考。他有点儿麻木,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

这年秋天,他又被人打了。

这天,他领着孩子路过一个水果摊,孩子见到刚上市的柿子,有点儿挪不动脚步,眼睛馋巴巴地盯着柿子看。他停下,摸索着口袋。口袋里太羞涩,他好不容易才掏出几毛钱来。思量了半天,又把几毛钱放回到口袋里。

他和孩子坐到马路边上。孩子总用管不住的眼睛看那水果摊,而他总在考虑到底给不给孩子买那柿子。

“走吧。”孩子要抵挡那诱惑,说。

“你就坐在这儿,我去买两只柿子。”他说。

他一步一步地挨到了水果摊跟前。柿子刚上市,买柿子的人挤满了水果摊。他在一旁犹豫了好一阵,也挤了进去。

孩子很老实地坐着等他的柿子。

过不一会儿,水果摊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买柿子的人慌忙闪开。孩子很快看到,那个年轻健壮且又凶狠的小摊贩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大声喊叫着:“贼!”

孩子立即跑过去。

“把柿子掏出来!”小贩把他的脖领揪得更紧。

他满脸憋成猪肝色,眼珠暴凸着,抖着手,从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柿子来,轻轻放回到水果摊上。

“还有一只!”小贩使劲地推搡着。

他只好从左边的裤子口袋又掏出一只柿子,直着脖子蹲下去,把它也放回到水果摊上。

孩子双手抱住他一只胳膊,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小贩。

小贩不理孩子,冲着他问:“你他妈的,怎么说吧!”

他的神情完全像个死人。

“你他妈的臭不要脸!”小贩勒住他的脖领,将他拖了一个圆圈。

“松手吧,松手吧!”孩子可怜巴巴地对小贩说。

“松手?松手可以,他必须买我两斤柿子,五块钱一斤!”

人们似乎很乐意发生这种事情,有人说:“对,让他买两斤柿子,五块钱一斤!”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摆出很宽厚、很愿意看到事情得到解决的样子,对他说:“你就买两斤吧。”

他低着头。

“买不买?!”小贩牵羊一般将他一直拽到水果摊跟前。

孩子还是使劲抱住他的胳膊。

他用双手抓住小贩的胳膊抵抗着:“我……我没有钱……钱……”

“甭耍滑头!”小贩紧紧抓住他的脖领。

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仍是一副大好人样:“那你就买一斤吧,谁让你偷了人家的柿子呢?”

“我真的没有钱。”

小贩一个冷笑松了手,随即在他身上毫不客气地搜索起来。当真的只从他身上搜出几毛皱巴巴的钱时,小贩恼羞成怒,“叭”地在他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妈的,贱贼!”

他打了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孩子抱着他的胳膊哇哇大哭。

人们不声不响地散去。

他完全停止了思想,目光呆滞地站在那儿。

孩子拉着他的手,呜咽着,一步步往前走。

天将晚,秋风掀动着他干燥蓬乱的长发。

他们一直走到天黑,才在路边坐下来。孩子疲倦极了,伏在他的膝盖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还是茫然无所措。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有了意识。半夜里,他把孩子推醒说:

“明天,我教你吹小号。”

5

“我要将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这一意识忽然产生,并且是那样的清醒,犹如黎明前东方天空的那颗又明又亮的星。他又在一个新的层面上看到了自己当年所做出的选择所具有的价值,并因此陷入了亢奋。当他将孩子的未来勾画得越来越栩栩如生时,他从心底深处蔑视一切从前曾无视、曾嘲笑他的选择的人们,有了一种欲要洗刷这几年屈辱的渴望和快感。

总之,一切都在这孩子身上了。

然而,悲剧在于这个孩子并无太大的可塑性——对于这一点,当还未教孩子吹小号时,他并未意识到。

首先,这孩子过于老实。他很少言语,没有孩子的脾气,没有孩子的贪玩之心和令人讨厌的破坏欲望。他回答人的问话,只是点头和摇头,最多用一声“嗯”。你如果让他坐在那儿等着你,他就会托着下巴,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如果没有人来给他一个站起来的信号,他很可能就会永远地坐在那里。他永远不可能是那种被人称之为“有灵气”的孩子。他的目光是诚实的,憨厚的,也是纯真的,但没有孩子应有的机智和狡黠。他似乎很懂事,但绝不是那种一点就通的孩子。

其次,这孩子是一个没有力气的孩子。五岁之前,他的脖子细如灯草,细得似乎支撑不起脑袋,而使脑袋总是歪在一边。他的呼吸是那样的细弱,别人很难听到他的呼吸,就像听不到蚂蚁的呼吸一样。他走到哪儿,总喜欢随地瘫坐下来。力气是一个很要紧的东西。力气也是一种才能。人缺少足够的力气,必将一事无成。

还有,这孩子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心态。这从他黄叽叽的小脸和缺少光彩的眼睛就可看出。这一点很要命,因为,它会压抑蓬勃跃动的生命力。

他现在却要把这样一个孩子教化成一位出色的小号手、演奏家。

他从盒中取出已尘封许久的小号,将它擦亮,然后手把手地教这孩子将它放到嘴边。他很耐心地教孩子如何使用气流、如何揿动气门。孩子很用力去学,但学得十分费劲。在孩子看来,这小号是如此之沉重,如此之难以把握,简直要他的命了。他将脸憋成一只小小的气球,也不能将它吹响。几根细软的手指,既无力量,也很不听使唤,过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汗淋淋的了。

“别急别急。”他抹去孩子额上的汗水,说。

孩子抓着小号,垂挂着胳膊,沮丧而又负疚地望着他。

“一点儿也不能着急。”他帮孩子擦去汗水,说。但他心里是恨不能孩子一夜之间便能圆满而漂亮地吹奏出一首小号乐曲,就像他当年一样。

孩子将小号又凑到嘴巴上去。在孩子用了吃奶的力气之后,小号终于发出了“噗噗”声。那声音完全像老水牛的叫唤。孩子自己憋不住傻笑起来。

“你怎么这样笨哪!”他长叹了一口气。

孩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想到刚才小号发出的声音时,又“噗哧”一声笑了,因为他突然地想到了放屁的声音。

他也笑起来,但很快又变成了一副很难看的脸色。

孩子垂着头,脑瓜发木地望着手中的小号。

一连好几天,他紧紧抓住孩子不放,坚决地、毫无回旋余地地要孩子吹小号。他的心情焦急烦躁,无法使自己冷静下来。该吃饭了,他不让孩子吃饭。该睡觉了,他不让孩子睡觉。他自己也不吃不睡。他毫无要领、心烦意乱地教着孩子。他使孩子无所适从。他把孩子弄得傻呆呆的,并且常常含着眼泪。

“算了吧!”这天,在孩子终于没有将他要求的一个音符吹响时,他一把将小号从孩子手中夺回来,将它扔回到盒子里。

可是五更天,他却又将孩子轰醒了:“走,到河边练去!”

孩子迷迷瞪瞪地跟了他。

天很凉,灰白的天幕上,几颗星星寒冷地闪着亮光,四周的景物皆在一片朦胧之中。

孩子提着小号,哆嗦着跟在他身后。此时,困倦的孩子没有任何心情,只是觉得很木然。他对小号这玩意没有兴趣,但也说不上讨厌。

“吹吧!”

于是孩子就吹。

“1——2——3——……”

孩子机械地吹出这三个音符后停住了,等着指令。

“你是属算盘的呀?不拨不动!你倒接着吹呀!”

吹什么呢?孩子不知道了。

他摇了摇头,裹着衣服坐下了:“你说,你还能学下去吗?”

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本来就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他已经看出这一点:这是一个平常的甚至平庸的孩子。认识到这一点,他并不悲伤,但觉得心中一片空白,无边无际的空白。

又过了半个月,当孩子终于没有能将七个音符一气吹出时,他一点儿也没有发脾气,甚至连一点抱怨的神色也没有,将小号重又锁进了盒子。

6

再次打开这只盒子,已是在他离开曾供职的那座城市十五年以后。

颠沛流离,他又回来了。一位当年的朋友去美国定居,便将一套住宅让给他与孩子暂时居住。

孩子已断断续续地念完小学,勉强上了初中。

他回到这座城市之后的一个强烈感受便是空空落落。白天,孩子上学去了,就他一人守着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的空屋,光光的白色墙壁,使他心烦意乱。他便到街上去。一张张陌生冷漠的面孔,热闹喧哗的市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对于这一切,他都无动于衷。他已两手空空,连心都是空的。冷落感不时地咬住他的灵魂,就像一只饿坏了的狗死死咬住一根骨头。

他开始怀疑生存的必要性。

他不时地遇到往日的同事。他们总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仿佛被无数的欲望烘烤着。而他呢?心如死灰。

无名的烦恼老来纠缠着他。

孩子与他一起生活,总是小心翼翼。

恰在这时,一位现在大权在握的朋友来看他,临走时说:“你完全可以再回乐团嘛,只要你的小号吹得还像从前那般嘹亮。”

几天的犹豫与彷徨之后,他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那支已经发乌的小号。

他跑到河滨公园,将那荒废了十五年的小号吹响了。但是,还未把一首曲子吹奏完毕,一种深刻的悲哀便已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已经伤了元气了。从前那股从丹田袅袅升起的让人兴奋不已、豪迈不已的圆浑有力的气,似乎已耗散得差不多了,总也拢不住股,连不成线,稀稀薄薄、软软沓沓、吞吞吐吐的。嘴唇的肉质变得僵硬,像豁口的玻璃瓶,把通过的气流划破了,发出“哧哧”的杂音,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圆圆滑滑地吹进小号。手指也失去了从前的弹性和灵敏,变得麻木,难以调动。从前,那手指是像活泼的小耗子一样在上面跳动的呀!他甚至把一首演奏烂了的曲子的节奏都忘了——他居然没有了与生命的律动相呼应的节奏感。

望着小号,他黯然神伤。

他不服气。这种不服气使他蛮横了好几日。他使劲地吹,就像乡下一个送葬的吹鼓手,把腮帮子吹出两个大鼓包。他简直不像是在吹奏一首曲子,而仅仅就是想将它吹响。那股气呢?多么宝贵的气呢?没了,逸出体外了,所剩的只是一副骨架。音乐的感觉也无影无踪,怎么找也找不着。他真正地茫然了。后来,他简直气坏了,旁若无人地在公园里跟小号赌气,把小号吹得像猪嚎一般。

一群老头天天在这里拉京胡吼京剧,对于他的噪音干扰,已经宽怀大度容忍好几日了。

“这人神经病!”“二百五!”老头们窃窃私语。

终于,老头们一起围过来抗议了:

“你胡吹什么东西呢!”

“也不嫌炸耳朵!”

“要吹别处吹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合适行为,冷冷地向老头们做了一番道歉后,抓着小号离开了公园,一直走到护城河边。其时,夕阳西坠,西方天空镀了一片金色,对岸的芦苇在闪闪发亮。

他看着夕阳一点点消失,把小号轻轻地遗弃在河边。最后一片残阳无声无息地照了过来,小号在草丛中宁静地闪耀着温暖迷人的亮光。

7

他进入了深刻的孤独。

他的脾气开始变得古怪和尖刻。

孩子是这种脾气唯一的受害者——似乎这种脾气就是专对孩子的。平时,他与孩子很淡漠地相处着。而有些时候,他就会克制不住地为难孩子。事过之后,他也无一丝歉疚之情。

这天,他从演出厅背后的树林回到家后,显得烦躁而冷酷。

孩子一直在门口等他。

他在椅子上坐下后说:“帮我倒杯酒行吗?”

孩子连忙给他把酒倒上。

他只是喝着,沉默不语。

“唱支歌好吗?”他说。

对这一要求,孩子毫无准备,况且孩子并无这方面的才能。孩子为难地望着他。

“你连一首歌都不肯为我唱,是吗?”

孩子连忙摇头。

“那就唱吧。”

孩子局促了一阵,便唱起来。歌是从其他孩子那里听来的,只是一种记忆,孩子自己并未唱过,一开头音就发高了,很快便爬不上去,只好又突然跌落下来,给人一种一落千丈的感觉。孩子唱得很认真,但总是找不准音调,唱得战战兢兢、歪歪扭扭、怪腔怪调。滑稽可笑的是这孩子唱着唱着还真动了感情,唱得很起劲,两只眼睛还透出很少见的活力来。

他大笑起来,摇了摇头:“这也叫唱歌!”

孩子停住。

“怎么不唱了?唱吧唱吧!”

孩子又唱起来,但已没了刚才的信心。

“你这孩子的嗓音怎么这样难听!”他的眉宇间略显出厌恶之神色。

孩子的声音慢慢低落下来,直到无声。

“你不能再换一首吗?从哪学来的?那是痞子唱的。”

孩子很羞愧,脸一阵阵发烧。

“怎么,就只会唱一首歌?”

孩子立即唱起另一首歌。他却倚在椅背上睡着了。

孩子唱着唱着哭了。但还是在反复地唱。

他醒来了,厌烦地:“你怎么还在唱?”

孩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在了手背上……

8

秋天,他生病了。

他说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固执着,不肯去医院看病,只是整日躺在床上。他对自己的病痛并无明晰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的病一定是很沉重的。于是,他便呻吟——只要孩子在他身旁,他便呻吟。

他忽低忽高忽长忽短地呻吟着,呻吟着……

孩子一听到他的呻吟声,就跟着痛苦起来,并且神经紧张,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而当孩子终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时,便又陷入深深的负疚。

“你怎么不到我床边坐一会儿呢?”

孩子连忙搬一张椅子坐到他身旁。

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将脑袋歪在枕头上。

孩子看着他苍老无望的面孔,想哭。

“倒杯水好吗?”

孩子连忙去倒水。

“太烫。”

孩子把水杯放在凉水中冷却了一会儿再端上来。

“又太凉了。”

孩子又往水杯中加了些热水。

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放在那儿吧。”

“把窗子关严,有风。”

孩子关好窗子,又重新坐下。

“你连一句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吗?”

孩子局促地扭动着身体,满脸发烧,欲说无言。

“去吧去吧。”他说完,把身体转过去呻吟起来。

孩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然后走出门去。

他慢慢地停止了呻吟。

窗外,秋很深了,天蓝得让人发凉,梧桐树开始落叶了,棕色的叶子一忽一忽地飘下去……

他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很安静,像泡在秋天林中的池水里。

很久,门“吱呀”响了。

“你上哪儿啦?”他问孩子。

“我就坐在大楼门口,我哪儿也没去。”

孩子就这样在他没完没了的呻吟中一寸一寸地挨着。到了学校,坐在课堂上,这呻吟声也不能放过他,仍不断地响在他的耳旁。期末考试,他各门功课都考得很糟。他没哭,心里也没有悲哀。这孩子有点儿发木。

他的病真的加重了。呻吟声一日一日尖厉起来,仿佛他的灵魂都被痛苦缠绕着。它震颤着孩子的耳膜,惊扰着孩子的心,使孩子一刻不得安宁。孩子捂住耳朵,可这呻吟声具有不可阻挡的穿透力,使孩子烦躁,心绪如麻。孩子只好钻进里屋,将门关上。

“人呢?”孩子离开他不一会儿,他就查问。

孩子只好走出来。

这天,孩子终于忍受不住呻吟声的折磨,像逃犯似的逃出屋子,一口气跑到城外河边的草地上。孩子躺下,望着清纯的天空,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野外湿润的空气。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孩子醒来时,天快晚了。

他见到孩子,什么也没问,脸上却浮起—丝慈爱的笑容。

孩子内疚地走到他床边。

他抓着孩子的手,让孩子坐下。他没有呻吟,仿佛病痛已如潮水退去。

他已很瘦了,颧骨突兀,眼窝又深又大,鼻梁像退潮时露出的石脊,没有血色的嘴唇疲倦地下垂着。

孩子望着黄昏中他的面孔,忽然哭了起来。

“哭什么呢?”他拍拍孩子的手背。

夜里,他催孩子去睡觉。孩子不肯,坚持着要陪伴他。他没有拒绝孩子。

后来,孩子趴在他床边,一直睡到天色发白。

他一夜未能入睡。此刻,才似乎有了点儿倦意,问孩子:“快天亮了吧?”

孩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点点头……

9

他去世后不久,孩子考上了外省一所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三流大学。

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孩子将所有的家当全部变卖,买了一支很不错的小号,供在他的像前。

从此,孩子再也没有回这座城市。

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