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大家心情都不好。

二月初,黑罐第一个听到了雷声。他蹬了蹬明子:“响雷了。”

明子听到雷声在极远处的天空里滚动着。

三和尚也听见了,坐起身,披起衣服。

这神圣的雷声,给这个世界酝酿出了一派肃穆的气氛。

这雷声时响时息,仿佛在给天地万物某种信号。

三人都睡不着,无言地倾听着一直到天明。

过了些日子,冰封的世界开始缓缓地融化。灰暗了好几个月的天空,慢慢地变得明净起来。那些高大的建筑物,从模模糊糊中显现出来,轮廓逐渐分明,直至刀切的一样,突兀在人的视野里。教堂的钟声也从浑浊变为明朗,顶上的十字架仿佛是用吸饱墨汁的排笔在天幕上新刷上的。冻得发白的泥土开始湿润变黑。白杨树干向阳的一面,开始泛潮,微微发出绿色的光泽。湿乎乎的阳气,正在无垠的空间里生长着浓厚着。

人的心里似乎也生长着希望。

天似乎暖和得很快,北风一停,瘦削的太阳忽然变得强壮起来,阳光晒到人肩上,有了重量。似乎往上漂浮了许多的天空中,总飞着鸽群。它们分别为不同的主人饲养,在空中迂回,盘旋,互相交叉,最终还是一队一队地各自飞去。

白杨树终于在风中摇起薄薄的、绿晶晶的叶子。

明子的运气忽然好起来,一连等了几个活。当然,他没有立即对三和尚说。他想获得一些由他自己支配的时间。

三和尚的脾气温和了许多,不再跟明子较劲,即使明子有时还是露出与他作对的心态,他也不特别在意了:不跟他小孩子计较。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有主动想与明子改善关系的意思。是因为自己常常不回来过夜呢?还是因为明子和黑罐的翅膀正一天一天地硬起来?

其实明子忽然地也没有与他较劲的欲望了。他甚至觉得他去她那儿是件自然甚至应该的事情。那天,他看到了她,她穿着那件明子曾看见过的毛衣。那件毛衣是那么合体地穿在她身上。她的脸色变得十分红润,两只依然露出稚气的眼睛,透出一种妩媚。她似乎丰满了一些,成熟了许多。她朝他微笑,但显然把他看成了一个孩子。

有一段时期,明子生活得很自在。有两天,他根本没去等活,伙同鸭子到郊外的风景区很快活地游览了两回,一回是明子请鸭子,一回是鸭子请明子。

再后来,明子把许多时间花费在紫薇身上。

春天的气息,使紫薇越来越不安宁。那天,她去阳台上观望,不远处的小学校的操场上,鼓号队正排着整齐的方队练习鼓号,那节奏分明震人心弦的鼓号声,使她一阵阵的冲动,温热的血液不时像小小的浪头冲击着她的心房。她凝神远望,目光里满含渴望。

鼓号队走出了校园,走到大街上去了。

当紫薇回转身面对那间沉寂的屋子时,她再也无法忍受,摇着轮椅冲出屋子,直往电梯口。

她来到了小公园的铁栅栏下。

四面全是高楼。这一座座由钢筋混凝土构成的巨大长方体,被隔成无数个方块空间,加上铁的门,铁的窗,把一户户人家隔绝开来。它装了很多很多人,但,人们很少看到有人。它孵化出一个一个孤独来。

紫薇忽然厌恶起这些几乎要向她压来的建筑物。她仰起脸来,望着上面一方蓝澄澄的天空。

明子来了。

“你能带我走出这楼群吗?”

明子点点头,推动了她的轮椅车。

轮椅车像在一片原始森林里行驶着,过了很久,才走出楼群。

当轮椅甩开最后一座大楼时,仿佛拉开一道帷幕,一个紫薇曾经见过,但已陌生的世界出现于她的眼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的大街,正在融融春光里闪烁着。

紫薇痴迷地望着。

明子推着轮椅,沿着大街往前走。

在紫薇眼里,这许许多多的形象,都是生动的。她忘记了是在轮椅上,也忘记了明子。

前面到了高高的立交桥。那桥十分潇洒地抛向空中,又很优雅地弯曲下去。

“想上去看看吗?”明子问。

“想。”紫薇说。

明子便使劲地推着轮椅。那桥抛得很高,快到桥中央时,明子的身体几乎倾向到地面。他用双脚使劲蹬着,将轮椅一寸一寸地推上去。当轮椅能够平稳地停在桥面时,明子已大汗淋漓,直喘粗气了。

从大桥上往外看,世界显得开阔而有气势。往下看时,那纵横交叉的大街,就像几道河流一般。桥上风大,紫薇脖子上的纱巾飞张开来,她心里感到好惬意。后来,她在风中眯着眼睛,陶醉在一种美好的感觉中。

后来,明子又将她推到很远很远的护城河边上。

此时,大河两岸的垂柳已飘动起千条万条柔韧的枝条,远远望去,像是绿色的雨丝,又像是笼在绿色的云雾里。河水在春天的阳光里流淌着,水中的水草,一团一团地甩动,如同奔腾的马群飘动于气流中的尾巴。流水和潮湿泥土的气味,飘散在近处的空气里。

紫薇感到惊奇:从前,怎么就没感到这条河那样迷人呢?

她使劲嗅着这里的空气。

明子有点疲倦地坐在河坎上。

离河岸大约一丈远的水中,有一根芦苇的花竟然过去一个冬天了还未被人掐去。那枝芦花又长又蓬松,在阳光下像银子一样闪光。随着芦苇在水流中的起伏,它也在好看地抖动着。

紫薇忽然看到了它。

光光的水面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它这么一枝芦花。它深深地吸引住了紫薇。

明子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依然坐在河坎上,望着流水旋成的水涡。

紫薇下意识地将轮椅进一步摇向河边。

明子被惊动了,连忙跑过来问:“你要干吗?”

紫薇的眼睛仍然盯着那枝芦花。

“你想得到它吗?”

“嗯。”

明子就找了根树枝去够那芦花,无奈它离岸边太远,努力了几次也未能够到。他回头看紫薇,只见她一点也不肯将目光从芦花上移去,便又掉回头去望着芦花打主意。

“够不着吗?”紫薇问。

“嗯。”明子有点无可奈何。

“我想要那枝芦花。”紫薇固执着。

“要么,我下水去给你够吧?”

“嗯。”

明子脱掉鞋,又脱掉长裤,未等下水,就被风吹得哆嗦起来。他犹豫地望了望紫薇。她并没望他,只望那芦花。明子在精神上坚定了一下,便走进依然冰凉彻骨的水中。他一步一步地试探着走向芦花。水流得很急,有几次,他差点将整个身体倒在水里。当水已经快到短裤时,他的手离芦花还有两尺多远。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头仰望着紫薇。

“还差一点点就够到了。”紫薇说。

明子撩起上衣一直走下去。当水漫到胯骨时,他终于够到了那枝芦花。

紫薇拍着手,欢呼着:“够着了!够着了!”

明子哆嗦着,但很高兴地爬上岸来,把芦花送到紫薇手中。

紫薇把芦花举起来,仰望着。这时,她瞧见阳光下的芦花四周闪耀着一种迷人的银光。

明子一个劲地哆嗦,颤颤抖抖地套上长裤。

“真好看!”紫薇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它。

明子见紫薇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虽然长裤里的短裤湿漉漉的,却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回家吧。”紫薇心满意足了。

于是,明子推起了轮椅。

紫薇坐在轮椅上,高高举起芦花。那洁白如雪的芦花,在风中优美地飘动着。

此时此刻的紫薇,像一个天使。

经过长时间的推动和奔跑之后,明子很累了,两腿松软,身上出了许多虚汗。但明子愿意。如果紫薇要他明天再来,推她出去,他还是愿意。

紫薇真的提出了这一请求:“你明天还能来吗?”

明子说:“能。”

紫薇便专心致志地欣赏那枝芦花。当路边行人回头望着她手中的芦花时,她心里很得意。

轮椅又回到了那片楼群。

“我爸说,再过一个星期,就要送我到那家医院去治疗,那个医院有一个医生,刚从国外回来,是专治我这样的病的。”紫薇望着芦花问,“你说,我真的能站立起来吗?”

明子说:“我说过了,能!”

“我特别想上学,想上大街,想去公园……我再也不想总在屋里呆着了……”她闭起双眼,当她再将眼睛睁开时,睫毛上已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泪珠。

直到明子将轮椅推进电梯,她一直用双手举着那枝神圣的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