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油麻地中学占了那么一大片地,长了许多经济作物,此时正在成熟,那颜色,那气息,撩得四周的村民们眼热,不分白天黑夜地来这里偷偷摸摸。他们装着在田埂挖猪草,一见没人,就闪进地里,摘了茄子或瓜,把它们塞到草底下,然后装着没事一样,哼唱着走了。在河中行驶的船,一到了油麻地中学这段水面,就仿佛水黏稠成浆糊,船就走得不流畅了,船上人或装着洗手,把红菱摘了一捧去,或踮起脚,把从树上垂挂下来的豆荚摘了许多去,还会干脆跳上岸来,潜进瓜地,把南瓜摘去好几只。

镇上有个姓丁的汉子,专门偷藕。他装着找鸭子或摸田螺,到了荷塘边,得了机会,一滑就进入了塘里。那时满塘荷叶,他又是藏在荷塘中间,即使护秋的学生走过来,也发现不了他。他取藕的本领极高。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只用双脚去踩。踩到了藕,就用脚把泥拱翻,再把脚伸到藕底下,将它慢慢翘起来,藕便会慢慢浮出水面。那藕都是整支整支地浮出水面的,甚至连节间生出的子藕都未断,又鲜白得很,非常好看。取藕是有讲究的。把藕弄断了,孔里就会钻进泥浆,也就不值钱了。他不用手,只用脚,就能使藕整支整支地浮上来,自然不容易。听人说,他的这一手好本领,就是多年在油麻地中学的荷塘里偷藕而练就的。练得那双脚比他的一双手还敏感。等水上活生生地漂起十几支藕来了,他将它们轻轻拢到一起,用衣服包了。溜进树林里,将它们藏在草丛里,等夜深人静时再来取走。他家没长藕,但那些天,他几乎天天在镇上卖藕。我们去镇上玩耍时,他还朝我们厚颜无耻地喊:“买段藕吃吧!”我们觉得他很可恶。在藕塘边巡逻时,我们总爱捡许多砖头和石块往藕塘中的可疑之处砸。终于有一天。我们见到他头上包了块纱布。这段时间,八蛋的侵犯,更是家常便饭。

这个季节。最是八蛋和八蛋们的季节。

所以,必须护秋。我们提着一条棍子战战兢兢地到处走动,不敢有一刻的懈怠。到了夜晚,便会有好几支手电发出的光束,在田野上,在水面上滑动。这是一个“战争”的季节。

各班打乱,混合编组,我、陶卉和杜高阳居然分到了一组,还有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等,共十人。我们分散在各处,处处留神着那些刁钻的村民们。

最容易遭侵犯的就是那一片辣椒地。

这地方并不产这种辣椒,是从外地引进来的。它直而细长,并且皆朝天空竖着。这里的人都叫它“朝天椒”。朝天椒极辣,比当地产的那种短胖辣椒辣了许多倍。这地方上的人虽说喜欢吃辣椒,但却不太敢吃这种辣椒。那么,又为何要来偷它呢?是卖钱。县城专门有收购这种辣椒的收购站,然后运出去。不知天空下哪片地方上的人竟能如此吃辣?这辣椒很值钱。油麻地中学的许多支出,都依赖于这一大片辣椒地。

这时节,朝天椒已经变红。那红才叫红,一根根皆红殷殷的如血。这辣椒叶子又很少。因此,这天空下便是一片灿烂的鲜红。红得教人热血沸腾。教人克制不住地要侵犯它,又教人克制不住地要死死守卫它。

我和镇长的儿子杜高阳一人守一条田埂。我们相隔不远。我们有时在田埂上走一走,有时坐在田埂上。当他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总是把目光挪开去。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自卑和压抑。这种感觉如湿雾笼于心头拂之不去,从田埂这头到田埂那头地追随着我。我的脑子被搞得很空洞,很木讷,像只无瓤的空瓢。

不远处的河边柳树下站着陶卉。她在和夏兰香看茄子地。她穿一件天蓝色的短袖衫,阳光下,脸白净如雪。

我看见夏兰香用手指了指杜高阳,陶卉便做出恼了的样子,与夏兰香在河边上追逐起来。闹了一阵,两人气喘喘地笑,最后又安静地回到了柳树下。

我坐在田埂上,低着头不停地拔田埂上的草。草拔光了。我便很无聊地打量自己。我的汗衫很旧,很脏,胸前还有一个洞,正好露出我很可笑的奶头。那奶头只有一颗赤豆大。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奶头。我突然觉得有许多人在看我,就下意识地将汗衫向一侧扯了一下,用好的地方将奶头挡住。我又看到了我两只精瘦的胳膊和一双又脏又瘦的手。我觉得我的胳膊很不中看,那双手太可笑。我再看我的腿,腿也很瘦,也一样脏兮兮的。我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那凉鞋不知破断裂过多少次了,有许多火烫后留下的疤痕。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田埂上起来,直往水码头走去。我要把自己洗得干净一些。

就在我走后不久,八蛋偷偷溜进了辣椒地。杜高阳发觉了,正想大叫,八蛋扑过来,将他推倒在地里。杜高阳爬起来,撒丫子就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有人偷辣椒!有人偷辣椒!……”

管敲铜锣的姚三船便急促地敲起铜锣,我们闻声便从四面八方跑过来。

八蛋见我们人多,朝我们砸了几块半截砖头,留下几句脏话,溜了。

八蛋溜走好一阵,杜高阳才从教室后面的树林里探头探脑地走出来。

大家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杜高阳。

陶卉也过来了,但并没有走近我们,只是站在夏兰香的身后往我这边看着。

等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我躺在了田埂上。那时,天空十分晴朗。不知为什么,我想唱歌。我先是轻轻地唱,后来大声地唱。我知道,我的歌唱得不错。我唱了一首又一首。两旁都是辣椒地,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我的歌声在天空里飞扬。

那条田埂上坐着杜高阳。

那棵柳树下站着陶卉。

2

荷塘边的树林里,有一座简陋的瞭望塔。那还是好几年前搞起来的。校园太大,偷秋者又太多,防不胜防,光巡逻,难免漏下空子。于是就搞了这座瞭望塔。说是瞭望塔,也就是四根木头支起一个架子,上端有一个也就仅仅够一人站着的小亭子。后来,我每逢在电影里看见二战中德国人的集中营大墙边上或电岗间的岗楼时,就总要想起这瞭望塔。现在这瞭望塔已久废不用了。一是因为木头已经腐朽,没有人再敢爬上去。二是四周的白杨树使劲往高长,差不多把它遮住了。

我在校园里溜腻了,就起了爬上瞭望塔登高一望的心思。

往上爬时,木头“咯吱咯吱”地响,整个瞭望塔摇摇晃晃地如同一个醉汉,不过很刺激。上了顶端,我一拨旁边的枝叶,居高临下一看油麻地中学,觉得这所中学也真是漂亮:红瓦房、黑瓦房,四周是水,是漫无边际的田野,殷红的辣椒地,金黄的稻子,在绿叶下闪烁着的紫茄子,荷叶翻动的荷塘……我不由得伸开双臂,仰天狂啸:“嗷——!嗷——!”

……喊叫声忽然如同一根绷紧的弦疲软了下来:我的裤带绷断了!

我一直到高中二年级,才有一条带铁扣的帆布裤带。在此之前,我只能拴一根棉线合股而成的裤带。这种裤带极容易打死疙瘩,又常常是在屎到肛门,尿到门口时,才发现打了死疙瘩。于是手忙脚乱。那时,控制大小便的能力又极差,说要排泄,就得赶紧排泄。那屎尿憋不住要出来,身体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既舒服又无法忍受的感觉。你越着急解那疙瘩吧就越解不开,憋得弯下腰,两膝紧紧合在一起,两只脚不停地在地上跳。实在憋不住了,便低下头来用牙将裤带咬断,或者干脆用削铅笔的小刀将它割断。终于憋不住了,将屎或尿拉了或撒了一裤子的事情在小学时是经常发生的,那种裤带用久了,又极容易断。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一次歌咏比赛,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在憋足了劲唱高音时,几乎同时唱断了裤带。两个男生不太在乎,把裤带一提继续高歌,而那个女生被羞蒙了,竟不知道去提裤子。两个女生帮她重新系好裤子后,她趴在课桌上整整哭了两节课。不久前,我还目睹了一件事:高二班的一个男生见几个女生过来了,站在油麻地镇中间的大桥上作跳水表演,人“扑通”下去了。但不见人钻出水面,却见漂起一条小红裤衩来——裤带断了,入水时,水流把裤衩给剥了下来。那男生只好一个猛子扎进河边芦苇叶里藏了半天。

在我的记忆里,有许多记忆竟然是关于那时候的棉线裤带的。

我很少仇恨人。但却仇恨这种裤带。说来,自然荒唐。现在,它又给我带来了难堪。就在裤子脱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急忙把它提住了。但断了的裤带却落到了瞭望塔下。我只好暂且用手提着裤子,当我看见陶卉和夏兰香走过来并从塔下经过时,我赶紧在上头蹲了下来,弯下腰用肚皮压住裤子。

“那地上是一根什么带子?”陶卉问。

“是根裤带。”夏兰香说。

“尽瞎说。这儿哪来的裤带。”

“就是一根裤带。”夏兰香居然弯腰将我的裤带捡了起来。

“脏死了。”陶卉说。她是医生的女儿。

夏兰香就像抖一条死蛇那样抖了抖我的裤带,将它又扔到了地上。

陶卉和夏兰香走后。我想着的一件事就是:我如何下去?没有裤带,我是下不去的。因为下去时,要用双手扶着木架。我仿佛看见了木架上撅着一个白白的光屁股,心里很是害臊(至今,我常做这样的梦。梦里有很多人。然而那裤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

姚三船走过来了。

我赶紧低头叫道:“姚三船!”

姚三船仰起脸来,张开缺了一角牙的嘴问:“你怎么在那上面?”

“瞭望。”

“能看见吗?”

“什么都能看见。”

“是吗?”

“不骗你。”

“让我也爬上树去看看。”

“你先别上来。”我看了看下面没有人走过来,对姚三船说:“我的裤带掉在地上了,扔给我。”

姚三船把裤带捡起来,但不想扔给我,做出要离去的样子。

我央求他:“求求你了。”

姚三船想了想说:“好吧。要是叫马水清看到了,他才不会把它扔给你呢。接住!”他将裤带往上抛来,却抛到了一根伸出很远的很细的横枝上,使我根本无法够到。

“你去帮我找根裤带吧。绳子也行。”我说。

“好吧。”姚三船走了。但他没有去给我弄裤带,而是兴奋地找马水清、刘汉林、谢百三他们几个告诉我没裤带困在塔上了。

马水清很快跑了过来:“林冰!”

我只好答应他。

“你怎么待在那上头?”

“我过一会儿下。”

“你是没有裤带!”马水清仰望着,用手指着我说。

“你想干什么?”

马水清笑了。

“你敢!”

马水清招呼刘汉林他们:“来呀,摇!”

我便往下吐唾沫,其中有一大口吐在了马水清的脸上。他用手一抹,笑着对我说:“你等一会儿,我给你弄根裤带来。”他走开了。

我求刘汉林和谢百三,这两个浑蛋也不肯给我找一根裤带。

过了一阵,马水清回来了。他身后跟着陶卉和夏兰香。马水清仰起脸,朝我眨眨眼。我真想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夏兰香问谢百三:“找我们有什么事?”

谢百三不吭声。

刘汉林说:“开会。”

陶卉和夏兰香便一直走到塔下。

“还差杜高阳。”马水清说。

“我来了。”杜高阳举着手走过来。

“还差林冰。”夏兰香说。

姚三船跑过来,用手指着塔顶:“林冰就在塔上。”

“林冰,你下来开会呀!”马水清仰脸望着我。

我坐在板子上,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死死揪紧裤腰。

这时,马水清、刘汉林和姚三船一起走过来,拼命地摇动木架,塔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既怕裤子滑落下来,又怕摔下来,又害臊又害怕。马水清他们见没有使我掉下裤子来,便越发使劲地摇。塔倾斜了,眼看就要倒下了。我紧张极了。

杜高阳一直双手叉着腰(他最喜欢这个姿态)仰着脸朝我看。他的厚嘴唇在下面一闪一闪的。他忽然有所发现,从腰上取下一只手来,指着树顶,朝树下的人说:“他没有裤带!”

就在这时。我的裤子滑脱了一下。也就在这时,陶卉正随着杜高阳的话语,下意识地朝树顶看了一眼。她连忙拉住夏兰香的手,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朝河边走去了。

马水清他们终于精疲力竭,都离开了白杨树,坐到地头喘息去了。

我坐在塔顶上,觉得非常无聊。

谢百三跑回宿舍,给我找了一根布带,用竹竿伸给我。我总算有了裤带。我准备爬下塔去时,看见杜高阳还双手叉着腰讥讽地望着我。我忽然起了一个很恶毒的念头。我正憋了一泡尿。我朝蓝色的天空仰望着。此时,正飞过镇上小铜匠养的一群鸽子。我让我的眼睛欣赏着这七月天空的景观,而把解小便看得似乎与自己无关一样,让它急匆匆倾泻下去。杜高阳居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莫不以为淅沥淅沥地下小雨吧?),搞不明白地还往上望。当他终于明白后,便立即跑开了。他一路气哼哼地直接去了办公室,报告了我的班主任邵其平。

我被邵其平叫到了办公室。

“当时,我正欣赏一群鸽子。我没有看到塔下还有人。”我一口咬定了说。

马水清跑来证明:“林冰确实没有看到树下有人。”

“为什么不能爬下塔来尿?”邵其平问。

刘汉林说:“林冰的尿总是来得很急啊,来不及下塔。”

邵其平只好朝我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丢了一颗辣椒,我要你脑袋!”

3

八蛋绝不会忘记这片辣椒地。

八蛋来到辣椒地边时,是正中午。当时,杜高阳、陶卉等几个家在镇上住的,都回去吃午饭了,马水清、谢百三他们几个又躲到后面宿舍打牌玩去了,就我一个人守着辣椒地。八蛋后面还跟了七八个人。他们一律都剃了光头,像七八只葫芦瓢在阳光下闪烁。他们散开来,向辣椒地一步一步靠拢。我本来是坐在地上的,这时警觉地站了起来。

“陶卉呢?”八蛋光着肚皮,一只裤管卷在膝上,一只裤管耷拉在脚面,朝我走过来,眯起一只眼问我。

我看辣椒地,没有理会他。

“杜高阳呢?”

我还是只看辣椒地。

八蛋说:“陶卉长大了属于杜高阳。”他瞧见了我的带洞的背心,“你连件好背心都没有。洞,嘻嘻,一个大洞!”

我斜眼看着八蛋。

“看你,奶子都露出来了。”八蛋回头叫道,“你们过来看林冰的小奶子呀!”

“滚!”我骂了一声,可是不敢大声骂。

八蛋或许是听见,或许是没有听见,没有恼,朝我更进一步:“林冰,只要你高兴,哪天我们把杜高阳揍一顿!”

“他与我没有关系。”

“狗屁!谁不知道你喜欢陶卉?”八蛋一副很无耻的样子,“你老偷看人家的脸!”

跟在八蛋屁股后面的那几个家伙一个个很坏地笑起来。

“你们快滚吧!”我说。

“滚?”八蛋看看那些红辣椒说,“我们是来摘辣椒的。”

“想偷辣椒?”

“不是偷,是摘!”八蛋顺手揪下一颗辣椒来。举在我眼前摇晃着。

“你们再不立即走开,我就敲锣叫人了!”

八蛋突然扑过来,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铜锣。我正要大声喊叫,那帮家伙蜂拥而上,将我紧紧围住,威胁道:“你敢叫一声,我就让你吃辣椒!”

八蛋把一颗辣椒放在我嘴边说:“让你一连吃三颗!”他把手放在身后摇摆了几下,那帮家伙一个个钻进了辣椒地。

我大声叫道:“有人偷辣椒——!”

八蛋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们便在田埂上扭打起来。八蛋什么都吃,而且食量大得很(他的肚子总是圆鼓鼓的),养得很结实,岁数又比我大。自然力气也比我大。我与他扭打了一阵,就开始乏力,被他压在了他的身体下面。他像骑驴一样骑在我身上,还抬了抬屁股。他把我的两只胳膊死死按在地上,望着我:“你再动呀,你怎么不动了呢?”

我拼命挣扎,但纯属徒劳。我仿佛被尺许长钉钉在了地上。我咬着牙,瞪着眼珠子。我拗起来的头,几次被八蛋按了下去。

那帮家伙就在地里使劲摘辣椒。我听见辣椒地有一片“沙啦沙啦”的声音,仿佛干草在被雨打着。

八蛋对他们大声说:“摘,使劲摘!”他面对着我,“我们要把这些辣椒全部摘光!”

八蛋的脸就在我上方一尺多远。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我咬着牙死死望着。突然,我将一大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就在他用手去擦时,我从他的身体下面挣脱了,并且迅速地站立起来。

“有人偷辣椒!”我大叫起来。

辣椒地里亮起七八颗光头。

八蛋在肚皮上擦了擦手,朝我又扑过来。

我逃开去。

一个光头在辣椒地叫了一声:“陶卉来了!”

我立即转过身去,面对着追过来的八蛋,我长啸一声,竟然主动地向八蛋冲过去。

八蛋愣了一下。

我已经冲到了八蛋跟前。我伸手想去揪他一些东西,可他到处光溜溜的没有什么好揪的。

八蛋却一下手揪住了我的破背心。

我一挣扎,“霍嚓”一声,背心被撕下左肩。

光头们在辣椒地里叫:“看林冰的奶子!看林冰的奶子!”

我终于很有效地给了八蛋一拳。这一拳是击在他脑门子上的。他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在辣椒地里。

光头们像一群团猎的黄狗一样,从辣椒地里向我包围过来。

我有一种微带恐惧的快感。我往空中一跳,然后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大叫:“你们来吧,来吧!”

八蛋又一次揪住我的背心。

我猛一挣,又听见“霍喀”一声,我的背心被撕下了右肩。我顺手一扯,便像八蛋他们一样,也赤了上身。我微微有点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突然生长起来的威武感。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我再遇到这种场合,我也会像现在一样剥尽上衣赤膊对阵。那时,就会有一种坚强,一种让人快活得心哆嗦不止的杀气。光身子很有妙处。它能一下子把你变成一个勇士或凶手。我呼叫着,怒骂着,用拳用脚,既混乱又很得力地与八蛋他们展开了战斗。这开阔天空下的一片红殷殷的辣椒地,变成了一个使我顿生豪壮之气的美丽动人的战场。

“打掉林冰的牙!”

我很机灵,很潇洒地躲闪着。

八九个光身子,在辣椒地里一闪一闪的。像草丛里蹿行的黄鼠狼。

陶卉不敢走近,恐惧地缩着肩站在水渠边上看着。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八蛋他们也“呼哧呼哧”地喘着,夏日的天空下,是一片“呼哧呼哧”声。

我先躲闪着比我强大的光头,而选择比我弱小的光头给予打击。有两个被我打倒在田埂上。其中,一个挨了我一脚,一个吃了我一拳。他们躺在田埂上咧着嘴直叫唤。

我得意极了。

我像一只猫那样东跳西跃了一阵之后,终于被他们紧紧围住,无路可走了。

他们没有立即冲上来捉住我,只是围着。有好长一阵时间,我们都沉默着。天空十分晴朗,阳光纯净地照着辣椒地,照着我们这些光身子。

“林冰,你还让不让我们摘辣椒?”八蛋问。

“不让!你们一颗辣椒也休想摘走!”

光头们都扑了过来。

我凶猛极了。这种凶猛使我感到吃惊。我居然使他们那么多人不能一下子打垮我。先流血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光头。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鼻梁上。但很快,我就几处受伤了。他们用脚踢我,用拳头打我,用手抓我。我发疯似的还击着。

“你服不服?”八蛋问。

我朝八蛋冲去,被他一脚踢翻在地上。

我摇晃着站起来。

八蛋又朝我踢了一脚。

我摇晃了几下,又跌倒了。

“你还不服?”八蛋问。

光头们围着我。

我又挺立起来,像一棵大风中的瘦骨伶仃的水杉树。

他们再一次全体而攻之。

我没有还手,我已无力还手。但我挺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陶卉向后面宿舍跑去了。

我的鼻子,我的胳膊,我的腿肚子,我的嘴角,都开始流血,流像辣椒一样红的血。

谢百三他们来了。

光头们散了开去。

我们在辣椒地里互相追打着。谢百三他们表现得都极其英勇,都摆出了一副用生命来捍卫辣椒地的架式。

我晃动着受伤的身体,继续参加战斗,并且专对八蛋。我在他的八蛋式的肚子上踢了一脚,使他蹲下去半天起不来。他抬起头来,咬着牙说:“林冰,你等着!”

杜高阳也来了。他虚张声势地喊着:“打!打!”却到处逃窜着。

八蛋他们终于丢下全部辣椒,狼狈撤退。

我倒在了地上。

谢百三他们跑过来问:“没有事吧,林冰?”

我摇了摇头:“没事。”

他们把我扶了起来。

我的伤口还在流血。

陶卉过来了,我听见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血!”

我用手在嘴角上擦了一下,手便立即染红了。我闻到了血的气味。

那是一种很腥气但却很刺激人的气味。我的血确实很鲜艳,尤其是在阳光下,在红辣椒的红光映照下。

4

这天晚上的月亮简直好极了。因为有了它,夜间都变得那么光明。

这光明又比白昼的光明迷人。一种温柔的纯净如水的光明。它从蓝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天空流泻下来,洒在白杨树顶,洒在红瓦房黑瓦房上,洒在荷塘和辣椒地里,洒满了一片大地。

辣椒地在月光下泛着微暗的红光。从远处看,仿佛夜间荒原的微弱的燃烧。

我躺在地间临时搭起的小阁棚里。就我独自一人。此时,我喜欢独自一人,不愿与马水清他们在一起嬉闹。我忽然变得宁静起来,喜欢独在一处陷入幻想。

夏季即将结束,秋的气息已从远处飘来。天空变得高远空明,空气也变得清新凉爽。微风捎来了远处田野成熟的庄稼气味和四周河流的水味。草丛中的小虫的鸣叫,已失去夏季的焦躁和烦乱,而变得清朗简洁,也更加的优美。油麻地小镇安静地歇息在夜空下。泊在河上的客船,在水面上轻微晃动,使篷上的灯很优雅地摇曳着,把静寂也更清楚地摇曳了出来。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闻着这让人变得轻盈如丝的静夜。

不远处的茄子地里,姚三船在吹笛子。他的缺角牙虽然影响了他的吹奏,但那笛音在这七月的夜空下,依然是动听的。

我的伤口微微有点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嘴巴突然被人捂住,胳膊和腿也同时被人死死按住。我以为是马水清他们几个又在嬉闹。但我很快看清了是八蛋的面孔和那几个光头的面孔。他们把我的嘴堵住,并把我绑了起来,将我拽出了辣椒地。

我只知道这是他们在进行报复,但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报复。

“将他拽到那个池塘边上!”八蛋轻声说。

我心头便立即弥满恐怖。死死用脚抵住地面不肯向前。他们就将我抬了起来。我想大声喊叫,但声音只能在喉咙里呜噜着。

我被八蛋他们抬到了那口池塘边。

“把他绑在那棵黑柳树上,让他面对着池塘!”八蛋的眼睛在夜空下闪烁着碎玻璃碴一样的光。

我被很结实地捆绑在了黑柳树上。我眼前的池塘在月光下泛着蓝幽幽的水光。

“林冰,你不是要在陶卉面前逞英雄吗?那好吧,我们让你继续逞英雄。你可别吓得把屎拉在裤子里。你面前是口池塘,你已看到了。这池塘是口什么样的池塘,你是早已听说过的,对吧?你就好好地看着它吧,我们可要去摘辣椒了。”八蛋说。

我把脸转向他。我知道,我当时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和乞求,全无一丝英雄气概。

八蛋在这双可怜的眼睛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未能放弃他恶毒的计划:“就让陶卉来救你,让你的那些哥们来救你吧。”

一个光头突然尖叫了一声:“鬼!”

八蛋他们便没命地逃离了池塘。其中一个摔进池塘,吓得鬼哭狼嚎。

一切归于沉寂。

我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那口池塘。我的耳边响起许多以往在各处听到的诉说这口池塘的声音:

“那年秋天,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提了只小篮子到这口池塘边上采野花,一脚踩翻了泥,滑落到水中。谁也不知道她会到这儿来,到处去找,就是没有想到这口池塘。一个星期之后,小姑娘在塘中央浮了起来,是趴在水面上的,身上穿的花布褂,在太阳光下显得特别新鲜。起初,人们还以为只是件花布褂飘在水上的。直到第二天,几个小孩在塘边玩,才发现是那个小姑娘。也以为是件花布褂,用棍子去翻拨,只见那花布褂一骨碌,翻转出一张脸来。几个小孩吓得魂飞,连滚带爬地喊叫着。惊动了很多人。那个小姑娘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脸色还跟一周前活着时的脸色差不多,嘴角还挂着笑。

“把那小姑娘翻转过来时,只见她嘴角上还衔着一枝花。

“打那以后,很多人看见过,黄昏时或月光下,那口池塘边上常坐着一个小姑娘,脸看不太清楚,但嘴角上衔着的那枝花却很鲜艳。

“……”

我想让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声音,可是我做不到。我明明紧闭着双眼,但依然在倾听这些声音的同时,看见了这一切。这一切甚至比那些诉说更具体,更细致:

小姑娘坐在池塘边,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是一张光板脸儿,嘴角叼着一枝长在阴暗处的叫做“鬼花”的小野花……

我索性睁开了眼睛。由于紧闭了好一阵,突然张开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黑乎乎的一片。渐渐清楚了一些时,首先见到的便是那口池塘。

这口池塘首先在外表上让人多疑。它在黑瓦房背后,灌木丛前,是口孤塘。油麻地中学有好几口池塘。这些池塘现在都是绿荷满池,唯独这口原在坟场中央的池塘什么也没长,只是一片死寂的光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它总是那样一副死亡般的面孔。只有塘边生长了许多芦荻。那芦荻到了夏末时,绿得阴森森的让人不敢靠近,只有一些身体细长、浑身精黑、样子极为古怪的“鬼蜻蜓”在其丛中无声地飞,也不知飞了多少年代。

恐怖时最害怕想像,而恐怖时却又最能想像,把本不存在的空无的物象,想像成具体的实在的物像,甚至幻听幻觉,从而陷入更大的恐怖:

那小女孩坐在对面的池塘边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小声地说:“你叫林冰。”

她挎着采花的篮子下水了,一会儿工夫便淹没了,一些鬼蜻蜓便在她消失的地方飞舞着。

水面上慢慢地浮起一个脑袋,头发湿漉漉的,露出两排银闪闪的小白牙朝我微笑着,并举起一只小手朝我摇着,召唤我也走下池塘。

……

芦荻丛中,传来一种哀怨的难听的鸣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可比荒野枯树顶上鸦鸣声更为令人不安和恐慌。

我又觉得身后的荒野有什么动静,可又不能转过身去。心里这么觉得,就越发地感到身后是一个充满恐怖的世界。小时走夜路,最害怕的便是身后,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就紧紧地在你身后跟着。此时,我总觉得身后站着那个嘴角衔着一枝花的小姑娘。我甚至感觉到了她的喘气。过了一阵,我居然觉得有一只带着泥的小手在抚摸着我的身子。

我浑身颤抖起来,绝望地闭上双眼。

我的童年有许多深刻的记忆,其中之一便是恐惧。

我害怕夜晚,害怕荒野,害怕黑猫、黑蝴蝶,害怕老宅,害怕突然的响声,害怕种种鬼怪的故事。而我的童年,又几乎是听着这些故事度过的。我每时每刻都能听到这些故事。这些故事使我童年的夜晚几乎无一免于恐怖。整整一个小学阶段,我每天晚上在熄灯之后不敢再睁开眼睛。我不住地克制着自己别去回忆那些故事。虽然徒劳,但我还是拼命去克制自己的回忆和想像。单这克制本身就把我的童年搞得疲惫不堪。童年时,家境又很穷困,晚上只能喝稀粥,夜间总是要撒尿。可我又不敢起床到门外去上厕所。于是就硬憋着,直到今天,我仍然留存着膀胱胀痛的记忆。实在憋不住了,就闭着眼睛,侧过身去,对着墙尿去。时间长了,把墙上的石灰都冲泻了下来。

恐怖是天塌地陷而又无望的感觉。那时,血液会骤然冷却,浑身会不由自主地颤索和紧缩,眼睛会凸出来,脑子里会一片黑暗,身体变得沉重而疲软,难以移动,胸闷,气短,心像一片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仿佛要蹦出胸腔滚到一边去。觉得自己在压迫中,在万丈深渊中飞速下坠。想逃跑,想呼喊,想看见人,渴望世界大放光明。如果那时有人说:“我给你光明。”你会双膝下跪,甚至会摇尾乞怜而不会有丝毫的羞耻。

远处的路上。传来谢百三汗淋淋的声音:“林冰!林冰!”

可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谢百三只留下一串匆忙的脚步声。

又传来马水清与刘汉林的对话——

马水清:“他能去哪儿呢?”

刘汉林:“我明明看见他躺在小阁棚里的。”

还有陶卉微微有点惊恐的声音:“你们快去找找他吧。”

他们轮番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但都没有走向池塘。此后,我不时能听到他们的呼唤声,但那声音已越来越远了。

池塘上升起淡蓝的雾来,并渐渐变浓,向四周弥漫开去。

月亮没有了。

我像抽去了骨架,不是被绳子捆绑住,我就会成为烂泥一堆。我的脑袋仿佛一盘拧断了秆的向日葵垂挂了下来。我觉得我死了,并且死得很深。

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发现了我。

我被解开之后,其神情肯定是呆滞的。

马水清扶着我急切地问:“林冰,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我摇摇头。

路口,站着陶卉。那一刻,她的眼睛显得很大。我有一种直觉:她在微微发抖。

太阳上来了。我朝他们笑笑。

当天我回到家里就病倒了。母亲在屋外还为我叫了半天魂。

还好,在轮到我又一次守护辣椒地时病全好了。

那天,我在辣椒地边遇见陶卉和夏兰香。

“林冰,那天夜里你害怕吗?”夏兰香问。

我摇摇头。

她们走后,我躺在田埂上。当我去观看那一颗颗竖着的红辣椒时,我突然想起表哥在举行婚礼时点燃的红蜡烛——那片辣椒地里,点着无数支红蜡烛。

一九九四年十月写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