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丫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摸到一盒火柴,一直放在口袋里。她并不感到黑暗,她眼前的世界是一个虚幻的明亮的世界。只是在她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时,她才把火柴掏出来划着。

雪丫的形象渐渐暗淡了——火柴熄灭了。但,她很快地又划着了一根,小木屋里顿时又是一片光明。

光!光!光!

三个男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饥渴地望着这束温暖的亮光。它是橘黄色的,边缘有点发蓝。这是一朵多么美丽的火苗呀!它燃烧得那么温柔,那么安静,那么高贵。他们朝它爬去,爬去。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住它。

光再一次熄灭了,可又再一次亮起来。

雪丫望着似乎无极的远方:

她点了另一根火柴。现在她是坐在美丽的圣诞树下面。……

当第三根火柴快要燃尽时,三个男孩这才想起互相看一眼。他们都瘦得可怜,互相几乎认不出来了,面面相觑,心里直想哭。

当雪丫又要擦第四根火柴时,大野一把夺过了火柴盒:可不能一下全都擦光了。他摇了摇火柴盒,里面已经剩下不多了,他把它揣到怀里。

小小的光,刺激了三个已经绝望、放弃了挣扎的男孩。他们麻痹了的神经,又兴奋起来。光的力量是神奇的,巨大的。它诱惑着他们,鼓舞着他们。光使他们在心里又升起了生存的希望。每当他们又要失去信心时,大野就擦亮一根火柴,然后举着。于是,几双眼睛在贪婪地吮吸了亮光以后,神经又再度兴奋起来。

他们坚决要出去,出去!

他们说起了出去以后的打算:

“我要好好吃饭,再不要妈妈催促我。我每一顿都要吃得饱饱的。我什么都要吃,再也不挑食了。过去,我只喜欢吃肉,不肯吃白菜、萝卜,以后再也不了。”林娃说。

“我要好好跟村里的孩子们玩,从早上一直到晚上,打仗、洗澡、逮鸟、抓鱼、骑马、打猎,我才不在乎学习成绩呢!”森森病得很沉重,一直躺着。

大野说:“我什么也不干。我要好好晒太阳!”

“我也要好好晒太阳!”林娃说。

“我也要好好晒太阳!”森森说。

“我们把衣服全都剥光,一起赤着身子躺在草地上,让太阳晒呀,晒呀,一直晒出水泡泡。”大野似乎见到了太阳,闻到了太阳刺鼻的气息,说得很激动。他又把林娃、森森和雪丫的手都拉到一起,叠放在他的掌上:“我们一定要见到太阳!”

然而,森森却在心里问:我真的能见到太阳吗?

森森似乎活不长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脑子被高热烤得糊糊涂涂。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生命正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流失。从脚开始,身体正一寸寸地冷却,现在已冷到腰部了。他觉得两条腿已完全僵直了。他想动一下腿,可是失败了。

“我已经死了吗?”森森像在说梦话。

“你没有死。”大野明确地告诉他。

“真的吗?”

“真的。”大野抓住森森的手。

“我会死吗?”森森问。

“不,不会的。你会跟我们一起出去的。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我们一起晒太阳。”

“可是,我觉得我会死掉的。”

“别胡说了,你准能活。”大野肯定地说。

“死可怕吗?”森森问。

林娃也跟着问:“死可怕吗?”

大野想了想:“我想,死是不可怕的。死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林娃认真地问。

大野一时回答不上来。

“有金翅鸟吗?”森森问。

“有独木舟吗?”林娃问。

“有小男孩玩陀螺吗?”森森问。

“有小女孩讲童话吗?”林娃问。

“有樱桃吗?”

“有黄梨吗?”

“有燕子吗?”

“有杜鹃吗?”

大野说:“有的,有的,什么都会有的。有太阳,有月亮,有树,有鲜花。那里的天空特别亮,像金子一样亮。那里有很多森林,无边无际的。那里,有很多我们从来没见到过的小鸟,长得都特别好看,而且都叫得特别好听。”

“有很多喷泉,天空里雾蒙蒙的,太阳一照,有七色彩虹!”森森说。

“有一座座尖顶房子,都是用金子和银子建成的,夜里都闪闪发亮。”林娃说。

“那里,四月最好看。”森森说。

林娃反驳:“不是,八月最好看。”

“是四月!”

“是八月!”

大野说:“那里,不分四月和八月,每个月都一样的好看。”

“有很多很多仙女。她们在空中跳舞,云彩在她们周围飘动。没有乐器,是那些小鸟们为她们伴唱。”林娃说。

“她们吃饭吗?”森森问。

林娃觉得森森问得很可笑:“她们怎么会吃饭呢?像我们一样也啃骨头吗?才不呢,她们吃果子,一种红艳艳的果子。吃了,她们永远年轻。”

“那里真好。”森森说。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去。我不认识那里的人。我要和你们在一起。”他问,“大野哥,我们在这里几天啦?”

“不知道,不过该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了……”

森森在心里算了算,说:“雪坍塌下来的时候,离我十三岁的生日还有五天……”他说着便哭起来:“不,我不去那里,我要过生日,要做好多好多事情。”

大野安慰他:“森森,你不会去的!”

小木屋沉默着。

森森想念着爸爸。爸爸身材魁梧,有一双猎人的眼睛。爸爸很爱他。在他还小的时候,爸爸总是让他骑在脖子上,带他到处走。爸爸喜欢让他跟他睡一头。他趴在爸爸胸脯上,快乐地听爸爸有力的心跳。要不,就捻爸爸胸脯上打卷的黑毛。有时把爸爸捻痛了,爸爸会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小子,轻点!”……

“我还能见到爸爸吗?”森森自问,心里几乎不抱希望了。

大野说:“现在还剩一根火柴,让我们擦亮它,为森森做生日吧。”

林娃点点头:“我同意。”

“森森,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现在拿不出什么礼物来,等出去以后,我把那根钓鱼竿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它。”大野说完,问林娃,“你送给他什么礼物呢?”

林娃说:“我把野牛角给他。”

“森森,睁开你的眼睛吧。”大野把最后一根火柴划着了。

小木屋里飘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光像黄昏时分西边天幕上那颗亮星。它照着森森苍白的脸。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在光下闪着泪珠。这是他最后见到的亮光吗?他看了看大野,又看了看林娃。他们注视着他,眼睛里都含着担忧和抚慰。他又看了看雪丫,她不朗诵了,只是用眼睛傻呆呆地望着那束光。光给她勾画了一个优美的脸的轮廓。以后不能见到这样的小姑娘,真是遗憾。

光一跳,熄灭了。

森森觉得腹部也寒冷了。他倒也不怕了,并且脑子也变得清爽起来。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呢?噢,有的。他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面是一个陀螺。这可不是一个用木头刻出的陀螺,而是爸爸用鹿角磨出来的。他非常喜欢它。如果与全村孩子比赛,他的陀螺稳拿第一。他想,林娃也一定很喜欢它。他把它掏出来,叫道:

“林娃。”

“我在这里。”

“你把手伸过来。”

林娃把手伸过来了。森森把陀螺放在他掌心上:“我把陀螺给你吧。”

“你自己留着吧。”

森森摇了摇头:“我留着也没用了,给你吧。它转得可快了。”

林娃紧紧抓住陀螺,鼻头酸溜溜的。

“我知道,你常常想念你爸爸。”森森说。

林娃哭了。

“我爸爸从不撒谎,他被抓走的那天,对我和妈妈说,他不是有意杀死你爸爸的。你能相信吗?”

林娃呜呜地哭。

“你还是不相信吗?”森森失望地摇了摇头,“爸爸真不是有意打死他的。”

林娃趴在森森身上大哭起来。

“你现在相信了吗?”

“嗯。”林娃点点头。

森森抱住林娃的脖子一起哭起来。

大野也禁不住哭了。

雪丫轻轻唱起一支歌。

大野先跟着唱起来。接着,林娃和森森也唱起来:

当三月里的风像柔软的绿纱巾吹来的时候,

林子里的乐队就拉开了天鹅绒的大幕,

小鸟们唱起来了……

大野拉着林娃来到空地上,边唱边跳。他们故意把歌唱得怪腔怪调,扭曲身体胡乱摇摆。他们双腿发软,不时地跌倒。可是,即便倒在地上,仍然唱,并挣扎起来再跳。

森森叫了起来:“你们别唱了,听,听啊!”

大野和林娃同时听到了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这声音似乎非常遥远,但很清晰,并且能听出这是好几个人的声音:

“大野!……”

“林娃!……”

“森森!……”

“雪丫!……”

“他们找我们来了!”大野欢叫起来,从地上爬起,仰着头,冲着上面,大声地:“我们在这里——!”

林娃和森森也都拼命叫:“我们在这里——!”

外面仍然在呼唤,似乎并没有听到大野他们的回答。大野说:“我们必须一起喊,他们才能听见。一、二、三!”

“我们在这里——!”

“一、二、三!”

“我们在这里——!”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叫了一阵,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外面仍然在呼唤,而且声音似乎又远了一点。于是,他们又不屈不挠地呼喊起来,后来竟变成了哀号,直至把嗓子号哑了,号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他们全都躺倒了,目光呆呆的,像死人一般。

雪丫在朗诵。

大野挥起巴掌,叭地给她一耳光。

雪丫哭了,但仍然在朗诵。

大野爬起来,发疯似的用拳头砸床,砸墙,并抓住什么就掼什么,小屋里乒乒乓乓地乱响。他终于跌倒了,躺在地上直喘气。他用沙哑的声音哭骂着:“浑蛋,大人们都是浑蛋!”

小木屋又陷入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大野爬到床边,用手给雪丫擦去泪水,把身上的一件棉背心又脱下给她穿上,只穿一件单衣,爬去挖雪了,挖得很凶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