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娃将罐头交给了大野,凭着记忆,估摸着,朝油漆桶的落点摸去。他摸了一小会儿,就摸到了那个被他扔掉的油漆桶。他将它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到地上。

大野摸到的确实是一个水果罐头。它是和油漆桶一起从小阁楼上掉下来的。

罐头被打开了,清凉的,甜丝丝的味道飘散出来。小木屋里响起了急促的嗅声和兴奋的喘息声。他们像在沙漠上挣扎出来的鹿看到了一汪清水。

“林娃,快来呀,我们一起来吃吧。”大野说。

林娃羞愧地坐在黑暗里。

“快来呀,林娃。”森森也在叫他呢。

“不,我不吃。”林娃低声说。

大野问:“你怎么了?”

林娃不吭声。

大野叫森森抱住罐头,从地上爬过来:“林娃,你怎么啦?吃吧,不吃会饿死的。”他摇了摇林娃的肩,“来,我们一起吃吧。”

林娃固执着:“我不吃。”

“你到底怎么啦?”

林娃哇的一声哭起来。

“是因为我刚才不理你吗?”

“不。”

“那你说呀,为什么?”

林娃只管呜呜地哭。

大野好不容易才把林娃劝动。

“第一块先给雪丫吃,好吗?”大野问。

林娃和森森都赞同。

梨竟然这么好吃!他们把分到的第一块梨几乎没有嚼就直着脖子将它吞进了空腹。如同一枚石子落在水潭中,食物在跌进空腹时,发出咕嘟一声鸣叫。在吃第二块第三块时,他们则严格控制着吞咽的速度。他们在嘴里嚼着、嚼着,细细地,极有耐心地品味着。满屋子津津有味的咂吧声。几日不用的胃,高兴地接受着食物。先是慢慢地蠕动,后来就像有了燃料的机器一般,急速地运动起来。热量从胃里散发到全身。沉重的脑袋似乎变轻了,手和腿也有了点力量。他们的情绪也随之活跃起来。他们简直想唱支歌。如果这时有一束光亮,将会看到多么生动的脸呀!那一双双眼睛亮得像擦拭了多少遍的水晶,鼻头都翘了起来。

大野断定:“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梨更好吃的东西!”

森森和林娃坚决支持大野这一判断:“是的,难道世界上还有比梨好吃的东西吗?没有!”

就在他们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时,大野摇响了罐头。空大的声音告诉他们:罐头里所剩无几了。

孩子们沉默了。

“还剩四块。”大野用手反复摸了摸,宣布。

小木屋里静静的。

“我的一块,留给雪丫。”大野说。

“我的一块,也留给雪丫。”森森说。

“我的一块,也留给雪丫。”林娃说。

三个男孩为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心里感到豪迈,觉得自己很英雄,是真正的男孩。

雪丫把三个哥哥留给她的梨,至少分给了雪兔两块。那小东西用豁嘴有滋有味地吃着,快活地扑着两只长耳,发出噗噗的声音。雪丫则像一个无忧无虑,充满幻想的小公主似的,依然动情地朗诵那些闪着露珠的光泽和散发着花草香气的诗和童话。

阳光、大山、树林、小溪、晨曦、落霞、炊烟、鸡鸣……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诱惑。他们没有理由不活着。大野大,他要带领他们走出这黑暗的地狱。他奋力挣扎着。几天来,他挖累了就歇一会儿再挖,先后已有两块板子挖坏。他觉得板子不方便,便忍着疼痛,用手直接去挖。他的手指已有几根被磨破了。“出去!出去!”他在心里不停地呐喊。他们已挖出一个十几米长的洞。多么不容易呀!小屋里,还剩下一个很小的空间,其余的地方都被挖出的雪堆满了。为使小屋多装一点雪,他们尽量把雪砸结实。盆子大的一块雪,他们必须把它压缩成碗大一块。怕洞坍塌,他们还必须用拳头,用脚,使劲捶踩松软的雪。这要费很大的力气,大野早已把嘴唇咬破了。

随着时间的延续,大野的信心一寸一寸地磨蚀了。“还能出去吗?”他越来越怀疑了。当他两次因为寒冷和饥饿晕倒过去以后,他倚在冰凉的洞壁上,失去了全部的信心。

林娃把他拖回小屋,把他扶到床上。

“我们出不去了!”好几天来,他第一次说这句丧气的话。话一出口,他自己一下子垮了,浑身软瘫如一团稀泥。他的脑海顿时变得空空的,灵魂像是从他身上逸出,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了。他没有哭。他忽然变得没有感情,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他浑身麻木了,即使有锥子扎他,也扎不痛他了。

“真的出不去了吗?”林娃和森森并不特别害怕地问。

“是的,出不去了。”大野冷漠地回答。

林娃和森森长时间不说话。他们相信大野的每一句话。大野说能出去,他们就跟着认为一定能出去;大野说不能出去,他们就跟着认为肯定出不去了。

大野一垮,这个黑暗王国也就整个垮了。

小木屋里死一般岑寂,就像一座坟墓。

岑寂中,他们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事情来:

太阳落山了,霞光里滑动着归巢的鸟儿黑影;

山脚下,过来一辆装着木材的马车,马铃儿在叮当叮当地响;

林子里,有一种红色的鸟,像一团火球一般在绿林里穿梭;

黑夜里,一堆篝火在林子深处亮着,周围的大树随着火光的摇摆而晃动着;

灌木丛里有一窝鸟蛋,那蛋是绿色的,像一颗颗发亮的小宝石;

……

这些天,因为他们还充满生的希望,所以几乎很少睡觉。现在失去了信心,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沉重的睡意像黑潮一般涌来,没过一会儿,他们便一个个沉沉睡去,若不是还有鼻息声,与死人别无两样了。

而这样是很危险的!一个极度饥饿的人,在极度的寒冷之中若不坚强地挺住,就会一觉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他们是应该知道的呀!然而,他们还是睡去了。

雪丫想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童话,大声地念着,声音几乎接近于喊叫了:

她在天空飞着,用翅膀拍打着年轻漂亮的小王子,苦苦地呼唤着:醒来吧!醒来吧!你答应过我,要从月亮上取下钻石,给我做成项链的。你答应过我,要用太阳的金丝,给我编成一块面纱的。你忘了吗?忘了吗?她在天空飞着,用翅膀拍打着年轻漂亮的小王子,苦苦地呼唤着:醒来吧!醒来吧!……

大野微微睁开眼睛。他眼前不是黑暗,却是那个蓝色的湖泊,是那个多彩的林子。

他和雨荡独木舟。雨惊喜地叫起来:“你看,那是什么?”一条白色的鹿。它在湖边饮水。它白极了,没有一根杂毛。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它的鼻子和嘴是嫩红的。它有四条美丽的长腿。它微微歪着头,用柔顺的眼睛望着他们。它把前腿浸在水里,不时地摇一摇短尾。它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们看呆了。

“我们把它带回家吧。”雨的眼神迷瞪瞪的。

他轻轻地把独木舟向岸边靠去、靠去……

小白鹿没有觉察到他已上岸了,又低下了头去饮水,那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在喝奶。它忽然听到身后有声响,掉头一看,见到了他。它机灵地从湖边跑走了,跑进了林子里。他去追它,它就在林子里跳跳蹦蹦地躲避着他。后来,它一忽闪,就不见了,给他们留下了说不出的失落感和说不清的遗憾。

“它跑了。”他说。

她的眼睛痴迷地望着林子深处。当她终于想到它已经不会回来了,便把目光落在湖上:“回家吧。”

“不玩了?”

“天快晚了。”

“你喜欢上了那只小白鹿,是吗?”

她点点头。

“我以后一定给你捉一只!”

她望着他,又点点头。

后来,她一直记着那只小白鹿。只要一说到它,她就马上沉默起来,像是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那么忧伤。她那时的样子很傻……

“我还没有给她捉住小白鹿呢。”大野完全睁开了眼睛。

林娃和森森打着呼噜。

大野忽然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去摇动林娃:“林娃!林娃!”林娃不醒。他又去摇动森森:“森森!森森!”森森也不醒。他一次又一次加重了力量,可是仍然摇不醒他们。他急了,扬起巴掌,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扇他们的耳光:叭!叭!叭……

林娃醒来了一下,可是当大野去扇森森耳光时,他又睡着了。

森森醒来了一下,可是大野的手一停,他就又像林娃一样睡着了。

睡眠像膏药一样牢牢地粘住了林娃和森森。大野用力地把林娃抱起来,让他倚着墙站在那儿,并重重地扇了几记耳光:“醒醒!”

血从林娃嘴角流出。然而,他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一般,只醒了片刻,就又被浓重的困意缠住,在大野用同样的方法去弄醒森森时,他又滑坍下来。倘使他们醒着,大野几乎就不能停止扇他们的耳光。折腾了很久,大野没有力气了,瘫坐在床上。林娃和森森一个横着,一个竖着,不省人事一般睡着。那样子像在说:我们再也不醒来了。大野用脚狠狠地踹了他们几下,独自一人哭了起来。

雪丫却有精神:

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对她也是有好处的。只要她敢抽出一根来,在墙上擦燃,就可以暖乎!最后她抽出一根来。哧!它燃起来了,冒出火光来了!……

大野的眼前,像打了一个耀眼的闪电,刷地一亮。他掉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雪丫坐着,手里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柴!

这束光在一个于黑暗中度过的七天的眼睛里,显得分外明亮。他几乎要疯了,浑身乱颤,继而狂喊:“光!光!”

怎么也打不醒的林娃和森森却在听到一声“光”后,像被炸雷炸了一下,都醒来了。他们像大野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又分明是雪丫在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柴!

……它便变成了一朵温暖、光明的火焰,像一根小小的蜡烛。这是一道美丽的小光!……

光照着雪丫清瘦的脸庞。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含着幸福的、企求的、遥远的眼神。光把她蓬乱的头发变成一根根金丝。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用细长的手指捏着慢慢燃烧的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