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他们三个没有被雪埋住,被雪呛得直咳嗽。

“雪丫呢?”大野忽然紧张地叫起来,“雪丫!”

没有雪丫的声音。

他们三个人摸过去——摸不到那张靠墙放的床了,倒下的半边房顶和雪堵住了去路。

“雪丫!”

“雪丫!”

“雪丫!”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但,就是没有雪丫的声音。

“她被雪埋了,埋了……”森森呜呜呜地哭起来,并用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扒雪。雪哗地一下坍塌下来。他不管,又去扒,雪再一次哗地坍塌下来。

林娃叫了起来:“你别扒了,再扒,雪坍下来,我们就没有地方了。”

森森不听,扒,哗,扒,哗……

林娃扑过去,揪住森森:“你再扒,我就打死你!”

“你打!”森森把林娃猛地推开了。

林娃又扑过去,把森森按倒在地上:“你爸爸打死了我爸爸,你还要让我死吗?”

森森掀掉了林娃,恶狠狠地:“是的!”

当林娃又要揪住森森时,大野用力把他推开了,转而拉住森森:“笨蛋,别扒了!我们想想办法。”

三个男孩又叫了一阵雪丫,在黑暗里哭泣起来。

“哭顶屁用!”大野把眼泪一抹不哭了。

林娃独自一人呆在一处,忽觉孤单起来,便爬到大野身边。

大野厌恶地:“别碰我!”

林娃尴尬地坐在地上不动了。

森森躺在地上。他的病情加重了,头脑昏昏乎乎的。他不住地自语着:“雪丫死了,雪丫死了……”

“你们听!”林娃叫了起来。

大野和森森屏住气,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支蚂蚁的队伍来到小河边。

它们想过河,可是怎么也走不过去。

忽然从树上落下一片蓝叶子。前面一只小蚂蚁说:“瞧,这不是小船吗?”蚂蚁们都一起上了小船。一阵风吹来,把它们送到了对岸。蚂蚁们下了船,高高兴兴地向小船告别,“再见吧,蓝色的小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是雪丫!”大野、林娃和森森都叫了起来。随即三个人兴奋得抱成一团,在地上滚动着。“雪丫没有死,没有死,她还活着呢。”他们高兴得都快发疯了。

雪丫安然活着。房顶倾斜下来,一直落到地面,将小木屋又变成一个更小的木屋。雪丫依然是那副形象,坐在床上,怀里揣着雪兔,凝神望着一片虚幻的浪漫的蓝色天空,在那缥缈的世界里浮游了一阵,便又开始朗诵了。

这边三个男孩激动了一阵,又归于忧愁:怎么样才能与雪丫在一起呢?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没有掉下来吧?她知道活动自己的身体吗?衣服掉下来,再不活动身体,会被冻死的!

黑暗里,闪动着一对绿幽幽的光。

“雪兔!”林娃一眼便认出来了。

大野觉得奇怪:它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绿光一跳一跳地,又消失了。过不一会儿,又一跳一跳地回来了。那对绿光来回好几次,好像在引导大野他们:这里有一条通道。

三个男孩爬过去,绿光就在前面引路。绿光又不见了,随即,大野的手摸到了一个小洞。他用手扒了扒,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他想,既然雪丫还活着,就说明那边有空地方,只要能扒出一个大洞,三个人都能过去,这边被雪填上就填上吧。他叫林娃和森森把雪往后运。过不一会儿,就碰到了倾斜下来的木板房顶。木板房顶落下时,打在一张桌子上,戳了一个洞。大野把洞口的木板扳断,洞口大了,他便钻过去,从桌肚里经过,摸到了床,继而摸到了雪丫。

“你们过来吧,这边没有雪,还有好大一块地方呢!”大野说。

林娃和森森也相继爬过来。

他们四个人又在一起了。三个男孩禁不住都紧紧抱了抱雪丫,并在她那张冰凉的小脸上用劲地、胡乱地吻了个遍。

他们很累了,一个个在床上半躺下,半倚着木板墙休息。林娃想舒展一下身体,像大鸟把翅膀撑开一样,把双臂摊开。他的手落下时,碰到了一个圆筒形的硬东西。房顶倾斜了,这大概是从小阁楼里掉下来的。他便无聊地玩耍着。“罐头!这不是罐头嘛!”他浑身激动得像根弹簧一样发颤,甚至要晕过去了。他的手紧紧地按在罐头上,把眼珠转过,偷偷地瞧大野他们发现了没有。其实,他根本不用看,因为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他闭起眼睛,往喉咙里咽着唾沫。他一时连把罐头拿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只好等心稍微平静一些,恢复一下体力。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侧过身去,像孵小鸡的老母鸡将蛋拢到胸脯下一般,将罐头拢到胸前。又是一阵激动,两条腿在床上几乎要颤出声音来了。他闭住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用双手抱住罐头,完全转过身去。他把罐头举起来。放在耳边轻轻摇了摇,里面发出动听的声音。“这是一个水果罐头!”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再次毫无必要地掉头看了看大野他们(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并叫了一声:

“大野哥……”

“什么事?”

“没,没有什么事。”

林娃开始用小刀撬罐头盖儿。“轻轻地,轻轻地……”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别发出声音来,千万,千万!”盖儿被撬开了。他端起罐头,想大喝一口,可是一直把罐头桶竖立起来了,也没有一滴甜汁流出。他摇了摇罐头,里面仍然发出液体的声音。他把手伸进罐头里,碰到一片橡胶般柔软而又有弹性的皮,再用手指猛一捅,皮破了。随即,他的手指伸进黏糊糊的液体里。他也不管是什么,又端起来喝,这股黏糊糊的液体便流进了嘴里。他完全是饿急了,也不等舌头把尝出的味道告诉他,已咕噜一大口进了食管里。不等咽进肚子,他的头脑里便爆出一个信号:啊,油漆!

是一罐油漆,那是勘察队在测量时,用来涂标志的。它已放了很长时间了。

林娃连忙将嘴中的油漆吐到地上,并爬下地去,大把大把地将雪压进嘴中,将嘴中的油漆弄清。过不一会儿,他就牵肠拽肚地呕吐起来,难受极了。

“林娃,你怎么啦?”大野和森森问,同时,他们闻到了一股油漆味,“哪来的油漆味?”

林娃支支吾吾:“没……没有什么。”还好,他呕吐干净了,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爬上床,那罐油漆还在往外散发着味道。他摸到了盖儿,用劲将它盖上。他恼火极了,抓起油漆罐,将它扔到地上。

“什么声音?”大野听见了空洞的金属声音,“像罐头桶!”

森森也弓起身子:“是罐头桶的声音!”

“林娃,你听见了吗?”大野问。

“哪来的罐头?你准是想罐头想疯了。”

“不!”大野爬下了床,满地上摸起来,像一只饥饿了数日的狗在急切地寻找食物。他的头不时地碰撞在床上、桌子上和倾斜下来的房顶上。“滚到哪儿去了呢?”他不甘心,继续摸着。

大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像金属的小榔头一样,在胸腔里迅猛地捶击着——他摸到了罐头!他刚要情不自禁地向大家宣布,自己的手却下意识地将嘴巴捂住了。

“摸到了吗?”森森问。

“没……没有。”大野说,脸上一阵发烧,火辣辣的。

“我们听错了。”森森失望地说。

“对。听……听错了。”

大野长时间不爬到床上来。他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亲吻这个罐头,并流下泪来。他把罐头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啊,是多么香甜的味道!是梨子?是桃子?还是苹果?那是在八月的果园里才能闻到的味道。他的喉咙在响着,并有一股酸水泛到嘴里。他从裤带上摘下刀子,想把它撬开,但停住了。他悄悄爬到床底下去,把罐头放在谁也碰不到的角落上。他爬离了一段距离后,不放心,又回头去摸了摸它,这才爬出来,回到床上去。

“大野哥,你怎么蹲在地上那么长时间?”病得很重的森森闭着眼睛,声音微弱得可怜。

“我……我实在太饿了,想找点东西吃。”大野为自己撒谎而感到害臊!禁不住把头垂到两膝间。

“你可不能死呀,大野哥……”森森有点昏迷了,含糊不清地,“大野哥,大野哥……”

“我在这儿哪。”大野把手伸过去。森森的手不再发烫,而冷得像块冰。森森还在“大野哥大野哥”地叫着。大野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很羞耻:“我还算是哥哥吗?”

雪丫的朗诵声又响起来:

雨珠儿是透明的,小溪是透明的,月亮是透明的,空气是透明的,水晶是透明的,一个小姑娘的心是透明的。四月里,空气里飘着蔷薇花的香气,慈和的老树,晃动着绿的润叶。光波里,她走来了,走来了,穿着一件红衣裳……

走到大野眼前的却是雨。

“你说过,带我去草地。你说,草地很大,很大,有一条河,从老远老远的雪山来,那雪山是蓝的。”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前面村里跟我的好朋友借一匹好马,然后,我们骑马去。”

雨点点头,坐在老树下。

他遇到了那些好朋友们,便把她忘了,一直玩到黄昏才回来。四月的晚霞照着老树,照着老树下的她。她的眼睛黑晶晶的,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坐在这儿?”

“等你。你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你打早上就一直坐在这儿?”

“嗯。”

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很少哭。他是个男孩。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的眼睛。世界上没有第二双这样的黑眼睛,明亮,纯净,充满着善良。

这对眼睛现在看着他。

他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羞耻之情。当森森和林娃又在一口一个“大野哥”地叫他时,当雪丫更加动情地朗诵一首不知什么名字,美丽得像阳光下的雪花的童话时,他紧紧捂住了脸,随即下床,把藏在角落上的罐头拿出来,大声叫着:

“我们现在有一个罐头!”

森森醒了:“什么?你说,真是一个罐头吗?”

“真是!”他爬上床,“你用手摸摸,摸摸!”

“是的,它真是一个罐头!”森森的病好像好了一半。

“林娃,你也来摸摸,摸摸呀!”大野激动得声音发颤了,像装了水的盆子被震动后发出的声音。

林娃大声说:“不能吃!”

“为什么?”

“是一罐油漆!”

“你胡说!”

“就是一罐油漆!”

大野觉得罐头外面有点黏糊糊的,用舌头舔舔,叫起来:“是梨罐头,梨罐头!你们不信,来舔舔呀!”他把罐头送到森森嘴上。

森森舔了舔,咂吧了一下嘴,也欢叫起来:“是的,梨罐头!”

“我不信!”林娃说。

大野把罐头送到林娃嘴巴:“你个傻瓜,你舔舔,舔舔!”

林娃被迫舔了一下,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