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总爱下雨的油麻地却一直艳阳高照。太阳像只火轮,在天空轰隆轰隆地滚动,一副要将这个世界的水分全都吸干的凶样。许多池塘见了底,一些小鱼聚拢到角上一个小小的水洼里,可怜地挣扎着。大河的水位一直在下降,芦苇露出了挂满青苔的根部,河岸变得雄伟。四处蔓延的野草,已有不少枯黄。整个世界干焦焦的,让人担心:说不定在哪一刻,这个世界会自燃,自己烧着自己。

麦子黄了。

进入夏季以来,农民们一直就在想方设法地给麦子上水,因此,只有麦子的成长没有受到影响,长势十分喜人。就几个白日,满眼都黄了。这一地的金色,与阳光的金色交相辉映,使世界变得无比的华贵。

因为暑气浓重,这些日子,油麻地的老老少少尽量待在了家中。

丁丁和当当却好像根本不知道热,像往常一样疯在火辣辣的田野上。

这天中午,当油麻地的大人们几乎都在暑热中昏昏欲睡时,丁丁和当当在离村子比较远的荒地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当当不知什么时候从家中抓了一盒火柴跑了出来,被丁丁看到了,就从当当手中把火柴拿到了自己的手上。他抽出一根火柴,划了一下,“嗤——”,着了,随手扔在了脚下的草丛中。丁丁看也没看,把火柴还给当当,带着当当疯去了。草被点着后,先是小小的火苗,因为阳光特别明亮,所以几乎就看不到。到处是干草,火很快蔓延开来,并发出“嘭嘭嘭”的火声和干草被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他们这才看到了火。

他们奇怪地看着火,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他们甚至在大火燃烧时,还爬到一座坟头上玩耍了一阵,然后才又重新开始注意火。

火蔓延的速度极快,跳跃、呼啸的火苗,像无数饥饿的野狼,向前凶猛地扑去。热焰在阳光下,虚虚飘飘,像一道道从天而降的水帘。

面对大火,丁丁和当当不但没有躲闪,反而变得异常兴奋。

在他们眼中,火苗在跳舞,在呼喊。疯狂的火舞,看得他们两眼放光。先是当当学着大火的样子跳动起来,紧接着丁丁也跳动起来。两人越跳越来劲,加上火和阳光的热浪,他们很快从头到脚都汗淋淋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火向他们席卷而来,他们转身跑开,但不时做出要冲进大火的样子。

火很快就蔓延到了荒地边的麦田!

麦秸在熊熊的烈火中,发出爆竹一般的声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要是在夜晚,这样的火光大概在十几里外都能被看到,而在这个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的大白天,却好长时间都没有被人看到。等一块麦田烧完,火苗越过田埂烧到下一块麦田时,这才有人发现。

“麦田着火了!”

一个声音在油麻地村惊恐地响起。

不一会儿,就有若干个声音响了起来:

“麦田着火了!”

“麦田着火了!”

不一会儿,响起了急急的锣声。这是这个地方上发生火灾时的紧急号令。听着这“咣咣咣”的锣声,能够想见那敲锣的人是一副多么紧张和焦急的神态。

昏睡的人们叫喊着,从四面八方跑向着火的地方。

又是一块麦田被大火吞噬。火势越发凶猛,正向更多的麦田烧去。

赶到现场的人们立即投入扑火。他们用树枝抽,用衣服打,用双脚踩,用细土撒,到处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水桶、水盆、瓦罐、铝锅……甚至是喂猪的食盆,都被人们拿来了。好在这片麦田四周,不是有条小河,就是有条水渠或一片水塘,取水还比较容易。在火被水扑灭的地方,是浓浓的烟,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扑救,火总算被扑灭了。

当烟渐渐散去,救火的人呈现在了阳光下,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一抹一抹的烟灰,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似的。

四周都是金色的麦浪,就在这麦浪之中,是几块黑色的土地。

人们看到了坐在坟头上的丁丁和当当。他们正朝这边笑着。

当当张开手,让人们看着他手中的火柴:火是我们点的!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爸爸立即蹲在了地上。

站在人群中的妈妈,立即低下头去。

渐渐从疲倦中舒缓过来的人们,立即变得愤怒。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丁丁和当当,不一会儿就又转向爸爸妈妈。

马上就要到手的麦子,就这样毁掉了一大片!巨大的损失,使这些庄稼人几乎要咆哮了!有几个妇女看着焦黑的土地,哭了起来。

一个中年妇女冷冷地看了一眼妈妈,将脸一扭、嘴一撇,说:“不会生就不要生嘛!生了一个,还又生了一个!丢人现眼!”

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男人,脸上尽是烟灰道道,阴阳怪气地说:“母鸡还知道生只好蛋呢,既然知道自己生不出好蛋来,干吗还要生哪!”

妈妈转过身去,头一低,跑开了。

爸爸恨不能钻进这片黑土里。

奶奶拄着拐棍来了。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焦土,再望着一张张愤怒的、焦虑的甚至绝望的面孔,她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向坟场,然后一手拉着丁丁,一手拉着当当,来到众人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她突然扬起拐棍,在丁丁和当当的屁股上各狠狠地打了一下,随即,说了一声:“跪下!”一边说着,一边分别将丁丁和当当按跪在了黑色的土地上。

丁丁和当当看着奶奶的脸,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咧了咧嘴,快要哭了。

就在众人都默默看着跪在地上的丁丁和当当时,奶奶轻轻放下了拐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双膝跪在了丁丁与当当中间!

她将她的额头挨在还在发烫的土地上,人们看到了一头灰白而干燥的头发。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奶奶一直将额头挨在土地上。

很快就有人过来拉奶奶,但奶奶却十分固执地坚持跪在众人面前。

望着眼前的情景,默默无语的人群中,有人哭了……

接下来的日子,妈妈天天都在做针线活。

妈妈在做针线活时,神态非常安详。

妈妈里里外外穿得干干净净,并且天天带着两个孩子与他们一起洗澡。她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也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妈妈,白天坐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在树下聚精会神地做她的针线活,那棵杮子树也是干干净净的。晚上,妈妈等两个儿子都睡着了,又继续在灯下做针线活。

同村几个和她要好的姐妹对她说:“如今,还有多少人做针线活呀!到镇上商店给孩子们买几套就是了。”

妈妈笑笑。

妈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妈妈的针线活是奶奶教她的。奶奶的针线活好,是这一带出了名的。

但,奶奶现在看着妈妈做针线活时,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妈妈的样子越是平静,她就越是担忧。

妈妈做针线活做累了,就过来帮奶奶干家务活。一边干,妈妈一边和奶奶说话,说的都是让奶奶心里暖洋洋的话。奶奶抱麦秸,头发上落了两片草叶,妈妈会对奶奶叫一声:“妈!”然后走上前去,给奶奶拿掉两片草叶,并顺手在奶奶的衣服上掸一掸灰尘。

这一天,妈妈走遍了五条村巷,一家一家地串门说话,说得最多的都是道歉的话——为她的两个儿子道歉。

就在这天夜里,妈妈不见了。

干了一天重活的爸爸,这天夜里睡得有点儿沉,发现妈妈不在床上时,已是五更天了。他用手摸了一下妈妈躺着的地方,还剩下一点点热气。开始,爸爸也没有特别警觉,以为妈妈早起,去厨房为一家人做饭去了。爸爸迷迷瞪瞪地又睡了一会儿,心里忽地一惊,连忙坐了起来:“麦花!”

没有人答应。

爸爸立即穿上衣服往厨房去。

厨房的门还关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奶奶听到了爸爸的呼唤声,也穿衣起来了:“麦花!”

没人回答。

奶奶和爸爸就门前屋后找开了:“麦花!麦花!……”

天还没有完全亮,村庄、田野和河流都在灰蒙蒙的曙色中。

两个孩子还在睡梦中,丁丁搂着当当,兄弟俩一脸无忧无虑。

奶奶和爸爸到处找着,早起的人问:“找谁呀?”

爸爸说:“孩子他妈,麦花。”

奶奶问:“看见我们家麦花了吗?”

都说没有看见。

东边的天红了,红得无比的壮观。东头田野上,几棵散落的大树,在霞光里呈黑色。那枝头上落的几只大鸟,也呈黑色。

早晨,无边无际的宁静。

奶奶和爸爸只顾不停地走着,找着,呼唤着。

很多人走到了村巷里,互相询问着,回答着。不一会儿,所有起来的人都知道:丁旺的老婆不知去向了。

等太阳升了起来,当阳光洒满大地时,爸爸对奶奶说:“妈,你回家吧,两个孩子马上就要起床了。我去远处找找,也许她回了孩子他外婆家呢。”

奶奶点点头,赶紧往家走。奶奶走得很慢。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要不是拄着拐棍,她可能就瘫坐在地上了。

爸爸往村外找去了。

奶奶回到家中时,丁丁和当当还没有醒来。

奶奶一直坐在他们的床边,直到他们醒来。像往常一样,奶奶给他们穿衣,然后给他们弄饭。

兄弟俩好像觉察到了家中的变化,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着。但找了一会儿,心思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跑出院门外玩耍去了。

奶奶看到了两只大布包。

它们放在妈妈卧室里头的柜子上。她打开了两只布包,那里头,都是两个孩子的衣服,里里外外,一年四季的,都有。不是一套,每个布包里都装了四套,而且四套都不一样大。看着这些衣服,就能看到往后几年时间里,两个孩子一年一年长高了的个子!奶奶用粗糙的手,在这些衣服上抚摸着。那一刻,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中午,爸爸回来了,说妈妈并没有到孩子的外婆家。他又去了镇上,也都说没有见到妈妈来过。

下午,奶奶请的几拨去寻找妈妈的人,也一个个地回来了,结果是一致的:所有找过的地方,都没有妈妈的踪影。

妈妈究竟在哪儿?

村里人都纷纷猜测着,但谁也不能肯定。

整整一下午,爸爸就坐在大河边上,目光呆呆地望着水面。有一阵,他突然紧张起来,站起身,走近水边,目光在水面上紧张地搜寻着。

大河安静而平和地流淌着。

当天,爸爸就守在家中,他想:也许到了晚上,她就回来了。

天黑了,妈妈也没有回来。

奶奶给兄弟俩洗完澡,把他们弄到床上,哄他们睡觉。以往,他们会很快入睡,但今天晚上,却骨碌碌转动着眼睛,也不吭声,就是不睡。奶奶只好在他们身边躺下,耐心地哄着。奶奶一边哄,一边想着妈妈。

爸爸不死心地守在路口,直到奶奶终于把兄弟俩哄睡着,走过来,才把他劝回家中。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又出门去寻找妈妈。

从这一天开始,爸爸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找到麦花!

爸爸回来时,总是一身尘埃。

他的头发迅速花白,眼窝又黑又深,面容如同秋后的枯叶。

一个月过去了,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爸爸还是一个劲儿地寻找下去。

眼见着爸爸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一天一天地变得神情恍惚,村里不少人来劝他。

见他无动于衷,奶奶用拐棍敲打着地面:“过两天我也走!”她把丁丁和当当往他面前一推。

从这一天开始,爸爸没有再出门。

但爸爸的目光,就像将熄的火,一天比一天暗淡。

丁丁和当当照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对他们来说,太阳还是那轮太阳,升起来,落下去,世界整个儿都没有变。他们只管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无穷的美丽,无穷的有趣。孩子们看不明白他们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举一动,只会大笑。

孩子们笑,兄弟俩不生气,也笑,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傻子的笑。傻子的笑,更让人发笑。两个傻子的笑,与孩子们的笑,就这样循环着,越笑越疯,越笑越响亮。大人们也参加进来一起笑。

这天白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到处闲逛着的丁丁和当当,看到了一条小船。那船拴在河边的树上,是放鸭的周五爷的。

兄弟俩望着船。望着望着,丁丁拉着当当的手走向水边。后来,丁丁把当当抱到了船上,解开缆绳后,自己也爬到了船上。有风,船被风所吹,慢慢地离开了岸边,向河中央、向远处漂去。

初时,他们有点儿害怕,过了一会儿,就不怕了。船上看到的世界变了样子,岸上的树大了,高了,岸上的房屋也大了,高了。

那时,奶奶在菜园里拔草,爸爸就坐在不远处的岸边,朝着大河发愣。

爸爸看到了他们。

河面上,一只野鸭妈妈,带着四只小野鸭在自由地游动着。

兄弟俩想把它们引到船边,不约而同地趴在了船帮上。

这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船,它一下子倾斜了。

爸爸也许看到了这一危险的倾斜,但爸爸一惊之后,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他们用手撩着水。

小野鸭犹豫着,好像在考虑到底去不去船旁。

兄弟俩将身子进一步压到了船帮上,以便能将身子靠近小野鸭。

水开始流进小船里。

兄弟俩却依然在撩逗小野鸭。

水越流越急。

小野鸭见两个孩子并无坏的心机,回头看了看妈妈,向小船慢慢游过来。

爸爸好像一直在看着船。

当小野鸭快游到船旁时,小船一下翻掉了!

爸爸一下子站了起来。

丁丁和当当冒出水面,双手在天空下乱舞。

当时,阳光灿烂,一河的水,一河的金子。

干活的人,都在地里,两岸没有一个人影。

爸爸看到了两对惊恐的眼睛!

兄弟俩又沉了下去,当他们再次浮出水面时,丁丁竟然与当当紧紧地手拉着手。

爸爸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脸。

世界一片安静。

爸爸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声犹如重锤猛烈地捶击着大鼓。

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叫喊:“爸爸——”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只见水面上,正迅速下沉的丁丁和当当,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他。他发疯似的跑了过去,一头扎进大河!

爸爸眼前的水面已是平静的水面,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爸爸吼叫着,游到两个孩子落水的地方,然后一头扎进水中。

水面上留下了一个旋涡。

那旋涡渐渐消失。

受了惊的小野鸭,在妈妈的带领下,已向远处游去。

阳光照耀着大河。

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大河上发生的事情。

当爸爸终于从水下冒出水面时,竟然一手托起一个孩子!

两个孩子吐了几口水,在阳光下“哇哇”哭着。

爸爸用尽全身力气,把丁丁和当当送到了翻掉的小船的船底。幸亏爸爸在他下沉时,于昏迷中抓住了小船的缆绳!

岸上终于有人走过,于是响起大声的呼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不一会儿,就从地里跑来十几个人,“扑通扑通”跳进河里。他们把爸爸和两个孩子救到了岸上。

爸爸醒来时,望着两个儿子,泪流满面。

晚上,爸爸让兄弟俩睡到了身旁。

儿子们睡着后,爸爸起来,走进奶奶的房间,对奶奶说:“妈,你帮帮我!”

奶奶点点头。

“我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妈帮你!”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河边的桂花树,已开了一片细碎的小白花,空气里到处散发着桂花的香味……

爸爸曾是一名出色的窑工。

村后,有一座废弃的窑,是公家的。说是一座废弃的窑吧,可公家并没有宣布过这座窑废弃了,因此,也就没有人敢动手拆它毁它搬走它的东西。

一连好几天,爸爸就在这座破窑跟前转悠。到处是深过膝盖的荒草。不时地,有一只黄鼠狼或一只兔子突然跑动起来,有几只野鸡飞上天空。

爸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窑看了个清清楚楚。

爸爸在心里说:“修修补补还能用!”

这天,全村的人都发现爸爸坐在高高的窑顶上,一坐就是半天。当太阳落进西边的大河,霞光满天时,窑成了黑影,爸爸也成了黑影。望着这个黑影,全村人都在心里问: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爸爸要养活两个儿子,而且要让他们丰衣足食地长大。爸爸甚至想到:我不可能陪他们一辈子,我是要死的,他奶奶会更早地离去,而他们还要活着,必须给他们积蓄一大笔钱!

晚上,他找到了村长,说他想重新使用这座窑,他可以每年交村里一些钱。

村长叹息了一声:“丁旺呀,你不容易啊!如果你觉得这窑还能用,就用吧!你挣了钱,都是你的,村里不要你一分钱,我来跟大伙说。”

爸爸连连向村长鞠躬。

村长说:“好好养活他们,也是两条命啊!”

爸爸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把窑修好了。

爸爸又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与村里其他几户人家商量,他们做砖坯,他收购。一块砖坯多少钱,双方都觉得合适后,签了一个合同。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这一天,一串鞭炮响过,窑点火了!

当几柱浓烟从窑顶升起时,方圆几里地的人都看到了。

烧窑是一门技术活,但这技术总有点儿神秘。一窑砖烧得好不好,好像是说不太清楚的。火候、气味等,都得窑工用心去体会。

爸爸不能失败,烧窑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日没夜地守在窑上。

第一窑砖终于烧好了!

一窑上等砖。那青砖青得像天色一样,用手指弹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了这一窑砖,爸爸心里有底了。

丁丁和当当开始往爸爸的窑上跑了,兄弟俩都觉得这个地方很好玩儿。爸爸也很乐意他们来玩,这样,他也好看着他们。他们从这垛砖坯,跑到那垛砖坯,从窑下跑到窑上,再从窑上跑到窑下。窑在河边上,他们又经常跑到河边去,看鸭群,看芦苇丛里各种水鸟,看芦花满天飞舞,反正,有的是看的。

爸爸回家时,他们就手拉着手跟在爸爸身后。有时,爸爸一手拉着一个。

砖烧熟了,就要从窑顶往下灌水冷却。那时,窑顶上浓雾滚滚,担水的人,忽隐忽现,景象十分迷人。

兄弟俩痴迷地看着那雾。

爸爸对他们说:“等窑顶上不烫人了,我也带你们上去。现在可不行,烫人!”

兄弟俩好像明白了,连连点头。

等热气差不多散尽,爸爸把他们领到窑上。那时,雾气还在,只不过是变轻了,变白了,但更加好看。雾气里,整个世界像在梦幻里一样。西沉的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没了,也不是都没了,还在,但很模糊,像一个在密林里捉迷藏的孩子的脸庞。兄弟俩再看对方,也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没影了,很神秘。兄弟俩被这种景象惊呆了,都不说话。

爸爸的窑,很迷人。

那年春天,盖房子的人家很多,烧出来的砖总是不够卖。那天,几户人家为了抢买窑里的砖,差一点儿就动手打起来。

爸爸笑着说:“别打别打,我一窑接着一窑烧,一天都不耽搁,砖有的是。”

那些天,爸爸整天忙碌在窑上,连回家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奶奶把饭烧好,然后一碗一碗地放进篮子里,让兄弟俩送到窑上去。

在给爸爸送饭的路上,兄弟俩用一根竹竿抬着篮子,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把饭菜撒了。

看到的人说:“傻子怎么样?傻子比不傻的孩子还懂事呢!”

一窑砖出了,还没等窑膛彻底地冷却,就又开始往里面装砖坯。

这天,一切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两样。一连几天的好太阳,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窑场四周的草,绿汪汪的。不知是谁家的几只白羊,游荡在草丛中。草十分茂盛,羊们根本不愁食物,就在草中嬉闹,一会儿跑,一会儿叫,甚至跑到窑的坡面上。

身体瘦弱的爸爸,已有很多天不刮胡须了,脸也很少有空好好清洗一下,再加上窑烟熏烤,看上去黑苍苍的。

他挑着一大担砖坯往窑顶爬时,显得十分吃力。有人劝他歇一会儿,他说:“今天天黑之前必须把这一窑坯装好、点火!”他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终于爬上了窑顶,就在这时,他双腿一软,跌倒了,从高高的窑顶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爸爸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中。

爸爸死了。

爸爸身上居然没有一点儿伤,甚至也没有一滴血。人们用一扇木门将他抬回家中。村里的人都说,爸爸不是摔死的,而是累死的。

爸爸的坟地,就选在了离窑不远的河滩上。

下葬后,兄弟俩死活不肯回家,一定要坐在爸爸的墓前。他们没有哭,倒是村里人见了他们的样子,有人落泪了。

“都说他兄弟二人傻,哪里傻呀!”

奶奶怎么拉,他们就是赖在爸爸的墓前不肯回。

天渐渐黑了下来。

奶奶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好陪着他俩坐在草地上。

月亮从东边的老林里升上天空。又大又圆的一轮月亮,亮得像太阳。但,分明又是一轮月亮。月光照在大地上,远处的村庄、树木,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不像村庄,不像树木,可分明就是村庄,就是树木。

奶奶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孙子,三人一起坐在月光下。

爸爸的新坟,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奶奶说:“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现在,你们就只剩下奶奶了。别怕!奶奶绝不丢下你们——奶奶不走!……”

星星很亮。

兄弟俩抬头望着星空。

奶奶用手指点着那些星星:“一颗星星,两颗星星……”

春夜的田野,草木得了露水,空气里尽是清香……

从这一天开始,人们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奶奶身上。

现在,奶奶是两个孩子唯一的大树。他们在心中说着:这棵大树万万不能倒下!

这棵大树没有倒下,它坚定地站立在油麻地的土地上。褐色的老枝,展开在水乡的天空下,分外苍劲。

她穿着一身旧了的,但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默默地走在人们的视野中。她更加清瘦,衣服越发显得肥大。走在风里,衣服飘飘,风声飕飕。她的拐棍,在土地上留下了点点凹痕。走到哪儿,她必定带着她的孙子们,一手拉着一个。衣服飘起时,犹如一只老母鸡展开翅膀,护着小鸡。

她没有动用爸爸为两个孩子积攒下的钱。

她带着他们拾麦穗,捡柴火,拾棉花,打猪草养猪,她家居然养了两头猪。

村里人总是看到,苍黄的天空下,奶奶在弯腰捡着什么、挖着什么。

丁丁和当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只顾一个劲儿地玩耍了,总是跟着奶奶,听奶奶的吩咐,帮奶奶干活。

村里人说,全村最懂事的两个孩子,其实就是这两个傻子。

奶奶的眼睛大不如从前了,几十步外的风景,就已模糊一片。现在,奶奶常担心的就是,两个孩子走远——只要走出去几步,她就看不到他们了。她怕他们到河边去玩耍,怕他们掉进河里;她怕他们又去窑上,怕他们爬上窑顶,从上面摔下来……

那天,两个孩子一忽闪就不见了。

奶奶喊他们,他们也不答应。

奶奶急了,就大声地喊起来。

地里干活的人听见了,就大声说:“别着急,他们在那边逮蜻蜓呢,离你不远。”

奶奶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奶奶去镇上,买了两只铃铛。回到家后,往兄弟二人手腕上一人拴了一只。奶奶心想:我只要能听到铃铛声,就不用担心了。

兄弟俩走着,跳着,铃铛就“叮叮当当”地响着。

他们很喜欢这个声音。

奶奶也很喜欢这个声音。

这天,奶奶和他们在地头挖野菜,休息时,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要给两个孩子重起名字。

她对老大说:“以后,奶奶就叫你‘丁丁’!”

她对老二说:“以后,奶奶就叫你‘当当’!”

“丁丁!”奶奶说。

老大愣着。

奶奶用手点了点老大的鼻子:“你叫‘丁丁’!”

“丁丁!”老大学着说。

“对,以后,你就叫‘丁丁’!”奶奶举起老大的胳膊,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老大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

“当当!”奶奶叫着老二。

老二愣着。

奶奶用手指点了点老二的鼻子:“你叫‘当当’!”

“当当!”老二学着说。

“对,以后,你就叫‘当当’!”奶奶举起老二的胳膊,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奶奶和他们反反复复地练习,过了一会儿,兄弟两人就能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

“丁丁!”

“当当!”

接下来,他们就没完没了地互相叫着对方。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

“走了,我们回家了。”

奶奶走在前面,两个孩子走在后面,一路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兄弟俩走着,铃铛一路响着。响在田野上,响在大河边,响在果园里,响在荒僻的坟场。

油麻地的人总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他们不用去看,听到铃铛声,就会说:“两个傻子来了。”

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油麻地小学。他们在校园里到处乱走,正在上课的孩子们听到铃铛声,心思就走开了。讲课的老师,心思一时也走开了。但老师毕竟是老师,很快就把心思收拢回来,用教鞭“的的笃笃”地敲着讲台。孩子们一惊,才又把心思拉回来。可是铃铛声不住地响着,心思不时地就又走开了。

兄弟俩会跑进办公室,呆呆地看老师们批改作业,或是看一个老师在训斥一个孩子。他们甚至会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好像走远路走累了,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老师们看着他们那副样子,觉得可笑,说一声“傻子”,笑笑。

他们也朝老师们笑笑。

有时老师们会赶他们:“走吧走吧,两个傻子!”

他们不会赖着不走,连忙起身走出办公室,只把一路的铃铛声留给老师们。

他们会站到教室门口,将脑袋探向教室,向老师和孩子们张望。他们虽然曾经也很想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但后来都不再想这件事了。望着孩子们,兄弟俩不太明白他们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外面阳光灿烂,田野上有鸟,有野兔,还有各种虫子,多好玩儿呀,干吗总在屋子里待着呢?

上课的老师开始不理他们,但见教室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能聚精会神地听讲,只好朝兄弟俩挥挥手:“走吧走吧!”

兄弟俩就将脑袋缩了回去,随即响起一串铃铛声。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从铃铛声的欢闹判断出:他们在一路蹦跳着。

有时,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会在心中羡慕兄弟俩:不用上课,不用做作业,不用考试,整天在外面玩,多好呀!

铃铛声终于远去,教室里的孩子们心里就有了一种遗憾。

铃铛声告诉所有人:他们永远在一起,不会有片刻分离。

他们又回到了他们的世界里。这世界里,只有天,只有地,只有他们,只有他们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声音让他们快活,让他们愉悦。有时,两人在田野上躺下,一时铃铛不再作响,世界在一片无边的安静里。忽地,他们感到了一种寂寞,马上摇了摇手:“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铃声一响,他们的心马上就又踏实了。

时间久了,他们能用铃铛声说话。安静时,有安静的铃铛声;高兴时,有高兴时的铃铛声。遇到危急的情况,比如在走前面的当当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蛇,他就会立即举起手来,一个劲地摇着,铃铛声就像爆豆一般的响着,丁丁就会连忙跑过去。他们能用铃铛说:“我们回家吧!”“肚子饿了!”“睡觉吧!”“奶奶在家等我们呢!”“我知道啦!”……

只要能听见孙子们的铃铛声,奶奶就会安心地做事。在别人的耳朵里,两只铃铛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可奶奶听得分明:这是丁丁的铃铛声,那是当当的铃铛声。她会在一个铃铛声消失时,大声说:“丁丁,当当呢?你弟呢?”或者大声地说:“当当,丁丁呢?你哥呢?”直到两只铃铛都响起来,她才停止喊叫。

当当淘气,这天傍晚,他趁丁丁在河边专注地看一群鸭子回家,将手悬着,不让铃铛发出响声,悄悄地躲到了一片芦苇丛中。

丁丁突然想起当当,掉头一看,不见当当的身影,急忙举手摇响铃铛。

当当耐心地躲在芦苇丛中,一声不吭。

丁丁的铃铛声越来越急,可当当就是不出来。

丁丁急了,一顿乱跑,不断作响的铃铛声惊动了奶奶,惊动了很多人,都跑过来问:“当当呢?当当呢?”

在芦苇丛中一直笑着的当当,终于摇响了铃铛走了出来。

丁丁很生气,把铃铛摇得猛响。

第二天,丁丁趁当当专注地看天空一只飞鸟时,也将手悬着,不让铃铛发出响声,悄悄藏到大草垛背后。

当当突然想起丁丁,掉头一看,不见丁丁的人影,连忙举起手摇响了铃铛。

丁丁躲在草垛背后,任当当的铃铛声急促地响着,就是不露面。

当当使劲摇着铃铛,四处乱跑。

丁丁躺在草垛背后,看天空那只越飞越远的鸟,无声地笑着。

当当的铃铛声一直响个不停。

奶奶赶过来了。

当当见到奶奶,忽然“哇哇”大哭。

丁丁听到当当的哭声,连忙摇着铃铛跑了出来。

村里的人看着这番情景,就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情淡淡地笼上了心头。

奶奶说:“这两个小东西,前世里是一个魂。”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做那样的游戏了。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两只铃铛永远响在一起……

选自长篇小说《丁丁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