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是怎样和妈妈走进来的,也记不得一路上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遇见人说了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话。总之,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现在我和妈妈站在这个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
一个扎着长小辫、穿着花布褂的小姑娘从屋里跑出来,用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找谁呀?”
妈妈紧张地朝院门外看了一眼,小声地问:“你奶奶在家吗?”
“在。找她干什么?”小姑娘警惕地问。
妈妈捏了捏我的手,我又捏了捏妈妈的手。妈妈终于说明来意:“我们想请你奶奶算算命。”
我满脸发烧地低下头去。
小姑娘招了招手。
“有人吗?”妈妈担心地问。
小姑娘摇了摇头。
我和妈妈愣站着没动。妈妈望着我,我望着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啊?!
早先,我是个酷爱文学的女孩子。五岁时,我就能熟背上百首唐诗。小学三年级时,我便从爸爸的书架上偷看大部头的小说了。读初中二年级时,我的作文《黑暗中的荷花》获得了全省中学生作文比赛的第一名,并在刊物上发表了。从此,我立下志愿:做一个文学家!
我强烈地渴求着知识,恨不能一个晚上饱览群书。踩着前辈们的脚印,我紧张而愉悦地去寻找艺术的天地。鲁迅、巴尔扎克、乔治·桑、雨果、司汤达、契诃夫、欧·亨利……他们都给了我宝贵的启示。我用鹰一样的眼睛观察着自然、社会和人,又像猎犬一样猎取着素材。我还记得,为了不落窠臼地写出黄昏的景色,我连着三天跑到郊外的小河边上。1966年,也就是我读高中三年级的那年,我已经发表过五篇小说和两篇散文。我的语文老师是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很欣赏和珍视我的才能,对我说:“娟娟,离考大学的时间不远了,你就考我母校的中文系吧。你有文学的天赋。你的文笔很好,细腻、恬静,正像你是一个姑娘一样。但是,你的基础显然还不厚实,需要学习。去吧,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令人注目的女作家的!”
数学老师却说:“你还是考理科吧,创作需要生活。”
搞文学理论的爸爸说:“娟娟,搞创作固然需要生活,但,文学修养、艺术造诣跟生活基础同样的重要。我们不少作家终年生活在农村、工厂,可是却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为什么?他们缺乏开掘生活宝藏的本领。你还是考大学学文学吧。生活问题不是绝对的,以后再补。”他又对我说,“茅盾的《春蚕》是怎么写成的?他是看到报上一则小消息写成的。果戈理常跟普希金要素材。普希金告诉他,一次,他到外省去,那里的人当他是钦差大臣,百般捧场。于是,果戈理写成了《钦差大臣》。除了有直接生活还有间接生活嘛。不久前,我看到一份外文资料,现在活跃于美国文坛的作家,相当多是大学培养出来的。说大学不出作家,是庸人之见!”
我打定了主意:学文学,并为此打下雄厚的基础。我满有把握考上,所有的人也都不抱丝毫怀疑。可是不久,我的理想就破灭了——那是1966年,中国的历史在那一年发生了突变。
我紧紧地抱着妈妈的一只胳膊,用奇怪的、疑虑的、恐惧的目光看着坐在我们母女面前的算命人。尽管我心里明明知道她是个瞎子。
瞎奶奶六十多岁年纪,满头银发,像秋后发白的芦花。眼睛睁着,却黯然无光,像雕像的眼睛一样不能转动。我们已经向她报过出生的年头、月份、日子、时辰。她拄着拐棍,直着腰威坐在凳上,不停地眨着眼睛,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
小姑娘用手摸着她辫梢上的红头绳,好奇地问我:“阿姨,你为什么扎根白头绳呢?”
瞎奶奶猛地一抬头,接着对她的孙女说:“兰兰,到院门口去。”
小姑娘乖巧地走了。
瞎奶奶又嘀咕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这几年,你们家祸多吉少啊!”
我望望妈妈,妈妈望望我,又一起望着瞎奶奶。
“如果我说错了,你们打掉我一嘴老牙。我屈指一算,你们家的男人他……怕是已不在人间……”
“妈……”我禁不住叫一声,随即紧紧地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妈用有点儿发颤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不一会儿,冰凉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头发上……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阴沉沉的。
萧瑟的秋风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剩下不多的枯焦的梧桐树叶一片接着一片被吹到马路边的臭水沟里。月色朦胧,星星在黑色的云海里挣扎着,偶尔露出,不久就又被黑云遮蔽了。
爸爸坐在吱吱乱响的破藤椅上,无奈而又不平地对我和妈妈说:“如今动荡不安,反复无常,这样的日子好像无边无沿似的……”
妈妈被这种生活弄怕了,总是战战兢兢,惶惶不安,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恐万状,仿佛整天被一根绳索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她几乎是用央求的语气对爸爸说:“娟娟她爸,说句宽心的话吧。”说着,紧紧地搂着我。
深夜,我们一家三口人挤在风雨飘摇的小阁楼里总算睡着了。突然,门被踢开,几支刺眼的手电照着我们。
爸爸大声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灯拉亮了,我看见一张张冷酷的铁面。其中一个走到父亲面前,厉声说:“你被逮捕了!”
他话音刚落,其他几个冲过来,不由分说,一下子揪住了父亲,将他扭出了门外。
我和吓蒙了的妈妈一下子清醒过来,扑出门外。
爸爸被扭进了囚车。他挣扎着,向我们母女俩摇着手。囚车粗暴地吼叫着开走了,枯叶在旋转的气流中狂飞乱舞。
转眼间囚车不见了,但我和妈妈仍披头散发地追赶着,喊叫着。妈妈跌倒了,我刚把她扶起来,我又跌倒了。
后来我和妈妈瘫坐在昏暗的路灯下,不知哭了多久。
一年后,有噩耗于一天黄昏时分传来:爸爸被押往农场劳动,在一次轰炸山头时,炸药没有爆炸,看守人员强迫他前去检查,还没等他挨近炸药,“轰”的一声,山崩溃了……
妈妈痛苦得几次昏厥过去,心像被利爪揪着,难受得她用手在胸脯上抓下一道道血印。
开始,我好像停止了生命,僵硬地站着,不一会儿急风暴雨似的疯狂起来:一只玻璃杯从手里飞出去,穿过玻璃窗;拼命地撕扯着头发;趴在床上,抱着爸爸枕过的枕头,歇斯底里呼叫着:“爸爸!爸爸!”
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他已无声无息地葬在异乡那万吨乱石里。我们母女俩在生活的崎岖小道上,艰难地摸索着。
瞎奶奶长叹了声说:“命苦啊!这些年头,你们母女俩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容易啊!”
在这言语隔阂、人地生疏的农村,妈妈好像遇到了知心人,她流着泪:“打孩子她爸去世后,我们母女俩下放到了这里……”妈妈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只是一个劲地擦泪。
瞎奶奶说:“让城里人来过乡下的日子,受罪呢……”
我们母女俩住在一间破烂不堪的看车棚里。
妈妈从前是大医院里的医生,现在背着一箱子用草药捻成的黑丸子,赤着脚,整天跑田头。
我做了小学校的教师,与一群不听话的孩子打交道。我重又拿起笔写了几篇小说,但稿子总是不久就被退回了。
我的情绪越来越消沉,性格变得越来越软弱、孤僻。妈妈白天给庄稼人看病,晚上就守着我。她也变得越来越多疑,越容易焦愁,越神经紧张。风吹动窗子,她也要吓一跳。夜里出诊,她总让我跟着她。看到她驼着背,蹒跚地行走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我就心痛。
我们的生活孤独、寂寞,又充满苦恼、惆怅。
一天,我把孩子们赶在暴风雨前送回去,刚跨进看车棚,暴风雨便来临了!
狂风呼啸,河边的芦苇被压得几乎要碰到地面,路边的柳树像老态龙钟的老人,屈躬着腰杆。没有来得及落篷的风车,飞速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怕声音。
暴雨撒豆子一般倾泻下来,激起一片蒙蒙的雨烟。
我和妈妈哆嗦着站在门口,望着门外的天空,突然,我看到一只白鸽像一片树叶飘落了下来。
“妈妈,鸽子!”
妈妈也看到了:“它经不住这暴风雨啦。”
“多可怜啊!”
“孤单单一个。”
我的心不知被什么触动了,跑进暴风雨中,向那只白鸽跑去,在泥泞的小路上,摔了好几跤。
白鸽落在水稻地里,扑棱着翅膀,求援似的“咕咕咕”地叫着。
我趴在泥泞的田埂上,把它救了起来,抱着它跑回车棚。
妈妈又心疼白鸽又心疼我:“白鸽不要紧吧?你摔伤了没有?”
我用手绢轻轻地擦干了白鸽的羽毛。它很瘦弱,哆嗦着身子,怯生生地看着我和妈妈。它有一身洁白的羽毛,像一团松软的白雪。
我和妈妈很喜爱它,它也没有飞走,大概本来就无家可归吧。它乖巧地跟我们一起生活,成了我的亲密的伴侣。我的生活中,除了母亲就是它——纤弱、美丽的白鸽。
早晨,它把我唤醒。当看到它飞到蓝色的天空,便使我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我上学校,它就落在教室的屋顶上等我回家。我坐在小河边上想什么,它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常抱着它,跟它说话,白鸽当然不懂,但我还是对它说,有时竟然说好长时间。因为我从心里认定,它是能够听懂我的话的。
妈妈一旁流眼泪:“娟娟,傻孩子,真傻!”
我和妈妈靠得更紧了,望着她——这个惟妙惟肖地说出我们不幸遭遇的算命人。
她又扒了一阵指头:“听着!这几年祸星环绕,你母女二人常是不由自主。早晨还是笑容满面,晚上却是泪满衣襟。说出来,对了,面前这位姑娘不要难过。错了,恕我这瞎子没能耐,诳骗你们。”
我闭着眼睛。
瞎奶奶摇头叹气好一阵:“不是我夸你,姑娘,你长得实在是秀气端正,水灵灵,好一个美貌女子。你不是农家粗茶淡饭养大的闺女,你有教养,有才气。只可惜生不逢时,你比任何姑娘都不幸福。你有过心上人,他也爱过你,只因为水火相克,命相不对,运气霉人,终不能鸳鸯成对。结果是风向东,云向西,各走一方……”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我已一句听不见了……
认识他是在公社教师暑假学习班上。他也是从城里跟随父母下放到这里来的。
他打破了我孤独、寂寞的生活,给我带来了喧闹、热情、力量、光明、欢乐和希望!
他喜欢哲学,就是在我准备做文学家的时候,他正准备做一个哲学家。我说文学伟大,他却说哲学伟大。
一次,我们谈到了神。
“哲学家,你说有神吗?”
“你相信神?”
我抿着嘴笑。
“那你是相信了?”
我问:“那么,你说那些农民还为什么把佛龛藏在家里?为什么冒着亵渎罪把神像藏在领袖像的后面?”
“他们愚昧。神是怎么产生的呢?当人们不能理解和驾驭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当人们自己不能掌握自己,于是就产生了神。认为在天国,在彼岸,有主宰物质世界和人的生死祸福的神……”
他还要讲下去,我笑了:“我不相信神的。”
妈妈也十分喜欢他,因为,他不光使我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也使母亲增添了生活的力量。我有这样的感觉:生活有了转机,新生活开起了!
我仿佛觉得一切都变得那样明亮,石头好像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我用美好的事物编织着未来的生活:霞光、霓虹、皎洁的明月、叮咚作响的清泉、荷塘边的歌声、铺满鲜花的路……
梦,它来得突然,破灭得也很迅捷!
那天,白鸽从他那里飞回来,带回一封长信。心中说了许多弯弯曲曲的话,那些话的背后却只有一句:他不能再与我来往了。我知道理由,而且是唯一的理由:他终于知道了我父亲曾在当年出卖过同志。这不是事实,我和母亲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我没有哭,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我神情恍惚,常是直勾着眼睛发呆。胆小多疑的母亲哭着央求我吃安眠药,直到看着我吃下去才从我身边走开。
安眠药并不能使我像死一样安静地睡去,停止混乱的思维,忘记人世间的懊恼、痛苦、悲观和忧郁。就是蒙蒙眬眬地睡着了,也是受着噩梦的纠缠:
一只蓝色的蝴蝶撞在蜘蛛网上,一只大肚子的黑色的蜘蛛爬过来了,爬过来了。
一只凶狠的褐色老鹰俯冲下来,用铁爪抓住了我和妈妈的白鸽,可怜的白鸽流着血,扑了几下翅膀就不再动弹。
绳套、毒药、黑洞洞的水井、寒光闪闪的匕首……
一个狰狞的魔鬼在叫:“随便你选择一样吧!”
我从梦中惊醒来时,头发和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
妈妈点亮了灯,倚着床头一直到天亮……
院子里那棵衰老的槐树上,几只乌鸦鼓噪着。树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快乐地逗弄着跟我飞来的白鸽。
“如果,我像她这样小小年纪,不知道痛苦和忧愁,那该多好啊!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姑娘,”瞎奶奶说,“算命不忌讳直言。姑娘,你天性柔弱,受不住人间苦恼的煎熬,曾想早点儿了此一生,脱俗归天……”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响。
冷心肠的瞎奶奶,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进痛苦、羞耻的回忆?
我不知躺在什么地方,隐约看见,四周是一片凉丝丝的白色。
我已离开了让人厌倦的人间,把痛苦、冷漠、苦恼一甩干净,踩着轻柔的白云,在烟波浩渺、奇光异色的宇宙里悠然升腾。波涛汹涌的大海,绿色的草原、森林,连绵起伏的群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崇高的神灵在金碧辉煌、祥云缭绕的天宫召唤。
我踟蹰了。假如神查问我信仰什么呢?我不是任何一种教徒,神不会认为我不肖吗?
我来到了天堂。眼前是一个极乐的世界:窈窕仙女、横笛竖箫、沾露鲜花、珠光宝气、琼浆玉液、美酒佳肴、瑞鹤飞翔、凤歇琼阁……
这不是年老的母亲吗?怎么,我没有离开人间?我不是把瓶子里的安眠药都吞服了吗?
天地失去了平衡,倾斜、旋转起来。
静静的顿河。“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躺在他怀里,温柔地叫着。
这不是尼洛芙娜吗?多么慈爱的无产阶级母亲!
骑士唐·吉诃德,你太有意思,把风车当堡垒攻击,傻瓜!
走开,讨厌的沙威、威尼斯商人、收买死魂灵的乞乞科夫!
哎哟,可怜的芳汀和你的女儿珂赛特!
我说阿Q啊,你的圆圈画得够圆的啦……
“娟娟,娟娟……”
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吗?
“咕咕,咕咕……”
白鸽,白鸽,我的白鸽在叫我。
我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妈妈仿佛又衰老了十岁。她用手帮我理了理挂到眼睛上的头发,哭着:“娟娟,妈妈为了你才活着,你怎么忍心丢开妈妈呀?”
我“哇”的一声哭了,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妈妈,我永远不离开你了,永远……”
我们母女抱在一起痛哭。医生、护士都纷纷落泪。
妈妈抱过白鸽:“娟娟,白鸽几天不吃一粒粮食了,只是咕咕咕地叫,把人心都叫碎了。”
我把白鸽贴在脸上,深情地跟它的羽毛摩擦着,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它洁白的羽毛上……
小姑娘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进屋里:“奶奶,有人来了!”
瞎奶奶连忙说:“快,你们躲到里屋去,千万别出声。”
我和妈妈哆哆嗦嗦地钻进了用一块篱笆隔开的昏暗的里屋,屏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
“奶奶,我们……”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想请您算算命。”
“妈妈,我们还是回去吧。”一个年轻男人轻声地说。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猛烈一震。可我心里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会是他,绝不会是他!
“都已经来了。”这分明是他母亲的声音。慈祥的老太太,曾像待她的闺女一样疼爱过我。
妈妈似乎也听出了他们母子俩的声音,把我拉到她怀里,让我伏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奶奶,我儿子曾和一位姑娘相好,我呢,”他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也非常非常地喜欢这个姑娘。可是不成,要了这姑娘,我儿子的前途就断送了,以后子子孙孙永远别想抬起头来。天造地设,多好的一对儿呀,却就是不能在一起,奶奶,您说这是他命不好吗?”
瞎奶奶和母子俩的对话持续了很长时间。
昏暗的屋子里,我和母亲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我的身体一直在不住地颤抖,眼泪湿透了妈妈的衣肩……
写于1979年7月北京大学21号楼106室
修改于2013年9月28日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