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渡是坐落在大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今天的稻香渡有点兴奋,因为今天这里将迎来一批从苏州城里来的知青。听说,全是女孩子。来这一带插队的知青,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是男女分开派往各个村子的。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好像都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理由也说不出太多,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

毛胡子队长一大早就带领几个壮实的年轻农民驾船去二十里外的油麻地接她们了。油麻地是一个大镇子,有轮船码头。城里来的知青从县城坐轮船到油麻地,随即就按男女编队分往油麻地周围的若干个村子。

午后的太阳十分明亮。

稻香渡的河边上挤满了人,都在向大河的尽头眺望着。

一些小孩子挤在大人堆里,看不到大河,就不住地问:“看到船了吗?”有人说:“还没有看到船。”有人却说:“看到了,呶,那不是我们稻香渡的大船吗?”那些看不到大河的孩子分不清谁的话是真的,就仰着脸问:“真的看到船了吗?”那些大人要么就是故意不答,让那些孩子着急去,要么就是没有将那些孩子当一回事,对于他们的追问无动于衷,只将心思放在对大河尽头的眺望上。那些孩子心里明白了,不能指望这些大人会对他们有个认真的态度,就只好凭自己的力气与身体的小巧灵活,在大人们之间的缝隙里钻来钻去,企图钻到人群的前面去。几个瘦小的孩子,竟然从大人的裤裆里钻了过去。有个女孩看到了,就说:“不要脸!”

细米不用这样着急,因为他早爬上了村头的那棵高大的槐树。他稳稳地坐在一根横枝上,垂挂着的两条腿,还悠闲地摆来摆去,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大河在他眼里,是一条没有任何遮挡的大河。

大树底下站着红藕。

红藕也看不到大河,但红藕并不很着急,因为红藕有细米——细米会在树上不住地向她诉说大河的:

“大河光光的。”

“有条船,是一条小船。好像是放鱼鹰的。”

“从大河那头飞来了一群鸟,往北飞去了。”

“有一群野鸭落到那边芦苇塘里了。”

……

红藕仰着脸望着树上的细米。有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她的眼睛眯睎着。

但,细米并不低头看红藕,他直朝大河看。细米是一个爱脸红的男孩,尤其是在红藕面前。

红藕比细米大方多了,尽管她知道三鼻涕他们几个会不时地掉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他们。红藕不在乎,红藕就是喜欢跟细米待在一起。再说,红藕是有理由的:她是细米舅家的孩子,细米是她姑家的孩子,细米大她两个月,但也是她的小表哥呀。

三鼻涕挤到了树下,向树上的细米问:“看到船了吗?”

细米没有心思理会三鼻涕,依然眺望他的大河。

三鼻涕在等待树上的消息时,两道清水鼻涕已悄悄地朝嘴边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会神地管他的这两道永远在流淌的鼻涕,因为只要注意力一在别处,它们就会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如果是一件事物紧紧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个心思紧紧地纠缠住了他,它们甚至会越过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说“鼻涕过河啦!”他才突然一收走开了的注意力,紧接着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劲,哧的一声,将它们吸了回去,不留一点痕迹。有时,老师对他说:“你还能不能管住你的那两道鼻涕?”三鼻涕无法回答。那两道鼻涕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并且很淘气的小活物,它们总是在观察着自己的主人,只要主人一走开,它们就会跑出门外,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主人一回来,它们就又赶紧溜回去,你说三鼻涕到底是管住了它们还是没有管住它们?

三鼻涕仰望着树上的细米,仿佛细米就是那条大河,就是那条载着女知青的大船。直到脖子酸了,他也没有听到细米的回答,便又追问了一句:“看到了吗?”

细米歪头看了他一眼,说:“看到了也不告诉你。”

三鼻涕有点生气,捡起地上一块小瓦片要朝树上砸去。而当他看到细米瞪着眼睛、在用神情对他说“你敢”时,手一松,将瓦片丢在了地上,说了句既无奈又很可笑的话:“那你要告诉谁呀?”

不远处站着另一个女孩琴子。她看了一眼红藕说:“告诉红藕呀。”说完,既不看看红藕的脸色,也不看看红藕是否追了过来,就赶紧一头钻进了人缝里逃跑了。

于是十几个男孩和女孩好像早约好了似的,男孩一起喊:“细米!”女孩就立即呼应:“红藕!”

“细米!”“红藕!”“细米!”“红藕!”……

喊声此起彼落。

树上的细米红着脸,他真想一拉裤带,朝树下那个喊得最凶的男孩嘴里滋泡尿。他的尿是尿得又准又狠的,对于这一点,他心中有数。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想到还有那么多女孩在场,他又不能照他这一恶恶的念头去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没听见,硬坐在横枝上不吭声。

终于有一个大人受不了这群孩子的聒噪,大发一声:“别嚷嚷了!”才算将喊声平息了下去。

“不告诉我拉倒!”三鼻涕说,趁人稀,及时地挤到前面去了。

有片刻工夫,细米不再在心里惦记大河尽头将要出现的大船。他安静地坐在横枝上,观望着春天阳光下的稻香渡——

春天的雨水多,地里又不太需要水,太阳还没有多大蒸发水气的力量,大河变得十分开阔与饱满。此刻,只有一丝小风轻轻地吹过,河面上起了细密的波纹,仿佛有成千上万条银色的小鱼游到了水面上。阳光下的草屋与瓦房,既有规则又无规则地排列着,散落着,宁静地勾画出一个既紧凑又稀松的村落。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大河分出,流过村后,河那边是稻香渡中学。细米是校长的儿子,他的家就在校园里。细米看到了稻香渡中学的旗杆与红旗,还看到了院子里的妈妈与他的小狗翘翘。细米什么都看到了:两岸的麦田、水塘边啃草的牛、停在小河里的船、慢悠悠旋转着的风车、在地里觅食的各种颜色的鸽子、东一簇西一簇的芦苇和菖蒲、河滩上的坟场、几户人家的炊烟……稻香渡有的是景色。此时,这些景色都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之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几只喜鹊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又从河那边飞到河这边,在大河的上空留下了一串喳喳声。

细米仿佛有了一种预感,将眼睛睁大了朝大河的尽头看……

细米忽然叫了起来:“船!”他忘了自己是在树上,抓住树枝的手松开了,朝大河尽头指去,差点从树上跌落下来。

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的尖,随后,有四五个孩子同时看到了船——尽管它显得那么小那么模糊。

一叶白帆渐渐地明朗起来,并且越来越大。

“船回来了!”“船回来了!”……河岸上挤满了人,但却就这一句话。

孩子们比大人更要兴奋,因为,这些女知青将要一个一个地被分到一户户人家——他们家将拥有一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当然,他们一个个也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不可能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位。

从昨天晚上开始,细米就在想:我们家能分得一个吗?他觉得,他家是最有条件分得一个的,因为他家有富余的房子,再说,爸爸的学校也有一间空着的宿舍。但,细米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他真的很希望他家能分得一个。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希望。

三鼻涕在河边蹦跳着:“来啦!来啦!”

细米想:你高兴什么?冲你的鼻涕,也不会分你家一个的。

翘翘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它先是将爪子搭在树干上冲细米叫,见细米不怎么理会它,就跑到水边上去了。见那群孩子欢叫,它也冲着正在往这里驶来的大船叫起来。

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大船上的人了,孩子们开始欢腾起来。

小七子一直没有挤到前头,他似乎也不怎么想挤到前头。当前面的欢声笑语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心里很烦躁,甚至很恼火。

一个叫树窗的男孩正在结结实实的人墙背后很用力地往前挤着,但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开一道缝隙。

小七子一直在一旁看着树窗。他觉得树窗像一头欲要钻进猪栏但无奈被紧关着的猪栏挡住了的猪。

树窗又一次撞击着人墙,但他的力气实在太虚弱了,被人墙弹了回来。

小七子笑了。

树窗回头看了一眼小七子,便走开,到另一处撞击人墙去了。

小七子开始往一条巷子里后退——后退了足足有五十米远。当他看到树窗准备再一次撞击人墙时,突然发动自己的双腿,然后开始不住地加速,就在树窗撞到人墙的那一刹那,他猛烈地撞在了树窗的后背上,随着树窗的一声尖叫,人墙向前扑去。一层压一层,犹如后浪推前浪奔涌向前……

细米朝红藕大声喊着:“抱住树!”

红藕在汹涌的人流中死死地抱住了树。她看到许多人留不住脚步,从她身边滑过,向前扑去。

细米很快就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哗啦啦倒下去一片,掉进大河,激起一团团水花。

一些小小孩落进水中,呛了几口水,挣扎出水面,胡乱地挥舞着双手。

幸好到处是大人,随即跳进水中许多,将这些小小孩一个个拉回岸上。

岸边一片哭爹叫娘声。

三鼻涕也被挤落水中,自己爬上岸来后,发现少了一只鞋,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一只黑色的、鞋头已有了一个窟窿的鞋,正像一只丑陋的小鸭在水面上漂着。

三鼻涕拎着另一只湿鞋,在水边上追赶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细米坐在横枝上,学着三鼻涕的声音:“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人群轰的一声笑了。

三鼻涕的鞋子渐渐漂远了。

三鼻涕不屈不挠地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欢迎的锣鼓声淹没了——大船已十分清晰地驶进了稻香渡人的视野。

一叶巨大的白帆正在风中颤动,将明亮的阳光反射到岸边的树上、房子上和人的脸上。

当大船距离水码头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当船上的女孩已一个一个被看清楚之后,不知为什么,稻香渡的人全部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于是鼓槌停住了,锣也不敲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消失了,剩下的也就只有一片寂静。

所有的人定定地处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再挤谁,各种姿态全都凝固在了岸边——十几个女孩,有的坐在船头上,有的坐在船棚顶上,有的站在船的尾部,还有两个互相倚着站在大帆下。不同的姿态,也都好像凝固在了大船上。

只有船在动,船头发出泼刺泼刺的水响。

稻香渡很少有人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她们的形体、服饰、面容、肤色与姿态,皆与岸上的稻香渡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们优雅而美丽,带着城市少女特有的文静、安恬、害羞与一种让人怜爱的柔弱。她们有几许兴奋,又有一番怯生生的样子,仿佛一群长飞的鸽子因要在半途中落下觅食而落在了一片陌生的田野上,让人有一种只要一有动静,它们就会立即飞掉的感觉。

同样是麦子,但却是另一种麦子;同样是稻子,但却是另一种稻子;同样是人,但却是另一种人。

对于乡下人来说,她们仿佛来自天国。

其中一位,用一块红手帕绾着一束乌黑的头发,好像是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

无数的喜鹊在大河上空飞来飞去,稻香渡的老人事后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喜鹊。

翘翘站在水边,呆头呆脑地望着大船。

船推着水,船头噗噗噗地跳着水花。风吹过帆索的呜呜声也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岸上的人还听到从船上传来的歌声——有两个女孩在低声唱歌,用的是另样的腔调,稻香渡人所不熟悉的腔调,很动人的腔调。

三鼻涕已不再去追他的鞋子。他提着另一只鞋,傻呆呆地站在水边。大船推起的波浪不时将他的双脚淹没。

白帆几乎就要遮蔽人们的视野。

就在这寂静之中,空中响起清脆的嗒嗒声——大帆落下了。

一直在掌舵的毛胡子队长大声吼叫:“一个个愣着干什么?锣鼓!鞭炮!”

于是,锣鼓敲响了,鞭炮炸响了,细米家的狗也吠开了。

河岸上一片骚动。

船头上,一个大汉叫着:“闪开!闪开!”抓着缆绳跳到码头上,然后像牵住牛鼻子的放牛人一般,将还在向前滑行的大船紧紧牵住,直到它的身体慢慢地贴靠在码头上。

这回是大船安静了,其余的一切却都动弹起来。

细米在树上待不住了,双手抓住横枝,身体垂落下来,摆动了几下之后,很飘逸地就落到了地上。

跳板搭好,女孩们开始下船了。

人群像被一股风吹着似的,自动闪开了一条道。

女孩们个个都很精神,在稻香渡男女老少朴素而热情的目光下,羞涩地微笑着。她们在通过跳板时,都有点紧张,但一走过跳板、踏上码头的石阶时,又变得身体轻盈。比起差不多大岁数的稻香渡的姑娘们,她们的身体似乎有更好的弹性与灵活性。

人们纷纷上船帮她们往岸上搬运行李,为了让跳板空出来留给女孩们走,他们许多人涉水爬上船,拿了行李,又涉水上岸。

那个绾着红手帕的女孩等所有的女孩都上了岸,还独自站在船头上。她双手抓住一只皮箱,她的双腿几乎被皮箱挡住了,只露出一双脚来。或许是她的胳膊本来就长,或许是那皮箱可能有点分量将她的胳膊拉长了,总而言之,她的胳膊显得长长的。

她有点胆怯地望着这块只有五六寸宽的跳板,不敢将脚踏上去。

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看着她,忘了上去帮她拿过皮箱再将她搀上岸来。仿佛倒希望她永远就这副模样站在船头上,让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细米一直站在浅水里。从大船靠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呆呆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满好奇同时又显得很灵动的目光,虽然也不时地看看这个女孩再看看那个女孩,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在看绾着红手帕的女孩。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到她时,他心中就会生长出羞涩,并很快映到脸上。他觉得自己在看她时,是属于那种“偷偷看”的看。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还是没有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她转动着头,她的目光好像在这陌生的天空下寻找什么。

她看到了细米,不知为什么,她游移的、飘忽的目光就在他那张脸上轻轻停住了。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想着: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

她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毛胡子队长在岸上问:“都上来了吧?都上来了吧?”

有人回答:“还有一个。”

但依然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毛胡子队长说:“胆放大一点,上来吧。”

她看了看跳板,依然没有将脚踏上去。她又转过头来,看着细米。

翘翘突然汪地叫唤了一声,并朝大船跑去。它立直了身子,将双爪搭在跳板上,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又转身跑向细米。

细米忽然从她的目光里听到了一种呼唤,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朝大船走去。走了几步,他便开始跑动,并且越跑越快,溅起一路水花。

她就一直看着他跑过来。

他站到了船边,气喘吁吁地仰脸望着她,然后伸过双手要抱起她手中的那只皮箱。

她微微弯下腰,用眼睛问他:你能行吗?

他点点头。

她蹲下,将皮箱交给了他。

他抱住了皮箱。大概是他错误地估计了皮箱的重量,或是因为皮箱太滑的缘故,要不就是他们的交接有点问题,她刚一松手,皮箱便从他的胳膊里滑脱出去,落进了水中。

岸上不少人“呀”了一声。

他连忙去抓那箱子,但脚底下一滑,身体先失去了平衡,歪倒在水中。

等他站稳时,小七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皮箱已经漂出去一丈远了。

他连忙朝皮箱游去。

翘翘摇了摇尾巴,也纵身一跃,朝皮箱游去。

皮箱在水上漂着,很像一只船。

他抓住了箱把,将它拉了回来,等能站稳时,他将它用力举起,然后将它顶在头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上了岸。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在说:没事的,走上来吧。

她就走上了跳板。

他顶着皮箱,一级一级地攀登着台阶。潮湿的衣服在啪嗒啪嗒地滴水。

她踏着他潮湿的脚印,跟在他后面。

三鼻涕跑下来,想给他帮忙,他一脚将三鼻涕踢开了。

她回到了女孩们当中。

但,他却还将皮箱顶在自己头上。

红藕提醒他:“将皮箱还给人家呀。”

细米这才想起将皮箱放到她跟前。

她朝细米笑了笑。

随即,细米转身走到了大人的身后。

稻香渡的人将这些女孩围在了当中。

老人们议论着:“人家城里姑娘美得!”“一个个嫩葱似的。”“白得像面捏的。”“脸蛋儿也好看。”……乡下人最喜欢去品评人的长相,尤其是老人们。他们又格外喜欢品评孩子与大姑娘、大小伙子。

女孩们虽然不能听懂这里的老人们的话,但她们知道老人们在品评她们,便一个个显得有点害臊。

村东头的丁大奶奶,几乎要将脸靠到女孩们的脸上,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她们。她用黑黑的、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绾红手帕的女孩的手,正过来反过去地反复看着。后来,她将绾红手帕的女孩的一只手放在左手上,然后用右手抚摸着:“瞧瞧这手!……”

细米扭脸很厌恶地瞪着丁大奶奶。

丁大奶奶看到了细米:“小子,长大了娶媳妇,就娶一个长了这么一双手的姑娘。”

细米掉头,藏到了许多大人的背后。

老人们笑起来。

绾红手帕的女孩笑着,扭头看着细米用劲钻进人堆里。

红藕将一双手藏到了身后,然后用左手悄悄摸了摸右手,又用右手悄悄摸了摸左手。

毛胡子队长站在一个石墩上,大声叫道:“别说话了!……现在,我要把她们分到各家去。下面我念名单,念到谁,谁就走出来。周阿三!……”

人群里走出周阿三。

毛胡子队长转向女孩们:“苏婷婷,你住到周阿三家。”

“李树根!”

走出了李树根。

“柳晓月,你住到李树根家。”

“邱月富!”

“在这儿。”

“草凝,你住到邱月富家。”

……

随着女孩们一个一个被叫出,细米的心像被一只手握着在慢慢地攥紧。透过偶尔漏出的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绾红手帕的女孩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随着女孩儿们的一个一个地从她身边离去,她似乎显得有点孤单起来。她开始不时地转着头,又是一副寻找什么的神态——事实上,当大船一靠码头以后,她就经常露出这样的神态。

红藕家也领得了一个女孩。她正高兴地与那个女孩手拉着手走到一边去。

细米背对着人群的中央,在人群中蹲了下去。

翘翘也蹲了下去,但却不住地朝人群中间张望着。

毛胡子队长还在大声叫着人名:“周金奎!”

“来啦!”

“韩巴琴,你住到周金奎家。”

……

细米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看见人群中央的女孩们只剩下两三个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当他再度扭过头来看时,发现就只剩下绾红手帕的女孩了。他歪头看着,双手仍然紧紧地捂住双耳,像是一个孩子在躲避离他不远的爆竹声。

毛胡子队长不再叫人的名字了,就将绾红手帕的女孩独自一人留在那儿,在清点小本子上的名单。

那些家里没有分到女孩的孩子们,或是爬在树上,或是挤到人群的中央,一个个脸上都是企盼与紧张。

毛胡子队长与几个人嘀嘀咕咕地合计了一会儿,用手指敲了敲小本子,转而冲着人群:

“朱黑子!”

无人应答。

“朱黑子!”

三鼻涕从一个草垛顶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大声回答:“在这儿!”

毛胡子队长看了一眼三鼻涕,没有理会,依然大声喊:“朱黑子!”

三鼻涕说:“我爸抓鱼去了!”

“那你代你老子。”

“梅纹!”

绾红手帕的女孩抬起头,望着毛胡子队长。

毛胡子队长对她说:“你跟这个孩子去他家。”

人群稀落下来,已没有多少人再挡住细米与她。

三鼻涕高兴地在地上蹦了蹦,扔掉了手中的另一只鞋,朝那些还站在那儿等待的孩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大摇大摆地朝那个叫梅纹的女孩的皮箱走去。

就当三鼻涕的手马上要碰到地上的皮箱时,细米突然从地上弹起,转而冲过去,推开三鼻涕,一把抓住了皮箱的箱把。

三鼻涕说:“她分到我家了!”

毛胡子队长说:“三鼻涕,还不快领着人家回去!”

细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将手松开了,低着头退到一边,他觉得眼泪马上就要冲了出来,赶紧走向一个草垛。在这段距离里,他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

梅纹一直看着细米的背影。

翘翘一直跟着细米,不时地回过头看看。

细米走到草垛下,掉过头来时,他看到梅纹无奈而歉意地朝他微笑着。

三鼻涕拎起了皮箱。

梅纹将一只胳膊放在三鼻涕的肩上,又看了一眼细米,便和三鼻涕一道往三鼻涕家所在的那个村巷的巷口走去。

细米站在草垛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梅纹走进巷口、停住脚步又回头向他看了一眼时,心里这才感到无比的失落与悲哀。

人已全部散去,河岸上就只剩下细米和他的狗。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河岸,此刻已鸦雀无声。

太阳西坠,天色渐渐暗淡。来自远处的放鸭人,撑着小船,正赶着鸭群,缓慢地但却不停顿地行进在大河上。已经吃饱了小鱼小虾或是螺蛳的鸭们,也已无心再顾及新见的食物,与主人的心思一样,只顾往远处的家游去。通往村子的路上,放牛人、放羊人也正在赶着牛赶着羊,不紧不慢地往各自的牛栏与羊圈走。

河岸边,那只空船无声无息地随着水波的起落而起落,好像热闹了一天,此刻有点困倦了。

已有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随风飘到了大河的上空。

细米心情落寞,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开始往家走。肚子饿扁了,裤子有点往下掉,裤管耷拉在脚面上,鞋壳里因灌了水,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吧唧一声。

“吧唧”“吧唧”……黄昏里,这空洞而单调的声音,在晚饭前的安静里,向村巷里传播着……

这顿晚饭,细米是心不在焉地吃完的,那饭菜仿佛不是吃到了他的嘴里,而是拨拉到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爸爸妈妈都吃完很久了,他还没丢碗。

女教师林秀穗进屋来向细米的妈妈借什么东西,见了细米,对细米的妈妈说:“细米好像有什么心事。”

妈妈说:“从河边上回家后,就一直这样。”

林秀穗问:“细米,你怎么啦?”

细米拨拉着碗里的饭,不作回答。

妈妈说:“长耳朵了吗?林老师问你哪!”

细米将碗向桌子中间猛一推:“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眼睛里却憋不住滚出泪来,随即,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向里屋走去,一边嘴里还在很生气地说着,“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

妈妈望着他走进里屋,疑惑地看着林秀穗:“这死孩子今天怎么了?”

林秀穗摇摇头——她也不明白。

细米进了里屋,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打开,取出一把刻刀,对着桌子,毫不珍惜地刻将起来,一刀一刀,都狠狠的,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桌面上很快就泛起一堆看上去很新鲜的木屑。

妈妈进来了,见细米在刻桌子,指着他道:“昨天才打过你,你怎么又忘了?”

细米不理会妈妈,继续刻。

妈妈跑过来,一把夺过细米手中的刻刀,随即将它扔到窗外的草丛里:“刻!刻!刻不死你!”

细米叫着:“就刻!就刻!”一边叫着,一边流着泪往门外跑去。

妈妈心疼地看着那张为细米学习特地准备下的桌子——那上面已没有多少好地方了,几乎到处都被细米用刀刻过。她叹息了一声:“这孩子不知得什么病了,一天不刻东西,就一天手痒痒,照这样刻下去,总有一天要刻到人身上。”

妈妈心里生着气,但目光还是禁不住地被桌上刻着的那些图像吸引住了。那上面有鸡,有鸭,有山羊与驴子;有燕子,有鸽子,有乌鸦与鹤;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形象,都很杂乱地混在一起。有一阵,妈妈看着这些图像,竟然忘记了生气——妈妈已许多次这样了。当然,妈妈最后还是生气,生很大的气。

细米跑到了院门口。他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上,抬头望着一牙月亮。要是在往常,他饭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面的村子里去找三鼻涕他们在村巷里打架或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但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他觉得今天的月亮也很淡漠,看了一阵,就不再看了。他的手在院墙上摸索着。墙上有一块活动的砖头,他将它取下,伸手进去,一下就取出一把刻刀来。他到处藏着刻刀,各种各样的刻刀。猫洞里,门头上,褥子底下,教室的课桌里……到处都有他的刻刀。他到底有多少刻刀,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由于藏的地方太多,有一些他都忘了,突然有一天,他会想起来,心里就会很高兴。妈妈扔了他许多刻刀,单往河里就扔过四五把。

他举起刻刀在月光下看了看,觉得刀口不够亮,就在院门的石头台阶上磨起来。磨了一阵,觉得它可能已经足够锋利了,才住手。他又将刻刀举在月光下看了看,然后借着从屋里漏出的灯光,在院门上又刻起来——两扇院门上,已经有了许多图像了。他要将三鼻涕刻在上面,要刻出他那两道长长的鼻涕。咔嚓咔嚓,木屑纷纷飘落下来。

妈妈站在门口:“你怎么又刻啦?”转身跑回屋里。

细米知道,过不一会儿,妈妈就会拿一个笤帚疙瘩或一把鸡毛掸子或干脆就是棍子跑过来。他立即将刀放回洞里,并迅捷将那块活动的砖头放回原处,转身跑掉了。

妈妈冲到院门口时,连细米的人影也没见着。她冲着夜色发狠:“总有一天要把你的手砍掉!”

细米穿过门前的菜园,跳过一道栅栏,然后走过一片白杨树林,来到了荷塘边。

很快就要进入夏季,荷塘里已经长满了荷叶。

细米坐在荷塘边,将双脚浸泡在凉丝丝的水中。有小鱼过来吮他的脚指头,他觉得很舒服,身体向后仰去,然后只用双臂撑在地上,任由小鱼们吮去。此刻,他忘记了白天的失落与悲哀,他甚至有要大声唱歌或喊叫歌谣的欲望——

亮月子呀,

亮堂堂呀,

我搀奶奶上茅缸呀,

茅缸上有个壁虎子呀,

摸了奶奶的瘪肚子呀……

他冲着月亮,仰天胡叫,并故意用了一种嘶哑的声音。他叫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嘶哑。

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的老师或是正在宿舍里做些什么的老师,都被细米的喊叫声逗笑了。他们悄悄走到户外,都不去惊动他,只是听着。

细米越喊越兴奋,越喊越来劲,越喊越有节奏。喊到后来,他站了起来,像演戏似的,在荷塘边一边喊,还一边很夸张地做着动作。

林秀穗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细米,你在喊什么呀?”

细米的声音像本来正猛劲喷发的自来水突然被人关死了龙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细米再坐下来时,两道泪水已从鼻梁的两侧流淌下来……

第二天的稻香渡中学,继续着昨天的兴奋。从初一班到初三班,从老师到同学,所有的话题都与新来的女知青有关。

初二班的教室里,就一直未能平静下来。

只有细米一人,闷声不响地坐在课桌前。他不想干别的,只想在桌面上刻些什么,然而,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总是干扰着他——他似乎也很想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分到我们家的,她会吹口琴。”周大国说完,抓起一本书,当着口琴放在嘴边吹着,结果发出噗噗声,放屁似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红藕说:“分到我们家的,她有好多好多、特别特别好看的发卡!”说完,从头上取下一支漂亮的发卡来,托在手掌上,“她送我的。”

女孩们就呼啦一下将红藕围住了:“真好看哎。”“让我戴一下。”“也让我戴一下。”……

三鼻涕跳到凳子上:“你们昨天都看见了,分到我们家的,是最漂亮最漂亮的。我妈说她像天仙。”他摇头晃脑,“她会唱歌,我听见啦!我妈也听见啦!我爸也听见啦!我姐……”他终于发现自己实在有点啰唆,“我们全家都听见啦!当时,我……我都不敢吸鼻涕……”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细米掉头瞥了三鼻涕一眼。

三鼻涕朝细米扬扬得意地一仰脖子,然后跳到课桌上走来走去,他一脚踩到了桌子的边沿,桌子翻了,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细米看着他,然后很夸张地大笑起来。

三鼻涕爬起来,转过身去,朝细米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将灰砰到了细米的脸上。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细米说:“这有什么呀!反正我们家分得了一个最漂亮最漂亮的!”说完,将双手背在身后,沿着课桌间的过道走来走去,并大声喊叫: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细米咬牙切齿地望着三鼻涕,心里说:三鼻涕,你等着!

中午放学后,细米第一个走出教室,不回家,却急急忙忙朝校园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三鼻涕走过来了。

细米横躺在路上,将头枕在书包上,两腿交叉着,在中午的阳光下晒着,一副很慵懒的样子。

三鼻涕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细米犹如一只晒翅膀的大鸟,突然将双臂展开,望着太阳喊叫起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三鼻涕说:“这是我念的。”

细米依然躺在那儿:“我就不可以再念吗?”

三鼻涕说:“反正我已经念过了。”

往常,三鼻涕在细米面前几乎就是一个跟屁虫,但现在的三鼻涕已牛得不像话了,已根本不将细米放在眼里了。三鼻涕的牛气冲天,让细米非常的恼火。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个死人。

“我要走路。”三鼻涕说。

细米闭起双眼。

“我要走路!”

细米打起呼噜,并且越打越响。

三鼻涕轻声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说罢,纵身一跃,竟然从细米身上跳了过去。

细米立即坐起来,狠狠地吐出三个字来:“三鼻涕!”

三鼻涕掉过头来,说:“杜细米,你听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你必须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朱金根是谁?”

“我!”

细米站了起来:“臭三鼻涕!”

三鼻涕走过来,竟然朝细米挥起了拳头。

细米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挑衅性地冲着三鼻涕:“你有种就把拳头打下来!”

三鼻涕面对着细米,举着拳头半天,却不敢落下。因思量着这拳头能不能落下,那两道鼻涕就又趁机跑了出来。

细米讥讽地笑了。

三鼻涕吸回鼻涕,不想与细米啰唆,掉头要往家走,细米用脚使了一个绊儿,将他摔倒了。

三鼻涕骂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一拳就砸在了细米的脸上。

细米正憋着想打架呢,一把揪住了三鼻涕一头的好头发,脚下一勾,像放倒一个草把一样,将三鼻涕又放倒在地上。

三鼻涕再度爬起来,再度挥拳,然后是被细米再度放倒,直到不想再爬起来。

“还打不打了?”细米甩了甩脑袋,抖落下一片汗珠,问。

三鼻涕稀软地躺在地上。

“不打,我就回家了。”细米说罢,拿起书包往回走,又大声喊叫起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他听到后面有股风声,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三鼻涕已啊的一声吼叫,一头撞在了他的腰上,他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随即咕咚一声被撞进了路边的大水塘里。书包飞起时,里面的书本也都飞了出来,落进水中。

细米冒出水面后,双手抓住塘边的芦苇,迅捷爬上岸来,与三鼻涕扭打了一阵,也将三鼻涕掀翻到水塘里。

后来,三鼻涕三次将细米推入或撞入水塘,而细米则五次将三鼻涕打落水塘。

细米从水塘里捞起书本,胡乱地装入书包后,对抓着芦苇还没有从水塘里爬上来的三鼻涕说:“你们家不就分了个女知青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三鼻涕的回答有点可笑:“你们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不就是校长吗?”

细米蹲下来,拍了拍三鼻涕潮湿的脑袋说:“我走了。”

“你走呗。”

“那我走了。”细米将还在不住地滴水的书包往肩后一甩,朝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三鼻涕看到一条小鱼从他眼前游过,将双手潜在水中跟着,然后突然一捧,水漏尽,那小鱼却留在了手中。听着细米的喊叫,他对手中蹦跳的小鱼说:“有什么了不起,是我早念过了的!”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细米站在田野上的一架风车的巨大转盘上,正在往粗硬的中轴上刻一组有关他班上同学的图像,翘翘从麦田斜刺里向他跑来。细米看到,它穿过麦地时,麦子哗啦啦分向两边,像是一条大鱼在浅水中急游而划破了水面。

翘翘呼哧呼哧地跑到了风车下,就一口咬住细米的裤管拼命往下拉。

“狗,狗,你怎么啦?”

翘翘冲着家的方向大声汪汪。

“回家吧,回家吧,别嚷嚷了,我还要再刻一会儿呢。”

翘翘又咬住了细米的裤管,并且更加用力地撕扯着他。

“大概是妈妈要我回家了。”细米将一把刻刀藏在大转盘的一道缝隙里,只好跟着翘翘回了家。当他双手将院门推开时,他在门口定定地站住了:

在院子里那株很大的栀子树下,竟站着那个叫梅纹的女孩!

柔和的夕阳,正越过院子的矮墙照进院子。当时,栀子树正开着一树的白花,还有许多绿色与白色相间的花骨朵像一支支小蜡烛很神气地竖在叶间。

她的肤色竟然与栀子花的颜色十分相似。

她的身边,放着那只曾被细米丢进大河的皮箱。

她微微踮起脚来,去闻一朵开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开的栀子花。

妈妈先看到了细米,说:“我家细米回来了。”

梅纹掉过头来,望着细米,一点也不惊讶,朝他微笑。

细米一时手足无措,双手扶着门框,侧着身子,仅用一只眼睛看着院子里的情景。

妈妈说:“这孩子从来就害臊,怕见生人。”然后冲着细米,“进来!没人吃你!”

细米磨磨蹭蹭地走进院子。

妈妈说:“三鼻涕他大哥打部队复员了,再过两三天就回到家了。他家那间空房是留给他大哥结婚用的。他大哥一回来,很快就要结婚。三鼻涕他爸本来就不怎么乐意让人住。”她一指栅栏那边,“我家有空房,你爸学校也有空房,你爸学校的空房又大又好。队里,学校,都说好了,你梅纹姐姐算我们家人了,住你爸学校的空房,跟我们一起吃饭。这有多好,你也有个姐姐了,叫姐姐呀。”

细米却不叫。

妈妈说:“这孩子从小就不肯叫人。我去拿笤帚、抹布把那房间好好打扫一下。”说罢,进屋去了。

梅纹望着栀子花树,说:“这花,真好看。”

细米进屋拿了一把剪刀,搬了一张凳子出来。他站到凳子上,低头用眼神问梅纹:最喜欢哪一支?

梅纹用手指着深深藏在绿叶里的那一支。

细米将它很小心地剪下,交给了她。

她取下一支发卡,用两排细白的牙轻轻地咬住,等把栀子花在头发里插好,用左手暂且将它稳住,用右手从嘴里取下发卡,然后将花与头发别在了一起。

妈妈站在门口看着。

梅纹问妈妈:“好看吗?”

妈妈说:“你怕是戴什么花都好看。”

细米会一辈子记住这个日子。

但细米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子将是真正引领他的人。他雕刻木头、砖头、瓦片,而她将用她那双纤细的手雕刻他。

梅纹很快发现了细米在雕刻方面的天分。当她看到细米到处留下的胡乱的刻划时,她几乎震惊了。

梅纹知道,在稻香渡,只有她能发现细米的天分,因为,她的父亲就是雕塑家,并且是著名的雕塑家。她从小就喜爱往父亲的那间作坊里钻。她喜欢那些木头的味道,喜欢那些刻刀,喜欢看木屑从父亲的刻刀下飞落下来的样子。有时,父亲的作坊里会来很多人,他们坐在一起谈话,她不管父亲的反对,也偏挤在他们中间听着。小学毕业时,她正式向父亲提出我也要学雕塑,被父亲否决了。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学雕塑会损害一个女孩子的手。后来,她虽然跟母亲学水彩画,但心思还是在雕塑上。

当梅纹提出她要教细米学雕塑时,杜子渐说:“你教他又有什么用,他不过就是一个顽童而已。”

“不。”梅纹说,“你们也许并不认识你们的儿子。”

“他难道还是块材料吗?”杜子渐深表怀疑。

“岂止是块材料!”梅纹的口气十分肯定。

杜子渐说:“朽木不可雕也。你愿意就试试看吧。”

细米的妈妈说:“你能管住他的野性子,不让他闯祸就阿弥陀佛了。”

梅纹笑了起来。

稻香渡中学缺教师,妈妈对爸爸说:“跟上面说说,就让纹纹做老师吧,地里的活也太苦了。”爸爸答应了,就与上头说,上头就同意了。

当梅纹夹着课本走进教室时,同学们霍地全体起立,大声喊道:“老——师——好——”她一阵感动,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向同学们回应道:“同学们好!”相对于那几十条可着劲叫喊出的声音,她的声音则像一线晶亮的细流滑过草丛。

她很投入,不久就融入了稻香渡中学。

她是初二班班主任,她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她的一份责任。当她发现初二班除了红藕、细米等少数几个同学外其他同学成绩都不很理想时,她便有了一份沉重。白天,她会在课堂上督促大家认真学习,晚上,她还要去学生们的家观察与检查他们的学习。她发现这里的孩子晚间几乎是不学习的,他们将饭后与睡觉前的这段时间,看成是一天里头最美好的光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在田野或村巷里疯玩,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因此,你在夜里十点钟左右时,就总能听到家长们在夜色中呼唤孩子们回家睡觉的声音,有时声音会很大——那个被呼唤的孩子或是跑远了,或是故意藏在一处不肯答应。还会听到威胁与恫吓声:“要么,你就死在外面不回家!”“门关上了,你要敢回来,砸断你的腿!”梅纹觉得乡间的孩子很有趣,也很幸福,但,她不能同意他们每晚都这样疯玩。她对她班上的同学说:“那只能是在星期六与星期天。”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晚上,她都会走出稻香渡中学,走进一家一家的门。

梅纹胆子小,晚间的家访,一路上,她不免总有点战战兢兢。如果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还不算太怕,而遇到一个没有月亮或天气恶劣的夜晚时,她这一路上老是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那时,她就会加快步伐,而乡间道路的坑洼不平常常使她于紧张中摔上一跤,有时摔倒在路面上,有时竟摔倒在路边的水沟里,那时,她就会更加害怕。她已好几次狼狈不堪地陷入这样的境地了。回到稻香渡中学的房间里,她还迟迟不能从余惊中平静下来。

夜晚的乡间,总是能给那些胆子不大的人太多的联想。

妈妈对细米说:“夜里,你去路上接一下你纹纹姐。”

于是,大约在夜里十点钟时,就会有一盏小马灯,从稻香渡中学的大门游出,穿过高粱地,穿过芦苇丛,穿过白杨树林,走过河边,走过麦场,走过木桥,后来停在了村口,像一只夜行的渔船终于歇下了,只有一盏渔火闪烁在黑暗里。

细米将小马灯挂在一棵树的枝杈上,然后在村头的石磨旁坐下。

一直跟着他的翘翘也会坐下。

细米会安静地等候着。在等候期间,他从不焦躁。他就那样坐着,或者是看看天,看看夜色中的大河,或是凝神地去听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的夜行拖船的汽笛声,听树上的乌鸦夜间醒来时用喙梳理羽毛的沙沙声……

那时,他的手会在翘翘的脊背上来回地轻轻抚弄。

抚弄着抚弄着,他的手忽然觉得翘翘的脊背绷紧了——他立即知道:她正朝这边走过来。

翘翘从他的手下跑掉了。

等他从树杈上取下小马灯时,他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梅纹的身影。

他提着小马灯,就站在那儿等她,然后与她一起回家。

第一回,她就没有太惊讶,好像事先有约,到时细米会在这里等她。

细米上路前,都要将小马灯的灯罩取下仔细擦拭。他学着爸爸擦灯罩时的样子,用手堵住灯罩的一头,另一头则套在嘴上,然后一口一口地往罩内哈热气。等罩内已是雾蒙蒙的样子时,再用一根筷子绞了布或软纸捅到罩内擦起来,直擦得灯罩没有一丝烟迹,亮晶晶地闪烁着光芒。

妈妈说:“你做其他事也这么细心就好了。”

林秀穗说:“师娘,这你不懂。”然后朝正聚精会神地擦拭灯罩的细米一挤眼睛。

细米不理会林秀穗,转过身去,依然把嘴套在灯罩上哈着热气,两腮鼓起时,像荷叶下叫唤的一只青蛙。

这天夜里,正当细米坐在村口石磨旁等梅纹时,红藕去春柳家核对数学题,路过时,看到了细米。

“细米,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

红藕看了看小马灯,说:“我知道了,你在等她。”

细米连忙说:“我在等梅老师。”

细米很少叫梅纹为“梅老师”。细米面对梅纹时,没有称呼。“纹纹姐姐”是妈妈代他叫的,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与梅纹说话,前面是光秃秃的,不带称呼。妈妈说:“饭好了,叫你纹纹姐姐吃饭。”他就去叫梅纹,说:“饭好了,妈妈叫你吃饭呢。”梅纹又在看栀子花了,他就把她眼中的那朵摘下给她,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他们一起在那间小屋里待着时,细米要问梅纹这一刀怎么走,不是用目光问她,就是很简单地一句:“是这样吗?”现在,他说出“梅老师”来,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天天晚上在这儿等她吗?”

细米点点头:“你去哪儿?”

“我去春柳家,我有一道数学题好像做错了。”

“哪一道?”

“第五道。”

“我会。”细米很想帮助红藕,他就向红藕讲解开了。

可红藕打断了细米的讲解,说:“我不用你教,我要让春柳教。”红藕说完了,却并没有立即去找春柳。她站在那儿,望着枝杈上的小马灯,过了好一会儿,说:“真亮。”

细米说:“我每天都要擦灯罩。”说完了,细米心里很后悔。

“以后,你还会天天来这儿接她吗?”

细米点点头。

“下雨了,也来接吗?”

细米点点头。

“下雪了,也来接吗?”

细米点点头。

红藕不问了,依然望着小马灯。

细米看到,在灯光的映照下,红藕的脸是红红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去找春柳了。”红藕走了。

细米说:“明天,我和妈妈去镇上赶集,你去吗?”

红藕掉头答道:“我才不去呢。”

细米呆呆地望着红藕的背影:不去拉倒。

后来,红藕不怎么到细米家来玩了。

细米照样每天夜里来接梅纹。在等待中,细米想:红藕还会找春柳吗?那时,他会往红藕家的方向张望。

红藕再也没有找春柳,但细米好几次听见红藕在村巷里唱歌——

萤火虫,夜夜红,

妈妈织布做灯笼。

亮了地,亮了天,

灯笼下面梳小辫。

抹了油,戴了花,

女孩儿穿上了红布褂……

红藕唱得很快乐,但红藕只在村巷里唱,人影儿却不肯闪出深深的巷子……

梅纹有时也会取消晚间的家访,那是在郁容晚于黄昏里来到稻香渡的时候。

郁容晚是男知青,分在燕子湾,离稻香渡很远,但郁容晚不怕远。

郁容晚已来稻香渡很多次了,但到现在也未进过梅纹的房间。

他又来了,像往常一样,将自行车骑到荷塘边,然后将它往树上一靠,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口琴吹起来——他只用口琴告诉梅纹他来了,他只用口琴召唤她。

一听到口琴声,她的眉毛就会轻轻抖动一下,眼睛里闪过某种亮光,然后放下手里的活,不紧不慢地朝荷塘边走去。

口琴声会偶尔停住,他和她轻声谈一些话,谁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谈话。但绝大部分时间里,口琴声是响着的。他会吹很多曲子,细米从来未听到过那些曲子。那些曲子似乎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有时,细米会觉得很快乐,是那种水从高处流淌下来溅起许多水珠的快乐,而有时又会觉得很伤心,甚至心疼疼的,像是在一个愁惨的秋天里或是在一个寒星闪烁的夜晚。冯醒城和宁义夫都懂这些曲子,他们说:“他吹的是俄罗斯民歌。”他们还能一一地说上名字来。林秀穗似乎很喜欢听。

细米也很喜欢听。口琴声一旦响起时,细米就会停住手里的刻刀。口琴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他,不知将他带向了什么地方。

郁容晚又来了。

梅纹正在小屋里给细米讲刀法,听到口琴声,她的心思就走了。她离开了小屋,走向荷塘边。

此时的荷塘已是一番枯寂,秋风吹尽了绿色,而将褐色涂满了大地,荷塘里的荷叶是那种更深重的褐色——黑褐色,而且已变得稀落,不少已经折断,落在水中,立着的那些,也都卷叶,一副很坚强但又显出一番弱不禁风的脆弱样子。

但无论是郁容晚还是梅纹,心情却都比荷叶还在一派生机时要好,尤其是梅纹。

月光很好,田野显得十分辽阔。

细米无心再去体会梅纹所说的刀法,走出屋子。见了那个大草垛,他又起了爬上去的念头,并且念头一起,他就很快地爬了上去。坐在草垛顶上,他并没有看他们,他仰天看秋天的夜空――秋天的夜空显得十分明净,星星像颗颗被打磨了,钻石一般亮。

有一阵,细米想起了那盏小马灯。傍晚时,他又仔细地擦过灯罩,但今天肯定用不着它。今晚它只能很孤单、很冷清地立在窗台上了。今晚,梅纹也不再会想起它了。他不免为它感到有点惋惜,甚至有点伤感。

冯醒城看见了细米,说:“细米,让你爸爸也买一把口琴。”

细米躺了下去——躺了下去,冯醒城就看不见他了。

细米将双手交叉着枕在头下,腿跷着,看天空,听琴声,随心思乱起,后来,就睡着了……

这天夜里,细米照例在村口等梅纹,但等到梅纹时,看到的却不是梅纹一个人,还有红藕。

红藕是和梅纹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的。

细米从树杈上取下小马灯。

但,这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手电的光——红藕揿亮了手中的手电。

细米提着小马灯走在前面,梅纹与红藕走在后面。红藕的手电不时地照亮近处,也不时地照亮远处。相比之下,细米手中的小马灯的灯光就黯淡了许多。

走到桥头了,细米想:红藕该转身回去了。但红藕没有一丝要往回走的意思,梅纹也没有一丝要让她回去的意思。

走到了桥中间,细米说:“红藕,你回去吧。”

红藕说:“我要一直把梅老师送回学校。”

细米说:“谁再送你回来呢?”

红藕说:“我自己回来。我才不怕夜晚呢。我已和梅老师说好了,以后每天夜里我送梅老师回学校。天要是太黑,我就和春柳一起送,我都和春柳说好了。”

梅纹说:“你一人往回走,真不害怕吗?”

红藕说:“我不害怕。”

之后,她们不再谈论让不让红藕送的事,很显然,在此之前,她们早已谈好了。她们开始说别的,小声地说,并且好像忘了前面的细米,按她们的速度走,不一会儿,就和细米落下了一段路。细米不知道是等她们还是不等她们,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以往,他在前面走,心里想着后面梅纹脚下的路,就会将小马灯稍微举高一些,让亮光更好地照着路。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就垂着胳膊提着小马灯——小马灯都快要碰到地面了。

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听见她们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有几回,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从红藕的嘴中传出“细米”的字眼,细米就觉得她们在说他,而且肯定在说他的一些很可笑的事情,要不,她们为什么会咯咯咯地笑呢?细米心里对红藕很生气。

红藕真的将梅纹一直送到了学校。

红藕只与梅纹说了声“再见”,就往回走。其实,她的胆量远不如她自己说的那么大。往回走时,她一直就让手中的手电亮着,并死死地瞄着眼前的路,不敢将手电光挪移开去,生怕在手电光里明晃晃地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她是唱着歌回去的,但声音有点发颤,仿佛在寒风里被冻着了似的。临近村口时,她是跑着过木桥的。桥上有块板翘了起来,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红藕天天送梅纹回学校。

细米一天比一天地尴尬。可是梅纹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而红藕在心里高兴着哩。

又过了两天,梅纹对细米说:“你就抓紧把那件作品做完吧,就让红藕送我回来吧。”

这回是小马灯彻底地寂寞了。

梅纹似乎很喜欢红藕送她回来。在稻香渡,梅纹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就是红藕。她喜欢红藕的样子,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笑,甚至喜欢她哭,喜欢她的小性子。红藕就是让她喜欢。她能与红藕一说话就是半天,并且在她们之间似乎有永远谈不尽的话。她们在说话时,会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就只有她们俩。

星期天,红藕有时会背着书包到梅纹的房间里来。那时,她们不说话,梅纹批改作业,红藕做作业,只偶尔说几句话。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很安静地做作业——梅纹喜欢这种感觉。

有几回,红藕将梅纹送回学校后,见天太黑,梅纹让细米去红藕家说一声,将红藕留下了。细米往红藕家走,心里老大的不愿意。

她俩一头睡,熄了灯就说话,一直说到睡着为止。

原先,红藕总喜欢与细米待在一起,而现在她好像忘了有个细米。

这是一个星期天,妈妈开始在园子里扯香瓜藤了,因为不再是它们的季节,它们已经几乎完全枯萎了。但藤上还有几只金黄的香瓜,妈妈往梅纹的房间里放了两只,给了细米两只稍小一点的,还有两只放在篮子里——是留给红藕的。妈妈说:“细米你去把这两只香瓜送给红藕。”

细米看了一眼那两只十分好看的香瓜,却不接妈妈的话茬,拿了自己的两只去河边洗了洗,然后一手抓了一只,坐在门口,望着栅栏,大啃起来。他不盯住一只吃完,而是轮流着啃那两只香瓜,在这只香瓜上啃一口,又在那只香瓜上啃一口。这两只香瓜,只是与给梅纹和红藕的相比而显得小一点,但实际上也是两只不小的香瓜。细米啃完他的两只香瓜后,觉得肚子已经饱了。他抻直了脖子,打了两个饱嗝。

妈妈在整理园子,又提醒细米:“去把那两只香瓜送给红藕,这是今年最后的瓜了。”

细米用眼睛瞄着篮子里的瓜,身子却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起来,从篮子里一手拿了一只香瓜,又去河边洗了洗,然后又坐到了门口。他将这两只瓜举起来,放在阳光下,分别看了看,它们是透明的,是那种嫩嫩的半透明。他甚至能感觉到橙色的瓜汁在瓜的体内缓缓流动。他又将它们分别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对左手中的那只香瓜咔嚓就是一口,嚼了嚼,还未等全都咽到肚里去,对右手中的那只香瓜咔嚓又是一口。左一口,右一口,他故意泼吃一通,直吃得瓜子乱飞,瓜汁从嘴角流淌到脖子里,流到胸脯上。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瓜已经快抵到喉咙了,呼吸都有了点困难,便张着大嘴喘气、干咽。

几只觅食回来的鹅摇摇摆摆地进了院子,它们因嗉子塞满了草而显得颈项肿大。

细米觉得他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鹅。

细米僵着脖子,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咬得残缺不堪的香瓜,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就可以再吃一些,他想。

细米的肚子已鼓溜起来,像只打足了气的气囊。

但细米还是在心里狠狠地想:我一定要将它们吃掉。

细米还想:如果红藕在场就来劲了,我要当着她的面,将香瓜一口不剩地全吃掉!

他又开始了最后的冲刺,咔嚓声清脆悦耳。

他的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瓜汁,从手指缝里流下来,滴在地上,一些蚂蚁正在东探西探地往这里运动。

他最终将两只香瓜彻底消灭了,但嘴里还有一块,却怎么也咽不了,他只好先暂时含在嘴里。他贴墙而站,用双手捧住似乎在往下坠落的肚子,形象好似一个孕妇。

妈妈回来了,看见了空篮子,有点纳闷:“这么一转眼,就把香瓜送出去了?”

细米使劲咽下最后一块瓜,说:“我没有送。”

“那瓜呢?”

“全被我吃了。”

“什么?”

“全被我吃了!”细米大声地说,“才不给她吃呢!”

妈妈进屋寻找扫帚疙瘩或是其他什么鞭挞工具去了,细米见势不好,赶紧捧着肚子逃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就不给她吃!就不给她吃!……”

细米的梦开始多起来。

这天夜里的梦十分神秘,令人无法解释——

细米成了一条鱼。

一条长长的,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样的鱼。

开始时,这条鱼怕水。它被水呛得直翻白眼,它想钻出水面,可却总是游不出水草丛。那些绿色的、丝绸一样的水草在水中飘动着,十分好看,但却恐怖地无限地包围着它。它终于没有力气了,就往水底深处沉去。水越来越凉,使它感到了一种挡不住的寒冷。水草亮闪闪地飘动着,水下是一个令人目眩的世界。

不久,它感觉到水在流失,阳光离它越来越近了。

水越来越亮,直到被阳光染成金色。

它的腹部贴在由水草叠成的软软的垫子上,它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它感到阳光针刺一般射到它身上。不一会儿,它的眼睛也慢慢地露出了水面。

它看到了岸,岸上站着许多人,好像有朱金根,好像有春柳,好像有草菊,好像有周金槐,好像有林秀穗老师……他们的形象总是停不住,像墙上的粉笔画,遭到了风雨,不一会儿就模糊成一片,最后随雨水一起淌走了。

水哗啦哗啦地向前流着。

它紧追不舍。

突然,它被什么东西一下子阻隔住了。它很快看到了一道长长的栅栏——是那栅栏拦住了它的去路。

它看到水从栅栏的缝隙里流走了。它被搁在了一堆水草上。它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道栅栏,白色的,每一块木板条的上端都是一个三角形的尖角。比它现在所见到的栅栏更为华丽,上面开满了细小的鲜花,一群它从未见到过的鸟,在栅栏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这一带的河里,似乎到处都有这种拦鱼的栅栏。

它渐渐感到了呼吸的困难。它躺在水草上,望着栅栏那边的水——水好像因为有了这道栅栏,不再往前流了,形成了一个亮闪闪的水泊。“我会干死的。”它想到了这一点,心里十分害怕,就一个打挺,从富有弹性的水草堆上弹起——它竟然越过了栅栏,落入了那边的水中。

清凉,这是它落入水中的第一个感觉。

它在水中游动着,慢慢地找回了安静与力气。

但,不久水又开始重复先前的举动,向后退去,并且越退越快。

它又像先前一样,拼命追撵着……

那道栅栏又出现了。它几乎是从空中飘落下来的。最后的水再度从栅栏的缝隙里滑去,它又再度被搁浅于一堆水草之上。

那道栅栏好像被人刚刚细心地擦拭过,雪白,在阳光下好似一支支箭。

它又再度跃起,又再度跌落于栅栏那边的清水之中。

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水突然地离开了河床,像一块巨大的白布,随风飘向天空。

它无望地在淤泥里挣扎着,搞得银色的身体完全被泥糊住,而成为黑色的身体。

它绝望了,朝天空张着大嘴。

但它很快发觉自己变得轻飘起来,心里一阵激动之后,竟然飞了起来。它先是沿着河岸飞,在瞥了一眼如大地上的一道巨大裂缝的干枯河床后,它开始升高。它看到了田野与树木,它在田野飞过时,看见一群人站在开满了紫花的紫云英地里仰脸望着它。它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天上有条鱼在飞!”后来,它飞进了一片树林。一条鱼在树枝与绿叶间飞翔,那感觉实在太好了,就像在水中游动于水草之间一样,甚至感觉还要更好一些。

那块巨大的白布越飘越高。

它尾随而去。

白布不见了,但它见到了一团团白云,那白云的形状像土豆。

它飞进了白云。它觉得自己是在雾里,是在烟里,有点晕头转向。

随着一道金蓝色的闪电,白云渐渐变得潮湿。它有一种被露珠打湿的感觉,后来,云成了雨。于是,空中飘满了亮晶晶的水珠。

水珠落进河床,河里又有了水。

当它欲要与这些水珠一起坠落时,一张白色的网子从地上飘向空中——雨珠穿过网眼,继续坠落,而它却被网子网住了。它从网子上弹跳起来,企图跳到网子的外边,但网子是无边的。这样跳了几次,它不再跳了。它躺在网子上,后来竟然睡着了。梦中,它梦见了水,梦见了柔软的水草,它在水里游动,在水草间穿梭——那些水草有点像人的毛发。

它觉得自己是一条漂亮的鱼……

细米是在甜美的笑声中醒来的。醒来后,他除了记得水、水草、白栅栏和自己是一条瘦削的鱼,其他一切细节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天下午,有一头牛正在稻香渡中学操场的边上吃草。它被牢牢地拴在一棵硕大的树上,因此,它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已是秋后的老草,啃起来既费力又无味道,它还没有太大的自由,因此,这头牛心里很不自在,脾气正变得坏起来。它已几次试着要挣开牛绳,但均告失败。它不时地抬起头来,很气恼地冲着天空哞地长吼一声,震得树上的老叶纷纷飘落。

“王瘸子家的大白牛正在操场边上吃草呢。”初一班的一个男生一边撒尿,一边向也正在厕所撒尿的几个男生传递了这一信息。

这几个男生出了厕所,又将这一信息传递给其他同学,不一会儿,整个稻香渡中学的人都知道了王瘸子家的大白牛正在操场边上吃草。

问题不在于牛吃草——谁都见过牛吃草,而在于王瘸子家的这头大白牛的非同寻常。

人们很少见过体格如此雄健、强壮的牛。它是三年前从东海滩上买回的。这种牛自小在海滩上散放,吃海滩上的芦苇、听大海的涛声长大,身强力壮,但桀骜不驯。一般的用牛人都不肯用这种牛,而是往西去二百里,到荡区引回一种个头较小、性格温和的牛,虽然力气比从海滩上引回的这种牛要小许多,但用起来不胆战心惊。当年王瘸子引回这头牛时,并不是瘸子。那牛是一头小牛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别之处,但到第二年,这牛呼啦呼啦地长大了,渐渐显出这种牛力大无比的特性,也同时露出了这种牛固有的恶劣性情。那天犁地,从早上开始,它与王瘸子的关系就有点紧张。几次犯倔,几次被王瘸子用鞭子打压了下来。“畜生!”王瘸子在嘴中不停地骂着,使劲地抖着缰绳。将近中午时,大白牛要么撒尿,要么拉屎,就是不想干活。王瘸子不想与它废话,他让手中的鞭子来表达他心中的恼怒。在被抽了大约十鞭子之后,大白牛突然脑袋一低,凶狠地将犁拖得飞快,扶犁的王瘸子跟不上,几次差点摔倒。他大声叫着:“畜生!慢点!慢点!”但“畜生”跑得更快。王瘸子实在跟不上了,扔掉犁把,用双手死死抓住缰绳。大白牛的鼻子疼痛难熬,只好站住了。它扭过头来,用大如拳头的眼睛瞪着王瘸子。王瘸子从它的目光看到了它的挑衅与凶恶。这王瘸子是稻香渡有名的犟人,哪里容得一个畜生如此瞧着他?他将鞭子在手中捋了捋,跑到了大白牛的前头。他在大白牛的眼前走来走去,说:“畜生,别以为你是从海边来的!海边来的又怎么样?海边来的,也是头牛!你总跟老子顶牛,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熊样!老子是谁?稻香渡的人哪一位不认识老子?你个畜生倒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他将鞭子在空气里猛地抽了一下,发出吧的一声。大白牛非但没有显示出一点畏惧,却抬起头来喷了一下鼻子,直把黏液雨点般喷射到了王瘸子的脸上。王瘸子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而阴冷。他突然举起鞭子,朝大白牛劈头盖脑地抽打起来,一鞭子接一鞭子,咬牙切齿。挥起鞭子时,他双脚踮起,好加大往下抽打的力度。大白牛任他抽打了一阵之后,低着头又朝他冲了过来。他在急忙躲闪时,摔倒在地里。大白牛拖着犁往前猛烈奔突,锋利的犁铧掀起黑色的泥浪,向王瘸子直逼而来。他连忙滚向一边,但未来得及收回的左腿遭到了犁铧的袭击,顿时血流汩汩。人们纷纷赶到地里,将他抬进医院。出院后,他的腿瘸了。在屋后,他见到了拴在树上的大白牛。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家中,说:“谁给这畜生草吃,我就跟他玩命!”一连五天,大白牛没有吃到一根草,也没有喝到一口水。这天,王瘸子又出现在屋后,那时,大白牛已瘦去一圈,摇摇晃晃地随时都可能倒下。他对它说:“畜生,你听着,从今以后,别再想着与老子作对!”说罢,他转身回家,对老婆说:“给畜生端一盆豆腐渣,再往里头打六七个鸡蛋。”从此,大白牛服了王瘸子,但就只服王瘸子,别人谁也不能碰它。稻香渡不分男女老少,见了大白牛,都不敢与它啰唆,赶忙远远地躲开。

几个胆大的男生,慢慢地朝大白牛靠近。在他们后边,相隔一段距离,相跟了一大群男生。一大群男生的后边,又相跟了一大群女生。他们先是从一面走过来,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这个包围圈很大。

老师们今天或是因为闲得无聊,或是想到了学生们的安全,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操场上。

大白牛似乎没有发现它的四周都是人。

周金槐说:“别怕,它被拴着呢。”

几个胆大的男孩继续向大白牛逼近,但神色紧张,随时准备抱头鼠窜。

一个个胆子渐大,但全都弓着背,包围圈在渐渐缩小。

前面的几个男孩在走到离大白牛十几米远的地方时,不敢再贸然前进。他们很想戏弄它一下,却又不敢。

后面跟着的说:“上去呀,上去呀。”自己却缩着脖子远远地站着。

终于,周金槐拿着一根竹竿又朝大白牛逼近了两步。

大白牛并没有发现他们,而只是自己想甩一下尾巴,于是就啪地甩了一下尾巴,吓得大家掉头就跑,撞倒了好几个。女生尖叫,一个跌倒的女生甚至哭起来。

大白牛却在那儿安闲吃草。

周金槐再次逼近大白牛。

大白牛终于意识到它四周的人群与几个狗胆包天的男孩正在准备戏弄它,它不再啃草,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好。

人群凝固在了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

大白牛也好像凝固在了那里。

大家一时失去了冒险的欲望,而暂时转为观赏:一身白毛,皮为粉红色,有两个长长的犄角,角质为半透明,有玉的光泽,角尖很尖,好似用刀仔细削成,眼睫毛有两寸余长,眼珠为棕色,眼白为淡粉色,四条腿粗硕而结实,一条牛尾又粗又长,在不停地摇动。

周金槐说:“那天张家小五子与二黑子打赌,说二黑子敢骑它跑一圈,他出十块钱,二黑子都没敢。”

一直走在最前头的朱金根说:“我就敢!”

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金槐说:“三鼻涕,你尽吹牛!”

“朱金根!”朱金根立即纠正。

“好好好,叫你朱金根。可你敢骑吗?你连碰都不敢碰它一下。”

“碰一下我还不敢?”

“你就不敢!”

朱金根拿了根树枝,一边在嘴里嘀咕着“碰一下我还不敢”,一边靠近大白牛。

大白牛忽然一甩脑袋。

朱金根掉头就跑,鞋子丢了一只。还未等他自己喊叫,全体孩子几乎是在同时,都学着他的那副腔调高喊起来:“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操场上一片笑声。

一直站在土台上看热闹的老师们也禁不住笑起来。

宁义夫知道也没有人敢骑这头牛,故意逗弄这群孩子:“有谁敢骑吗?”

没有回答。

一直在小屋里讨论着如何补救那件作品的细米与梅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走出了院门。

细米一路跑了过来,并拨开人群,跑到了前头。

宁义夫大声叫着:“有敢骑的吗?”

林秀穗在看到细米与梅纹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一个念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她大声说:“细米敢!”

细米下意识地退到了后面。

林秀穗望着退却的细米,声音更大地说:“细米敢!”

梅纹已站在了林秀穗的身边,她用胳膊碰了碰林秀穗的胳膊,这反而使林秀穗的某种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她掉头冲梅纹诡秘地一笑,又朝宁义夫、冯醒城等挤了挤眼,跳下了土台,走过去,抓住了细米的胳膊,说:“细米,你不会是个胆小鬼吧?”

孩子们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细米很窘,满脸通红。他后悔自己跑出了小屋。

林秀穗小声地对细米说:“呶,梅老师也在台上看着你呢。”

细米低着头。

冯醒城说:“细米,你敢不敢,对大家说一声呀。”

细米的眼珠挪到眼角上,他看到了神情担忧但微笑着的梅纹。

孩子们又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细米开始穿过人群往前走去。

孩子们闪开一条道来,让他走过,操场上鸦雀无声。

梅纹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土台的边沿。

细米走出了人群,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许多汗珠。他走得不快,但始终是一个速度。

红藕叫着:“细米,别去!”

琴子一把拉住了红藕。

细米的步子似乎在加快。

红藕在人群里紧张地寻找着谁,当她终于看到了梅纹时,连忙朝她跑去。

眼见着细米离大白牛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来了结这一由他们在心里共谋而成的局面了。

细米距离大白牛就剩下十几步远了。

红藕摇着梅纹的胳膊:“让他回来吧,让他回来吧……”

现在,细米距离大白牛还有七八步远的光景。

梅纹叫道:“细米——”

细米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你回来——”

细米却大步走向了大白牛。

当细米就要挨到大白牛时,林秀穗往前跑了几步,大声喊道:“细米!你回来!我是逗你玩的!真的!……”

所有的呼唤,细米都置若罔闻。他像一个梦游者,只顾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意志,向大白牛走去。

细米就站在了大白牛的面前,与它仅一步之遥。他听到了它的喘息声,并在它晶亮的眼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个变了形的男孩形象,脑袋与下巴都尖尖的,而眼睛却出奇的大。

谁也不再呼唤细米,因为在大家的感觉里,细米好像已经傻掉了,已成了一具只顾向前的木偶了。

大白牛威严地站着,与细米相对峙。

细米避开了它的目光,转身绕到了那棵拴着缰绳的大树背后。他侧着身子,让大树为他挡住了它的视线。然后,他慢慢蹲下,解掉了牛绳。

人群在往后退缩,直到看清细米并没有松掉缰绳而是将缰绳紧紧绕在手腕上时,才停止了退缩。

细米收着缰绳,一步一步地靠近大白牛。他的脚碰到了朱金根的那只鞋,飞起一脚,将它踢开了。

大白牛有点发懵,竟然站在那儿毫无反应。

细米仰脸看了看上方——有一根横枝正在牛背的上方。他蹲下,然后一跃,双手抓住了横枝,随即身子一收,就翻上了横枝,紧接着叉开双腿,飞落在牛背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状态中,一口气呵成,几乎没有一点迟疑与停顿。

大白牛真的懵掉了,还是站在那儿不动。

细米骑在高高的牛背上,俯瞰着人群。他看到了朱金根,看到了琴子,看到了冯醒城、林秀穗,也看到了梅纹与红藕——梅纹紧紧地抓着红藕的手。他立直了身子。

大白牛终于开始癫狂起来。

细米立即伏在牛背上,紧紧抓住它的鬃毛。

大白牛开始朝田野上奔突,人群早已闪开。

翘翘跑来了,汪汪汪叫唤了几声,紧紧追在大白牛的身后。

大白牛跑过一条狭窄的田埂之后,跑上了一条乡村大道。它开始疯狂奔跑,四蹄叩地,声音隆隆,正是干燥季节,泥土酥脆,路面早已积了一层浮尘,践踏之后,尘埃扬起,仿佛在它的屁股后面滚动着一股黄烟。

林秀穗脸色苍白,右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服。

梅纹握住红藕的手,随着时间的延伸、情势的严峻,握得越来越紧。红藕则将脸扭到梅纹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窥望大白牛以及它背上的细米。她感觉到梅纹的手冰凉如从冷水中取出,并感到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痛。

大白牛的跑动与颠跳是结合在一起的。它脑袋向胸前勾去,臀部则不住地跃向空中,让人担忧细米会从它的脊背上滑向它的颈项与头部。有几次,臀部如浪头掀起,细米被颠起,屁股直对天空。

大部分时间里,细米是闭着眼睛的,情形如同小时生病时扒下裤子让医生打针,如同在妈妈鞭挞时他侧身接受抽过来的鸡毛掸子。无所谓畏惧,也无所谓不畏惧,他居然在牛背上想起两只香瓜吃撑了他的肚皮。

跑到尽头是座桥。

大白牛朝桥上冲去时,正赶上有两个人从桥上过。那两个人见大白牛如山压过来,先是一惊,见无法躲闪,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跳入水中。

细米看到了两团硕大的水花。

大白牛渐渐远去,稻香渡中学的师生以及被惊动的农民,纷纷朝大白牛跑去的方向涌去,一片嘈杂声。

梅纹与红藕却依然站在土台上——土台上就剩下她们二人,像是一幕戏的最后造型。

如同音乐的旋律,曲子一路飘扬下去,以为永不回头,却又听见曲子回旋而来,就在人们看到大白牛消失于远方一道大堤的背后而陷入一片虚空时,大白牛却又出现了,并且朝着稻香渡中学的方向飞驰而来。

“回来了!回来了!……”叫声一片。

大白牛好像在进行一场表演。

细米又看到了学校与人群,心头一阵发热,眼泪便夺眶而出。

大白牛居然朝操场跑来,人群立即后退,而就在这时,红藕挣脱了梅纹的手,跳下舞台,朝通往操场的路跑去,样子似乎要去拦住大白牛。

林秀穗冲上去,一把将她死死抱住。

翘翘跳进地里,打斜里赶到大白牛的前头,然后冲着大白牛汪汪大叫。

大白牛掉头跑向小河边,然后沿河边一路南去。

翘翘又再次打斜里跑到了大白牛的前头,这一回它成功地瓦解了主人的窘境:大白牛见狗朝它狂吠,样子极其凶恶,便掉转头往回跑,就在它的身体疾速回转时,细米失去平衡,从牛背上被抛落下来,跌在河坎上,然后滚落到水中。

人们突然发现细米从大白牛的背上消失了,一个个惊愕万分。

大白牛独自跑向田野。

人们纷纷朝小河边跑去。

这时,人们听到了细米颤颤抖抖的歌声。这是妈妈在他小时候教给他的歌:

卖豆儿的街上叫,

有个馋大娘听见了……

人们先是看到一颗湿漉漉的头,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整个湿漉漉的细米——他从河里爬上来,双腿撇开站在岸上,继续唱他的歌:

欲要买,

腰中又无钱和钞;

欲要赊,

又恐邻居笑。

女孩儿叫声妈呀,

问他睡鞋要不要,

他若要,咱家还有一大抱……

梅纹一直站在土台上,双腿与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看到细米那副样子,听他唱那样有趣的一支歌,她抱着台口的一棵楝树,含泪而笑……

稻香渡的深夜,是真正的深夜。四周都是田野、河流,有风时只有风声,无风时就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默默的树、默默的水、默默的芦苇、风车、木船、仓房与村庄。

每天深夜,就会有一盏小马灯穿过稻香渡中学的校园,然后在田野上晃动着,一路走向通往村子的大桥桥头。然后,那盏马灯就挂在桥头的一棵树上。

细米靠着树干坐下,他知道,过不多一会儿,梅纹就会在红藕或其他女孩的陪同下,从村子的某个同学的家中走出,往这边走来。翘翘就竖着耳朵蹲在他身边。有送的,有接的,虽然没有谁去仔细安排过,但却是一份没有任何疏漏的默契。

春天到了,天气说暖和就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当梅纹脱掉了棉衣而只穿了一件毛衣时,便显得格外的青春与健康。当她在暖烘烘的太阳下与女孩子们玩完跳绳或跳格子什么的而走进课堂时,孩子们看到的是一张白里透红的、秀气的鼻梁上沁着细细的汗珠的面孔。她微微喘息着,毛衣下的胸脯起伏着,像阳光下被风所吹的一池春水在鼓动着。虽然是面对一群孩子,但她却不知为什么,总会突然地有一种羞涩。

女孩子男孩子们,在这阳光灿烂、万物生长的季节,也都显出了青春如池畔草木一般的生命。课堂上,显得热气腾腾的,当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时,居然可以看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汗味的气息,像淡蓝色的轻烟在飘动。一下了课,他们就都涌出教室,涌入融融春光,打闹着,呼叫着,校园全然不像冬天时那么呆板与平静。

梅纹喜欢看到这季节的男孩与女孩,特别喜欢看到这季节的女孩。当她看到红藕只穿着袖子短短、裤管短短的红衣黑裤站在她面前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将双手捂在红藕的两颊上,然后稍稍用力地挤压着,直到将红藕的嘴巴挤成一个像浮到水面上来吸气的圆圆的鱼的嘴巴,才慢慢地松开。她觉得稻香渡的女孩们都很好看,她们才十三四岁,那副身材就很有点样子了。可能是水的缘故,她们一个个都显得十分的水灵,头发黑,眼睛黑,唇红齿白。这里人家,喜欢给女孩穿短短的、紧紧的上衣,而裤子却肥肥大大的,将她们的身材稍微夸张地凸显出来。梅纹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或三五成群地从她面前走过,心里真是欢喜得不得了,百看不厌。

而那些女孩呢,却又都喜欢看梅纹。她们在私下里悄悄说:“我长大,有梅老师那么好看,就好了。”她们觉得梅纹长得无一处不好看。她们不仅喜欢她的样子,还喜欢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她走路好看,手势好看,笑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她们喜欢与她待在一起,经常将她团团围住。一旁的男生们会不时地听到她们的笑声,却不知她们究竟在笑些什么,只觉得很奇怪。

梅纹几乎忘了她是一个苏州的女孩。

十一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毛衣也穿不住了,到了穿单衣单裤都觉得动不动身上就汗津津的日子。

麦子乌绿乌绿的,一根根麦穗,都很坚韧地竖着,麦芒如针,反射着阳光。水边、田埂上,到处开着各种颜色的花。牛膝、紫花地丁、狗尾巴草、野萝卜、紫云芙、槐树、柳树、泡桐树,所有的草木都在暖暖的空气里奋力地生长着。

这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是体育课。说是体育课,实际上是由孩子们自己玩闹去。男孩们打篮球,女孩们则和梅纹在一块空地上玩跳绳,一根长长的绳子,由两个女孩用力地摇着,其余的,在梅纹的指挥与带领下,跳来跳去,花样变化无穷。梅纹今天有点跳疯了,散落下来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上,汗水透过衣服洇了出来。孩子们喜欢让她这样,跳到后来,她们都不跳了,全都闪在一旁看着,就见她独自一人在绳上绳下轻盈地跳着。绳子与地面摩擦,将灰尘激起,仿佛她的脚下是飘动的轻烟。梅纹有时会向红藕她们招招手,让她们一起跳。她们不跳,她们想看她一人跳。有时红藕会跳进去,与她一唱一和地对跳一会儿,可是跳不了一会儿,身子轻轻一闪,就又出来了,然后和其他女孩们一起,依然看梅纹独跳。她们有节奏地为她鼓掌,她受了鼓励,跳得又高又飘,像颗在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

她终于跳不动了,用脚踩住了绳子,望着女孩们,用手在胸脯上轻轻拍打着。

这边跳绳结束了,那边的男孩们都还在打球。细米将一球投进篮里,忽然地想起今天是他值日,要负责将作业簿收齐送到梅纹的屋里。他跑到池塘边洗了洗手,在裤子上胡乱地擦了擦,就跑回教室。

讲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大堆作业簿,还有几本掉到了地上。细米将作业簿一本一本地整齐地摞成一摞,然后用双手抱起来走向梅纹的房间。由于摞得太高,即使细米慢慢地走,作业簿也仍然在晃动着。细米便低下头去,用下巴紧紧地压住它们,两眼瞪得溜圆,继续往前走。

林秀穗见了:“细米,你不能分两次交吗?”

细米无法转动脑袋,只是将眼珠转到眼角上,看了一眼林秀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能。”

林秀穗看他直着腰、挺着肚子很艰难地往前走去,联想起一个孕妇走路的样子来,不禁笑了起来。

细米来到了梅纹的房间门口,门关着。他无法抽出手来敲门,只好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门,见没有动静,心想梅纹可能还和红藕她们待在什么地方,便侧过身子,稍稍用了点力气,用肩头朝门撞去,门一下就被撞开了,一片亮光顿时照进屋里,而就在这时,细米听到了梅纹的一声尖叫。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时,他所看到的情景,立即使他呆若木鸡——

梅纹在洗澡,此时,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只大木盆里。

大概是门插虚了。

离木盆不远处的木椅上,松松软软地放着她的衣服。在细米撞入屋里来之前,她大概正在从放在盆架上的水盆里往身上撩着清水,此时,许多亮晶晶的像晨露一般的水珠,正从她的身上往下滚动,滴进盆里的水中,发出清脆的水声,仿佛雨后的荷叶上积蓄了一些雨水,轻风一吹,荷叶翻卷起来,那水便流成一串水珠,滴进了池塘,声音安静而悠长。

从天窗里正照进的一束柔和的亮光,犹如无声的瀑布,薄纱般倾泻在她的身体之上。

她的身体微微发颤地站在大木盆中,一条腿直立着,而另一条腿的膝盖微微弯曲着。她的身体微微侧了过去,一只手抓着一块还在不住地滴水的菊花黄色的毛巾放在腹下,另一只胳膊横着护着胸前,手被那只下垂的胳膊紧紧地压在了腋下。

她双眼充满了惊恐与无底的羞赧。

十四岁的细米完全呆掉了,双眼起了薄雾,眼前一片迷离恍惚。他像一个傻子一样,面对着盆中的梅纹,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的下巴还在紧紧地压住那一大摞作业簿,在梅纹的感觉里,他的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现在更大了,眼珠儿也更黑了。

他听到了梅纹的声音:“你出去啊……”他觉得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穿过茫茫的玉米地,又飘过一条条的大河,才颤颤抖抖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快走啊……”

细米仿佛被巨雷击中了,失去了知觉,竟然无法指挥自己的双腿。

“你快走啊,你怎么不走啊……”

她像一个站在小船上的孤立无援的女孩儿,正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上,声音里含着让人怜悯的乞求。

万丈深渊一般的静寂,笼罩着这个让细米永生难忘的下午。

仿佛一切都已死亡,世界万物皆成了石头,永远地停滞在了时间里——时间也已被冻结了。

细米又一次听到了梅纹的声音——微弱但似乎带了哭腔的声音:“你走啊,走啊……”

细米如梦初醒,双手抱着的作业本,哗啦啦倒下,犹如一座房屋在狂风暴雨中顿时坍塌,无数的瓦片正倾泻而下。

那条菊花黄色的毛巾,在继续往盆中滴着悠长的水珠。

细米喘息着,掉头冲出门外,然后像一个被无数人追赶的逃犯,朝远处发疯似的跑去。

红藕看到了他,大声叫:“细米,你去哪儿?”

他好像听到了红藕的叫声,又好像没有听到。他跑呀,跑呀,向没有人群的地方跑,向荒芜的地方跑,眼前的世界如在一片迷茫的浓雾里……

十二

天,渐渐黑下来。

细米的妈妈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在嘴里嘀咕着:“这个死孩子,又不知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但细米迟迟不归的事,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所以细米的妈妈也就没有太往心上去,依然忙她的活儿。

梅纹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帮细米的妈妈干活,见天越来越黑,心里也愈加感到惴惴不安。说是在干活,但却是心不在焉。院子已经被细米的妈妈仔细扫过一遍了,她却又拿了扫帚去扫。细米的妈妈说:“地已扫过了。”她也未听见。细米的妈妈提高了声音说:“地已扫过了。”她一惊,等终于明白了细米的妈妈在说什么之后,她低着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地,声音低低地说:“原来扫过了。”她放下扫帚,又去帮着细米的妈妈去摘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等怀里抱了一堆衣服,她便向一只大柳篮子走去。她要把衣服放在篮子里,但走着走着,却走向了一只盛了水的木盆——她忘了这是一抱干净的衣服,而将它们当成了一堆脏衣服,她要把这抱衣服放进水盆里。差不多每天早晨,她都要帮细米的妈妈干洗衣的活,一家人的衣服,由她搜罗来,然后用水泡上,再由细米的妈妈一件一件地洗净,最后她帮细米的妈妈一起将它们晾到一根长长的绳子上。细米的妈妈见梅纹抱着衣服不向柳篮子走却向木盆走,感到奇怪,还未等她喊出声来,梅纹已将一抱子衣服放进了水盆。细米的妈妈扑哧一声笑了:“你把衣服放在哪儿啦?”梅纹低头一看,一吐舌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了。

天完全地黑下来。

杜子渐回来了,问:“细米呢?”

细米的妈妈说:“谁知道他在哪儿玩呢?这孩子玩不死!”

该吃晚饭了,细米的妈妈摆好饭菜,说:“不等他,让他玩去!”

梅纹没有心思吃饭,坐在桌前,不时地瞥一眼门口。

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细米的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就走出院门,大声地呼唤起来:“细米——”并走出校门,走向后边的村子。

梅纹与翘翘跟在后边。

路上遇到人,细米的妈妈就问:“见到我们家细米了吗?”

都说没有见到。

细米的妈妈心里便有点焦急起来:“他人上哪儿去了呢?”便放开喉咙呼唤起来:“细米——”

梅纹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红藕听到呼唤声,从家中跑来了,说:“姑妈,我看见细米了,他往那儿跑了。”她指了指远处的田野说,“我问他去哪儿,他不回答我。”

于是,细米的妈妈转身往田野上呼唤着:“细米——”

田野苍苍,空空寂寂。

杜子渐以及林秀穗他们也都走出校园,朝细米的妈妈她们走来,还有一些村里人,也赶来了。

“这孩子去哪儿了呢?”细米的妈妈开始担忧起来,“天这么晚了。他以往玩起来,也不知往家走,但一喊他,就会答应的。”

杜子渐问红藕:“你看见细米,大概是什么时候?”

红藕想了想说:“最后一节课刚下一会儿。”

一群人都站在夜色笼罩下的路上,见行人走过时,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都要问一句:“你见到细米了吗?”“路上,你见到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吗?”

朱金根他们也都赶来了,杜子渐问谁谁都说细米离开篮球场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人们猜测着细米的去向,但任何的猜测都显得根据不足。

红藕和朱金根们在大人们议论时,有时会参与进来说一说他们的看法,有时转过身去,冲着田野大叫一声:“细米——”

大人们商量的结果是分头去找。于是,三四个人一伙,有大人,有细米的同学,朝不同方向出发了,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呼唤声:“细米——”

梅纹紧紧抓住红藕的手,走在河岸上,走在田野上。红藕不住地喊着细米的名字,喊累了,她就由别人喊去。她对梅纹说:“细米今天往那边跑时,怪怪的,好像后头有人在追他,不像是跑到哪儿去玩,好像是逃跑的样子。”红藕觉得梅纹的手冰凉冰凉的。

夜深了,各路人马都回到了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有打听到有什么人今天下午见到过细米。

细米的妈妈哭了起来。

梅纹走过来,抓住细米妈妈的手,说:“师娘,细米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变得低低的,“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红藕也哭了。

男人们都还沉得住气,说:“这孩子可能去了一个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了,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有,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突然地回来了。”

大人们商量了一阵,又开始了第二波寻找。这回,有去远处的——十几里外,有细米家几家亲戚。

凌晨三四点钟,各路人马又返回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还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打听到有什么人见到过细米。

这时,众人都疲乏之极,朱金根倒在草垛下就睡着了。杜子渐说:“谢谢诸位了,大伙先散了吧,等天亮后再说吧,我想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众人散去。

梅纹虽然精疲力竭,但却不肯离去,坚持着守候在细米妈妈的身旁。

“天不早了,去睡吧。他死不了的……死了倒也好。打他出世,就没有让人省心过,我和他爸把心都操碎了。你去睡会儿吧,去吧……”

梅纹离开细米家没有回她的房间,却独自一人走出了校园。

门外,翘翘冲着田野在呜咽着。

夜色苍茫,梅纹于凉飕飕的夜风中向前眺望,只见田野皆被黑暗所淹没,心中满是担忧、落寞与伤悲。凉风抚慰她的面颊,心头一酸,眼中便流出泪来:你人在哪儿呀?

她实在太累了,便在田埂上坐下了,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麦田,麦子于风中挤挤擦擦,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天空,一牙细月,正在西沉,许多往事,零零碎碎地在她的脑海中飘忽着,其中十有八九,都是关于细米的……

她的心头忽然一动,立即站起身来——她突然想到了瞭望塔。

刚到稻香渡不久,一个晚上,细米划着船,带她到了大芦荡中的瞭望塔。细米让她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目睹了她终身难忘的情景:正是芦花盛开的季节。芦荡万顷,直涌到天边。千枝万枝芦苇,都在它们的季节里开花了,一天比一天蓬勃,一天比一天白。硕大的、松软的芦花,简直是漫无边际地开放在天空下。此刻,月光所到之处,就有了“雪花”。月光越亮,“雪花”就越亮,飞起的花絮,就像是轻飘飘的落雪。

她几乎在心中断定:他一定在那儿。她朝远处的河边跑去,乡野土路,坑洼不平,她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

她在河边上找到了一只小船,但见河水浩荡,不免有些胆怯。恰在这时,翘翘跑到了她的脚下。它立起身,用温乎乎的舌头舔了舔她冰凉的手后,先跳到了船上。她再也不用害怕了,上了船,便朝芦荡深处划去。

她依然记得那天去瞭望塔的弯弯曲曲的水道。

隐隐约约地看见瞭望塔了,她心头一阵激动,将船划得更快了一些。

还未等船靠岸,翘翘早已纵身一跃,从船头蹿到了岸上。它似乎已经闻到了主人的气息,撇下梅纹,只顾穿过芦苇,向瞭望塔呼哧呼哧地跑去。

在瞭望塔最高处的台阶上,正坐着细米。

自从昨天下午从家中跑出,他穿过树林、桑地与高粱田,划船进入芦苇荡后,就一直藏在瞭望塔上。昨天下午,他就坐在那儿,现在,他还坐在那儿。就是那么坐着,两眼呆呆,心里空空,仿佛凝固在了那儿。

翘翘飞快来到他身边,见了他,又往他肩上爬,又往他怀里钻,又舔他的手,又舔他的面颊,摇头摆尾,嘴里哼哼唧唧。

细米一把将翘翘抱住,眼泪顿时汩汩而出。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将头埋进翘翘茸茸的毛里。

梅纹走到他身边,轻声喘息着:“那么多人都在找你……”她在他身旁坐下,“回家吧。”

细米摇了摇头。

她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握着。那只手凉极了,并且在微微发颤。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头发经了一夜的露水,是潮湿的。她脱下薄薄的毛衣,披在他身上。

细米忽然哇哇大哭。

她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紧紧地抱着。

正是遍地油菜花黄的季节,夜风将沾有露水气息的油菜花的香气,从田野上吹来,在芦荡里又与菖蒲、芦花、青苔与水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环绕、飘散在他们的四周。

她将脸浅浅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闻到了一股带着汗味的特有的男孩的气息,禁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又无声地哭泣起来,并在嘴中小声说着:“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他的头发里。

他将脸贴在她温暖的胸前,他听见了她柔和而纯净的心声。丝丝气息,使他想起六岁前钻在妈妈的怀里所闻到的那股体香。那股体香曾使他极容易地酣甜入睡。他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服。

天已拂晓,河水被朝霞所染,慢慢变成橘红色。早飞的鸟,已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飞翔,不时叫出一串长音,犹如一串晶莹闪亮的水珠,从空中飘落下来……

十三

日子如流水一般,从人的身边,从人的心上,默不作声地淌过。

转眼到了这学期的期中,这天,天将黑时,郁容晚来了,依然还是倚在荷塘边的树上。口琴声缓缓响起来……

使细米感到纳闷的是,上半夜,郁容晚只是吹了一会儿口琴,就不再吹了。他以为郁容晚走了,就睡着了。但睡梦中,他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口琴声。仿佛琴声十分遥远,虚虚飘飘,断断续续。他睡着,醒来;醒来,又睡着……琴声梦里梦外,让迷迷糊糊的细米弄不清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呢。

第二天,细米听到妈妈对爸爸说:“那人一直吹到天亮。”

细米见到梅纹时,只觉得她好像生病了。一夜之间,她的脸苍白起来,眼中又有了惶惑与忧伤,一副倦容。

细米的妈妈问:“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梅纹摇摇头。

后来,一连三天,都是在天将黑时,郁容晚准时出现在荷塘边,并且天天是一样的情形:上半夜安静得似乎没有他这个人,下半夜却琴声不断,直到天将日出。

梅纹的神情一天一天地恍惚起来,人也一天一天地憔悴起来。

细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不停地看着大人们的脸色。他发现,爸爸和妈妈好像也有什么心思。

这天,细米放学回家,就见爸爸妈妈和梅纹都坐在家中,看样子,他们好像正在谈话。他将书包放回那间小屋,转身走出来,侧耳听着——

妈妈说:“你就跟他回苏州吧。草凝她们那么多人都想回去,还回不去呢。”

爸爸说:“你家就你一个人了,你是有条件回城的,现在既然同意你回去,你们就一起走吧,机会难得呀。”

妈妈说:“回去吧,想稻香渡了,想细米了,想我想他爸了,想这个家了,你就回来看看。”

爸爸说:“你不用担心那些孩子,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走就是了。”

梅纹就是不说话。

妈妈说:“你已够苦的了。”她竟小声哭泣起来,“回城里去吧,听我的话,回去吧……”

梅纹依然不说一句话,却起身往细米的小屋走来。

细米看到,梅纹的双眼红红的。

梅纹说:“马灯呢?”

“挂在墙上。”

“加油了吗?”

“加了。”

“灯罩擦了吗?”

“还没有擦。”

“我来擦。”

“我来擦。”细米坚持着。

吃了晚饭,梅纹像往常一样,到村里去了。细米的妈妈则开始准备梅纹回苏州城的东西。

第二天,细米的妈妈到河边去剥芦苇叶——她要裹粽子,让梅纹带在路上。稻香渡的风俗:亲人上路,要裹粽子。

有人见着了,便问:“师娘,你剥芦苇叶做什么?”

“纹纹要走了,裹粽子。”

“说走就走了。”

妈妈叹息了一声:“说走就走了。”

人家就安慰她:“梅姑娘会回来看你的。”

中午,梅纹见到了一捆上好的芦苇叶,问:“师娘,你现在剥芦苇叶做什么?”

“给你裹粽子。”

梅纹听了,拿来一根细绳,将芦苇叶仔细捆好,吊在了屋檐下——这里人家,暂时不用的芦苇叶都吊在屋檐下。

细米的妈妈追了过来:“纹纹,你……”

她一扭身子:“我不走。”

这天晚上,郁容晚没有来,以后也没有再来。稻香渡的人,大概永远也听不到那动听的口琴声了。

十四

此后,每个星期梅纹都会收到一封来自苏州城的信。

那些信封是特地精心制作的,清一色的好看。

梅纹没有拆开一封,每次收到只是将它们举起,放在阳光下照一照,然后一阵愣神儿,便轻轻叹息一声,将它们一封一封地摞在一起,放在枕头边。

细米的爸爸妈妈又劝说了她几回,让她早点回城去,但每当那时,她就会走开,不再听细米的爸爸妈妈继续说下去。

这时,离细米他们考高中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梅纹成了这个世界上一位最可称颂的老师。每天早晨,她清水洗面,匆匆吃完早饭后,就早早来到校园门口,去等候她的学生们,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同学,她才返回校园。接下来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为班上五十三个孩子工作。晚饭后,她再次清水洗面,驱净一天的风尘与疲乏,便走向村子。细米于深夜接她回来后,她并没有立即入睡,不是备课,就是回头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细米的妈妈常常是已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见梅纹的窗户亮着灯光。

五十三个孩子的作业,无论是数学还是语文,皆干干净净,全不像出自乡村孩子之手。

五十三个孩子无一没有记住她的一句话:“做作业不光是要做对了,还要做好看了。”

因此,五十三个孩子将作业做得像秋风吹过的场地一样干净,也像她人一样干净。

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韧,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弱下来,但那份精神却丝毫无损。那天,她倒下了。她躺在床上,细米的妈妈在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瘦削,说:“你傻呀,你不欠稻香渡的……”

她只将星期天的时间留了出来,留给细米,留给细米的妈妈。她恨不能将从父母亲那儿得到的和自己体悟到的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丝不留地都注入细米的心灵。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细米,而一想到细米,她就好像来到了秋天的晴空下,忽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行南飞的雁群,于是,心头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也起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她陪细米的妈妈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细米——细米的现在、细米的将来。而当细米的妈妈说到细米的过去时,她便会全神贯注。连细米的每一次淘气,都成了她的一份喜欢。

“他喜欢雕刻,就由他去雕刻。”梅纹说。

“你还那么费心去教他。真是那块料吗?”

梅纹坚定地点点头。

“你说也怪啊,自从你来了,他就整个变了一个人。想起从前他那个野性子,我都愁死了。”

梅纹笑了。

八月的一天上午,许多孩子都来到了那道白色的栅栏下。他们有的坐在白栅栏下,有的倚着白栅栏,有的则骑在白栅栏上,呈各种姿态,梅纹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谁也不说话,安静得有点让人吃不消了。

“李书亮、王有成、丁奚娟呢?”一个孩子问。

“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好像知道了自己没有考上。”另一个孩子回答。

“细米和朱金根去看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红藕有点着急了。

“谁再去看看?”一个孩子说。

“我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

红藕抓住梅纹的手,像被寒风吹着了似的微微抖索:“我能考上吗?”

梅纹侧过脑袋,一笑,然后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

大家立即涌了上去。

细米被众人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地开始念抄来的名单。

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响彻了稻香渡中学。

朱金根被气氛感染,将两只鞋全都脱下,朝高空抛去,落下时,又被其他孩子抢去,继续抛入空中。他又追着叫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

最后,那两只鞋全落到了教室的屋顶上,远远看上去,像歇在屋顶上的两只疲鸟。

红藕忽然发现不见了梅纹的身影,便叫了起来:“梅老师呢?”

他们最终在荷塘边找到了梅纹,那时,她已泪流满面……

夜晚,梅纹将窗子打开,让秋天的风,带着稻子成熟的气味,吹进屋里。

灯下,浴后的她一身清洁,满面红颜。她开始读那些已寂寞了许多时的信,一封一封地读,一直读到红霞满天。那些优美的信,一封比一封更有力地打动着她的心。她哭,她笑,她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她仿佛一夜都在倾听如泣如诉的口琴声……

十五

一个星期后,早晨。

细米拿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要出门。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去大舅家。大舅不是说要到东海滩上割茅草回来盖房子吗?我去帮他捆草、看船、看窝棚。”

“前天你大舅特地来让你去,你不是说不去吗?”

“现在我想去。”

“你怎么没有个准主意呀?你纹纹姐今天一大早去镇上办手续了,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走了,你就别去了。”

“我去。”

“别去了。”

“我去。”

“又犟!”

“我就去!”细米说完,背着行李卷走出了门。

“你大舅他都开船走了!”

“船在他家码头上,他在等我。”

“细米!”

细米头也不回。

翘翘跟着他,倒不时地回头看看。

细米上船时,红藕站在码头上问:“她要走了,你不等啦?”

细米没有回答,和翘翘坐在船头上,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红藕。

大船上路了。

有很长时间,细米就那么坐在船头上。他目光呆滞,一路的风景,在他眼前虚虚幻幻地滑过。好像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好像有一只小船与大船擦身而过,河边的槐树上好像有一只很大的喜鹊窝……耳边似乎有嘶嘶嘶的风声与噗噗噗的水声……他的心似乎不在胸膛里了,他的魂似乎飘出了他的身体。

大船扯足了帆,在水面上一路奋进。

细米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掌舵的大舅说:“细米,你来掌一会儿舵,我去烧中饭。”

细米这才爬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麻,他爬起来时,差一点跌倒在河里。他一瘸一拐地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舅舅手中了接过了舵。

舅舅很放心地将舵交给了细米——十三四岁的水乡孩子,没有不会弄船的。

最初的几十分钟,细米将舵掌得很漂亮,他双目远望前方,两手很有分寸地握着舵杆,那船十分流畅地行驶在最节约的路线上。

舅舅很高兴:“小子,这么会掌舵!”

但不久,细米就走神了,船开始东摇西晃,走得十分生硬。

舅舅正在忙中饭,也没特别在意。过了一会儿,低头烧火的舅舅直觉地感到船向有点不对头,猛抬头,只见大船正往岸上撞去,掉头冲细米大喊一声:“扳舵!”

恍惚中的细米猛地一震,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扳舵,却又于慌乱中将舵扳错了,船冲河岸直线而行,一头撞在了河边的大树上,震得树叶哗啦啦落下,船猛烈一跳,泥炉上的饭锅被震落在船板上,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撒得到处都是。

舅舅大吼一声:“小子,你在想什么哪!”

细米满脸通红……

两天后的黄昏,大船到达了预定的地点。

细米从未见到过这般绚烂的晚霞,它沉静而富丽堂皇地染红了海滩染红了海。滑翔的海鸥,像黑色的纸片儿,在霞光里随风飘飞。霜后的茅草,金红一片,与晚霞相融,更将海滩营造得让人神往与迷惑。

潮湿的海风里,细米一下忘记了稻香渡——稻香渡的一切。

天黑不久,他和舅舅一起,已在海滩上搭好了窝棚。

饭后,月亮从大海那边升起,于是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了一条颤颤悠悠的碎银铺就的路。

细米坐在海边上,觉得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然而,这寂寞却使他感到喜欢。他默然无语,一任寂寞围绕着他。

舅舅看着他好看的身影,心里是一团欢喜。舅舅在欢喜他时,每每总要想到唇红齿白眼珠儿黑溜溜的红藕。那时,舅舅的心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此后,一连好几天,细米都非常卖力地帮着舅舅刈茅草。他跟在舅舅的身后,将舅舅刈倒的茅草抱到一起捆好。现在回头一看,那么广大的一片海滩上,已散落着无数的茅草捆。他要比舅舅清闲一些,活不够他干时,他就会坐在草捆上,用手抚摸着翘翘的脑袋,看舅舅割草。舅舅双手握住一把长柄刈草刀,将柄端抵在腰上,然后有节奏地扭动身体,刈草刀大幅度地摆动着,锋利的刀下,那茅草便唰啦唰啦地倒下——倒下时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有时会惊动起一只灰色的野兔,他就会和翘翘一起追将过去,有时能够追着,有时那兔子突然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细米感到十分神秘。当他遗憾地与翘翘重回舅舅身边时,舅舅又刈倒了一大片茅草了。

舅舅只是喜欢带细米出来,并没指望细米帮他干活。当看到细米一个劲地干活时,他就会说:“去吧,到海边看住船,别让海浪将它冲走了。”

细米想,反正我也来得及捆草,就听了舅舅的话,一直走到离海水最近的地方。大海让他喜欢不已。它静着好看,闹着也好看。风大发怒时,海会让细米感到震撼。那时,只见排天白浪,犹如无数白色的野牛排成一线,轰隆轰隆地向岸边奔突而来,吓得翘翘大声吠叫,往茅草深处跑去。

但,这些景色,看了几天便看乏了。

细米干活的劲头也渐渐减弱下来。

海再阔,力再大,却覆盖不住脑海里那个小小而宁静的稻香渡。

细米慵懒起来,神情又变得恍惚与不安。

这天晚上,他躺在窝棚里的地铺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突然对舅舅说:“我想回家。”

“什么?”舅舅不由得坐起身来。

“我想回家!”

“你这孩子尽能胡说。这茅草才刈了三分之一呢,再说路这么远,来一趟很不容易,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呢?”

“我就是想回家!”

“别再胡说了,睡觉!”舅舅重又躺下来,再也不去理会细米。

第二天早晨,细米仍然说着一句话:“我想回家!”

“不行!”舅舅抓着刈草刀,恼火地转过身,往茅草深处走去。

细米没有跟舅舅走,一屁股瘫坐在窝棚门口。

眼见着就要到中午,舅舅马上就要回来了,细米从地上跳起来,扑进窝棚,从舅舅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二十元钱,转身跑出窝棚。他朝舅舅刈草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转身朝着与舅舅那儿相反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翘翘跟在他的身后,在茅草丛里忽隐忽显。

越过海堤,他踏上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仿佛在追赶什么,仿佛前方有某种呼唤,他沿着那条盐迹斑斑的路,一路小跑。四周荒无人烟,就只有他和他的狗。

天黑时,他还未走尽那条路。荒原的黑暗,沉重地压追着他。中午也没有吃饭,此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不得不拖着已经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作最后的奔跑。

他跑完那条长路,来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是深夜。那时,他已浑身灰尘,面如土色。他口渴至极,捧了人家井台上的水桶,仰头便喝,水一时来不及流进嘴中,哗哗地从嘴角流进脖子。

翘翘在他喝水时,一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

细米蹲下,将水桶倾斜过来,翘翘便将头埋进桶中,吧嗒吧嗒一阵痛饮。

喝了一肚子水之后,细米带着翘翘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侧身躺下,翘翘则趴在他胸前,不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细米领着翘翘坐了半天汽车,下车后,又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黄昏时,已踏上了稻香渡的土地……

十六

细米的妈妈正和红藕在院子里摘菜,忽然看到了像刚从泥土里爬出来似的翘翘,感到万分惊讶,随即起身跑向门口。

那时,细米正一瘸一拐,穿过学校的花园向家门艰难走来。

他的两只鞋早在昨天就已经被踏破,留在了路上,现在是一双赤脚,他的脸被尘土的粉尘敷了一层,睫毛上结着细细的土粒,两只因饥饿与思念而变得又大又深的眼睛,黑漆漆的,亮得让人有点吃惊。

在细米走进院门时,妈妈和红藕闪到了一边。

一踏进院子,他随即掉过头去,目光越过白栅栏,朝梅纹的房间望去。他看到一把黑锁将门锁着,他的嘴唇便开始如秋风中的两片柳叶颤抖起来。

妈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她走了……”

“……”

“她等了你七天,昨天才走的。”

他掉头跑进那间只有他和梅纹经常出入的小屋,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的一件头像雕刻。他立即认出了,那就是他。他并且立即认出了那块木头,就是梅纹的父亲从山里带出的一块色泽凝重的木头。

细米久久地望着那件少年头像,觉得很像他,但又觉得不太像他,因为,那个少年显得成熟而坚强。

妈妈说:“打你走后,她把这屋的门关上,天天就在这屋里待着。”

那件头像在细米的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他低下头来时,两滴清清的泪珠落在了头像上。

桌上还有一箱雕刻刀。梅纹将它们留给了细米。

仿佛她还没有远去,还在栅栏那边的屋子里,他又走进院子。

然而,对面的屋子确实永远地沉寂了。

目光落下时,他的视野里便是那道白色栅栏。他断定,她在临走前,又将它仔细刷过了,因为,它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鲜亮。

泪水涌出时,他的眼中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选自长篇小说《细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