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上幼儿园,只是第一次哭闹着不肯去,后来就再也没有哭闹过,好像还很愿意去,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有点儿不可理解。

天下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不愿上幼儿园的。那哭闹的样子,好像不是送他上幼儿园,而是要把他们扔到荒野上,扔到虎口里。瞧瞧他们,不是用双手死死搂住妈妈的脖子,就是用双手死死抱住爸爸的双腿,哭得气都沉了下去,好像再也回不来了。每天早晨,幼儿园的大门口,都是哭声一片。孩子哭,有些大人也哭,生死离别的样子。

皮卡看着他们: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

那时他在惦记着一个人——杜夏老师。

皮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杜夏老师。

那天皮卡被爸爸妈妈强行送到了幼儿园。一路上,他先是像一条有力的大鱼在妈妈怀里挣扎,妈妈很快就招架不住了,爸爸便将他一把抱过去。还是爸爸力气大,他再也动弹不了了,只能闭着眼睛一路号啕。这种号啕搞得妈妈心慌意乱,想把他抱过来,又怕抱不住,不抱吧,看他哭成那副样子,又很心疼,就一会儿走在爸爸的前面,一会儿走在爸爸的身后不住地哄着。

爸爸很冷酷的样子,一句话不说,只顾死死抱住他往前走。

“皮卡不哭了,幼儿园马上就到了。”妈妈说。

听了这句话,皮卡就像杀猪一样叫喊起来。

爸爸在皮卡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你再号就把你扔掉!”

妈妈一路毫无章法地哄着。

爸爸很生气:“哄!哄!哄什么哄!”

妈妈看着泪流满面的皮卡,给了爸爸一拳:“臭爸爸!”

同样是无效的。随着幼儿园的临近,皮卡的哭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悲壮。

爸爸妈妈都沉默着,并且快速走动着,像急着要去了结一件事情。

皮卡的哭声开始沙哑。

妈妈终于说:“要么我们今天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爸爸说了一句:“胡说八道!”加快了步伐。

然而,这似乎永不可终了的哭声,却在进入幼儿园大门后不久,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只剩下低声的抽泣。

不远处,混乱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这是一双神秘的眼睛。

四周是一片哭声,但皮卡的感觉里,却好像站在了奶奶家的没有人影也听不见人声的池塘边。

爸爸妈妈奇怪地看着皮卡。

他们顺着皮卡的目光,看到了杜夏老师。

杜夏老师笑盈盈地走过来了,她没有看爸爸,也没有看妈妈,只是看着皮卡:“你就是皮卡吧?”

皮卡眨了眨眼睛,把泪幕彻底清除干净,望着杜夏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叫皮卡呢?”

杜夏老师说:“你就是皮卡!”

杜夏老师说着,用双手轻轻擦去皮卡脸上的泪水:“男孩是不能哭的。”

杜夏老师一边问爸爸最近又写了什么小说,一边从爸爸手中抱过皮卡,然后把他放在地上:“皮卡,你多大了?还要爸爸抱着!”她拉着皮卡的手,“皮卡,跟爸爸妈妈说‘再见’!”

皮卡没有说“再见”,只是朝爸爸妈妈摇了摇手,咧了咧嘴,便跟着杜夏老师走了。

爸爸妈妈以为皮卡会不住地回过头来看他们,可是皮卡再也没有回头。

杜夏老师和皮卡在慢慢地往前走。杜夏老师的腰微微弯着,看样子在与皮卡说话……

皮卡好像早已认识杜夏老师,而杜夏老师也好像早已认识皮卡。但又好像是两人已多年不见了,不时地互相打量一番。

他们是一对陌生的熟人。

杜夏老师一边给孩子们上课,一边会走神去看一眼皮卡。当孩子们玩耍或是画画时,杜夏老师也总是不时地想起皮卡,然后静静地看上一阵皮卡。杜夏老师看皮卡时,眼睛是半眯着的,仿佛皮卡是一只在远方活动着的小动物。她有时会笑一下,有时会轻轻地叹息一声,好像看久了,有点儿累了。

皮卡也总是要看杜夏老师。

杜夏老师在给他们上课,皮卡无论听得认真还是不认真,都是因为杜夏老师。听得认真,是因为皮卡喜欢听杜夏老师讲课,而杜夏老师也总是用眼睛告诉皮卡要好好听课。听得不认真,是因为皮卡看杜夏老师,看着看着,杜夏老师的声音远了,模糊了,像夜里的梦了。

皮卡发现杜夏老师的左眼下方,有一个红点儿。这小红点儿比芝麻还小,小到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而在皮卡眼里,这小红点儿,却十分清晰,清晰到就像在油麻地看夏天星空的一颗星星。

皮卡总觉得这红点儿是亮晶晶的。

皮卡会忽然地感觉到杜夏老师在看他,那时,他就会把头低下,或把头扭到一边去。

那时,杜夏老师的嘴角就会流露出让人觉察不到的微笑。

皮卡上幼儿园一个多月后,杜夏老师病了。

说是病了,也就是得了感冒。

那天,杜夏老师出现在孩子们面前时,戴了一个雪白的大口罩。因为口罩把她的脸遮去了很多,一双眼睛被强调了,显得从未有过的亮,从未有过的清澈,从未有过的好看。她的目光移动到哪儿,哪儿就好像亮了起来。

皮卡很喜欢大口罩。皮卡觉得大口罩让杜夏老师变得更加的美丽了。

杜夏老师开始戴着大口罩给孩子们讲课。

皮卡听着听着,被大口罩迷住了。那时,大口罩好像被放大了,放大到眼前一片雪白。

杜夏老师咳嗽起来。不是那种剧烈咳嗽,也不是那种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咳嗽。杜夏老师的咳嗽是轻微的,似有似无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在对孩子们说:我感冒了。既然感冒了,就应当咳嗽,不然叫什么感冒呢?

杜夏老师讲课时,是远离孩子们站着的,怕传染给孩子们似的。

若真的咳嗽起来,她就转过身去,冲着墙壁咳。

无论怎么咳,都显得有点儿脆弱,又有点儿娇气,还有点儿同情自己的样子。

杜夏老师一连戴了三天口罩,那口罩分明是天天换的,总是雪白的。

口罩一去,杜夏老师又是一个生动的、充满活力的杜夏老师了。

所有的孩子都像皮卡一样喜欢杜夏老师。喜欢听她讲课,喜欢听她唱歌,喜欢看她跳舞,喜欢看她的一举一动,喜欢和她做游戏,做着做着,她就会和孩子们一起疯起来,直到打打闹闹地滚成一团。那时,就只剩下她和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笑声了。

又过了一个月,皮卡也感冒了。

发现皮卡感冒的是奶奶:“皮卡流清水鼻涕,怕是感冒了。”

妈妈连忙过来观察,并把手放在皮卡的额头上:“好像真的感冒了。”

皮卡听说自己感冒了,心里很高兴:我感冒了!

爸爸说:“那就赶紧吃药。”

皮卡说:“不!我不吃药,我要戴口罩!”

“戴口罩?”妈妈说,“戴口罩也不能治感冒呀!”

“我就是要戴口罩!”皮卡说。

“必须吃药!”爸爸说。

皮卡想了想说:“不让戴口罩,我就不吃药!”

全家人都搞不懂皮卡。但既然可以用戴口罩来换取皮卡吃药,那就同意吧!

皮卡很痛快地吃完药,随即让妈妈把一个大口罩戴到了嘴上。

皮卡站到镜子前看了看,觉得自己很好看。

奶奶说:“像拉磨的小毛驴。”

小毛驴拉磨,总是偷吃,就给它戴一个口罩,让它偷吃不成。

妈妈说:“要么,皮卡今天就不去幼儿园了。”

皮卡说:“不!我要去!”

“你不是感冒了吗?”妈妈说。

“感冒了也要去。”

“那会传染给小朋友的。”妈妈说。

“我戴着口罩呢。”皮卡说。

妈妈在劝说皮卡不要上幼儿园时,皮达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皮达看着皮卡戴着那么大一个口罩,觉得又怪异又可笑,但也没有太在意,匆匆出门了。可刚一出门,又转身回来,一把将皮卡的大口罩捋了下来:“戴什么口罩!”说完,把口罩扔得远远的。

皮卡就叫唤:“哥哥捋我口罩!”

奶奶过来了:“这哥哥也真讨厌!”推了一把皮达,“你快去上学吧!没有一天你不把他逗够了才上学的!”

皮达做出要去拿那个口罩的样子,皮卡赶紧跑向口罩。

皮达这才真正走出家门。

皮卡捡起口罩,让妈妈重新给他戴好。

皮卡戴着大口罩出现在孩子们中间时,显得很突出,孩子们不时地看着他。

杜夏老师见了,笑笑。

皮卡回到家,就开始咳嗽。

不是那种剧烈的咳嗽,也不是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地咳下去的那种咳嗽,是轻微的,似有似无的,断断续续的。

这使奶奶联想到了一只猫的咳嗽。

皮达说:“这是什么咳嗽呀?”说着,又要捋皮卡的口罩。

皮卡又叫喊起来:“哥哥又要捋我口罩了!”

奶奶对皮达说:“求求你了,就让他戴着吧。”

妈妈说:“皮卡呀,你要咳嗽就大声地咳嗽吧!即使一个女孩子,也不会这样咳嗽呀!”

爸爸说:“皮卡的咳嗽很斯文!可这不像是皮卡呀!”

不管他们怎么说,皮卡还是戴着大口罩,还是那样咳嗽:咳嗽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到了第三天,皮达到底又把皮卡的口罩捋下了,并且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一回,奶奶、爸爸和妈妈,都不帮皮卡说话,并且都对皮卡冷嘲热讽。

妈妈说:“再捂下去,就要捂出一嘴小鸟来了。”

爸爸说:“皮卡,你的感冒早好了,就不要再把自己当病人了吧!”

奶奶说:“不要再这样咳嗽了,瘟鸡才这样咳嗽呢!”

皮卡有点儿失望,但一转身就又变回到从前的样子,一分钟也不停地折腾着。

奶奶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着:“还不如让他戴个大口罩装病人呢!”

杜夏老师与其他老师很不一样。她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漂亮,也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更让孩子们喜欢。老师们也喜欢她,但看她时,总有点儿看高处风景似的,有点儿远。她对所有的老师都是微笑着的,一种平易的,又有点儿距离的微笑。

她和她们不可能一样,首先她很有钱,更准确一点儿说,她的先生很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而是特别的有钱。幼儿园的老师们都不太明白:那么有钱,还做幼儿老师干什么呢?可是她们看到的情形却是:她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更喜欢做幼儿老师,简直是天性——她生来就是要做幼儿老师的。

杜夏老师上班,要么由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送到幼儿园,要么就是自己开着一款秀气的宝石蓝的宝马来上班——那车开过来时,会把所有的目光吸引过去,包括皮卡,但皮卡更关注的是杜夏老师怎样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

她的衣服,她的鞋,她的包,还有手表呀什么的,都是不停地换的。

“杜老师又换了一条裙子。”一个女孩说。

“昨天是一条蓝裙子,今天是一条白裙子。”另一个女孩说。

杜夏老师无论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都好看,只不过是一个个不同的好看罢了。

这一天,杜夏老师正教孩子们唱歌,一个女孩唱着唱着,用手指着杜夏老师脚上的皮鞋说:“杜老师好几天不换鞋了!”

其他孩子听到了,都把目光落在了杜夏老师的鞋子上,就像一群蝴蝶落在一树花上。

歌声稀拉下来,像一池水都跑光了,只剩下“滴滴答答”几声水声。

杜夏老师忽然发现没有孩子再跟着她唱歌,就停了下来,然后顺着孩子们的目光,看着自己脚上的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呢?这只不过是一双鞋呀!”当然,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

一双淡蓝色的鞋,与同样是蓝色的轿车很搭配:同样都是蓝色,但又是深浅不一样的蓝色,不同,却又是一家子。这是她的先生从法国巴黎给她买回来的。

“你们是在看我脚上的鞋吗?”她问孩子们。

那个女孩很得意她的发现:“你好几天不换鞋了!”

这时,皮卡把眼球滚到眼角上,很蔑视地看了女孩一眼:用你说!我早就发现了!好几天?好几天是几天呀?告诉你,五天!杜老师一连五天都穿着这双鞋,你知道不知道哇?哼!皮卡撇了撇嘴。

杜夏老师笑了:“我喜欢这双鞋。你们不觉得好看吗?”

“好看!”所有的孩子都大声地说。

只有皮卡没有跟着说。

杜夏老师注意到了,但她没有问皮卡是什么看法。她只是朝皮卡微笑了一下。

下课了,孩子们呼啦啦跑到门外的空地上,只有皮卡慢吞吞地走在了最后——那时,杜夏老师正在擦黑板上的乐谱。

皮卡走出了屋子。

杜夏老师一边擦黑板,一边看着皮卡的背影。

皮卡走出去十几步后,又转身走了回来。

“皮卡有事吗?”杜夏老师问。

皮卡蹲下来,用手指了指杜夏老师右脚上的鞋,又用手指了指她左脚上的鞋说:“两只鞋颜色不一样!”

“啊!”杜夏老师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这一只深一点点,那一只浅一点点。”皮卡用手指点着。

这双鞋,杜老师已经一连穿了五天了,但她就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她疑惑地蹲了下来,细心地分辨着,这才发现,这双名贵的鞋竟然是有色差的,而她竟然穿着这双有色差的鞋五天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皮卡还蹲在地上向杜夏老师证明着。

但这时杜夏老师笑了起来:“皮卡呀皮卡,你这就不懂了,这叫美呀!知道今天的人是怎样看待美的吗?美就是不对称呀!你去看看人民大学的校门,对称吗?不对称!你再去街上看看,有人穿的裤子,两条裤管都不是一色的。这条裤管上有个洞,另一条裤管却是好好的。如果让两条裤管上都有洞,在一个部位上,还同样大小,那就太老土了!所以呀,杜老师脚上的鞋不一般呀!”杜夏老师用她好看的手,拍了拍皮卡的脑袋,“皮卡,你听懂了吗?”

皮卡没有听懂,但皮卡还是点了点头。皮卡认为,杜夏老师所做的以及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不可怀疑的真理。就在这一刹那,皮卡已经有了一个坚定的理念:凡美的东西都是不对称的!他再去看杜夏老师脚上的那双鞋时,越看就越觉得好看!

皮卡实在是一个毛病太多的孩子。

比如不肯理发。

理发对于皮卡而言,不亚于砍头。他的头发长起来又很凶猛,像春天油汪汪的黑土地上的草,又有雨水不住地洒落,轰隆隆地长着,又浓又密又硬。奶奶说,皮卡的头发可以当针使。

“皮卡该理发了。”妈妈说。

可妈妈说的这句话都过去半个月了,皮卡的头发依然还没理,头上像顶了一顶喜鹊窝。

当然,一个星期后,皮卡还是去理发店了,但那是通过无数次的谈判才得以实现的。条件是爸爸要带着他和哥哥开车去京郊一个风景区玩上一天,并且晚上必须住在那边山上的农家旅馆。

比如不肯洗澡。

洗澡对于皮卡而言,不亚于剥皮。他又是一个一分钟也不得安宁的孩子,整天折腾,直到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才倒下,整日汗淋淋的。一双手又到处乱抓乱摸,然后再用这双到处乱抓乱摸的手在脸上、身上到处乱抓乱摸,脸上、身上经常黑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小脏鬼。

全家人,甚至包括同样也不怎么爱洗澡的哥哥皮达,都围着他让他洗澡。常常要通过很长时间软硬兼施,才能将他哄进,或者说赶进淋浴房。如果让他自己洗,身上还没有淋湿,就会跑出来。因此,一般都是爸爸带着他洗。每逢这种时候,外面的人总能不时地听到从淋浴房传出来皮卡的喊叫和爸爸愤怒的呵斥声。

洗完澡,爸爸总会软瘫在沙发上叹息一声:“给皮卡这小子洗澡,真不容易!”

头发长那么长,不难受吗?

身上那么脏,不难受吗?

不难受。

可在另一方面,皮卡的身体又显得特别的敏感,敏感到让人恼火。

比如穿袜子。

皮卡差不多有一百双袜子。其中有一些是妈妈买的,绝大多数是奶奶他们带来的。油麻地一带有好几家袜子厂,开厂的老板都是爷爷的学生。这些学生对爷爷说:“也没有什么好报答校长的,就只有这些袜子。校长一家人的袜子就不用再买了。”他们就成捆成捆地送来袜子,其中,有一些是送给皮达皮卡的。都是一些很不错的袜子,可是,几乎没有一双是皮卡喜欢的。妈妈只好去商店再买,但很快发现,皮卡并不是不喜欢油麻地生产的袜子,而是不喜欢这天下几乎所有的袜子。要经过无数次的试穿,才能从中挑选出一两双他喜欢的——更准确一点儿说,他的脚喜欢的。他的脚太讲究,太难伺候。

试了一双,不行;又试了一双,还是不行。一双一双试下去,常常是满地的袜子。

爸爸小时候就没有穿过袜子,长到十岁,才穿第一双袜子,现在见到满地的袜子,于是很生气:“你是什么高级的脚呀,试了一双又一双呀?随便穿一双就是了,挑三拣四的!”

皮卡自己也觉得过分,可是他的脚不接受呀,他都眼泪汪汪的了。

奶奶推走了爸爸:“不讲理呀?他的脚不认怎么办?”

总算认了一两双,其他的袜子就统统作废了。

皮卡就盯着这几双袜子穿,脏了还穿,烂了不丢。

爸爸和妈妈,外加皮达,专门研究过这几双破旧的袜子:皮卡的脚为什么就只认这几双袜子呢?

正着研究,反着研究,最终也不能形成结论。

那天,为了袜子的事,皮卡挨了爸爸一巴掌——

那天上午,幼儿园要组织小朋友去一个公园游玩,皮卡头天晚上贪玩,迟迟才上床睡觉,早上本来就已经起迟了,又恰逢那几双袜子不是洗了就是脏了,只好换了一双新的,穿上脚后,皮卡就觉得不对劲,跟着妈妈叽叽歪歪地上了路。可是没走几步就不肯走了,一个劲地叫唤他不要穿这双袜子,嚷嚷着要重新换一双。妈妈要赶紧把他送到幼儿园好赶上去公园,对皮卡连拉带拽地往前走。皮卡就拼命用脚抵着地面,大声地喊叫:“我不穿这双袜子!”

要赶到学校讲课的爸爸过来了,问:“怎么啦?怎么啦?”经再三劝说,皮卡依然不肯向前,爸爸不由得在他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这到底是一双什么脚呀!”

皮卡这才哭哭啼啼地去上学。

晚上,妈妈去幼儿园接皮卡时,发现他的脚是光着的,问:“袜子呢?”

旁边有个小朋友说:“皮卡把它扔到垃圾桶了!”

再比如穿鞋。

大了不行,小了不行,硬了不行,软了不行,好像全世界都买不到一双他的脚喜欢穿的鞋。没办法,只好看着他把一双他的脚认可的鞋穿得烂乎乎的。就因为这鞋,爸爸妈妈都不好意思带他去人家串门。当有人把目光落在皮卡脚上的那双鞋上时,爸爸妈妈怕人家误会他们太抠门,或是怕人家误会他们待皮卡不够关心,都要很巧妙地解释一番。

现在,他脚上的那双鞋实在不能再穿了。

皮达说:“垃圾桶里的鞋都比我弟脚上的鞋好一千倍!”

皮卡晚上睡下后,妈妈拿起皮卡的鞋。皱着鼻子(很臭!),给爸爸看了看,说:“必须得换鞋!”

爸爸觉得这件事要比他写一部小说难度都大,赶紧说:“那你就让他换吧。”

妈妈说:“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换?”

爸爸笑笑:“我可没有这个本领。”爸爸想起了上一次领皮卡去商店买鞋的情景:皮卡一口气试了二十双,也没有把事情搞定,他只好气哼哼地抓住皮卡的胳膊回到了家里。想到此,爸爸往书房里走去。

妈妈生气地冲着爸爸的后背:“做什么父亲!”

爸爸说:“那你好好做母亲吧!”

然而,当妈妈对皮卡提出要给他买鞋时,皮卡却爽快地答应了。

全家人都很吃惊。

但皮卡很快让全家人更加吃惊了:“我只要两只颜色不一样的鞋!”

“胡说八道!”妈妈说。

“我没有胡说八道!”皮卡说,“不光鞋子穿两种颜色,袜子也要穿两种颜色的!”

每逢这种时候,爸爸都爱习惯地把手放在皮卡的额头上。

皮卡用手打掉了爸爸的手:“我没病!”

“这不可能!没病怎么说胡话?”爸爸问。

皮卡懒得跟他们啰唆:“那我就不换鞋!”

皮达说:“那就给他买两色的呗。”

妈妈说:“哪儿买两色的鞋?你去买呀!”

皮达说:“很简单,买两双颜色不一样的,搭配着穿,不就得了?”

皮卡笑了。皮卡就是佩服哥哥——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爸爸说:“我可知道了,皮卡的事,也只有皮达能够解决。”

皮卡说:“听哥哥的!”

妈妈说:“那好。但有一个条件:过一会儿买鞋时,不准换了一双又一双。”

皮卡超爽快:“行!”

买两双同样的款式但颜色不一样的鞋并不难。皮卡说话算数,试了试大小合适,也就接受了。

第二天去幼儿园时,爸爸妈妈还是劝皮卡穿一色的鞋,被皮卡一口拒绝了:“不!”

没办法,只好依了他。

奶奶说:“难看死了!”

皮卡说:“奶奶不懂!”

爸爸说:“我们家有一个现代派。”

皮卡不懂什么现代派,他只知道杜夏老师的鞋是两色的——既然杜夏老师喜欢这样穿鞋,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孩子们很快发现皮卡脚上的鞋两只不同色,一个女孩向皮卡说:“皮卡,你鞋穿错了!”

皮卡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杜夏老师很快发现了皮卡脚上的两只鞋颜色不一,差一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转过身去,偷偷地笑了一阵,才又重新转过身来……

杜夏老师很喜欢跟孩子们疯,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当她与孩子疯成一堆、几乎看不到她人、只听见她在孩子们堆成的人山底下“咯咯咯”地笑时,其他老师就一旁侧目看着。

常常疯得头发乱糟糟的,鞋也掉了,衣服甚至也被扯坏了。

疯过之后,不知为什么,她在收拾和打扮时,突然地会愣神,好一阵才又想起自己要收拾和打扮自己,这才继续收拾和打扮。

现在是三月,阳光温暖地照着城市,照着幼儿园的那块被月季花围着的草坪。

杜夏老师把孩子们带到草坪上。

阳光下,她带着孩子做游戏,但做着做着就乱了起来,变成了所有的孩子对她的追逐。她跑动着,那些孩子就像一群小动物在她身后拼命追赶着。她做出逃跑的样子,但又不真的用力气跑,倒像是在等那群小动物。小动物们就大呼小叫地追赶着。

远处,有个老师看到了,说了一句:“一个大疯子,一群小疯子。”

小疯子之一的皮卡,穿着两色鞋追在最前头。

杜夏老师望着皮卡,用倒退的方式奔跑着。

就在皮卡快要追上她时,不知是谁丢在草丛中的一根跳绳把她绊倒了。

皮卡刹不住脚步,一下子跌倒在了杜夏老师的身上。

后面的孩子都刹不住脚步,一个接一个地跌倒下去,不一会儿工夫,又堆成了一座人山。

杜夏老师一边挣扎一边“咯咯咯”地笑着。

几分钟后,人山倒塌下去,杜夏从地上站起来。她身上到处是草屑,脸红扑扑地喘息着。

孩子们不肯起来,依然在地上打着滚。

闹腾了好久,才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站队往回走。

这时,一个男孩望着皮卡,突然惊叫起来:“皮卡,你的脸划破了!”

所有的孩子都掉过头来看皮卡的脸。

“皮卡,你的脸划破了!”

“皮卡,你的脸划破了!”

“杜老师,皮卡的脸划破了!”

杜夏老师连忙跑过来,一看皮卡脸上的划痕,脸唰地白了。

皮卡的面颊上有两公分的一道划痕,并且正在往外渗血。

杜夏老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拉链。

皮卡用手摸了摸划痕,咧了咧嘴,显然是很疼痛的。他看了看手指上的血,咬了咬牙,然后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杜夏老师觉得自己两腿发软,脊背上直冒寒气。

皮卡要和一个男孩走到一边去玩耍,却被杜夏老师一把抓住,要他跟她去医务室。

皮卡不肯,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

杜夏老师却死死地抓住皮卡的手,用力将他拉向医务室。

医生看了看皮卡脸上的那道很鲜明的划痕,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问:“这是怎么啦?”

皮卡不吭声。

杜夏老师有点儿哆嗦。

医生为皮卡做了包扎。

杜夏老师拉着皮卡的手,没有回班上,却拉着皮卡往园长办公室走。

卢园长轻轻揭开纱布看了看皮卡脸上的划痕,神情顿时显得很凝重。

“怎么划的?”卢园长问。

杜夏老师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拉链。

几个副园长,还有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来了。他们几个走到了一边,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个个神情都很紧张。

皮卡看到,杜夏老师显得更是不安。

皮卡立即意识到了自己脸上的这道划痕给幼儿园带来了多么严重的问题!

卢园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再过一个小时,家长们就要来接孩子了。”卢园长不停地搓着手。

其他老师安慰着杜夏老师。

这么一安慰,杜夏老师的眼睛里有了泪。

皮卡说:“我要回教室了!”

“等一会儿。”卢园长说了一句,又继续与那些老师们嘀嘀咕咕地说着。

皮卡突然大声地说着:“那是早上我妈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手上的戒指划的!”

所有的人立即把头掉了过来。

“皮卡,你说什么?!”卢园长立即走了过来,“你再说一遍!”

皮卡用手点着脸:“早上我妈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手上的戒指划的!”

在场的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皮卡说:“我妈妈给我洗澡时,还在我屁股上划过一道呢,都流血了!”说完,就要扒裤子,让卢园长他们看看他屁股上的划痕。

卢园长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不住地朝皮卡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杜夏老师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望着皮卡不住地摇头。“早上,皮卡上幼儿园时,脸上并没有划痕啊!要是有,都快一天了,又是那么明显的划痕,早该发现了。”她在心里说着。

可是皮卡却向在场的人一口咬定:“就是我妈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手上的戒指划的!”

卢园长对杜夏老师说:“先带皮卡回班上吧。”

杜夏老师拉起皮卡的手往班上走时,皮卡觉得杜夏老师的手在微微发颤,凉丝丝的。他抬头看了看杜夏老师,只见她朝远处看着。

回到班上,杜夏老师一直没笑,不时地用担忧的目光看一眼皮卡脸上的纱布。

皮卡简直就是一个伤员的样子。

墙上有面镜子。皮卡转身朝镜子里看了看,心想:要是纱布斜着贴,是不是会更好看一些呢?

转眼间,家长们来接孩子了。

杜夏老师越发地紧张和歉疚。

卢园长也来了,好像要随时准备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妈妈接皮卡来了。

妈妈一眼看到了皮卡脸上的纱布,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啦?”

那一刻杜夏老师几乎要站不住了。

“怎么啦?怎么啦?……”妈妈一边焦急地问,一边蹲下来揭开纱布的一角:一道鲜明的伤痕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妈妈大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啦?”

卢园长抓了一下杜夏老师的手。

妈妈站起来,用目光寻找着杜夏老师。

杜夏老师的脸一片苍白。

皮卡看了一眼杜夏老师,随即仰起头来,冲着妈妈说:“是早上给我洗脸的时候,你手上的戒指划的!”

“什么?”妈妈问。

“是你早上给我洗脸的时候,你手上的戒指划的!”

妈妈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琢磨什么。

“上回在人家屁股上划了一道痕,这回又在人家脸上划了一道痕!”皮卡显得很生气。

杜夏老师和卢园长就一直站在那里。

皮卡拉着妈妈的手,一个劲地朝幼儿园门口走。

妈妈的目光一直在看着杜夏老师。

皮卡用力拉着妈妈。

出了幼儿园,到了一个僻静处,妈妈蹲下身子,又揭开纱布看了看,然后看着皮卡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妈妈用力地搂抱了一下皮卡……

奶奶对皮卡说:“不能再吃酱油了。吃酱油的话,会落一道紫疤的。”

那是油麻地的说法。

爸爸也持这一种说法。他对皮卡说:“你想想吧,酱油是什么颜色。”

这就太让皮卡为难了,因为皮卡和哥哥一样,把酱油当成了命。

哥哥四岁的时候就有了一句名言:没有酱油怎么吃饭!

所以皮卡家吃饭,饭桌上肯定会有酱油碟子。

妈妈看着兄弟俩每夹一筷子菜必定要放在酱油碟里蘸一蘸,说:“你俩还不如一人抱一个酱油瓶喝呢。”

皮卡就会学着哥哥的话说:“没有酱油怎么吃饭!”

爸爸说:“皮卡总得有点儿独立思考的能力,总不能做哥哥的跟屁虫!”

皮卡对爸爸的话很不以为然,吃着饭,反而朝哥哥身边靠了靠。

但,现在还要不要和哥哥保持一致继续吃酱油呢?

皮卡想到了总是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划痕的杜夏老师,决定不吃酱油。

哥哥很讨厌,当着他的面,筷子明明没有夹菜,也在酱油碟里不住地蘸一下,嗍得“吧唧吧唧”地响。

奶奶用筷子敲了一下哥哥的头。

哥哥嗍得更响了。

这声音很诱惑,皮卡用眼睛瞟着酱油碟,口水从嘴角上流了下来,“扑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皮达对皮卡说:“怕什么疤痕呢!你看看电影里头,那些好汉脸上都有一道紫疤的!”

爸爸对皮达说:“皮达呀皮达,你怎么就知道教你弟弟不学好呢!”

皮达问皮卡:“你想不想当好汉呢?”

皮卡说:“想!”

皮达说:“那还害怕什么吃酱油呢!”

可是皮卡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不当好汉。

皮卡坚持着不吃酱油,一天一天地坚持着,无论哥哥发出多么响亮的吧唧声。

两个月后,皮卡脸上的疤痕渐渐淡了下去。

妈妈说:“看来是不会落下疤痕了。”

杜夏老师蹲下来,用手抚摸着皮卡那道让她总是不得安宁的疤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一夜秋风,第二天早上已是满地黄叶,北京城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但天空变大了,变高了,变干净了。

每天,杜夏老师在给孩子们教唱歌或是给孩子们讲故事时,皮卡总能听到窗外的黄叶前呼后拥的走动声,沙沙的。

不知为什么,杜夏老师总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她会走神,忘了皮卡他们,只顾独自去望窗外的天空,要么就低着头看门外乱跑的黄叶。

天气越来越凉,黄叶走动的声音,显得十分干燥。

这天,杜夏老师穿得特别漂亮地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她弹着钢琴,教孩子们唱歌时,不知为什么,眼睛里总漂着泪水,这泪水很快就在睫毛上凝成泪珠。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泪珠滴落在了琴键上,她便仰起头来。可是泪水又顺着她的鼻梁不住地流淌下来。

她合上琴盖,望着孩子们说:“再过一会儿,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她微笑着,那时,亮闪闪的泪水正往她的嘴角流去。

卢园长出现在门口,对孩子们说:“孩子们,跟杜老师说‘再见’!”

可孩子们没有说。

卢园长又说了一句:“孩子们,跟杜老师说‘再见’!”

这才有孩子稀稀拉拉地说:“杜老师再见!”

“大声点儿!”卢园长说。

“杜——老——师——再——见——”所有的孩子都用了最大的力气。

“再见了!……”杜夏老师说完,跟着卢园长离开了。

孩子们傻了,一个个坐在那里不说话。

其实,他们在好几天前就已经听爸爸妈妈说了:你们的杜老师快要离开了,她先生不让她再做幼儿老师了。

皮卡突然急匆匆地朝教室外面走去。

远处的大树下,站着杜夏老师,她正朝这边看着。

皮卡站住了。

杜夏老师向他招着手。

皮卡走到了杜夏老师的面前。

杜夏老师拉住皮卡的手,然后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他脸上的那道淡到似有似无的划痕,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轻轻搂抱了一下他,并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是那种有声响的吻。

皮卡很害羞,身子微微向后,但却用手指着杜夏老师的眼睛说:“你左眼下边有一个小红点儿……”

杜夏老师无比惊讶:“除了我妈妈知道我左眼下边有个红点儿,皮卡就是第二个知道的了……”

幼儿园的大门外,停着一辆漆黑瓦亮的奔驰轿车。

杜夏老师转身往大门外走去。

皮卡站在大树下看着她。

滚动过来一阵旋风,搅起满地黄叶。杜夏老师站在落叶的旋流里,回过头来又看了皮卡一眼……

选自长篇小说《我的儿子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