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天。天气变了。日里大风从北面吹来,使着有力的呆气,尽吹到晚还不止。大广坪中正如有无数有脚东西在上面跑过,枯草皆在风中发抖。傍晚时大广坪除了间或见到一二小馆子送饭人低了头走过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到了黑夜,傍学校各人行道电灯皆很凄凉的放散黄色的暗淡光辉,风在广坪,在屋角,各处散步,在各处有窗户处皆如用力的推过,一二从廊下走过或从广坪一端走过的人,皆缩颈躬背,惟恐被风揪去的样子畏缩走去。

男子A因为心上燃烧到烦恼的火,煎迫得厉害,想起女孩玖的被盖太薄,恐晚上天气寒冷失眠,便把自己所用的羊毛绒毯送到女生宿舍去。到了那个地方却见到朱,朱正在同女孩玖谈话,见了A来很不自然的笑着,这还是十天前那是微笑从A身边走过的最初一次。因为本来只要稍稍有意见面,只要一到玖这里就决定可以见到A了,但朱是为了一种很心乱的纠纷反而有意常常避开了A的。她知道A常常在玖处,所以玖处也不敢来了。她知道玉五两人是有一种关系同玖比自己与玖还要好的,因为怕玖同玉五提及,所以与玖上课也不讲话了。她因为今晚上风大,以为决不会遇到A,才来到玖处谈话。

无意中仍然在一处了,女子朱没有话说就想走。

男子A说:“我妨碍你们了,很对不起。我是要做事去了,我还是先走,你们可以多谈谈话。”

女孩玖也说:“不要走,你应当再玩玩,回头我又送你回去。”

女子朱不得不坐下了,男子A虽说要走,却一时也不能走。女孩玖问他关于新妇女问题假使写戏剧应当如何表现,想请他代为解释,并把一个解决方法见告。这件事正是男子A来此以前朱同玖讨论的问题,男子A想了一会,摇摇头笑。

“怎么样?告我们一点。把你意见告给我们。我们正议论到,不懂方法,应当如何描写,如何把全局延展成为一个完善的剧本。”

男子A说:“密司朱意见以为怎么样?”

“我是没有意见的。我以为”她说的好像是本身,“悲剧不一定是写人类流血的事,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请A先生指示。我以为男子在工作上当顽固,女子在意识上也不妨顽固。若是有一颗顽固的心,又在事业欲望上处处碰壁,她当能在新的道德观念内做一个新人,然而自己又处处看出勉强,这心的冲突,是悲剧。”

女孩玖说:“这话我一点不懂。”

“你小孩子要懂这个做什么?”男子A说着,又换语气同朱说,“你说得对极了。悲剧不是死亡,不是流血,有时并且流泪也不是悲剧。悲剧应当微笑,处处皆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女孩玖同女子朱皆当真在微笑了,但女孩玖仍然不懂这些事,她于是读起剧本上的话来。这时因为听到这一边有人说话,五同玉借故过到这房里来了。玉问女孩玖是讨论到什么,那样热闹。

大家仿佛毫无拘束的谈到新妇女的话,在男子A议论中三个女人皆在心上各有所会,很小心的避开这言语锋刃,用一个微笑或另外一个动作遮掩到自己的感情。到后与女孩玖同房的那女生也从别的寝室回来了,这是一个相貌极其平常的女人,沉默娴静,坐在自己床边听这些人谈话,说到自己仿佛能理会得到的话时,也在那缺少机心的脸上漾着微笑的痕迹。

男子A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无聊了。他要走。他用,“要做事去”一个不可靠的理由离开了女孩玖寝室,走下楼到了大广坪,穿广坪走去。风极大,路旁电灯幽默如磷火。男子A因为想从近处走过这黑暗无人的广坪,所以从草上走过。坪中五步外皆不见人,走到前面,却分明有人从前面窜过去,受了惊骇样子,且飞奔的向校外走去了。前面是球门的木柱所在,隐隐约约看得出有白粉笔写上的字句,男子A心里清楚了,觉得一个年青人能看清楚了自己方向,只要是自己所选定,不拘写标语,散传单,喊叫,总是属于可佩服一流的青年。因为觉得这年青人也有认识的必要,所以就装作神气泰然的走到学校门边传达处,作为看有无信件的神气等候着,看看这敢在十点钟以前写标语的,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物。很等了一会,果然有一个人从校外扬扬长长的来了,若果男子A还能记得到同五在一块从车站回到那一次,到长廊下时曾有两个年青英文系的学生迎面走过,还在心中暗暗佩服这年青人品貌过的事,那就会记得到这是其中一个青年了。但男子A只认识得到这是一个英文系学生,且曾看见过他用英文与一个同学说话,如今见到还敢写标语,就认为这一定是个有思想的人物了,他就预备以后同这个人认识。那男子却没有料到男子A是想同他认识,且料不到有人疑心他是刚才用粉笔写过什么的脚色,堂堂的回到宿舍去了。

女子朱一人从黄字寝室回到自己寝室时,也得横逾广坪的。因为是大风,孩子脾气的玖,一定要送她到大坪中心,两人才分手各回寝室。这任性的提议自然不为朱所答应。到后是从五处借来一电筒,披上玖的一件大衣,一个人从大坪里走去了。照规矩一个女人胆小便不会嫌路远,应当遵平常径赛的跑道走去,因为傍跑道有一些灯。但同样是因为风大的原故,且手上有电筒,无所畏惧,所以到后也如男子A所取的途经横穿大坪。球门木柱上的粉笔书无意中也见到了,用电筒一照,歪歪斜斜一行字,这样写着:

教授A同本系五姑娘是情人,(皆)打倒。

大约皆字应当为“该”字,聪明的大学生错了。看到这样标语的朱,人痴了。这类标语正像是为她一人而写的一样,她稍稍迟疑了一会,匆匆的走了。但走了几步又返了身,把所有木柱上的字擦去,才废然回到宿舍。心中一面想起这些男子或就是在另一时写过许多信给自己的无聊男子,一面又不忘记到那话语,且想起过去五玉称女孩玖为小羊,又如何对小羊要好的情形来了,心中十分难过。写过这标语的大学生,正神气清爽的在宿舍中得意,以为第二天大家见到时如何口呼同志,料不到这文字除朱看来有另一意义似乎用血写在心上外,这粉笔字当时就擦去了。

“一切年青人的事皆无分贪图了,只有工作是我自己本分上的东西。”

男子A这样想着,坐到自己房中正想开始来写一个短篇,就以年青人,苦于政治烦闷,因而很勇敢悲壮的,在半夜里到各处写标语一件事作为主题,刚刚写下一句“晚来风大,”门外有人敲门了。

“请!”随了请字进来一个同事,大学二年级英文教授,年三十一岁,扁脸短鼻头,因为新西服的原因把脊梁骨挺直,走路非常有西洋人风度的一个XX省人。是大约为慕名那一类情形,因此常常来到男子A住处谈话了。照例男子A与同事学生,皆无差别的待遇,一来就床上坐,有东西就吃,没有东西时热水也不为客照料,话则毫无拘束的随意谈去,所以来的人纵非常拘谨,到过三两次也就仿佛极熟了。这英文教授是每次来时总先说一句“在著作么”似戏谑又似敬仰的话语的,答应说“没有,”那就坐下了。答应说“做一点小事,”那就说“不要太做长久,我来换换你的方向。”怎么样换换方向?是得A来听听这教授很精彩的自白,如何读书,如何教书,又如何也常常用英文写文章,只是不大好,说时且露着一点对于“博士”一类人英文程度的不平,对于名人的不信任,这样那样而已。虽然也常常觉到无聊,但有时又觉得在烦恼中得此“有志气”的人谈谈也是好事,所以这人就常常有机会来了。

人如今是进来了,破了往例,不问“在著作么”这一句话。

“先前你灯是熄了的,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女生宿舍才回来。”

“你们著作家是……”他意思是用着敏感的正确的头脑,要说“女生总欢喜你们”但又立刻觉得这话不大好,所以不讲下去了。

稍过了一会,这教授又换了一个方向,用着全然外行而又不服气的神气说道:

“你到了这里,我们学校可以给了你不少小说材料!”

男子A笑,心中想:“自然我就是找材料来的。”

照例男子A与同事谈话时节,有许多机会是得受窘的。譬如做文章,他们总欢喜很客气的谈到一点外行意见,同时还不忘记供给一个故事的胚胎,如谁人爱谁,又如何爱,谁又被抢,到后闻抢劫的匪徒拜了把子,再不然则说“我的生活直可写一本名著,奇怪而且伟大”,他们就以为这是一个作家需要的好材料!学生们写文章呢,大体也是这样子,用五百字或一千字,写一个故事,非常吃力的写成,自己看来就常常感动得很,于是很规矩的抄出,缴卷了。整个的天真,使人完全无办法,分辩解释皆简直全无用处。遇到这情形,男子A就只能点头认可,微笑,或者说“很对很对,”于是同事中觉得这年青教授还有趣味,本来先虽是很看不起写小说的人,到后也就不什么讨厌了。这英文教授,是很相信每一次谈话总对于一个作家有大影响的,所以且常常当笑话那样子说,“不要把我写成书上的人物!”听过这样话的男子A,仍然只能作苦笑。

这时英文教授在房中走动了,皮鞋橐橐地响,似乎不能忘记先前的话,就又问男子A:

“我们校里女生有不有天才?”

“我不知道。女人照例是聪明,当然不缺少很优秀的女子。”

“当然,(点头科)不然,(摇头科)我的意思是作家也应配作家,才能相得益彰。你说是不是?”

为这雅谑,男子A无话可说了,从这话听来才明白平常自己常常到女生宿舍,已经就很为这些有知识的大学教授注意了。他心想,同这些人说话是很难的,讽刺他又不懂,不做声则他就以为是心虚默认,且更不妨造作一些谣言,流传到学生中去,想到这里稍稍觉得一些东西可怜了,因此男子A说:

“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一则找材料,二则找女人,就来到这地方了。”

教授一点不觉得这是反话,就很关切的轻言细语问男子A:

“是谁?告给我。”

“当然要告你,再过一会吧,我还要有许多事请你帮忙,你大概高兴?”

“自然效劳。有什么问题我总可以解决。不过你得防备XX先生,人坏极了,各处造谣言,一个礼拜上八点钟课,总有二十四点钟批评别人的事。这人真是个不敢领教的人。”

对于XX先生的切齿,显然是曾在一些男女事上吃过XX的亏了,男子A猜想一定是这人曾经爱上谁个女人,所以这样高兴谈到女生的天才。他于是问英文教授:

“你说天才,你班上有没有这个女子?”

这汉子不做声,就望到男子A呆笑。

男子A又问:“告给我,是谁,你一定是发现多日了,两年来的你当然比我多知道许多。”

仍然是呆笑,因为愉快得意,脸也更其扁圆了。

男子A不再询问时,这汉子却轻轻的说道:

“他们都是说XXX全校第一名。”

这汉子,原来是心上有伤的人,虽天生一个应当本分一点的脸孔,却蕴蓄了一颗不能自甘平凡的心,毫无问题是爱到学生XXX了。男子A因为想起了一切男子的无用处,所以听到这亟于找寻哀诉机会,又浅薄又可笑的行为,心里也很难过,不能再嘲笑他,又不愿意再问到他了,就不说话。

“她又选有你的课,多幸福!”这教授于是又这样说了一句。

男子A只能望到这大学教授作苦笑。因为这无理的可怜的妒心完全不必有,自己就是成天成夜在为一个女人害相思,也决没有想到这学校中任何一个女子来的。但待要同这种蠢人解释,说是请同事放心,来此认真说只是生活,既不是想从同事领教找寻创作材料,也不是想同女生中什么人恋爱,这话是万万不会为这教授相信也很分明了。到后他就敬了英文教授一支香烟,代表了他的同情。烟雾的圈在那越看越扁的脸上,作一种轻轻的摸抚,旋即散开了,教授夸奖到烟好时,男子A在他那脸上看出人类悲剧的一个最好范本。

因为不忘记吸烟时节那扁脸,男子A一个人独自伏身在桌上,心的边缘像为一种忧郁所啮食,先前预备写下的文章也不能再写了。想到写标语年青人的行为的悲壮,想到扁脸人又愚蠢又庸俗的爱恋的煎迫,男子A到十二点时还没有脱衣睡眠。但是另一个小房间里的扁脸教授,已在新制棉絮里,梦到一拳把同他抢女人的男子A打倒,跪到XXX前读求爱的英文诗了。

黄字宿舍女生五,在烛光下写了一封长信,写成了,没有发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