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先生,是诗人,我无条件先承认了。照“异国情调”说来,一个诗人是应当在恋爱的苦乐里打滚,才算生活的。他仰慕那悲壮的生活,仰慕那血与泪混合的生活,他就恋爱了。
他爱了房东的女儿,在他眼中女人是神,女人成天为吉先生送饭,吉先生,先倒仿佛这女人可爱,倒后简直真是可爱的人了,他就勇敢的爱了。
在恋爱中“血与泪”吉先生见到了,成了许多诗。这恋爱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见到他诗的时候,我问他这是谁,他并不作声。在诗题上则写上“公主”字样。我说到“真也只有‘公主’才配与诗人恋爱”时,接受了这话,吉先生是笑迷迷的。他就尽这疑问在别人心上长大,自己得到一种愉快,不问说这话时是何种语气。是灶婢也罢,是公主也罢,同样的长白身体,同样的灵感,何有彼此之分?一个与皇后私通的人,不一定及一个与婢女幽期密约的诗人写得出好诗,所以吉先生是不以自己恋爱为低等的。不过他心目中的恋爱,仍然有等级,而且他应爬那最高一级。
他不愿意有人提到这诗中主人,但又要人知道他真有了恋爱。若是人隐约知道了他是有了女人,却疑心这女人便是社会上最出名的某某小姐,他纵听及也不来否认。他为了一种需要——这需要是身体的又是虚荣的——要恋爱,“诗人的浪漫”居然就被他作到了。又为了一种“诗人的尊严”的需要,所以不自在诗上说女人是什么女人,也始终不将女人所在告给熟友。
假若世界上还有无数公主择婿招驸马,选上了吉先生的一个,实则真是顶幸福的一个。若果女人是仅靠到男子的热情与温顺而活的,吉先生就是这成分顶充足的一个好丈夫。若果女子恋爱所求是绝对占有男子,吉先生是能尽人占有的。他想象的恋爱,原是这样的恋爱!
女人是堕落了,诗人为这事只有叹息。所谓近代人对文学艺术的忽视,女人的罪是更大的。女人也许懂恋爱,但浪漫不去了。民族中的恋爱超越阶级的勇敢,已经完全消失了,一个穷诗人再无从与大家妇女接近了,吉先生以为司马相如生到此时也无办法。单是这事他是羡慕司马相如气运的,因为如今诗人不值钱了,尤其是中国此时。
因为感到这悲愤,一面失望一面便与房东女儿成了极亲密的关系,吉先生在心上是有着一种英雄不见用于时,颓然自弃的情绪,不为世人所知的。诗人用酒用女人浇愁解闷,原是文学史上常有的故事,他觉得稍稍浪漫一点也无妨,所以才决心在一种方便中,把那十七岁的女子在自己浪漫行为中变成妇人了。但是,这快乐,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之,其伟大的牺牲,可有一个人能了然于心么?他不要别人知道他同到一个粗人发生了恋爱,却极愿意凡已知道了他在作着丈夫时的悲壮行为,而加以十分的怜悯,与一百分的同情。他要人在发现他的浅薄后而觉得是伟大,他要人称赞他的平凡行为如古英雄所为。
他对于他这恋爱,的确是具有不少牺牲的,做诗不能使这人的结实身体稍瘦,却为这恋爱把身上各部分聚积的油融解了。
在先,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瘦时,就无意中说道:
“做诗与恋爱都使人瘦,比吃笋还有效。”
“是这样吧,”他说时抚自己的颊,“我倒不甚注意我自己身体!”
我说:“只有诗人是不注意这些的。”
“不过,不真实的恋爱恐怕不会瘦人!”
“但是吉先生你近来是当真瘦了,莫非心飞到了什么天宫洞府去了吧。”
他不作答了,到后不久就取出那一首赠公主的诗来了。他还把那诗念给我听。我是在他读这诗以后对他恋爱取了新的注意的。念完了诗他用他那大的圆眼瞅着我,如瞅着他的公主,要公主答应他要求的事时情形一样。我想到同这样人接吻的女人,她的心不因为吓怕而跳出腔子,那真是奇事。世界上,原是正有若干脸嫩口小的年青女人,因仰慕这类大圆脸人物事业金钱而欢欢喜喜承受这巨大身体与巨大爱情的,对于吉先生则仿佛总不甚使我相信得过,即或在他诗题上写得是“公主”也仍然对他资格怀疑,我不能不说我自己思想是近于势利的。可是我估计却对了,我先猜这个公主是我见到过的女人,谁知还是每天见到的一位!
为了在某一事上,仍得保持到诗人的一部分尊严,所以吉先生在承认是这女人爱人以后时,却很有理由的说是完全这女人追他,到后方尽这女人如愿以偿的。说女人爱他,或他爱女人,总之则事实是在方便中他曾不客气的背了老房东,与这“公主”做过一些事情了。说完全自女人方面出发,则意义上可以玩味的,是一个诗人不能为大家闺秀赏识,却先尽一个下女发现了这诗人的心中秘奥,在这佳话中,人应当感到吉先生所期望的同情。一个这样体面光荣的人物,与这近于不体面的事联合在一处,若无同情,当得嘲笑,吉先生实有哀悲!
人类的事也太不公平了。以吉先生这种身分人才,是即或与一个美貌如仙的夫人成双作对,也不为非分不相称的。世界上,就正有不少比吉先生糟糕一千倍的男子,与好女子恋爱的事实。社会上,也有不少好女人私奔或害相思而自杀的新闻。好女子是那么多,独分配不到诗人头上,所以吉先生悲愤,因了与房东女儿恋爱而加多,他做诗也似乎更其深刻了。
吉先生,在恋爱中虽多悲痛,得失相较,则仍然抵销过去了。虽然他不能承认在这女人身上得了比诗上所写的快乐分量为多,本来这应是当然的,正如他所说歌德当真想起那乡下姑娘时,未必真有什么难过。诗人照例是为神许可夸张说谎话的。若历代诗人不夸张,不说谎话,则简直无一首诗可以留传下来了。
女人为什么让吉先生爱上了呢?……错了。应当说女人为什么爱上了吉先生?说是仰慕“诗材”,不如说仰慕“身材”吧。一个胖子是极容易无端被女人爱上的。胖子脾气好也就是使女人倾心的理由。还有胖子在分量方面,……说不得了,总而言之相信这一会事是有的吧,她是爱上他了。
有了这恋爱,诗人生活稍稍变更了。红烧肉在平常能吃半斤,到如今是可以有一斤的量了。他不常同人谈诗了。对于文人的轶闻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了。他起来的时间比通常日子更晏,睡则非他人所知。也许在这女人身上,吉先生感到异国情调的机会也不少,他可以把这女人比拟成有名故事中的主人,而自己,则以诗人而兼了情人的资格,将永远流传到海外去。
倘若这恋爱将成为一种悲剧,吉先生是准备作一个男子,把男子或诗人应有的感情放出,轰轰烈烈来扮一角的。一个奇异的结局,只要这结局,能把诗人的地位提高,能使他成为人人心目中一件谈话资料,他将无所顾忌向前牺牲。他常常耻笑男子中无像样的男子,所以一切所见所闻全为平凡,轰动人心的文坛新话太少。“像样的男子”,只要有方便,他就将勇敢如赴敌的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