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嫂有唐大嫂的处世哲学,等于徐亦进有徐亦进的处世哲学。徐亦进说她无耻,她是不介意的,可是一点正义感,却是与人不同。亦进尽管发着脾气,她倒认为是一番好意,即刻随了他后面追出来,口里还笑着叫道:“你这孩子,在我们老长辈面前抖什么威风。”

口里说着,人已是追到前进天井里来。亦进在前面走着,低了头放开大步,只是不理。唐大嫂两步抢上前,将他衣服抓住,笑道:“这是我门家的事,要你气成这个样子作什么?”

亦进道:“我又何必生气,我不管你们这些事就是了。你现在还拉住我什么意思?”

唐大嫂道:“你真不管我们家的事了吗?”

亦进道:“你的家事,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你哪里还用得着人帮忙!再说,事情办到了这种程度,教人家愿帮忙的,也无从帮起。”

唐大嫂拉了他的衣襟道:“不管怎样,你再到后面去坐坐,也不玷辱了你。”

亦进被她这句话刺激着,只好跟了她复走回去,到了她内室里,她向外看看,低声道:“二哥,你得和我想想,我要是不答应,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把人抢了出来?倒不如这样做了,还可以用他几个钱。不然,就要落个人财两空。”

亦进坐在椅子上,两手撑了膝盖,脸皮都气黄了,低了头把眼光射在地板上,很久没作声。最后,他冷笑道:“你拿了人家的钱,以后由人家糟塌,你是没得话说的了。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就算你作的是这项买卖,你也只有一个女儿作买卖,现在……现在……唉!我这话怎么说?”

他把脚在地面上重重顿了一两下,唐大嫂道:“你这意思,我也明白,以为二春吃了亏,其实,我倒不那样想,不是她嗓子差,不也是在夫子庙卖唱吗?那些挽救不过来的事情,我们也不必去说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两个人弄出来,只凭他这几个钱,我决不能把两个小姐都卖给了他。”

亦进道:“好罢,我和你去打听打听罢。有了机会的话,叫那姓杨的,补送你几千块钱。总之,不让你太吃亏蚀本就是了。”

说着,哈哈大笑一声,又抢了出来。唐大嫂这回是来不及挽留他,只好由他走去。亦进一路走着,一路哈哈大笑,走出了大门口,还在笑着,约莫走了二三十步,衣服的后幅,却让人扯住了,站住了脚,先就听到王大狗道:“二哥,你怎么和唐家妈抬起杠来了?我走到了里面天井里,听到你那满腔怒气的声音,吓得我又跑出来了。”

亦进摇摇头道:“不要提,气死人,算了,我们不管她唐家的事了。”

大狗道:“为什么?唐大妈说话得罪了你吗?”

亦进道:“她得罪了我,我倒是不计较的。”

口里说时,脚步还是向前移动得很快。大狗握住他的手,将他拖住,因道:“你到底说明了什么事呀?”

亦进道:“你看他们一个要打,一个愿挨,我们在一边的人,看着不服,哪有什么用!”

说话时,两个人在一条小河的石桥头上站住。大狗道:“分明是那姓杨的,带骗带抢把人弄了去的。你怎么说是她唐家人愿挨?”

亦进道:“唐家卖的是人肉,人家把她的人抢去了,拿得回来拿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只要人家肯给她的钱就是了。”

他将背靠了石桥栏干,昂头叹了一口气,似乎胸里头有无限的烦恼,要在这口气吐了出来。大狗默然了很久,点点头道:“那我明白了,一定是唐家妈拿了人家的钱,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不过你心里很难受。”

说着,微微一笑。亦进伏在桥栏干上,对了桥下的河水凝神望着,很不在意的答道:“我有什么难受?”

大狗在耳朵上夹缝里取下大半截烟卷,放在嘴角里衔住,又在帽子沿边的带子里,摸索出一根火柴来,抬起脚来,在鞋底板上擦着了,背了风将烟卷点着,喷了一口烟,回过头来笑道:“你不难受吗?二小姐让那姓杨的带出城去了。”

亦进突然掉转过身来,向大狗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大狗道:“我怎么会知道的吗?我亲眼看到的!我在马路上守候着一天,你是知道的,直候到今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机关在哪号门牌里面,自然我是很有点着急。后来就在我站着的地方,身后有人拉了铁门响,回头看时,有一部崭新的汽车,从那院子里出来,我闪到一边,那汽车缓缓开着,恰好挨了我身边擦出门来。看时,二小姐满脸的愁容,坐在车子里。本来我也不会知道这车子是到哪里去的,那汽车夫想不到路边有个留心他们行动的人,伸出头来,和那关铁门的听差说,我今天住在孝陵卫新村不回来了,明天一早赶进城,我们夫子庙奇芳阁见罢。说着,那车子就跑了,这不用说,车子一定是开出了中山门,到陵园一带去了。我们马上出城,也许还可以寻得着他们。”

亦进两手反扶了桥石栏,仿佛周身全都有些抖颤,望了他道:“你……你……你不是造谣?”

大狗道:“我造谣干什么?我们赶快追了去。”

亦进靠了桥石栏站着,很久没有作声,大狗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恨着二小姐吗?”

亦进道:“你怎么这样不明白,现在快十点钟了,有汽车坐着跑了出去,那没什么关系,若是我们这样两个空手的人,摇摇摆摆走了出城,你就是把心掏出来,说你是个好人,军警遇到,依然说你有心犯法。无论如何,今天是追不出去了。”

大狗道:“我原来这样想着,记好了那汽车的号码,然后出了城,顺着孝陵卫前前后后找汽车去;找到那部汽车,就知道二小姐藏在哪里了。今天不去,明天一早,他们就把汽车开进了城,我们还到哪里去找?”

亦进笑道:“找着了又怎么样?你能在老虎口里拖出肉来吗?”

他这笑声是很惨淡,尾音拖得很长,却又戛然的止住。大狗把那截烟卷已经是快抽完了,两个指尖依然钳住一点火星,放在嘴唇边吸了两下,才扔到地面上去,因道:“那未,你的意思,是把唐家的事丢到一边,以后就永远不问了?”

亦进说道:“要知道,树木扶得直,竹子勉强扶得直,人若遇到了菖蒲这一类不成器的东西,它天性是遇到了风雨就倒下去的,你怎扶直得了它?人家自己就愿意屈服,我们旁边人,气破了肚也是枉然!”

大狗道:“怎么枉然?天下的事,天下人管。那姓杨的仗了他有几个钱,无恶不作,要什么就拿什么,让人真有点不服气,我一定……”

亦进道:“你又有什么了不得,偷他一笔,你又可以快活十天半个月。”

大狗先默然了一会子,随后笑道:“虽然我不过偷他一下子,到底还能偷他一下子,譬如村庄上来了一条疯狗,见人就咬,大家吓得乱跑,没有人敢惹它。这样,疯狗更得意,咬了一个,再来咬一个。只有躲牛毛里过活的狗蝇子,向来是人家要踏死它的东西,到了这时,它倒有了本领,钻到疯狗毛里去,三个一群,五个一队,自由自在的吸疯狗的血。我就是一只狗蝇子,你们不奈他何,我还可以偷他一偷,偷来的钱,多少散几个穷人用用。”

亦进将两手掩了耳朵,喝道:“快闭了你那臭嘴,你生来下流,倒还以为是一等本领,我不听你这臭话。”

说着,扭转身来就要走,却看到桥下路头上,两个短衣人,各各横伸了两手,将路拦住,喝道:“好,你这两个贼骨头,好大胆,在大街上商量作案。”

亦进待要辩论,那两个人已是抢步上前,一个人拿了手枪,对着亦进的胸口,另一个人居然带有镣铐,两手取出,嘎咤一声,把亦进两手铐住。大狗站在桥头,老远就发觉出来这两人来意不善,想到桥这边,也未必无人,就手扶了栏杆,耸身向下一跳,倒也不管水腥水臭,顺了河岸人家的墙脚,径直的就跑,河转一个弯,直等着远离那石桥了,这才找了一个小码头上岸。好在天气还不很冷,拖泥带水的,挑选着黑暗的街道走回家去,又洗又刷,忙了大半夜,却把一个赶晚市回来睡熟了的毛猴子惊醒,悄悄的走到他屋子里来,先伸了一仲舌头,然后伸着脖子,望了他的脸道:“大狗,你干净了几天,又在外面弄什么玩意了。这是在哪里走了水,落下毛厕去了?”

大狗先不答复他什么话,却把两手叉了腰向他望着道:“徐二哥是不是我们的把子。”

毛猴子倒瞪了眼望着他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疯了,自己把兄弟,有个不知道的吗?”

大狗道:“你不疯就好,二哥让人捉去了,我们应当救救他才好。”

因把刚才在桥头谈话时候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毛猴子道:“什么?他们真把徐二哥抓住了,可是他们也并非官府,怎能够随意捉人,这是哪一年的南京。”

大狗道:“管他是哪一年呢,不是龙年,就是虎年,反正不是我狗年吧。”

毛猴子摇了几摇头道:“无论是官府把他捉去了也好,是私人把他绑去了也好,请问,我们有什么能力去营救他?”

大狗道:“你的意思,我们就是白在家里等候着他,他要死了,有了死信回来,你才肯去和他招魂吗?”

毛猴子道:“只要你出个题目,就是怎样可以去营救他,我就怎样去营救他。”

大狗道:“我们也只有各尽各的心,谁又说能有一定的法子去营救他呢?我又想着,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城里究竟不能做,我想着,他们一定在城外乡下还有个机关,我想明天起个大早,到城外去看,至少二小姐让他们弄到城外去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们找到了这条线索……”

毛猴子站定了脚昂着头想了一想,翻着眼,自点了两下头,忽然笑向大狗道:“我有了主意了!”

说着,笑嘻嘻的对大狗低声说了一遍。大狗笑道:“你这个法子,倒是用得,就怕遇到熟人,戳穿我们纸老虎。”

毛猴子道:“到了那个时候再说罢。”

大狗的母亲躺在床上,让他们的谈话惊醒,因道:“人狗你们又在算计哪个,我会告诉徐二哥的。”

大狗道:“你还提徐二哥,不是为了有你这一位老娘,徐二哥就不用得吃人家的亏,什么事我都敢上前了。”

他说这话,带病的老人家,却有些不解,但也不去追问他。次日一早,大狗起来,伺候过了母亲的茶水,买了几个糖包子她吃了,又丢下了两块零钱给她,说是今天怕回来得晚一点,中饭托邻居买些现成的吃罢。然后悄悄的约了毛猴子走出大门来。到了巷口上,大狗将手按住胸膛,站着出了一会神,毛猴子道:“你忘记了什么没有带出来?”

大狗摇摇头皱了眉道:“我心里有点慌,往日我出门三天两天不回来,我心里是坦然的,你不照管着我老娘,徐二哥一定不让他饿着渴着的,现在我们三个人全出去了,这个十天九病的老人家,交给谁去看护?”

说着,他扭转身子就向家里跑了去,到了家里看时,老太太身上,披了那件套在身上的短蓝布褂子,胸襟破了一大块,垂将下来,左手扶了桌沿,右手拿了一柄短扫帚,有气无力,在地面上划着。大狗唉了一声道:“你看,站在这里,战战兢兢的,你还要倒呢,扫地作什么!”

老娘扶了桌子,在破椅子上坐下,因道:“你向来就是这样,有了什么急事,说跑就跑,丢了家里的事不问。你看,地上丢了许多碎纸片,又是水,又是草屑子,我怎能让屋子里这样下去。再说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无聊得很,应当作点事情解解闷。”

她这样说着,两手捧住了一把扫帚,望了大狗喘气,大狗道:“我就是不放心你老人在家里七动八动的,假如一个不小心,向地下一栽。”

说时,把话突然截住,对老娘望着。老娘道:“你回来就是为这个吗?让我出去,向天井里看看天气罢,恐怕是天要变色了,你突然会有了孝心起来了。”

大狗有一肚子心事,可不敢对老娘说,将两只手搓了腿,只管站了发呆。一会子,毛猴子也随着后面走了来,见老娘抱了扫帚坐着,颤巍巍的,望了儿子,大狗象受罪罚站,对了老娘挺立着,便慢慢的走到房门口低声叫道:“大狗,你到底是走不走?上茶馆子的人,快要到了,我们打了一夜的主意,倒是赶个税班,那不是个笑话吗?”

老娘听了这话,拿起扫帚,在大狗身后,轻轻敲了两下,笑骂道:“赶快走罢,不要有这些做作了。你要真孝顺你老娘,到今天为止,也不住在这破屋子里了。”

大狗还想和老娘申说两句,又怕引起了老娘的疑心,便道:“我今天怕回来得晚一点,你老人家不要忘了买东西吃。”

老娘道:“唉,你走罢,你就十天不回家,你看我会饿死不会饿死?”

大狗站了一站,也没什么可说,只道:“好罢,我早点回来就是。”

于是随在毛猴子身后,走到夫子庙来。远远的看到了那座茶楼奇芳阁,两个人就把脚步放缓了,毛猴子虽空着手,肩膀上可站着一只八哥鸟,鸟腿上拴了条细链子,拿在他手上,他就慢慢的走进茶楼。大狗跟在他后面走,仿佛是一路来的,也可以说不是一条路来的。毛猴子却挑了茶座最拥挤的地方走了过去,那八哥儿站在他肩上,一点也不怕人,偏了小鸟头,东西张望着。偶然,叫上一句,客来了,倒茶。在茶座上喝茶的人听到了,都咦的一声,夸赞这鸟会说话。毛猴子听到人家的话,也就微笑一笑。有人道。“这八哥不怕人,训练到这个样子,很要一番工夫,真好宝物。”

毛猴子随便答言道:“宝物,一点也不稀奇,谁要出得起价钱,我就让给他。”

毛猴子一面说,一面走,当他走到靠窗户边的座位上时,大狗在他后面,轻轻的将他衣后襟一扯,毛猴子看时,那里有两个人对面坐着,一个人穿了全青羽缎夹袄裤,一个人穿了一套青色毛哔叽西服,露出里面蓝绸衬衫在领脖子下,拴了一个很大的黑花绸领带结子。漆黑的脸蛋上,在左腮边,长了一粒大痣,痣上簇拥了一撮毛,显然这西服穿在他身上,和他那浓眉毛,凹眼睛,扁脸,透着是有些不相衬。然而他那西服小口袋里,还垂了一串金链子出来呢。在这上而,自然是显着他富有。毛猴子这就放缓了脚步,口里自言自语道:“有人买八哥没有?会说话的八哥。”

那八哥就在他这样喊着的时候,突然叫起来道:“客来了,吃茶。”

毛猴子站住了脚,将鸟轻轻抓住,放在左手臂上,鸟的头,是正对了那茶座上穿毛哔叽西服的,那鸟昆巴一翘,将头连连点了几下,叫道:“先生,早安!”

那个穿毛哔叽西服的,张口露出一粒金牙,笑道:“唉,这小东西真有个意思,他对了我请早安!”

毛猴子对了鸟道:“你认得这位先生吗?同人家请早安。”

那鸟又点了两点头道:“先生,早安!”

那人又笑了,因道:“果然的,这鸟只管向我请早安,我们很有一点缘。”

那个穿青衣服的人笑道:“什么有缘无缘,你的运气到了,你该发财了。这鸟出卖,花两块钱你把它买过来,好不好?”

毛猴子借了这个机会,就走近一步,靠了桌沿站定,笑道:“我有点养它不起了,让它掉换一个主人,那是更好。”

说时,胳臂微微抬一下,那八哥就索兴飞到桌上来,那穿西服的人问道:“你这鸟要卖多少钱?”

毛猴子道:“实对你先生说,卖多少钱,我还不十分拘定。最要紧的,就是要我这只八哥儿跟了新主人不受委屈。”

那人问道:“要怎样就不受委屈呢?”

毛猴子道:“它要吃鸡蛋拌的粟米,它要吃肉,这一些你先生决不在乎。只是有一件,怕要发生困难,就是这小东西,它在城里住不惯,每天要带它到野外去溜一趟,若有三天不溜,它就懒得说话了。”

那人笑道:“那太容易了,我每天都要到城外去的。”

毛猴子道:“我要多问一句话了,但不知你先生什么时候出城?溜鸟的事,你老总也知道,最好是太阳出山,或者太阳落山的时候去办。”

那人笑道:“我老实告诉你罢,我每天都是下午开了汽车出城,一早开回城来,有时候上午或下午,也到城外去跑一趟,那是太有溜鸟的工夫了。”

毛猴子道:“这样说,我就卖给你老罢。我只要它能找着一个好主人,你给我多少钱,我倒不计较。”

那人在身上衣袋里一摸,摸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将空碟子压住,因道:“给你两块钱,可以卖了吗?”

毛猴子望了碟子下钞票,微微的摇了头道:“你就到夫子庙去买一只小芙蓉鸟,也要四五块钱。”

那人笑道:“你不是说钱不在乎的吗?怎么又嫌少了呢?”

毛猴子还没有说话,大狗在他身后插言道:“毛猴子,你哪里没有用过这两块钱,你真是少不得的话,我回家去脱下裤子来当两块钱你用。”

那人听说,不由瞪起了两眼,向大狗子道:“这事与你什么相干?要你多嘴。”

毛猴子点了个头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是邻居,我作买卖去了,家里没人照料的时候,就靠我这位朋友弄食料喂鸟,大概一年工夫,他也有三四个月是这鸟的主人,我要把这鸟卖了,他当然也能够说两句话。”

那人道:“你先说钱多少不在乎,现在真要买你的,你又舍不得,现在给你五块钱,你可以卖了吗?”

毛猴子踌躇着道:“卖是可以卖了,不过……”

对那鸟望了一望,两只眼睛角里,含了两包眼泪水,几乎要哭出来。那人道:“你到底舍得舍不得?舍不得,你就把鸟带了走。”

毛猴子道:“我跟你商量商量,你公馆住在哪里?请你告诉我,我把这鸟送到你公馆里去。这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不过我送它一程子。”

那人对这话还没有答复,那个坐在他对面,穿了青夹袄褂的人,向那人眨一眨眼睛道:“老胡,这点事,你也不能答应人家吗?反正你是要出城去接你的老爷的,你叫他在马路上等着,带了他出城去。到了城外,你给了他钱,还怕他把鸟不放下来不成?”

那老胡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向毛猴子道:“你喂鸟一场,舍不得它,那也是实情。这样罢,十一点钟的时候,你在中山门外路头上等着我,我带你到我家里去,你去不去呢?”

毛猴子道:“等着要钱用,为什么不去呢?”

说着,回转头来向大狗道:“回头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罢。”

再看老胡时,他向同座的人微笑,另外并没有什么表示。于是他把鸟依然送到手臂上站着,同大狗一块儿走了。下了茶楼,踅进了一条小巷子,毛猴子回头看了一看,因向大狗道:“那家伙就是那个司机生吗?”

大狗道:“自然是他,不是他,我引你和他做作许久作什么?现在是八点来钟,到中山门外去还早,我们在那里兜个圈子再走。”

毛猴子道:“徐二哥让人家捉去了,唐家妈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应当和人家通知一声。”

大狗道:“可以可以,不过唐家妈在平安无事的日子,心里坦然,可也讲点义气。到了现在,她要打她自己的如意算盘,她就不讲义气了。徐二哥是她哪门子亲哪门子戚,人家捉去了,干她什么事。”

毛猴子道:“虽然是那样说,我们做我们分内的,通知她一声好。而且她已经倒在姓杨的怀里去了,也许是反要她去讲个人情呢。”

大狗道:“我们就走一趟试试看罢。”

两个人顺了路向唐大嫂家走去,过了跨过秦淮河的桥,呜嘟嘟的,后面却有一辆漂亮汽车追了上来。这是南京城里的旧式街道,那宽窄的程度,刚刚是只好容纳一辆车子。那车子风驰电掣的抢过了桥之后,转弯走进了横街,就不得不慢慢的开着走。大狗和毛猴子将身子一闪,靠着人家的墙,向车子里看去,倒不由两人全吃一惊,车里面坐的,正是唐小春。但见她头发微微蓬着,脸色黄黄的,不曾仔细的看着,那车子已经过去了。大狗回过脸来咦了一声,两个人随了汽车后面追去。那汽车也只向前二三十户人家,为了许多担子搁着,开不过去了,远远的看到车子停住。车门开了,小春由车子里钻了出来。大狗道:“她果然恢复自由了,不知道她姐姐怎么样?”

毛猴子笑道:“我老早就猜着,你和徐二哥,都是多事,什么打抱不平了,什么知恩报恩了,什么唐小春是有名的歌女,丢不下这大的面子了。你看,人家还不是坐了汽车摇摇摆摆回来,也没有见她身上多丢了一块肉。”

大狗道:“追上去,我们问问她去。”

两人赶紧了两步,抢到了汽车面前,见小春已转弯走进一条小巷子里去。毛猴子笑道:“放了大街不走,她还有些难为情呢!”

大狗且不理他,快走了两步,就在后面高声叫道:“三小姐!三小姐!”

小春站住了脚,回过头来看时,大狗已到面前,红着脸点了个头道:“大狗怎么看见了我?”

大狗看她时,已不是那天出门的衣服,换了一件白葡萄点子的蓝绸长夹袄,手上搭了一件白哔叽大衣,家里都送着农服她换了。由这两件衣服一衬,更显着她脸色黄中带黑,两腮尖削下来,更透着憔悴。平常那漆黑溜光的头发,现在是一把干乌丝一般,那烫过了的头发,起着云钩子的所在,这时还有些焦黄,眼皮微垂了,头也抬不起,好像熬了几宿没睡。大狗看着,却也替她可怜。便点点头道:“回来了就好了,我们大家都替三小姐着急呢!”

小春强笑道:“大惊小怪,着什么急呢!这是那钱经理和我开玩笑,骗着我去打了两天牌。”

大狗哦了一声,毛猴子可也追到面前来了,便插嘴道:“还有二小姐呢?”

小春顿了一顿,望了他问道:“他是谁?”

大狗道:“他是徐二哥的把弟,因为徐二哥昨晚上由府上回来,我们一路商量救两位小姐的事,让几个人捉去了,我们正想法子要救他出来呢。”

小春皱了两皱眉毛道:“你看,你们把这件事闹得天翻地覆,越弄越糟糕。其实忍受两天,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大狗道:“我们哪里晓得呢?可是两位小姐去了之后,无论哪个也觉得放心不下。清平世界,南京城里会绑起票来了。”

小春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都是你们这种人胡说八道的弄坏了,我们当歌女的人,出去应酬应酬,这算得什么呢!慢说我还在南京城里,就是跟茶客出去,到苏州杭州去玩个十天半月回来,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

毛猴子站在一边,翻了两眼看看小春,又看看大狗。大狗把一张扁脸涨红得像熟了的柿子皮一样,也只好望了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小春却把手上拿着的大皮包打开,在塞满了钞票的兜袋里,抽出一叠钞票来,带笑道:“我的话直些,你不要见怪。”

说着,回头向巷子两头张望了一下,见并没有人走过来,因道:“你可以想得到的,事情已到了这不可收拾的位分,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到不如将计就计,弄他几个钱。我也晓得,这样一来,夫子庙是有了一段好新闻了。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我是一个歌女,还能把我说得歌女当不成吗?不过呢,能够少有几个人说,少出一点花样,自然是好。我的事,也瞒不了你们,有人问起你们,也不望你们特别的说什么好话,只望你们告、诉人,说不晓得就是了。这五十块钱,送给你二位吃酒。”

说着,把钞票塞到大狗手上,大狗见她带了三分痨病的样子,口气又说软了一点,自己也就随着她和软下来,小春把钞票塞到手上的时候,自己是莫明其妙的接住了,等想到这钱受得无来由的时候,巷子那头,已经来了人,小春是一句话不再说,低了头就走了。毛猴子笑道:“到底是唐小春,好大手,一掏就是五十块钱。”

大狗道:“我们是敲她竹杠来了吗?这钱……”

毛猴子一伸手把钞票抢了过去,先举起来笑道:“走,我们到小饭馆子里去吃一顿。”

大狗道:“我们为什么用她这笔钱?”

毛猴子将嘴一撇,头又一扭,笑道:“你是什么大人物?整大卷的钞票,拿着咬手,看着不顺眼吗?你不要,我要。”

说着,把那卷钞票揣在身上,扭转身就在前面走。大狗跑向前来,牵住他的衣襟道:“钱,我是收下了,不过唐家的钱,是不能乱用的。小春把这些钞票给我们,你知道她什么意思?”

毛猴子道:“有什么意思呢?她做出了这丢脸的事,要我们给她遮盖遮盖。其实我们不说,别人也是一样的知道,我们落得花她几文。”

大狗站着呆了一呆,摇摇头道:“人是死得,丑事作不得!唐小春那样架子十足的歌女,一天丢了脸,连我们这样最看不起的人物,也要来买动了。”

猛不理会的,有两个过路的人,却哈哈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