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的人,在输捐纳税上面,丢了多大的面子,那全不在乎。可是在女人面前,就要的是个面子,至于要他花多少钱,那却不去计较的。小春在钱伯能得意的时候,忽然走开,他是觉得比捐了一万块钱还要痛心。除了把这嘴角下的半截雪茄烟极力吸着,做不出第二个表情。可是这时间是极短的,门帘子一动,小春是笑嘻嘻的跳了进来了。钱伯能还没有开口,好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道:“小春并没有走。”

小春笑道:“我虽然年轻不懂事,在各位长辈面前,也不能不辞而别呀!”

说时,挨了伯能坐了。妙轩将头一扭,笑道:“哟,唐小姐,这句话我不能承认啦!你至多叫我一声阿哥,我就受不起了,怎么可以叫我老长辈?”

小春见他眼睛一溜,嘴一撅,真够味,便笑道:“我倒想叫你一声姐姐呢!”

王妙轩点头道:“那也好,随你的便罢。”

全席人于是哄然一阵笑着。钱伯能在桌上碟子里拿了两片苹果,放到她面前,笑道。“什么事打电话,请假吗?”

小春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打电话去了。”

钱伯能笑道:“我猜你不能有别的事离座的。”

王妙轩将头又一扭道:“女人的事,你哪里就会知道许多。”

全桌人又是一阵笑。小春倒不笑,点了一点头,脸上有点黯然的神气。柴正普坐在对面,望了她的脸色道:“看这样子,小春好像有点心事。”

小春向他望着微微一笑,伯能用了很柔软的声音问道:“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小春撅了嘴道。“这就要怪你们银行家了,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你们都不办公。”

柴正普道:“我明白了,你等着要用一笔款子,是不是?”

小春将手指上戴的一枚钻石戒指,悄悄的脱了下来,将手托着,送到柴正普面前,因问道:“柴先生,你看这戒指能值得多少钱?”

柴正普笑道:“什么意思,你打算出卖吗?”

小春摇摇头道:“卖是卖不得,卖了,我没有法子向我娘交帐,我想押个二三百块钱,星期一,我在银行里拿出了钱,至迟星期二,我就赎回来。”

柴正普笑道:“这一点小事,何必还要你拿手饰押钱,笑话了,笑话了!”

小春道:“一点也不是笑话,我晚上就要用,这一下子工夫,哪里去找二三百块钱。柴先生,有哪位身上带着现款的朋友……”

她口里如此说着,无精带采的走到原处来坐着,将戒指放在桌上,把钱伯能送的那两块苹果,用两个指头钳着送到嘴里来咀嚼着。钱伯能偷眼看她时,见她脸红红的,微微的低了头,实在忍不住不管了,因道:“你们当小姐的人,何至于这样等着要钱用?”

小春皱了眉道:“我一个表姐,在上海害了很重的病,专人到南京来,叫我想办法,这个专人,要乘夜车回去……”

钱伯能拦着道:“我明白了,支票行不行呢?”

小春笑道:“我的经理,要是支票可以,我也就不为难了。”

伯能道:“我要开支票,自然是开上海银行的支票。”

小春噗嗤一声笑道:“你还是没有想通,你就是开上海银行的支票,明天也是拿不到钱的。”

钱伯能听她这样说着,向桌上看了一看笑道:“那末,我来个临时公债罢。”

说着,身边掏出皮夹来,检查一下,笑道:“我这里有一百二十元,希望同座能凑出一百八十元来,后天我如数奉还。”

柴正普首先答应,就掏出了一百元,不到五分钟,钱伯能凑足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小春面前,笑道:“唐小姐,总算老大哥勉力遵命办到。”

小春笑着点了一点头:“谢谢,这戒指就请钱经理……”

钱伯能说了一声笑话,左手拉过了小春的左手,右手在桌上拿起那钻戒,就向她无名指上带着,笑道:“我们虽然作的是银钱买卖,也万万不能在唐小姐面前辎铢较量,若是那样办,也太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了!”

小春瞅了他一眼,心里也想着,这家饮可恶,还要讨我的便宜,就让你把戎指给我带上,你也不能割我一块肉去。于是向他笑道:“好罢,这就算是信用放款罢。”

于是打开了手提包,把三百元钞票,都收了进去。伯能低声问道:“款子要送到哪里,我派车子送你去。”

小春笑道:“这倒用不着,我还要请大家喝咖啡呢。”

王妙轩皱了两眉,口里喷的一声,表示着踌躇的意思,笑道:“彩排呢,我不能离开;唐小姐喝咖啡呢,我也不能不到。”

小春笑道:“那末,我不敢耽误王先生的正经事。”

王妙轩身子一扭道:“哟,什么正经事,无非是消遣罢了。”

尚里仁笑道:“我们这位王先生越是有女性在一处,越透着温柔,我真学不会。”

王妙轩笑道:“尚同志这话有点冤枉人吧,我在什么朋友面前,也没有发过脾气,象你们在演说台上那个姿势,直着脖子大喊万岁,我也是一辈子也学不来。”

尚里仁听到,不觉脸色跟着一红,钱伯能正一团子高兴,很不愿意为了他们的言语不合,把好事拆散。因站起身来笑道:“有话留在咖啡馆里去说罢。”

小春对于王妙轩,倒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像尚里仁那样一身短装,口袋上透出自来水笔管,左襟上绽了一小方珐琅质徽章,挺了胸脯子,现出一副正经面孔,对了他,实在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现在钱伯能催了他们走,意见正同,便向旁边坐着的袁久腾笑道:“袁先生赏光不赏光!”

他抬起手来,乱摸着头道:“唐小姐也和我说话,我怕把我忘怀了。”

小春瞅了他一眼,向伯能道:“袁先生总是这样吃着酸醋。”

这句话,袁久腾爱听,钱伯能更是爱听,大家呵呵一阵狂笑,同出了酒馆。小春陪着他们在咖啡馆里约混了一小时,然后轻轻的和伯能商量着,要把款子送回家去,伯能表示体惜着她的意思,劝她今晚上就在家里休息,不必出来应酬了,小春缓步走着离开了他们,出了咖啡馆,找着自己的包车,对车夫说一声新街口,快一点,坐上车去。那包车夫,如飞的拉到了新街口,小春就怕在车上让人看到了,一路上都不住的向周围打量着。到了咖啡馆门口,见一个小工人模样的人,在电灯光下一闪,就不看到了。虽然那人躲闪得有些奇怪,她心里想着,同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纠葛发生的?下了车,坦然的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就看到陆影面对了大门坐着,手里拿了一本杂志,眼睛可对进门的人注意,老远的看到他两眼直瞪着,仿佛有些发痴了。因之小春走进了咖啡座,直逼近到他的面前,他才看清楚。立刻站起来,走一步迎向前笑道:“我七点多钟就来了。”

小春笑道:“你总是这样性急,不是你约定了九点钟见面的吗?”

说时,陆影已是握住她的手,将她引到沙发上坐着,然后隔了茶几,坐在对面,小春见他飞机头梳得溜光,倒显着他那张脸子格外的白嫩,浅灰的哔叽短服上,在翻领纽扣眼里,插了一朵双瓣的大红月季花,便笑道:“这是你们剧团里哪一位女同志给你戴的?”

陆影现出了很诚恳的样子,低声道:“春,你还不明白我这一颗赤心吗?我的事业,我的生命,甚至我死后的灵魂,都是你的……”

他还要向下说时,小春回转头去道:“我要一杯可可罢。”

陆影抬起头来,看到茶房正由面前转身过去,就向小春笑了一笑,两人各含着春意,默然相对了一会,等候茶房送着可可来过了,又回头看看附近座上无人,小春将一只小茶匙缓缓的搅着杯子里的可可汁,头低了,却把眼皮向陆影一撩,因笑道:“这可不是舞台上演话剧,你又灌上这一大碗浓米汤。”

陆影将那只咖啡杯子举起来,眼对了杯子又痴望了很久,小春笑道:“你又发什么痴?”

随了这句话,把那葱尖儿似的三个指头,拿了小茶匙,作个兰花式,把可可舀着缓缓儿的向嘴里送着。陆影的眼珠,微微的转动了一下,两行眼泪,却是牵线一般的由脸上垂了下来。小春吃了一惊道:“陆,你怎么了?”

陆影放下了茶杯,在口袋里掏出雪白的绸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很后悔,今天和昨天那封信,都写得太激烈了,想你接着信,一定是很难受;而且这个时候,又把你约了来,还得回去赶场子。”

小眷笑道:“又犯了那小孩子毛病了,我今天请假了,可以多陪你坐一会子。”

陆影又突然笑了,低声道:“真的吗?早知道你请假,我该在饭店里开一个房间等你。”

小春红着脸笑道:“你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就是这样随口乱说。”

陆影又把脸色正着,轻轻的道:“春,不怪我对你这样颠倒,南京城里向你颠倒着的人,你想想有多少呢?我真的惭愧,凡是崇拜你的人,只要是他的力量,所能够办到的,都愿对你有一种贡献,可是我呢?不但对你没有什么贡献,而且还要连累你。唉!我枉为一个男子,我……不过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求你了!这世界上我就只有一个唐小春,一个母亲;母亲的病,是相当的严重,做儿子的人,不能坐视不救。这个炎凉的社会,你不必向人开口,也许坐在家里有人送钱你用,因为你在富贵途中,他是有所求于你的;至于我们在贫贱途中,那就无论你怎样的需要人援助,看是你的至亲兄弟,他也未必肯帮助你一个铜板!”

小春道:“你不必说了,你那一肚子牢骚,我全明白,你的母亲,还不是我的母亲一样吗?不过你也应当明白,我挣的饯,并不在我手上……”

陆影和她说话的时候,脸色在极诚恳之中,还透着一分和蔼的样子,把话听到这里,他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将失望的眼睛,正对了小春的面孔,小春继续看道:“所以今天上午,我还不能确实答复你,到了下午,徐亦进又给你送了一封信来,我知道你有点误会,因之把我那钻石戎子去押了一点款子。”

陆影脸上又带了微笑,向她扶了桌沿的手望着道:“不还带在手上吗?”

小春也望了手指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决不骗你,这位放款的人,倒还相信得我过,没有收下戎指,就借了三百块饯给我。”

说着,将手皮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把三叠钞票,一把捏着,交到陆影手上。陆影这时又不笑了,正了颜色道:“若是你在那位茶客身上……”

小春红了脸,低声道:“你还吃什么醋呢?我什么话都和你说过的,我的职业一天不改,我是一天没有法子离开那些讨厌虫的;但是这笔款子,实在我是由一位老伯母手上借来的。”

陆影道:“你不要讨厌我吃醋,你要知道越是爱你,才越是吃醋呢!我今天晚上,就想搭夜车走,不知道你要带什么东不要?”

小春道:“我不要什么东西,似愿你的老太太的病早一日见好,你早早的回来。”

说到这里,陆影脸上已经有了笑意,把那一叠钞票,缓缓的向口袋里装着。小春也觉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便望了他笑道:“不过我另外有两句话,要对你说的,就是你现在的脾气,比以前来得更大了,信上写的话,老是让人受不了,不过我们一见了面,看到你这副可怜的样子,我又无所谓了。”

陆影笑道:“这也有原因的,在我没有见着你的时候,我终疑心你让那班大人先生包围了;可是见面之后,你的态度总很自然,我又很高兴了。”

小春笑道:“现在你看到我也是这样吗?”

陆影笑着点点头。小春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看手表,因笑道:“既是这样,我就陪你多坐一会子罢,或者我送你到车站去。”

陆影听了这个或者的好意,倒是大吃一惊,便啊哟了一声道:“那不行,那不行!”

小春笑道:“为什么吓得这个样子。”

陆影先是身体向后一缩,呆望了她,这时定了一定神,把身子坐正,因向小春道:“你们老太太,别说是我,就是全夫子庙的人,那个不退避三舍,回头她要知道我带你上了车站,加上我拐带二字的罪名,我跳到黄河里洗不清。”

小春笑道:“你有时候胆子很大,有时候胆子又很小。”

陆影道:“我怎么不胆子小呢?叫你替我负担了这样多一笔款子,万一事情发觉了,我怕惹着你受累。老实说,你今天不该请假,这分明是一个漏洞。倘若你老太太今天晚上也到夫子庙里,若是看不到你,她追问起来,那要你很费劲的答复着。”

小春将眉毛微微皱动着,倒没有答复他的话,随后叹了一口气,见桌上放了陆影的烟卷盒子,便取了一支烟卷,向嘴里衔着,陆影把烟灰缸上火柴夹子里的火柴,擦了一根,俯身过来,向她点着烟,乘机会轻轻的向她道:“春,你回夫子庙去罢!我看你到这里来,大家都提心吊胆。托天之福,若是我母亲的病好了,回来之后,我约你到玄武湖去,好好的畅谈一次。”

说着,握了小春的手,轻轻摇撼几下。小春到了这时,也就感着没有了主张。陆影说母亲会到夫子庙来,这也很有可能。看看手表,十点还差十分,要赶回场子上去销假再唱,还来得及。便起身道:“你尽管不放心,那我只好回去。你如有什么事,务必给我来一封信。”

陆影道:“那当然。还是由姓徐的那里转罢。这半个月来,为了你家庭的原故,我们没有痛痛快快在一处谈过两小时,实在是遗憾!回南京来,我们一定要痛快欢叙一次。虽然为了这件事,会惹出什么乱子,我们也在所不计的。”

一面说着,一面手搀了小春,向外走出去。小春在心境不安之下,并没有一点打算,就让他送着走出咖啡馆了。陆影回到咖啡座上,又坐了十分钟,便向外面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打给另一家咖啡馆里,一次是向汽车行叫汽车。会这咖啡,馆的帐,拿出十元钞票来找零,当茶房将铜盘子托着找的零票来时,他很大方的就付了两元钱的小费,茶房鞠着躬道谢,他索兴表示一下阔绰,因问道:“你去看看,我叫的汽车来了没有?”

茶房到门外去,张望了一下回来,又鞠着躬报告:“汽车来了。”

陆影两手提了一提西服的衣领,他好一象是自己在那里夸耀着,我身上有三百块钱。那皮鞋也象他一般的有了精神,走着地板咚咚作响。上了汽车,只经过几十家铺面,吩咐着停住了,在一家霓虹灯照翟的铺面前,站着一个穿红绳外衣,披着长头发的少女,汽车门打开,她上来了。陆影向汽车夫道:“一直开下关车站。”

那女子坐在车座之后,立刻伸手到陆影衣袋去掏摸着笑道:“我摸摸,你弄得了多少钱?”

陆影道:“她说临时弄钱不容易,只得着一百多块钱,但是够我们在上海玩一个星期的了。”

女子一扭身躯道:“玩一个多星期,我计划着买的东西,都没有了影子了,我不去,叫他停车子罢,我下车回去。”

陆影笑道:“你忙什么呢?我和你说着玩的,不管多少钱罢,反正我们两个人在上海的吃喝穿住都有了。”

那女子道:“哼,你那颗心,还是在唐小春身上,对于我,不过骗着玩玩罢了!是啊,唐小姐把肉体换来的作孽钱,实在是不容易!你心痛她,可怜她的钱,要留着你们同居之后,居家过日子用,怎么肯拿出来我用呢?你这种人,只配和这没有灵魂的女子淡爱情,谁要把那纯洁的心交付你,那真是瞎了眼!我原不要到上海去的,是你左一说,右一说,把我说动了心,你既舍不得花那个臭钱,你留着用罢,何必请我玩上海呢?”

陆影道:“露斯,你的言语也太重了,我只和你开句玩笑,你就说我这一大套。”

露斯道:“说的太重了,重的言语,还没有出来呢!唐小春的娘,就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老妓女,她自己又是个卖人肉的歌女,这种传代的贱货,走到我面前,我也怕沾了她身上的臭气,哧哧!好一个有前进思想的少年,堕落得和这种贱货谈爱情。那唐小春在大人老爷怀里滚来滚去,滚到周身稀臭,再滚到你怀里来,你把她还当个活宝贝,哈哈哈!”

说完了,她还冷笑了一阵。陆影被她数说了这一顿,低了头不作声。露斯把身子向外面一扭,看到了车窗外那宫殿式的建筑,在电灯下矗立着,把身子向上一挺,顿了脚道:“你叫车夫停车罢,我只管和你说话,已经过了交通部了。”

陆影道:“露斯,你说了我一顿,我没有回答你一声,你也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下车?”

露斯道:“是呀,你有什么话可以答复呢?我说的话,都中了你的心病了,你还有什么话可以答复呢?老实说,我愿意到上海去,就是想在物质上享用一下,我要得的几样东西,一定要得着,既然你是这样有钱舍不得花……”

陆影道:“你不要多心了,我所以没有把钱的数目告诉你,也就为的是我们这趟旅行要有始有终起见,我怕的是把数目告诉你了,你放手一花,弄得钱早光了,不到预定的时间,我们就要回来,未负过于扫兴。”

露斯说:“我就那样一点计算没有吗?你要是好好的商量着,我也可以量人为出的。你到底拿着了三百块没有?”

陆影道:“当然拿着了。”

露斯道:“我不信。唐小春也不是你的女儿,你要三百,她不敢给二百九十九。”

陆影道:“真的,她交了三百元给我。”

露斯脸上和平了许多,却把一只白手,伸到陆影怀里来,很干脆的道:“拿来我瞧瞧。”

陆影道:“瞧什么呢?瞧着也不会多出一块来。”

露斯道:“你给我瞧瞧,又要什么紧呢?瞧着也不会少一块。”

她说着,依然把手伸到陆影怀里,不肯缩了回去。陆影自己觉得没有法子可以推开这只手,只得在袋里掏出二百九十五元钞票来,交到露斯手上。露斯拿过去一张张的点着,点完了,笑笑道:“好家伙,你和她喝一顿咖啡,就用了五块钱。”

陆影笑道。“就不许我身上有零钱吗?你怎么就知道我在三百元里面动用了五块?”

露斯道:“我上午和你要两块钱买雪花膏,你都拿不出来呢!我这个皮包,跟着我是太苦了,现在也应该暖和暖和。”

她说着这话,可把放在怀里的空皮包打开,将三百元钞票,一齐放了进去。可笑向他道:“我暂时和你收着罢。”

陆影没作声,露斯把脸子一沉道:“你放心不放心?你不放心,把钱赶快拿回去。”

说时,将皮包向陆影怀里一抛。陆影笑道:“你看,无缘无故,又发着脾气。你说替我收着,我也没有说半个不字。”

露斯道:“还要等你说出来吗?看你那样子,就十二分的不愿意了!清你借我两块钱,到了车站,你还是让我回去。”

她口里说着到了车站,车子果然是到了车站了,陆影付了车钱,搀着露斯的一只手胳膊下了车,那只皮包已是在露斯手上拿着了。二人进了车站,看那横梁上挂的钟,已经指到十点三刻,陆影笑道:“我们来的不迟不早,坐十一点半钟的车子走,请你拿出二十块钱来。”

露斯道:“为什么要这样多钱买车票?”

陆影道:“我想我们舒服一下,我们买两张头等卧车票罢。头等车房里,就是两张铺。”

露斯将身子一扭,走到站堂角落边去,陆影跟过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露斯低声道:“那我不干。我和你住一间屋子,怪别扭的。”

她说着这话,把嘴撅了起来。陆影道:“难道你的意思,还打算坐三等车子走吗?”

露斯道:“我们不能坐二等卧车吗?”

陆影道:“坐夜车的人,都是坐二等去的多,我们来的这样晚,哪里会买到卧车票。”

露斯道:“你也并没有问一问,怎么知道就没有票呢?”

陆影道:“好罢,我去问问看,你把票子交给我,你到候车室里去等着我罢。”

露斯瞅了他一眼,带着微笑,走进头二等侯车室里去了。陆影并不思索一下,就到售票处去买了两张头等卧车票,拿着车票,向候车室里走,心里可就想着:女子,总是被虚荣心制伏了的,露斯这孩子,全剧团里的人,都打着她的主意,谁也不能把她拿在手心里,这两个月来,她对我总是若即若离的,教人真是痛也不是,痒也不是,这一下子,三百元一趟上海旅行把她抓着了。上了火车,在一间包房里睡着,她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推诿呢!想到这里,脸上带了快乐的笑容,走进了候车室,这已到了卧车快开的时间了。候车室里,只有一个茶房伏在大餐桌子上打瞌睡,连自己在内,并无第三个人。不由得咦了一声道:“咦,她先上车了。”

这一声咦,把那个女茶房惊醒过来,望了他道:“你是陆先生吗?”

陆影道:“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姓陆。”

那女茶房手上拿了一张纸片,交给他道:“刚才有一位小姐进来,留了几个字叫我交给你先生。”

陆影听了这话,不由得心房扑扑乱跳起来,抢着接过那纸片来一看,是袖珍日记本子撕下的一页,用自来水笔写了下面这几个字:

“陆影,这是喜剧,我们正上演着,剧名就用莎翁剧里的Tit For Tat罢!凡研究戏剧的人,谁也知道莎氏乐府一点故事,这话是说着一报还一报呀!”

陆影看了这张纸片,他知道了这喜剧是怎么回事,心房里一股凉气,直透顶门心,那冷气把他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