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宝端了盏小油灯沿着过道向东走去。她走向了“隔壁”。过道里的有些风,桔黄色小火苗像一只豆子,柔柔地晃了几晃。小金宝用手护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显得神不守舍。小金宝朝东西两个过道口看了一眼,过道口的黑暗把她夹在了中间,一股极浓的孤寂涌向了小金宝的心中,这股孤寂像夜的颜色,拉出了无限空间。小金宝推开门,木头呻吟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里除了一张床和床头的一张方杌子,几乎空无一物。

小金宝放下灯,顺手提了床上的棉被。几种混合气味直冲她的鼻尖。小金宝重重扔下棉被,被里子反过来了,露出了点点斑斑。小金宝大声叫道:“哪里能睡?这被子哪里能睡?上面什么都有!”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孤岛之夜没有半点声息,只剩下听觉在夜的平面的梦游。

小金宝站立了片刻,赌了满腔怨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是一张竹床。竹床的噼叭声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僵直了上身,噼叭声正像一串鞭炮绵延到听觉的边缘。小金宝叹了一口气,无聊袭上心头。她静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晃身子。竹床的吱呀声成了小金宝孤寂之夜里的唯一陪伴。小金宝晃出了乐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床的呻吟发出了逍遥城里的爵士节奏:嘭嚓、嘭嚓、嘭嚓……

木板墙敲响了。是老爷。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严厉。小金宝的身体戛然不动,僵在哪里。她伸出下嘴唇呼出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被吹得活蹦乱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观察刘海欢跳的模样。弄不两回,终于又腻烦了,重重吹灭了小油灯,和衣倒在了床上。

但她不能入眠。风尘女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夜间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节软体动物,从夜的四周向小金宝蠕动而来了。她辗转反侧,小竹床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锐噪音,像哑巴的梦呓,意义庞杂却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响了,这一次不在墙上,而在木门。铜算盘敲完了门轻声说:“小姐,早点睡吧,老爷嫌烦了。”“给我把床换了!”小金宝在床上说:“这哪里是床,是收音机!”“明天吧,小姐。”铜算盘在门外说。“赶了一天路了,老爷也睏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仅仅有她,还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看见老爷,就特别地想念二管家。这种思念让我难以入眠。

我坐在阳台上,半个孤月正悬在夜空,我远远地看见阿贵瘦长的身影静立在栈道那端,守护着警戒。小金宝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半仰着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刚想坐下来,一团黑影却从身边站了起来。小金宝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脱口低声说:

“谁?”

我耷拉了脑袋,无精打采地说:

“我。”

小金宝松了一口气,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许多月光,月光氤氲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庞白中透青,如剥了皮的葱根。我站了片刻,静穆地转过身,准备去睡觉。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说:“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宝走上来一步,口气软了,对我说:“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我只是望着小金宝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墙与地板的连接处被折断了,拐了个直角,给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凶猛的小金宝怎么会给人这么一种倒霉的感觉的。

月光有点冷,虽说是夏末,月亮依然遥远得像块冰。小金宝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抱紧了小腿,说:“在想什么?”小金宝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每说一个字脑袋总要往上做一次机械跳跃,我望着远处的水面说:“没有想什么。”远处的大片水面闪耀着伤心的光。小金宝叹口气。默默不语了,小金宝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爬树?”

我绝对料不到小金宝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猝然不防地说:“会。”

“你常爬什么树?”

“桑树。”我说。

我的“桑树”一出口,小金宝的脸上非常意外地松动了,她的脸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惫乏力的意外欣喜。

“我也爬过桑树。”她说。

“你怎么会爬树?”我说。

小金宝没有接我的话,却抬起头,目光飞到月亮那边去了。“我们家门口有两棵桑树,”小金宝说,“那么高、那么大,油光光的,村里人都说,我们家要出贵人的。”小金宝说话时脸上浮上了严重的乡村缅怀,这样的缅怀让人心酸。小金宝说:“一到夏天,满树的桑椹子,往树下一站,满天有红有绿。全村老小都来吃,我们就爬到树上去,一吃一个饱。”小金宝咽下一口唾沫,她一脸的馋相让我觉得真实可近,我跟着她,也咽下一大口。“你也是乡巴佬?”我意外地问。小金宝的眼风恍恍惚惚地飘过来,无声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轻晃两下,说:“乡巴佬小金宝。”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宝这边挪了挪,轻声问:“你家在哪个村?”我问话时上身倾了过来,墙上的影子像一只狗,小金宝说:“别问了,臭蛋,你不许再往下问。”我闭了嘴,仔细详尽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乡巴佬小金宝,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见姐姐打完猪草爬上那棵桑树时的馋样,屁股后面补了两块大补钉。我望着她,想起了我的姐,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凄惶。接下来的沉默让我茂盛的内心活动拉长了,收不回来。

“臭蛋,你到上海来做什么?”

“挣钱。”

“挣了钱呢?”

“回家开豆腐店。”

“你以为你能把上海的钱挣回家?”

“……我能。”

“臭蛋,上海的钱,是个怪东西,是不肯离开上海的,要不你就别挣它,要不你就别带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带走,它就会让你把命留下来。”

我望着她,没有开口。关于钱,第一个教导我的是二管家,第二个是老爷,现在又成了小金宝。

“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给你钱,拿了钱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上海有什么好?”

“我还要给二管家报仇,老爷说,他的眼在地下还睁着呢。”

小金宝不吱声了。小金宝突然呲了牙训斥道:“二管家!你就学他,死在上海好了!”

我弄不懂她怎么又不认人了。

“去去去,挺尸去。”小金宝不耐烦地对我送出了下巴。

我静静站起身,一个人往屋里走去。我走到老爷的房门前,老爷的屋子里没有灯,仅有一点月亮的反光。但我脚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阵极细小的振动,好像有一个身体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里挪动脚步。这个人不可能是老爷,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种分量。我走上去,从门缝里看见极暗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投射在木墙上,这个身影又高又粗,如一张浓黑的剪纸贴在木墙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离开了。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托着下巴,远远地望着一汪湖水。

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晨光从木棂格子之间斜插进厨房。锅铲瓢盆静然不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闲派头。我卧在床上,对着锅灶愣了一会儿神,从小木床上爬了起来。

我打开门,双手撑在门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娇和她的母亲正提了一只竹篮向这边走来。老爷的白色绷带正在半空中纷飞,阿娇的母亲翠花嫂身穿土蓝色上衣,土蓝色上衣镶了白边,这道白边与发髻上的一块白布标明了她的寡妇身份,她的这种装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发出悠久的丧夫气息,有一股脱不掉的倒霉样。阿娇一眼就认出我了。阿娇先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又看她的母亲,她的这种眼神交替蕴藏了昨日黄昏里诸种精微的细节。翠花嫂没有理会她的女儿,她笑着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质阶梯。

阿牛在过道的那头向这边伸出一只大巴掌,示意她们止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过于隆重的严峻,仿佛阿娇和她的母亲是一对红颜杀手。阿牛走到老爷的门前,还没有敲门,先对门板堆上笑,而后才轻轻地两小下。

门缝里探出铜算盘的那颗瘦脑袋。他客客气气地朝阿娇她妈迎了上去,是那种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气。铜算盘接过竹篮,撩开竹篮上面的白色纱布,仔细打量过里头的东西。

铜算盘慈祥地拍拍小阿娇的头,说:“真是个小美人。”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竹篮里摸出筷子,挟起一口咸菜就往阿娇的嘴里喂。

“阿叔,她吃过了。”翠花嫂显然不明白铜算盘的心思,也客客气气地说。翠花说:“不知道有人来,上次的咸菜才好呢,都吃了,过两天再给你们腌。”

铜算盘听不进她的殷勤,笑得一脸是皱,他又喂下一口饭,问:“叫什么?”

阿娇忽愣着一双眼,说:“阿娇。”

“阿妈呢?”

“翠花。”

铜算盘拿出一块米饼,掰下一块,塞到阿娇的唇边:“阿娇几岁啦?”

“九岁。”

“这米饼不太好吃。”翠花嫂又歉意地说,“火也大了,明天我……”翠花嫂一看就是个过于热心的人,对别人总觉得没能尽意。

“呵,九岁。”铜算盘对饭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后响起了木质枢纽的吱呀声。小金宝歪歪斜斜地拉开门,站在了房门口。她依在门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另一条门框,显得松散懈怠。小金宝斜了翠花嫂一眼,回过头打量她的女儿。阿娇的嘴里衔了一口米饼,只看了小金宝一眼就不动了,目光定在了那里。小金宝的卷发耳坠戒指手镯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红裙在阿娇的眼里拉开了城市繁华的华丽空间。阿娇的鼻尖亮了,干干净净的目光里闪耀起干干净净的美丽憧憬。铜算盘提起竹篮对翠花嫂说:“翠花嫂,你等一下。”铜算盘无声无息地回老爷的屋里去。

我站在我的房门口,小金宝依在她的房门前,过道口站着翠花和她的女儿阿娇。

小金宝斜着望着阿娇,下巴却向阿娇歪过去:

“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翠花嫂说,“阿娇。”

小金宝抱住胳膊说:“小丫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点像你?是我女儿。”

翠花嫂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拉过阿娇,陪上笑说:

“再像你,也修不来你那样的小姐命。”

小金宝没开口,就那么凝神地望着小阿娇,像照镜子,回到九岁了。阿娇却望着小金宝,她的眼在展望未来,想像自己长大的脸。

小金宝说:“把女儿借给我玩两天,解完了闷再还你。”

翠花嫂讪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气。”

小金宝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阿娇面前,蹲下来对阿娇问:“阿娇,是我好还是阿妈好?”

阿娇的嘴巴躲到胳膊弯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双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交替着看小金宝与阿妈,不知道怎么回话。

小金宝摸着她的腮说:“阿娇,长大了做什么?”

阿娇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说:“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这样。”

我心里格登就一下。我记起了槐根关于大上海的话,预感到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小阿娇真乖。”小金宝意外得到了“姨娘”这个称号,高兴地对翠花嫂说:

“我喜欢这丫头,你男人要不死,再给我多生几个。”

翠花嫂垂下眼睛,没说话。

小金宝凑到翠花嫂的身边,问:“你住这儿几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宝放眼看了看远处,“这里怎么能住,闷不闷?我才来就闷死了,住长了可要出毛病的。”

“习惯就好了。”

“这里就一样好,”小金宝伸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红了脸,说:“小姐……”

小金宝自己先笑了,咧开嘴说:“反正没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个,——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没处放了,低了头说:“小姐,怎么能说这种玩笑话。”

小金宝却认真了,说:“什么玩笑,我可不开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来偷你,怕什么,你反正不是黄花闺女。”

翠花嫂实在羞得不行了,回过了头。她一眼瞄见了阿娇,阿娇正专心地听她们说话。

翠花嫂有些恼羞成怒,对阿娇说:“去去去,一边去。”

阿娇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边。小东西是个人精,她好像什么都明白。阿娇拉了我的手说:“我带你去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