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金宝的小洋房已是深夜。小金宝的小洋楼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弄得脆生生的明亮。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堂屋正中央开了一盆玫瑰,紫红色玫瑰开得吉祥富贵、喜气洋洋。马脸女佣早就在门口迎候了。打开这么多灯一准是小金宝吩咐的,这个不安分的女人过几天总要弄出一些花样。

就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晚上小金宝让我喝酒的。小金宝洗完澡,极其意外地拉响了铜铃。我一听见铃声一双脚马上在地上胡乱地找鞋。我跑到小金宝面前,她早就在躺椅上躺着了,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巾。她翘了腿端了一杯酒。我说:“小姐。”我低下头才发现脚上的一双鞋穿反了。小金宝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猜猜看,我叫你来干什么?”我想了想,摇摇头。小金宝用下巴指了身边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杯酒。小金宝说:“桌子上有酒,你端起来。”我端起酒,小金宝懒洋洋地说:“臭蛋,陪我喝酒。”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嘟哝说:“我不会喝,我没有喝过……”小金宝翻了我一眼,问我说:“你有没有吃过药?”我用双手托住酒杯,照实说:“吃过。”小金宝无精打采地说:“那你就当药吃。”小金宝伸过手来,和我碰了杯,碰杯的声音在半夜里听起来又热闹又孤寂,小金宝一仰脖子,喝光了,把空杯子口对我不停地转动,一双眼意义不明地盯着我,含了烟又带着雨,我抿了一口想放下,小金宝绵软的目光立即叉出了蛇信子。我一口灌下去,猛一阵咳嗽。小金宝放下杯子,关照说:“挺你的尸去。”

宋约翰进入小金宝卧室是在我熟睡之后。小金宝依旧坐在镜子面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了镜子和自己干杯。酒杯与镜面发出极细腻的悠扬声,由粗到细,清清脆脆的尾音液体一样向夜心滑动。小金宝听见了脚步声,是那种依靠通奸经验才能听得见的脚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最终在门口悄然而止。小金宝端着酒杯的手指开始蠕动。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蠕动,胸前也无声地起伏了。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胸脯一点一点鼓胀出来,露出了墨蓝的色管,她看见血液在流动,流向门的外面。

宋约翰推开了门,他梳理得极清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小金宝望了他一眼,满胸口却弥漫了委屈,宋约翰一脸喜气挨到小金宝的身边,张开手,一把捂住了她的臀部,随后滋滋润润地往上爬动。他的手在浴巾的搭扣上止住,他抽出食指,轻轻地往下解。小金宝的手里端了酒,她的另一只巴掌绕了弯捂紧了宋约翰的手。她捂住了,身子收得很紧,端了酒杯只是用眼睛抱怨他撩拔他,几下一撩宋约翰鼻孔就变粗了,气息进得快出得更快。宋约翰发了一回力,小金宝也用力捂了一把。宋约翰笑笑说,“干吗?你这是干吗?”低了头便在小金宝的后脖子上轻轻地吻。他们的手僵在那只搭扣上,宋约翰越吻越细,小金宝的身子一点一点往开松,一点一点往椅子上掉。小金宝无力地把脑袋依在宋约翰的腹部。小金宝手里的酒杯侧了过来,宋约翰接过杯子,把酒喝掉。小金宝说:“你坐下来,先陪我说说话。”宋约翰说着话便把小金宝往床沿拽。小金宝没动,平心静气了,说:“我不。”

宋约翰加大了声音说:“怎么了?”

“你轻点,”小金宝不高兴地说,“小公鸡在下面,老东西这几天可是常叫他过去。”

“不就是一个小赤佬?”

“你轻点,你当我给他吃了砒霜?他只是吃了点安眠药。”

两个人静下手脚,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别当我什么都不明白,”小金宝说,“我是谁,对你并不要紧,你只是想让老东西戴顶绿帽子,”小金宝抱了肩,眼里发出了清冽孤寂的光芒,“你只不过拿我的身子过把老大瘾!——今天又怎么了?肯到这里来。”

宋约翰拍了拍小金宝的腮,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肯给我岔开两条腿,还不是想恶心恶心老东西——你恨他,可又不敢说,我也没指望我们俩是金童玉女。”

“你别以为你上了我的床你就是老大,你做梦都想着当老大,以为我不知道?上海滩老大到底是谁,还料不定呢。”

宋约翰双手挟住了小金宝的肩头,说:“好了,——怎么啦?”

“不怎么,我就想拒绝你一回。”小金宝说。小金宝其实并没有想说这句话,不知道怎么顺嘴就溜出来了,“我就那么贱?”

“好了,”宋约翰说,“你拒绝过了,这回总不贱了吧?”小金宝扭着身子翘起了二郎腿。小金宝正色道:“别碰我,我可是个规矩的女人,是唐老大包了我,我可是上海滩老大的女人。”

宋约翰阴下脸。这女人就这样,一阵是风一阵是雨。他望着这个露出大半截大腿对他不屑一顾的女人,太阳穴边暴起了青色血管,真的生气了。他狠狠地说:“我现在是老大,我至少现在就是老大!”宋约翰揪住小金宝一把把她扔到了地毯上,愤怒无比地掀开了小金宝的浴巾,低声吼道:“我这刻就是老大!”

小金宝在地上踢打,她光了身子拼命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给小乡巴佬吃了什么?是安眠药还是砒霜?”宋约翰鼻尖对了小金宝的鼻尖问。

两个人的打斗不久之后就平息了,两个人都不出声。宋约翰跪在地上,两只膝盖压住了小金宝的两只手。

小金宝张大了嘴巴,想大声叫喊,但又不敢弄出声音。

另一场无声的斗争开始了。这场斗争公开而又隐晦,喧腾而又无息。这场斗争在怪异中开始,又在怪异中结束。

小金宝从地毯上撑起了身子。那条浴巾皱巴巴地横在了一边。小金宝望着那条浴巾,仇恨与愤怒迅猛而固执地往上升腾。屋子里很空,弥漫了古怪复杂的气味。小金宝顺手拉过来一件裙子,松软无力地套在了身上。她坐到凳子上,开始倒酒。她一气喝下了两大杯,失败与破碎的感觉找上了门来,小金宝一把把梳妆台上的东西全掀在地上,大吼一声冲下了楼来。

小金宝在客厅里乱砸。抓住什么砸什么,她的嘴里一阵又一阵发出含混不清的尖叫声。裙子的一只扣子还没有扣好,随着她的动作不时漏出许多身体部位。她如一只母狼行走在物什的碎片之间。“狗日的,”她大声骂道:“狗娘养的……”小金宝大口喘着粗气,额上布满了汗珠,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连续猛烈的狂怒耗尽了小金宝的力气,她倒在了地毯上,回顾一片茫然。泪水涌上了她的脸,她双手捂住两颊,伤心无助地在夜间啜泣。

孤寂和酸楚四面包围了这个独身的风尘女人,她的啜泣声在夜心长出了毛毛腿,无序地在角落里爬动。

小金宝走进了我的卧房,用力推了我的屁股一把。“起来!你给我起来!”

我睏得厉害。我也弄不明白我怎么就睏得那么厉害。我尽量睁开眼,就是睁不开。我被小金宝一把拉了起来,拖进了客厅。

“臭蛋!你醒醒!”

我倚在桌腿旁,身子慢慢瘫到了地毯上。

小金宝用力抽着我的嘴巴,厉声说:“醒醒,狗日的,你和我说话!”

我的眼睁了一下,又闭上了。

小金宝一连正反抽了我一气,气急败坏了。“狗日的,死猪,你和我说说话!”

我的嘴动了两下。我知道有人在命令我说话,可我不明白该说什么。过了一刻我听见小金宝说:“你唱支歌,臭蛋,你给我唱支歌也行。”我想了想,想起了我妈妈教我的那支歌,我张开嘴,不知道有没有唱出声来。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确确是哼了两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我好宝宝……

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挂下脑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