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了小金宝的小洋楼门口。司机摁了两下喇叭。小洋楼黑乎乎的,有一个小尖顶。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见小楼的墙面长满了爬墙虎。小金宝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芭蕉,我站在路边看见芭蕉的巨大叶片伸出来两张,弯弯的,带有妖娆与焦躁的双重气息。小楼里的灯亮了,传出了一个人的走路声。二管家推开门,他开门时的样子让我伤心,脸上和腰间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其实我喜欢这个小老头,我弄不懂他见了小金宝怎么骨头就全软下去了。
开门女佣长了一张马脸,因为背了光,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她是个女人。她的脸实在难以分得清是男是女。马脸女佣半张了嘴巴,露出无限错落与无限狰狞的满嘴长牙。马脸女佣从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与世隔绝的阴森气息。马脸女佣十分敏锐地发现了二管家身边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脸上没有表情,所有的皱纹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锐利,像长了指甲。我立即避开了对视,再一次和马脸女佣对视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更硬更利了。
小金宝把小手包交到马脸女佣的手上,关照说:“我要洗澡。”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客厅里的豪华陈设,二管家就把我领到了东侧的小偏房,我一跨进门槛立即闻到了一股久封的霉味。二管家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灯泡上淤了一层土,灯光变得又黯又浑,像在澡堂子里头。二管家说:“你就住这儿。”他说这话时伸出两根指头摸了摸床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霉尘,他的几只指头撮在一处捻了几下,伸到蚊帐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高处的一件铜质玩意,对我说:“这是铃,它一响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乱了。从下午到现在我见到的东西比我这十四年见到的加起来还多。二管家还在唠叨,他说:“铃声响起来,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声小姐,然后低下头,两只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没有吱声。我的耳朵里响起了不远处洗澡的水流声。我没有说“记住了”。我小声对二管家说:“我不住在这里。”二管家显然料不到这句话。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里伸出了两只拳头,我挂下脑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边,却什么也没说。他突然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拍在我的手上,小声严厉地说:“你给我好好学着!要是再丢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黄浦江!”
小金宝从浴室里出来了,松松垮垮扎了一件浴裙,又轻又薄,飘飘挂挂的。马脸女佣端了一只小铜盆跟在后头。我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小金宝懒懒地走进对门的屋里去。洗去脂粉后我发现小金宝的皮肤很黄,甚至有点憔悴,并不像浴前见到的红光满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并不多见。小金宝在梳妆台前坐定了,对着镜子伸出脑袋,用指尖不停地抚弄眼角,好像抹平什么东西。一盏台灯放在她身体的内侧,在她身体四周打上了一层光圈。她从梳妆台上挑出一只琥珀色小瓶,往左腋喷了一把,又在右腋喷了一把,她的身体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阵雾状浑光。马脸女佣用手顺开她的波浪长发,一起抹到脑后,从小铜盆的水中捞出一只粗齿梳,小金宝的头发被梳弄得半丝不苟。马脸女佣用嘴衔住粗齿梳,左手抓住头发,在小金宝的头上倒上梳头油,再从铜盆里捞出一只细齿梳,细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宝的一头大波浪几乎让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贴在了头皮上。只留下几根刘海。马脸女佣为她绾好鬏,插上一只半透明的玛瑙簪,再在两鬓对称地别好玳帽头饰。二管家望着小金宝,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随后他舔舔下唇,咽了一口,沉默了。马脸女佣从怀里抽出两根白色布带头,一根挂在那儿,另一根拉了出来。马脸女佣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宝的脚放在滕盖上用力缠绕。小金宝描着口红,她在镜子里望着自己,脸上挂满了无往而不胜的自得劲道。她的目光里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从千里之外一齐伸了过来。马脸女佣的白布条一直缠到小金宝的脚尖了,小金宝咧开嘴,脸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样。小金宝一脚踹开马脸女佣。马脸女佣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联串的叫声,叫声极怪,类似于某种走兽。小金宝厉声说:“再紧点!”
“那是个哑吧,”二管家轻声说,“可她听得见,她的舌头让人割了。”
我立即回过头。二管家没有表情,他只是望着对门,轻声说:“我问过她到底是谁割了,她就是不说。”
缠好脚马脸女佣走到一排细小的红木抽屉面前,那一排抽屉上上下下足有十来个。马脸女佣从最下的一层取出一双尖头绿色绣花鞋,鞋帮上绣了两朵粉色莲花骨突。马脸女佣给小金宝套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红铜鞋拔,小金宝拔鞋时两片嘴唇嘬在一处,她的嘴唇由歌厅里的血盆大口早变成了一只小樱桃。小金宝闭了眼往上拔,穿好后喘了一口大气。马脸女佣为她换上了乡村最常见的花布衣裤,只是款式更贴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宝重新步入客厅时彻底换了个样,由时髦女郎转眼变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声骂道:“这小婊子,上了洋装一身洋骚,上了土装一身土骚。”他的话我听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他在骂谁。小金宝走了两步,脸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脚上,显得不清爽,但也就两步,什么事都没有了。二管家带了我站在客厅中央,恭恭敬敬地说:“小姐。”
小金宝说:“老爷急了吧?”一脸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