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没有任何迹象。春光在旷野中晴朗地明媚。植物大块大块地红,大片大片地绿。复苏的气息生动活泼,随风的足迹畅然游荡。大地蠢蠢欲动。

灾难来得不够顺理成章。大水把随之而来的整个夏季全淹了。清明、谷雨前后天上就不爽净,入了夏天就破了。雨水哗啦哗啦往下漏,把田地全踩在了脚下。人们弄不懂怎么会淹成这样,但人们不相信金二的猜测,金二说日本人仗打得太多了,洋枪洋炮把天空穿成了筛子。有关天相地相方圆几十里只相信水印。这个贪酒的还俗僧人除了酒,只谈来世后世,天上地下。水印那时候在冯家做长工,立春时分整日在大草垛前晒太阳。头上的戒疤在冬季阳光里放出柔和动感的光。他的身边是那只“8”字形葫芦,脸上有了度数。和他一同晒太阳的还有老爷家的几头水牛,它们在反刍,嘴边挂满白沫,目光安闲,一派乡绅风度。水印闻到牛、稻草、自己身体的气味被太阳烘烤出来。这种混杂的气味世俗而又快活,在金黄色的稻草里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后背和腿根。痒得出奇,一戳一戳的。后来走过来一个男人,水印没看清是谁,只晓得穿了黑色棉袄扛着丫叉。水印听见那人说,水印,今年的年辰咋样?水印的眼在阳光里睁得有些困难。水印眯了眼说,还用问,瞎子也看得出,吉年自有天相。那人转过头,顺水印眯着的眼缝望过去,不远处的河面冻得结结实实,冰面发出耀眼洁白的光。

水印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预言。水印不知道许多人去赶集和自己会有什么干系。毁灭向来是预言的最后一个章节,谁也料不到毁灭来得比预言更加迅疾。水灾与夏季一同来临了。秋天被夏日大水作贱得乌黑、光秃,旷野堆满腥臭的淤泥,嵌了各式种类的尸。淤泥在腐臭的风里板结、开裂。大地布满罅隙。这一切全摊牌在秋季。

没有人骂水印。水印的尸首夹在两棵槐树枝丫中间,他的衣带和左手的食指指尖贴在地面,呈现水的流向。他的性命和“8”字形葫芦就是朝那个方向飘走的。

灾难选择了大暑里的一个夏夜。在此之前有过一次短暂的返晴,接连火爆燎亮了几天。地面和茅屋都晒出了开裂声,劈劈剥剥,是阳光的脚步。泥土气味被烘烤出来,又厚重又湿润。冯老爷在黄昏时分走出村外,他沿着河岸,白布衬衫映照在河水里,随轻波一波三折。河水把河流已注满了,水面白花花地与岸齐平。但天终于放晴了,冯老爷点起了白铜水烟。冯老爷放眼望下去,绿油油的都在。他的年终地租总算又有了着落。冯老爷认定久阴就此过去,下面的日子就好起来了,一天一个新太阳。

返晴的日子知了拼死拼活地叫,红蜻蜓也纷纷出场。绵亘不断的阴雨天气疯狂地繁衍了乡村昆虫,铺天盖地;夜间的蛙声也聒噪得浩瀚无边。冯老爷回过身又看了一眼树木和茅草屋中间的冯家大院,彤红的余晖把女墙垛口和屋檐的飞拱撩拨得翩翩欲仙。半空中的红蜻蜓密密匝匝,它们挥动透明的翅膀使夕阳变得具体而飞动。冯老爷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茂盛的红蜻蜓。冯老爷闻得见久阴初晴的气味,红蜻蜓翅膀在他的面前晶亮闪烁,胸中的阴霾消散了。冯老爷握起拳头在自己的后腰上轻捶两下,再干咳两声,中气十足,神韵悠扬。

晴朗稍纵即逝。像太阳的一次䀹眼。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宣告了大灾即将来临。初晴仅仅是久阴的回光返照。天蓝得开始异样,蓝得不像天。随后一切全静顿下来。昆虫不知所终;牲口闭口不语。再后来雨就冲下来了,射精一样不可遏止。冯家瓦屋顶上飘起青色水烟。

整个夜间听不见一只青蛙的叫声。雨声不可一世。夜空被闪电拽得东倒西歪。闪电如巨大的树根抽动精亮雪白的裂口。雷声痛苦地撒欢,死囚得救一样四处狂奔。每一次闪电里倾斜粗硕的雨网都变得纤毫毕现。雨声放肆却很单纯,雨声就那样把人们湿褥褥的听觉锁在梦呓之中。子夜过后另一种声音阴森无比从西面升起,又沉闷又固执,又巨大却又压抑。大运河的缺口把一种死亡的声音从液体世界里泄漏了出来,这种绝望的声音排了漫长的队伍伴随疯狂的颤动而来。大水迅速而又彻底地扫荡了里下河,在激荡的翻滚和撞击过后,动物和植物的尸体开始了漂浮。世界被液体冲到了尽头。迅雷不及掩耳。

黄昏时分三少爷冯节中没有注意那么多红色昆虫。老爷在村外转了一圈进门时说,你们怎么不去看红蜻蜓?冯节中躺在紫竹椅上抽纸烟,显得心思沉重。冯节中没有和他的父亲对视。冯节中从决定偷老爷的钱财那一刻起就开始回避父亲的目光了。冯节中在等待。他决定在雨夜动手。他想象过那个夜,杂乱的响声绵延不断,雷雨交加掩盖了他的所有动静,一切按部就班,最终了却心愿,然后,雨过天晴,青草娇嫩,空气干净剔透,太阳款款东升,冯节中在晨曦中和他的村庄告别,带上祖上的珠宝钱财投奔世界。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红蜻蜓,老爷站在天井里大声说,像老天爷化纸钱,满天都在飞。

冯节中听得见老爷说话。静了一会儿,从红木四仙桌上抓过朗声打火机,握在手里,咣当咣当开开合合了十几次,径直走出大院。走出大门冯节中真的看见了红蜻蜓满天的喧闹纷繁。红蜻蜓成了彤云,下面是兴高采烈的大人和孩子。冯节中没去凑热闹,双脚一高一低踏在两级石阶上,依在石狮的颈部,极不祥和的预感在他的胸中密密麻麻地四处飘飞。冯节中又看了一眼天,云朵红得过于卖力,显示出一种由来已久的凄艳,仿佛隐藏在父亲眼神里的疑虑,是他醉酒之后常见的那种疑虑。冯节中看见云朵在天上打量自己,恐惧凉飕飕地顺了皮肤往上爬,像条毛毛虫,有数不尽的腿和毛。

冯节中转身回到了天井,金二正挑了水桶往橱房里挑水。金二的目光和冯节中不可回避地对视了。在对视中金二的身子晃了一回,水桶往砖上溢出了几处水迹。地砖还没有干透,不吃水,水就像蛇一样歪歪扭扭地游动起来。冯节中走进自己的房间,顺了木权格看见金二拿了菜刀往水缸里刮明矾。金二用木棍搅水时抬头看了一眼冯节中的房间,冯节中在木棂后头给金二做了个很猛烈的手势。但金二什么也没看见。

金二是这场计划中至关重要的部分。计划之中金二被藏在冯少爷的床沿下面。入夏以来老爷把大门关得很死,卧室的房门却是开着的。金二要做的事很简单,把太太梳妆台前的鼓形石凳挪开去,再把压在石凳底下的那只方地砖撬开,提出那只瓷坛,搬到东厢房,金二就可以从东厢房木窗上爬出去了。作为交易,事成后少爷为金二买个女人。金二得到这个允诺是在他的牛棚里,金二听到“女人”后两眼就发光,他闻到了牛棚里幸福柔嫩的骚气,少爷出去后他用光脚在小母牛的屁股上踹两下,大声说,你马上没用啦!我的𣬠𣬠快挪窝啦!

大雨比计划来得更急。下得也过于卖力。冯节中躺在床上。满院子都是闪电和雨雾。借助闪电冯节中看见冯家大院在错觉里向上升腾。大地不实在了,失去了可信赖的依托,一切都显得过分,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恐惧把冯节中架空起来。冯节中从床柜上取过怀表,金属的凉意唤起了夏夜的闷热。看完表冯节中的心开始加速跳跃,下了床,掀开竹席与床板,金二粗硕的黑色身影从床下缓缓升腾,伴随很粗的鼻息。有一种压迫已久的委屈与愤懑。金二跨出来跟在少爷的身后走向门口。金二赤着脚,脚掌与地砖发出很醒目的声音,又干糙又细腻。冯节中在黑暗中站了一刻,很猛地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金二有所领悟,重新迈步时脚下的声音就不见了。冯节中轻轻地开了门,金二却没有跨出去。他们就那样站着。听得见彼此的喘气与心跳。这时的一道闪电破窗而入,他们意外地发现黑暗里头他们一直在对视。瞳孔里的黑色异乎寻常,是一种黑到极处的反光。他们匆匆避开目光,看见闪电的尾巴扫进堂屋,屋里红木家具的轮廓和散置的瓷器一同发出危险和易碎的光芒,有一种极不踏实的期待,等待被击与粉碎。

金二跨出厢房门槛。为了减轻脚步声金二踞了脚尖,头部伸缩得很厉害,像一只鸡。冯节中半掩了门,两只手很紧地握紧了门框。但历史在这时休克了。方向偏离了既定方针。这是历史上常有的事。就在这样的历史性关头冯节中的耳朵听见了一种声音,从两边传过来。是一种液体的吟唱声,长了毛。冯节中用力甩了头部,那种吟唱却更贴近更明晰了。长出了指甲。金二一定也听见了什么,他的黑色影子固定在了堂屋的正中央。大地开始抖动。冯节中就那样站在黑暗里,头脑空掉了,遗忘了伟大使命。突然有人尖叫,有人慌乱地喊救命,又一个闪电,冯节中就看见长方体的水柱从方木棂格子中间喷涌进来。

春节前后天气干冷而又晴朗。太阳粉红无力,在光秃峭厉的枯枝上头像一只蛋黄,危险万分。冯家灰黑色的砖瓦大院愈加坚固深阔。节日的喜庆也愈加隆重。冯家大院照例迎回了远在北平读大学的三少爷节中,冯节中照例又在元宵节过后返京上路。三少爷是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进京念洋书的阔少,他的父亲用洋钱把他从乡野一直送到了京华。乡里人的记忆里头冯节中永远穿一套白色西服,脚上的白皮鞋光亮闪烁,全身只有领口的蝴蝶结和头发是黑色的。冯节中的头发流苏一样整齐,满头梳齿印油光水亮,从前额一直拖到脑后——两年前的初夏冯节中就是这身打扮返回乡里的。那时村子里刚刚飘拂春末茼蒿和罗汉豆的气味。冯节中的两手插在裤兜,胸前的怀表挂链闪闪发光。他的双腿笔直修长,悠闲地四处走动。许多人站在泥墙草屋的旁边向三少爷张望。他们身穿一色粗布单衣,张大了嘴巴,眼里散发出愚蠢目光。偶尔有人堆上笑脸来打招呼,说简短的奉承话。冯节中露出两排光洁有力的牙,摆摆手,点头微笑,后来围上来的人就多了,大家闻到了冯节中身上陌生的香气。一位年长的说,三少爷回来了?冯节中站住脚,顺手逗弄身边妇女怀里的婴儿,嘴里说,回来了,度假。人们听不懂“度假”是怎么回事,过了很久人们才猜出来,就是有钱人吃喝玩乐再嫖嫖赌赌。大伙围着冯节中,像一群黑乌鸦围着一只白天鹅。一个少年走上来,摸住了白西服的巨大领口,冯节中的领口立即印上了乌黑手印。大伙紧张了,等着少爷发脾气。他们都是知道老爷的坏脾气的。冯节中却笑起来,伸到口袋里掏出一把丁当响的东西,再在手上掂几掂,随手撒向了远处。所有的人都扑上去,在地面上厮打。冯节中站了一刻,用另一只手把刚才的事重做了一回,大伙又挤到了另一处。冯节中就转过身去,地上的土尘随他的皮鞋噗噗飞扬。村里很快传开了,三少爷一点不小气,一点不像他的恶煞老子和黄脸婆老娘。

清明前的一个雨天长工金二从县城带回了坏消息。金二回到村子里说,少爷还没有进京,少爷至今还留在县城里头。坏消息在两天后传进了老爷耳朵。那时候金二正在和小母牛用心地亲热。雨还在下,老爷亲自撑着那把酱红色的油纸伞来到了河边的牛棚。老爷用脚踹开木门,木门发出了极其活泼的声音。金二!老爷说,金二慌张地答应,隔了很久提了裤子出来。老爷闻见了棚内的气味,七荤八素,是十几样气味的混杂。金二的高大身躯堵在门框。金二嘟哝说,老爷。老爷没有答应,只是盯着金二,看。金二的手越握越紧了,回过头望那头母牛。你在哪儿见到少爷了?老爷唬了脸问。金二挂了下巴,愣了一会儿,胳膊上松下来。我哪里见到少爷了?金二眨巴了小眼说,我是说见到一个人长得像我们家少爷了。老爷说,在哪儿?金二说,街上。那条街上?金二又眨巴了一回小眼睛,大街上。金二看见老爷抓伞柄的手上了力气,血管也暴了出来,就听见老爷说,少爷要真没进京,我扒你的皮。

谷雨那天冯节中自己证实了冯府的坏消息。他在谷雨的雨天里返回了冯府。谷雨这天天上地下飘满雨雾,许多植物上都长了水锈。天低得只有槐树那么高。一些鸟类在树巅上不安地聒嗓,显得轻佻浮躁。路被雨雾浸渍得十分泥泞,每踩一步都要带走一块路皮。中午老爷和太太正在正屋里用膳,听见天井里有人长长地“咦”了一声,说,怎么是三少爷?三少爷怎么回来了?老爷没听清楚,抬头时已看见一个人披了蓑衣跨上了廊沿,身后的青色地砖上留了一排酱红色泥脚印。太太认出了三少爷,夹在筷子上的臭咸鱼块掉到桌面上。太太怔怔地说,你到底没有进京去?老爷放下了碗筷。碗和筷在红木桌上发出两种不同音质的严厉响声。冯节中下巴那一块瘦得厉害,眼瞠的四周有一圈恍忽的黑色。冯节中解他的蓑衣,他注意到老爷的脑袋正好盖住了中堂画轴中下山猛虎的头部,老爷的脸色反射出古瓷器一样的光芒。冯节中扔了蓑衣说,我回来了。

老爷的指头伸了过来,你给我回北平去,明天就走!冯节中在包铜门槛上刮过鞋泥,说,我一见到书就头疼,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老爷粗了嗓子说,还有半年,你就毕业了。冯节中进门后疲惫地坐下去,翘好了腿说,毕什么业?你们还以为我真的读书去了?这年头还有谁在读书?你给我走,回北平去,老爷的鼻息变得粗重了,现在就走!冯节中的哥嫂听见了动静便沿了走廊走了过来。他们站在方格子木棂门外,听见了三弟的声音。“要我回去,拿四千陆百块大洋来。”堂屋里顿时寂静如水,条台上座钟的数时声都听得清晰。“手气不好有什么办法,”三弟不高兴地说,“总不能叫我去北平送死,为了一张文凭,也不值得。”孽障!这是老爷的声音。你不要这样,三弟说,我没输你的钱,我欠了债,却没有输你的钱。“我上回给你的学费哪里去了?”老爷说。“这年头钱不值钱了。”“你是不是全洒在百岁坊的窑子里了?”老爷的嗓子低下来,显出特别阴沉。三弟没有搭腔,过了很久三弟却笑起来,“也涨价了”,三弟说,“比京城里的丑,比京城里的老,却比京城里的贵,早就不是你那时候的价码了。”

门外几个直起了腰,呆呆地相互打量。一只景泰蓝花瓶在堂屋里砸碎了,几块碎片从门槛上颠跳出来,滚几下,一块停在了兄嫂的脚边。上面有一只仕女的瞌睡眼,欲开还闭。

这个家三代人的家产要败在你手上。

钱算什么,冯节中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他走路的模样轻松而又不以为然,三代人才抠了这么一丁点儿,还活什么劲儿,啥时候我发了大财给您瞧瞧。冯节中说这句话时特意把字咬得很准,一口地道的京腔。

三少爷的意外归来使太太的生日显得无精打采。太太的生日是四月初四,两个吉祥的双数。这样的日子只适于富贵命过生日的。下人们在向太太祝寿时总忘不了冲着两个四说一声“事事如意”。太太的寿宴总有一道红烧全鳜鱼,几十年都成了规矩,太太说,全鳜鱼一上桌,热腾腾地又全、又贵又有余。太太对下人关照说,今年年辰不好,但生日要好好做,“冲一冲”。

桃子在日午时分挎了竹篮,走进冯家大院送鱼。桃子是第一次走进冯府。站在门前的石阶,望着枣黑色大门上包铁的钉卯,桃子产生了见世面的惊喜与紧张。门上的对联已开始褪色,底部留了雨淋痕迹,桃子站着对了对联看了好大一会儿,没找到自己认识的字。这时候竹篮里的鳜鱼颠跳了两下,桃子叉开五指摁住,用肘部推开门。大门的吱吜声厚重坚固,桃子便没有了信心。桃子从门缝里看见了青灰色的高大建筑和青灰色的干净天井。生活在船上的人对砖墙有一种特别的敏感,砖头的背脊整齐参差,中间离间了同样整齐参差的灰白勾勒。桃子听见笑声从堂屋和厨房里传出来,便侧了身子走进去。她的胸脯碰着了门框,桃子就低下了头,看见了绿方格上衣里头挺出来的乳房轮廓。上衣是妈妈的,在桃子身上特别㧜身。桃子对自己的乳房日益澎大又羞愧又无奈。桃子挪出手拽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想起屁股上有两块铜钱大的浅颜色补钉,就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

桃子听见有人说,“喂”,侧过脑袋,看见过廊上走来一位少爷。过廊是半圆形的,从后院一直绕到天井。少爷一只手拿了一把红蜡烛,另一只手牵着一条棕褐色的狗。狗的灰白色目光盯着桃子,瞳孔的四周有一道金色圆圈,嗓子里发出老人咳嗽之前的呼噜声。少爷抖动过手里的皮带,问,你是谁?

我是桃子。

我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送鱼。

少爷走到桃子对面。狗昂起嗅觉在桃子的身上仔细寻找。桃子的面庞渐渐地红得透明。她低下眼角惊恐地注视狗鼻子。两道浓密上挑的眼睫挂下来显得可怜动人。鼻头上沁出了汗珠。鼻梁很好。嘴唇也很好。下唇饱满,布满密密的竖条纹,在不知所措里缓慢生动地向下垂挂。

你是谁?

我送鱼。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桃子。

水印躺在草堆旁边,阳光不肯卖力,有点似有若无。他的酒葫芦空着,挂在农具仓库的土基泥墙上。水印的被褥就铺在仓库里,四周挂满锄头、丫叉、钉耙。水印的嘴里衔了半根旧稻草,迷糊地哼着小曲。是《小寡妇》,听上去却像颂经。他就用那种飘满佛家香烟的调子唱男女苟且事。无精打采,有口无心,顺舌尖的意。

水印感到有人踢自己的脚板,停了哼叽翻过身。又踢了两脚,水印睁眼看见是三少爷。笑嘻嘻地站起来,粘了一身草屑。水印用单掌作过揖,冯节中却躺了下去。冯节中闭了眼说,和尚,还是你会享福。水印重又坐下来,说,福来躲不脱。冯节中睁开一只眼,看见水印头上的戒疤懒懒地发出光亮。和尚,烫戒疤很疼吧?佛疼,我不疼。疤也烫了,你戒了什么?佛戒,我不戒。冯节中坐起身和水印对视了一刻,水印很突然地问,少爷找我有事,说罢。冯节中便笑起来。说,给和尚送酒钱来了。水印也笑起来,笑得腮阔头尖。冯节中说,给我把河东渔船上的桃子带到你屋里,这个月的酒钱算我的。水印盘在草地上,微笑,然后点头就是不开口。冯节中伸出了两根指头。水印却文不对题地念了一首偈颂:

莲花不属你,你却嗅花香

纵然窃香气,与贼无两样

冯节中笑笑说,师傅说对了,我却是要做一回窃香贼。和尚又不开口,好半天才说,当年我在皇觉寺里做和尚,因天天醉酒,得了一法号,叫食粪虫。冯节中说,你又胡说了,皇觉寺也是你呆的?那可是明朝开国皇帝佬儿念经的庙,早让满清人给烧了,哪里来的皇觉寺?水印并不接他的话茬,说,想当初鸯伽国和揭佗国的交界处有条食粪虫,专门吃醉汉吐出来的残酒,醉了就往粪堆上爬,爬上稀粪堆再热烘烘地往下陷。一条大象路过这里,闻见臭气掉头就跑。食粪虫以为大象怕它,高声念了一首偈:

你是英雄我有力,两强相遇比高低

令彼两国长见识,大象请回莫躲避

大象听了,也念了偈颂:

对付你这小东西,无须动用腿和鼻

既然你是食粪虫,就用屎尿杀死你

我师傅说,水印,你的佛根是条食粪虫,早让大象的屎尿杀死了,你还是回到酒肉世界去吧。

冯节中大声说道,哈哈,你是条食粪虫。水印说,正是。冯节中兴奋地伸出了三根指头,低声说,快去,事成了,我让你在粪堆里躺三个月。

水印的脸上没表情,闭上眼,说:

我非你侍从,无法守候你

认清天国路,要靠你自己

冯节中脸上的颜色说变就变。冯节中站起来,厉声说,秃驴,消遣我?你好生等着,我让你屎也吃不上尿也喝不着。水印慢腾腾地说,我只好喝酒吃肉了。

过路大水第三天清晨就退尽了。大地上只留下树、冯家的砖瓦大院和难以数计的尸首。大水带走了原有的秩序,遍地的鱼类在阳光下鳞光闪烁。人类的每一次灾难都以动物世界的纷繁喧闹作为收场。冯家大院一片死寂。是一棵粗大的榆树冠救了冯节中。冯节中从木棂窗口重新爬进去,他没有找到金二;却发现了满堂屋的鱼、青蛙、蟾蜍和蛇。冯节中取过两只方杌子站在上面,让方杌子做两条腿,一步一步移到了老爷的房门口。厢门半掩着,门板上淤泥的紫黑色越往下越深。冯节中听见了自己喘气的声音。他知道开了门就是父母留给他的两躯尸身。石鼓凳没有移动的迹象。四周均匀地吸附了淤泥尘埃。这时候大哥和二哥的屋里响起了哭声,听得出是大哥、二嫂和一个侄女。上苍对冯家不错了,每家到底都留了活口。冯节中从杌子上下了地,细腻的淤泥从四个脚趾缝隙里平平滑滑地往上冒,同时冒出肥沃的气泡。冯节中不敢回头。冯节中花了极大的力气推开了石凳,从裤腰里拔出尖刀撬开了地砖,果然是空的。冯节中摸到了圆形瓮口,沉沉地提上来,撞在石凳上,竟滚出了十几块大小不整的石头。愤怒使冯节中胆气倍增,他回过头来。回过头他看见了两具死尸的轮廓。根据粗细他分得清爹娘。他的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被淤泥泡得无比浮肿。睁着的双眼和呲开的门牙也附了一层泥,呈紫黑色。冯节中走过去,踹一脚,老爷的腹部哗啦啦滚出了几十条鳗鱼,白花花滋溜溜地生龙活虎。冯节中尖叫一声就冲进了堂屋。冯节中的光脚踩着鱼、青蛙和蛇。打开大门几百公斤的太阳金灿灿地射入了冯家堂屋,冯节中跳出去,握紧两只拳头喊道:天啦!天啦!天啦!

老地主把钱藏在哪里与历史把真理藏在哪里一样,让后人难以寻觅。冯节中一直在做一种假设,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的地主老爹。他反反复复地追问:我到底把钱藏在哪儿了?精疲力竭的探索过后冯节中悲壮地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是亲辈。子辈的想象力永远碰摸不到父辈们遥远的隐私。冯节中无限丧气地放弃了寻觅。他找来大哥,草葬了冯家大院的所有尸体后,冯节中开始了极为困难的文化选择。冯节中没有翻到财宝,却从红木站柜的顶部找出一副上等围棋云子和几十卷古代书画。冯家的祖上有了钱以后一直坚持附庸风雅,这是旧式地主生存的历史惯性。老爷的成绩不错。冯节中将画轴一张一张打开,是一些明清水墨写意,立意是屈原发明的,用常见的几种植物说自己的品行卓尔不群,再怎样怀瑾不遇。老爷过去每次去扬州总会买回几张,甚至有郑板桥的一幅石头,傲岸得有些惹事生非。冯节中将这些书画和一些银器收进了柳条箱,就走进了大哥的西侧房。

大哥穿了夏布上衣坐在条凳上打愣,脸上的样子如宣纸上的墨汁,布满了浩莽烟霭。冯节中走进屋大哥抬了头就那样看他。冯节中说,你还伤心什么?这样的天灾,活下来就不错了,又不是我们一家。大哥的下唇毫无意义地关闭两回,还是没开口。冯节中说,我明天进城,你拿些钱给我,这个家也不必分了,全归你。大哥站起来,大哥说你走?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走?我们冯家在这里住了五代了,怎么在这时候走?冯节中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地说,要不还是分。你一半我一半,我把我那一半卖了。大哥的脸上随即开始了乱云飞渡,大哥说,姓冯的不死光了,这个家就不能卖。冯节中说,我也说不卖的好,就剩下了我们俩,你总要给我几个,这才公平。大哥的眼泪很丑地流下来,冯节中不耐烦地摊开双手说,哭什么?性命都活下来了,你还哭什么?

你要多少?大哥问。

你有多少?冯节中问。

冯节中差不多和日本人一同进了县城。冯节中走的是小河叉,而日本人的汽艇则是从鲤鱼河上有模有样地开进来的。冯节中雇来的木船在黄昏时靠泊了楚水城粮行的石码头。这时候黄昏红得不成样子,水面上像浮了一层腥亮的血,顺波浪的节奏狰狞晃动,又夸张又带有某种启发性。冯节中跨上石码头,手提箱放在脚边。他的身后是那块著名的石碑,碑上是隶体的阴文“楚水”,涂了朱红的漆。那两个隶字一波一折很是流动,柔和得像液体,体现出极蕴藏极坚韧的液体骨力。这两个字如秦砖汉瓦一样有了朝代。冯节中第一次进城时就问过父亲,这个自古就隶属扬州府的县城怎么会叫“楚水”的,父亲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又机智又不失体面,这是人们面对历史时保持体面的历史性做法。

天灾没有波及县城。城市的地址都是历史选择的,易于避灾。市民们安居乐业,看不出灾难,但许多流动的外乡人脸上汇集了各处水灾的破烂景象。冯节中回头望了一眼河里的红色水光,想起了那群红蜻蜓。他提起手提箱随意走两步,粮店里的谢顶男人一直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盯住他,巨大的下眼袋使他的打量显得愚蠢痴𫘤。冯节中侧过脸拿不准主意,是先理发,还是先找客栈?

冯节中犹疑的当口远处响起了马达声。顺着声音最先进入冯节中眼帘的是太阳旗。这种旗帜比冯节中看惯了的青天白日旗来得朝气蓬勃锋芒毕露。冯节中站在那里没动,大街上的红男白女依旧认真投入地讨价还价和一路说笑。粮店的秃头男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顺了冯节中的目光远望了过去。他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目光重新笼罩了冯节中又松散又迟钝。

日本人的汽艇缓缓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码头一排排站好。不久就围过来好些闲人。他们兴奋好奇地看着一群当兵的挺胸立正和稍息归队。这时候不远处的小阁楼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们相互打量了一回,轰地一下撒腿狂奔。整个大街彼此推拉与践踏伴随尖叫声使胳膊与腿乱作一团。小商贩们的瓜果四处流动。茶碗与成摞的瓷器惊恐地粉碎,发出失措无助的声音。日本人没有看中国人的狼狈样。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左手扶枪右臂笔直地甩动,在楚水城青石板马路上踏出纪律严明的正步声,哒。哒。哒。哒。

土黄色的日本兵走在空旷的马路上。青石板反射出夕阳凄楚无望的个性特征。所有的门窗都关死了。露出窗棂格子上白纸糊成的豆腐方块。四处望不见人,有几只水壶放在煤炉上窜热气,盖子给打得扑扑直响。冯节中走在街上,听见遥远的狗叫以及孩子们偶尔短促的啼哭。像一个恍惚的梦。

晚上的路灯照常明亮。十五瓦的灯泡照例引来稀稀落落的飞蛾、蝴蝶和土狗。天闷得很厉害,人们的感觉像套了一身日本人的黄色厚卡叽布。大街的灯毫无意义地一路亮下去,呈现出一种寂廖昏黄的透视。住家的窗却是黑着的。冯节中敲了几家客栈门,无人应声黄包车也没有了,冯节中的双手交替着提箱子。最终还是回到百岁坊来了。百岁坊的门前也是黑的,红灯笼没点火,石台阶的两侧卧了两三个手提酒瓶的叫化子。冯节中敲过门,门里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走路声。叫化子们的手却伸了过来。冯节中又敲了两回,生气地喊,开门,是我,是三少爷我!过了一刻门吱开一道缝,露出了一个马脸婆子的半张脸,是百岁坊里最年长的女仆。红蜡烛的光是从下巴下面照上来的,照亮了马脸婆子的高颧骨和下嘴唇。是三少爷,我只当是化生了,老婆子又紧张又讨好地说。冯节中没理会她,说主政哪里去了?夏鸨母就被三四个姑娘簇拥着从屏风的后面走出来。夏鸨母浑身是圆,身子上所有的带子全陷进了肉里,见了冯节中,三颗金门牙一同笑起来,金光闪闪。夏鸨母拉过冯节中的手,一同坐下去,说,小乖乖,都什么时候了,再也找不出黄花女给你点大蜡烛了。冯节中闻到夏鸨母的身上发出热烘烘的酸酒气味,就点了根烟。不就是日本人来了吗?冯节中转着脑袋看了姑娘们一眼,日本人我可见多了,日本话我都会说。夏鸨母说,三少爷自然是见过大世面。姑娘们反正也闲着没事,就在烛光底下撑起下巴,听三少爷嘟噜了一通“吉奥哇”、“哇哒西诺”和“期玛斯”。

金二弄不懂日本人到楚水来做什么。最初的几天整个县城坟墓一样寂静。日本人的皮靴在青石板上踩出一种陌生的悠扬。日本人没有打仗。没有人和日本人打仗。他们整天缩在一个大院子里,天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后来日本人三五成群地端着他们的长枪,上了刺刀,命令一些中国民工在鲤鱼河边为他们修筑堡垒炮台。他们所有的命令都是由一个腰板和双腿都挺得笔直的中国年轻人下达的。那个年青人走路的模样让金二想起冯节中。金二没有做过瓦工,他就一趟又一趟用肩膀抬那些青灰色砖头。双腿笔直的年轻人不停地用中国话说,快,给老子快。金二很快听出来了,这个小子长了两张舌头,一张舌头说中国话,另一张说日本话。

金二是由一群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国警察抓住的。那时候是清晨。金二睡在东岳庙门前的油条滩旁边。金二从大水中逃出性命以来一直住在县城的东岳庙前。每天靠做一些粗活换几个馒头。大清早金二就听见有人说,起来,操你妈,你起来。金二一则美梦正做到关键要害的部位。金二的屁股上挨了一脚,是大头皮鞋,很硬。金二懊恼地醒来,盯住那只该死的皮鞋,随后就缓缓地向上抬头,抬了一半他的气就短了,金二看见了黑色的裤管、制服和皮腰带大沿帽。看什么看!黑乎乎的巡警俯视着他又给了他一脚,起来,他说,用一只手指住大庙,到墙边站队去。

修碉堡的十来天是金二进城后最痛快的日子。他的肚子每天可以让大米或馒头塞饱三次。这是金二精彩的人生片断。金二舍得花力气。盐泽村北大尉对金二特别满意,他挎了一张日本腰刀,用拳头捣过金二的两块胸大肌,再点点头。他的小胡子也笑得特别满意。盐泽村北走向金二时金二停止了手里的活,金二的神情很木然。金二没有笑,就让他在胸口锤了两下。

工钱是县衙里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发放的。金二们光了背脊在小方桌的前面排了长长的一支队,背上闪烁油光。方桌上的洋钱堆了好几处,两个日本兵端了长枪站在方桌的两侧,刺刀尖挨着桌腿,因角度的变化不时发出刺眼光芒。金二走到桌边,盐泽村北正从新堡里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兵。盐泽大尉走到桌前,两个端枪的日本兵叭地立正,刀尖上的亮光也急聚地闪了一回。盐泽大尉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把,响当当放在金二的掌上。金二和盐泽村北对视了一回,盐泽笑起来,金二就低头走了。

路灯亮得很慵懒。人们注意到日本人晚上一般不出来走动,大街上又有了些生气。金二歪歪倒倒地走在石板路上,石板光滑得能照出路灯的大致阴影。金二拐进了百岁坊的狭长巷口,那些卖桂花糖、卖炒货的地摊上昏黄的瓦斯灯鬼火一样闪耀。百岁坊的红灯笼已经不远了,金二扶在墙上,突然想吐,金二原来只想喝半斤的,后来经不住小酒店老板娘的笑脸和劝说,就又要了三两。老板娘劝他买酒时胖嘟嘟的肉手放在了金二的左肩,金二看见了老板娘的手,雪白的手背上指根处长着肉窝窝。这个具有导向性的视觉形象使金二变得气壮如牛。金二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硬的圆。叭地拍在又黑又油的案板上。案板被拍出一块白色的钱印。金二说,知道我是谁?我是冯老爷家的大管家,这个,给你!金二说“给你”时就要去抓那只手,金二想跳进小肉窝窝里去。老板娘拿了钱,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金二的手腕,另外三只指头就高高地翘着,把金二的手推了开去,随后老板娘回过头。金二从镜子里看见这个胖女人的脸顿时变得和钱一样硬。金二想骂人,实在又找不出话茬。

金二在百岁坊门前一顿恶吐。用衣袖擦了嘴,便觉得筋骨乏得厉害。金二进了门,看见五颜六色的几个粉头依在木柱上嗑瓜子,心里头就有了力气。金二一只手扶在柜台,另一只指着里头,嘴里喊,我有钱,老子有钱。

几个粉头相互对视了一回,笑起来,知道闯进了一位冤大头。闲着正无聊,就拿他解闷。她们把手里的瓜子放在条案上,齐齐地倚了一排,把旗袍的叉口处拉大了,眉眼间含烟带雨起来。金二仗了怀里的几个小钱,剩着酒力上去就要动手。两个门头走上来,请金二“坐”。金二回了头说,坐什么?我来就是睡,坐什么坐!粉头一同用手背捂了嘴笑,这时候一位大姐走上前来。金二见她的眉心长了一颗黑痣。黑痣说。哥哥,你当这里是哪儿了?我们可不是下等窑子,我们做的都是上规矩的生意,哥哥第一回进了大门,先要花一块大洋,打个茶围,吃吃瓜子,算是见过面,要是心诚呢,再做做花头,也就是摆上一席啦,万万不可一见了姑娘就要做事情的,那多猛浪。有了这么两回,妹妹才能给你铺房间,慢慢地侍候,剩下的就归你啦。

金二想了想,眨了小眼说,我就要睡你。后面的粉头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黑痣走上来搂过金二的胳膊,就往楼上扶。金二感觉到她的手在搓他的胸口和腿根,心里头一高兴,就在她的胸脯上寻找高低变化。好半天没找着,后来在她的裤带的上头摸到了她的两只肉袋子。金二一用力,女人就尖叫起来。金二嘟哝说,长错了,都挂到下面来了,这是狗奶子。进了房黑痣给金二倒了一碗凉开水,金二坐在木床上,木床上散出拐了弯的浓香。金二接过碗就是两大口,第三口金二才晓得是白酒。金二摔了碗刚要发脾气,黑痣就把他摁下了,两只手在他的身上蛇一样扭动蜿蜒。金二闭了眼,就在她的身上乱抓,毫无章法。黑痣低了声音说,你慌什么,这一夜全是你的,你慌什么你,先歇一歇嘛。金二听了这话那口气便松下去,指头也软了,没几分钟便打起呼噜。一早醒来金二看见自己一丝不挂,记不起以前的事。他在地上找到了他的衣裤,飘满酒气,却找不到银洋了。金二冲下来就碰上了夏鸨母,金二说,我的钱,你们把我的钱偷到哪里去了?夏鸨母说,你的钱?你有什么钱?姑娘都让你睡了,你还向我讨钱不成?金二说,我嫖了谁了;你说我嫖了谁了?夏鸨母点了根烟说,小子,你想惹事是不是?这里是旅馆?你怎么睡在这儿?告诉你小子,警察局长是我的靠山,我陪他睡过,县太爷、大司令都上过我的身,再不快走,在这里找死!这时候几个粉头用手绢捂了嘴,窃窃地笑,她们一同笑嘻嘻地把金二往外轰,嘴里说,走吧走吧。金二看见她们每个人的眉心都点了一只黑痣,再也想不起来昨晚上到底是哪个臭娘们了。金二回过头,高声骂道,“我操你们!”粉头们又笑起来,对他说,赚足了钱,你回来操。

金二走在百岁坊街再一次身无分文。金二闻见了炸油条和蒸包子的气味。巷子的青石湿褥褥的有些露水。有人用力咳嗽,有人用力冲涮马桶。金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三少爷冯节中从迎面走来,金二喊一声少爷,上去就大哭。冯节中就站住,一脸的惊异。冯节中说,你没有死?你原来在这里?金二听见三少爷的询问越发委屈,哭得像孩子。金二便将先前的事情说过,冯节中说,算了,我请你吃早茶。金二有些不安。冯节中说,走,吃茶去。金二的脸上感恩的样子好一阵子挤来涌去,金二狠狠地说,生是冯家人,死做冯家鬼。

金二,你就跟我了,做我的保镖。冯节中夹着虾仁鸡丁包子这么说,我不开你工钱,只管你不饿肚子。金二的嘴里塞满早点,脸上却狐疑。冯节中说,我没骗你,你吃不穷我的。我要做大卖买了。金二伸长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少爷倒底准备做什么?冯节中走了好半天的神,后来笑笑,一直不再开口。冯节中反问说,你要有了钱会做什么?金二说,开窑子,让天下的女人全做婊子,冯节中大笑起来,身子都抖动了,半只包子连同筷子一同掉在了地上。冯节中很突然停止了笑,站起身,一只指头指住了金二,金二你刚才说什么?金二吓了一跳,便说,我随便瞎说说的。金二,你再说一遍,冯节中睁了眼睛说,金二你再说一遍。金二的双唇因油腻愈加显得像猪肝,金二嗫嚅了双唇说,我说有钱就开窑子。

曙光从东方升起,鲜嫩、抒情而又依恋。老天爷是故意这样的,安排了天上人间的无情反讽。大灾过后里下河的太阳一个劲地晴朗妖娆,在蓝的天和黑的地之间亮得孤单吃力,有一种自作多情和难以呼应的艳丽。

桃子家的渔船依旧停泊在豆腐房的石码头。水灾前豆腐房的草旗总是在临近午日时分升起来,旗杆上的稻草或麦秸杆就在空中因风摇曳。这成了豆腐房出豆腐的俗成规矩。人们总是依据那把稻草去换豆腐。那时候豆腐房河边的沿岸长满剑麻,茂茂密密向四处出击,疯狂地伸出锐利的绿色。剑麻是里下河地区极为罕见的植物种类,人们弄不清什么时候剑麻就长到豆腐房的河边了。上了年纪的老者比年轻人更不情愿推究历史,他们用长长的旱烟指着豆腐房的河边,昏昏然说,一直就在这儿,我们小的时候就长在这儿。

幸存者应该记得豆腐房的风景,那时桃子家的渔船停在岸边,桃子总是盘坐在船头,手里抓了活计和岸上的人拉呱。石码头的阶形石级光滑干净。在细雨迷蒙中发出顽固坚实的光,这个码头在晴朗的下午时常汇集了汰衣洗菜的妇女,她们手脚麻利,满嘴鸡零狗碎。她们从你身边走过时衣褂里就会散播出田间耕作和上锅下厨的混杂气味。那些气味笼罩在她们的大奶子和头发髻窝中间。她们把水弄得很响,白色水珠子跳得很高,许多乡村隐私红白喜事就在她们弹性饱满的舌尖上击鼓结花。

因为水涨船高,桃子的一家大难不死。她的瘸脚父亲、母亲和弟弟在大水中全部生还。小船被冲得很远,划回时豆腐房已坍塌在原处,如狗的弃尸。那些土基在水里馒头一样失去了筋骨,泥沙随水而去,只留下砖头墙基,保持了豆腐房的历史迹象,被大水泡过的剑麻色彩与身姿失去了那种张狂,变得谦和与忧心忡忡。桃子感觉到饿。饥饿旋转着身子在桃子的胃部上下扭动。这么些日子桃子一直以鱼当饭,她宁可饿着也不想吃该死的鱼了。桃子甚至闻到了船上的腥气,她可是从来闻不到的。那一回水印从石码头跨上船来,第一句就说船上腥。桃子笑着说,腥什么?你才腥呢。水印没有搭理桃子,只和桃子说了几句闲话,就埋头从前仓里挑公鲫鱼。桃子说,人家买鱼全挑母的,你怎么偏要吃公的?水印说,母鱼仔多,吃鱼仔罪过罪过。桃子笑出声来,说,你罢了,你又喝酒又吃肉,也没有罪过罪过。水印说这不一样。水印说我将来死在水里,鱼反正是要吃我的。桃子说你就别吃鱼了。这一回水印自己笑了,水印说,我要是一点都不吃,死了不就太亏了?你真的晓得人死后能到哪里去?桃子换了话问,你说我能到哪里去?水印便像模像样看了桃子一回,说出来的话却答非所问,水印说:“你是一条小青蛇。”

冯节中返回乡里的这天天色有点忧郁。不少妇女都看到了冯节中立在船头。他的白色衬衣与乡村景象极不相容。金二站在冯节中的身后,身上的衣裤干净得有点不像金二。冯节中租了一条大木船,木船上的白帆像裹尸布,发出动人的召唤。冯节中习惯性地把木船靠在豆腐房的石码头,金二拿了一只破锣,敲敲打打在村里走了一转,金二喊道,好消息,好消息,三少爷在石码头有好消息。大伙快去,天上下肉包子了,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大难不死的乡亲就三三两两地来到了石码头。冯节中一身雪白,立在船甲板,他的左手习惯地玩弄那只朗声打火机。冯节中说,家乡这么大的灾难,他心里很难过,他自己也是死里逃生,心里很难过,冯节中说他不会见死人不救的。他一定请他上海、扬州和楚水的同学朋友帮忙,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有口饭吃,冯节中说他这次回来先带一些乡亲去城里做事。冯节中说城里的屋子底下长了四只轮子,你要愿意屋子开了就走。冯节中说城里没有河,有数不清的管子,这只管子往下淌水那只管子往外淌米,粗一些的管子就接人的大便和小便。冯节中说城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进的,乡下人进了城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瞎跑乱闯说不准跑到日本人的枪口上去。日本人可是专门杀中国人的,杀了再开膛破肚,腌好了用大轮船送到日本,日本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两个用中国人腌制的火腿,人来客去时用来下酒。冯节中说跟了他进城日本人就不会杀了,日本人这点面子是要给他的。冯节中说我们先带二十个,我只能带二十个,一天三顿米饭,临睡前再加一个馒头或肉包,一个月两块大洋,干得好可以挣到三块。冯节中说你们站好队,这可是要立契约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可是要立契约的。冯节中说女人手巧,我们先要女的,没成亲没婆家的无牵无挂,你们先到这里来站队。冯节中掉过头去说十三岁?十三岁太小了,我要亏本的,十三岁我怎么也不能要。——我说了我要亏本的,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就亏了这一次,你说十三岁她才知道什么?过马路也要人搀扶。

渔船归来时桃子远远看见码头上的热闹景象。桃子从那块醒目的白色知道是三少爷又回来了。许多姑娘坐在三少爷的大木船上,她们的脸上升起了太阳。她们兴高采烈争着向桃子招手打招呼,她们用一种类似民间戏曲里花旦的韵腔道白告诉桃子:我们要进城了。

桃子说,你收下我,我手巧我什么都能做。你收下我,我早上第一个起晚上最后一个睡。现在没人吃鱼,我再不出去挣钱我爹要把我卖了。你行行好少爷,你看在我给太太送过鱼的份上你收下我,少爷。你给我们家一条生路我们一家给你们家老爷烧香,我晓得你心好少爷,全村人都晓得少爷你是菩萨心肠少爷。少爷你收下我,我给你跪下少爷。

冯节中看着挑子,桃子跪在甲板上仰着头眼里的泪花晶亮地闪动。冯节中笑着扶起挑子,握着挑子的手就是看,不说话。冯节中挪出一只手摊开一张白纸,然后攥紧桃子的中指,在红色印泥上摁了一回,又把那团红色的指纹印在白纸黑字的下边。冯节中听见桃子舒了口气,半晌才说:“好了。”冯节中说过好了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交到金二的手上,对桃子家的小渔船送了送下巴。金二接过钱就跳到小渔船上去了。桃子家的小渔船在金二的脚下凄惨地摇晃。金二把钱放在船板上,乌篷里就冲出了桃子爹、娘、小弟的三张愚蠢木讷的黑色脑袋。

桃子跳进船仓里,和她的乡村姐妹站在一起。翠花拉着桃子手说,桃子,看你平常一说话就脸红,今天怎么这么能说。翠花这么一说桃子的脸反而红了,桃子鼻尖上闪着晶光,手里拿着粗硬的黑发辫在胸前机械地扯动。桃子幸福无比地说,我怎么知道。桃子说这话时侧过眼向高处望了一眼,冯节中正笑盈盈地俯视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玩弄他的打火机。桃子看见了冯节中两排光洁有力的牙,桃子侧过身子,嘴里说,我也不知道。

大木船进城后风声说紧就紧了。日本人的皮靴声在黑夜里的青石路上反弹回来,和他们的探照灯一样雪亮。小炮楼上的警报器声在夜空里也时常扭动屁股鬼叫。金二听得出这声音是从炮楼上传出来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楼顶上曾有这样的怪物。投降日本人的县长在一个清晨从鲤鱼河的八字桥桩旁边浮了上来。县长扒在水面,两只手举过了头顶在水里波动,荡漾着投降的幸福模样,一些鱼围在尸体的四周,如碎布剪贴而成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戒严来得很快,冯节中用印有各式植物种类的纺织品装潢了乡亲姐妹,为她们更换了新式发型,她们极不习惯这样的款式,槐香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回到房子里照了一会儿镜子,对姐妹们开玩笑说,这像什么?这快成小婊子了。姑娘们脸就红了,随后一同上去咯吱她的小腰。姑娘们说,撕她的嘴,看她往后还浑不浑,这时候冯节中推了门进来,唬了一张脸。冯节中从头上取下礼帽罩住了拳头说,当婊子又怎么了?能当上婊子是大伙的福份。姑娘们便不敢吱声了,她们猜不出三公子在外面受了什么气,会用这样毒的话来怄她们。冯节中说。你们站好,我给你们改一下名字,不管识不识字,你们往后要记住你们的新名字。冯节中随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报出了一大串名单。这串名字让姑娘们一直摸不着头绪,她们怀疑自己早就熟悉的话语是不是没用了。

念奴娇

沁园春

摸鱼儿

满江红

醉花阴

钗头凤

永遇乐

双双燕

南乡子

声声慢

水龙吟

柳梢青

贺新郎

风入松

临江仙

望海湖

蝶恋花

雨霖铃

破阵子

虞美人

乌夜啼

完了。冯节中说。怎么没有我?桃子往前走了一步,脸上自卑地茫然,怎么就没有我?你说,怎么就没有我?摸鱼儿不喜欢自己的新名字,说,这个名字给桃子吧,她正好会摸鱼。冯节中戴上帽字,口气很不好地说,你留着自己慢慢摸吧。冯节中说完了就开了门出去。他的房子已经在石坝桥下全租好了,后天行将开张。

我做错什么?桃子站在人群中间惭愧地捂紧了脸,这又是怎么了?

日本人往楚水城增兵是一个历史之谜。历史本身必须是谜,这是人类心智的极端需要。史书不过是部分人对历史技节的自作多情罢了。小胡子盐泽村北大尉腰挎日本战刀,迎来了他的又一批部下。他们登上楚水城石码头是上午9时,这是一个绝对形而下、缺少历史感与创造欲望的平常时间。整队时盐泽习惯地抬起了腕弯,瑞士产英格纳手表的时针与分针成90度正指上午9时。表内的时间是盐泽从萘良出发时校对过的,至今没做调整,田中将军时常这样说,日本士兵等于日本纪律,日本纪律等于瑞士手表。田中将军是这么说的。

日本人的增兵对冯节中而言一点不像谜,它实实在在地插入了冯节中的现在与未来。这是个人替代不了历史本质的又一生物性佐证。盐泽大尉的黄色人马从石坝桥的八字斜坡徐徐而下时,迎面的拐角走来了一身洁白的冯节中。冯节中拐弯不久两眼的目光便和盐泽的双目历史性地撞上了。如悲剧的诞生,开始得极为平常,甚至带上了偶然性质。悲剧的意义就是由一个偶然走向无可更改的毁灭性必然。冯节中一身雪白、步态从容,对盐泽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擦肩而过,盐泽站在原处,他的手套与冯节中的西服一样干净雪亮。他的右手举到了齐耳的高度,一队日本兵的脚步戛然而止,冯节中不期而然地停住脚步,侧过头。日本兵没有看他。他们的单眼皮齐刷刷地正视前方。冯节中听见了一双威严的马靴声缓慢自傲地向他靠近:“你转过身来。”冯节中转过身,汉语在盐泽的嘴里带上了陌生的恐怖性质。语言是灵魂的一道文化屏障或心理门槛,母语一旦被外人掌握,将会产生被穿透的惶恐感。

你的汉语很好,先生。冯节中没有用楚水方言,而是京腔。冯节中说话时注意到日本军官的中年面孔长满了青春痘。他的小胡子极其傲岸。

你不是本地人。盐泽说。

我是。

你不是本地人。

我在北平读过大学。

唷西。你的名字。

冯节中。

冯节中?古诗里说,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这是屈原的诗。他的诗很好,节中,你应当“节中”。

告辞了。

你还没有请教我的大名。

我不想知道。

八嘎。你应当请教。

先生大名?

唷西。盐泽村北大尉。你应当记住。

文化倾诉狂加侵略者构成了盐泽村北疯狂的生命两极。盐泽村北高兴地从他的征服者里找到了文化渊源的回音壁。他的军事俘虏成了他的文化家园。他渴望从冯节中的心智中依靠汉语找到一块生长在表意文字下面的东方风景,像围棋盘上的金鸡独立、麻将桌上的自摸一样,求得一种身心具醉的相互认可与遥远的亲吻与拥抱,盐泽村北只带了两个士兵就把冯节中叫进了酒馆。他要了酒,坐在“在北平读过大学”的“先生”面前,开始了四荒八极、诸子百家与天上人间。他首先说围棋,他对冯节中不喜欢围棋而遗憾而摇头。在棋盘面前人如同如来佛一样,盐泽说自身分离开来了,自己俯视自己重新感知,人的生命一次性遗憾在围棋里消解了,盐泽说,日本的围棋只是种职业,在中国才是一种道。围棋发源于汉字,它靠棋子去完成而结论却在棋子的留空处,中国画和书法则是围棋的极端形式。你们为“空”而自豪。汉民族迷醉于“空”,所以我日本才有机会。总有一天,你们的围棋还要超过我们,不过那时候你们又将面临一场危机。盐泽又谈到了酒。盐泽说中国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正如中国的茶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样,酒是阳性的茶,茶是阴性的酒。有了酒和茶,中国就有了平衡。中国人如同酒一样孤独,茶一样寂寞。孤独与寂寞是人类的两大敌人,但中国人不怕。中国人有酒与茶。盐泽最后说起了文学。盐泽说,他喜欢李后主,汉语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李后主。将天堂与人间的丧失歌唱得那样凄艳妖娆——这对我们日本是一种启迪和暗示。如同站在楼顶上遥视黄昏。盐泽说中国文学史应当建立在两个小说人物之上:薛宝钗与鲁智深。“他们应当结婚。”真正的东方应当是鲁智深与薛宝钗的儿女。这些儿女不在中国,“在我们大日本帝国。”应当注意这两个人。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越来越不注重他们了,“所以要我大老远从萘良赶来说这些。”——你在这里做什么,冯先生?

我只想做点生意。

军火?医药?大米吗?

不,我在对面开一家妓馆。

盐泽村北很突然地沉默了。他在沉默的历史时代用酒后的目光盯着冯节中。盐泽独自喝了杯酒,小酒馆的老板弓了腰问:要茶吗?盐泽将左手张成巴掌向后举到齐耳高度,回绝了店老板。盐泽就那样盯着冯节中,笑起来。冯节中的寒气就往上窜。他又喝了一杯,借仰头的机会移开视线。冯节中回过目光时盐泽依然盯着他。“这里刚刚发了大水,是吗冯先生。”“我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冯先生,灾难来了,你们的政府在征兵,而你让无家可归的女人做婊子。支那人,这就是你们的酒与茶。”

盐泽村北叫过了身边的矮胖士兵,耳语了几句。盐泽站起身,把酒钱排到黑色桌面上。他看着桌上的钱,说,冯先生,我们到你的妓馆去,还有我的五十名士兵。

不,盐泽先生。……

用汉语是不可以说不的。

……还没开馆,……她们全都是姑娘。

很好。

你叫什么?盐泽用食指托起虞美人的下巴,虞美人僵直脖子斜了一眼冯节中,金二木头一样憨立在冯节中的身后。虞美人说:“虞美人。”盐泽打了个愣,意味深长地回了冯节中一眼,说,好。——你呢?满江红。好——你呢?沁园春。很好,盐泽说很好。盐泽走到冯节中的面前拍着冯节中的肩膀说,中国的文化很伟大,文人却无耻。真正的中国文化生存在我们日本,留在中国的做了一群婊子。你叫什么名字?盐泽对桃子说。

她没有名字,盐泽先生。

桃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冯节中突然记起了桃子送鱼时面对狼狗的动人瞬间。

就是你。盐泽说。

不……

用支那语说“不”相当危险。

盐泽先生,你不要这样,她不是做那个的。

盐泽的巴掌扶在了桃子的面颊,他的姆指滑过了桃子上挑俏丽的唇线。你不是花姑娘?

不。

——不。这个字应当用日语说。盐泽这么说。盐泽转过身指着冯节中说,支那人,这样很不好!——她叫什么?

她叫樱。

你说什么?

我说她叫樱。

八嘎!盐泽唬下脸给了冯节中两个嘴巴。

日本大兵的嫖妓也是纪律严明的。他们分成两队,步调一致跑步而来。两挺歪把子由“人”字形铁架支撑,指向了大街东西两个朝向。矮个子日兵用长刺刀顶住了冯节中和金二。盐就抓住桃子的腕弯走上楼去。盐泽的马靴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空旷幽古的回音。桃子回头看一眼冯节中,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她的双腿便软了。盐泽一定抱紧了桃子,冯节中看见桃子的红鞋离开了木板,悬空升腾了上去。

青玉馆热烈地开张了。爆竹声粉碎了无数红色纸屑,它们颤颤瑟瑟在半空摇晃,随阳光的反射照耀出万点缤纷。香烟如下流的指头,在行人的鼻孔里抠挖了几下,便无趣地撤走了。青玉馆的馆名原始于盐泽。这个因袭了古韵的妓馆名称与冯节中最初的意向惊人地相似。冯节中站在木棂格子门旁,看金二点燃最后一根爆竹,爆竹上烫了金红色双喜。爆竹拔地而起,在顶楼炸成两截,狗屎橛一样落地滚到墙角的沟里。金二朝冯节中走来,冯节中的耳鼓被轰响炸得很厚,还有些余音在打翁翁。冯节中向楼梯侧了侧脑袋,对金二说,去,除了桃子,随你挑。金二唬了脸。我不,金二加大了嗓门说,冯节中厉声说,还没到你和我说不的时候,去,去挑一个。

盐泽大尉全身戎装朝青玉馆走来。他结实的身体使土黄色军服显得又厚又闷。盐泽身后的两个士兵与盐泽成等边三角形机械地移动。你甚至可以听出他们皮靴的声音也是三角形的,稳定锐利,在石巷里头通行无阻。盐泽对冯节中说,恭喜。冯节中无奈地说,请。盐泽入座后腰绷得笔直,腿叉开来,呈九十度角的两只膝盖指向楼道的不同梯口。盐泽的双摁住大腿,他身后的士兵就走上来,在茶几上放下一只小布包。盐泽用手把小包推向了冯节中,冯节中听见了金属磨擦的悦耳声。你收下,盐泽说,皇军永远也不会欠你们什么。冯节中看了盐泽一眼,说,你们已经做了。盐泽笑起来,我们做什么了?我的兵向来守纪律,他们不胡来,他们只不过是付钱嫖妓,叫姑娘们当妓女的不是我们,是你。盐泽很突然地转了话题,那个桃子呢?冯节中茫然地问,谁?什么桃子?她会说汉语,盐泽说,不过她不行,她甚至叫床都不会,她像一条死鱼,没有韩国人的创造性和马来亚人的热情。她不是一个优秀的妓女,你们叫婊子,而我们叫花姑娘。

当晚没有客人,灯笼悬挂在屋檐,因没有风而显得呆头呆脑。冯节中在傍晚把满江红当众给扒光了。这个小婊子连续不断的呜咽使青玉馆的花栋雕梁染上了一层倒霉气息。冯节中提了酒瓶大声说,你们觉着丢脸面了?你们懂个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在于于什么,关键是能否干好。这里头讲究大了。妓家历来就分三等,下处、堂子和小班。下处是什么破玩意,咱称它为“窑子”,弄来几个土丫头,愣头愣脑,除了真刀真枪肉帛相见,没了,完事了。楚水城的百岁坊正是这种脏东西!堂子就有些意思了,是风雅场所,一招一式总有个讲究。不靠力气,靠艺术。到了小班,那可真是大出息了,修练成一个婊子就跟培养一个大学生似的,棋琴书画诗词曲赋你样样都能来。来开盘子叫局的是些什么人,上至皇上公公、达官贵人,最次也撑得死留美博士。南京的妓馆在哪儿?吓你一大跟头,在贡院对门。谁能和孔老夫子平起平坐?咱金粉之地,别以为你们是婊子,姐妹们,干上三年,给你一皇后娘娘你都不干。妓女和妓女可不一样,就像官儿和官儿不一样。官有七品,咱妓有九级,由下到上分成私窠、碱水妹、大姐、小娘、官人、二三、么二、长三、书寓九样等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好好干,我再教你们学点English.也就是英语,考好了你们至少是个长三。你们这里头一定能产生长三或书寓的。书寓是什么?相当于大教授!

冯节中放下手里的空酒瓶高声说,金二,酒,再给我拿酒!

满江红望着冯节中不哭了。满江红红肿了眼睛望着冯节中停止了最后几个抽泣。冯节中望着满江红很突然地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不可告人,是一首他最熟悉的词。这个念头使冯节中的后背上惊出了些许冷汗。两股矛盾忤逆的力量撕破了冯节中心底最基础的部分。冯节中听到了这种声音,是宣纸和绢帛的开裂声。声音离冯节中很远,至少有一千年。冯节中喘着粗气,只是一个劲头喝。冯节中仰着头只是说,好好干,你们要好好干。

新换的电灯泡无限透明。钨丝呈梅花状开放出电光。这样的光使姑娘们的眼睛酸疼。原先的灯泡让金二扔到水里去了,在波浪里不停地沉浮。旧灯泡的光芒像冯节中酒后的目光,词不达意,过尤不及。旧灯泡永远有种倒霉的气息,泡壁满是烟尘和指纹,四周挂着一层浑黄的圈。使整个大厅和楼上过道都蒙了一层灰。冯节中提着酒瓶只是灌。冯节中突然说,姑娘们,你们去过北平没有?去过南京?扬州呢?“姑娘们”没有说话,她们三三两两,依着门框,或扶住楼上的桅栏,也有一些站在大厅。她们神情痴呆,表情里头长满狗尾巴草。那里的妓馆可是有名的,冯节中说,就像皇宫,——你们去过皇宫没有?冯节中的红色眼睛兔子一样瞄过所有人的脸,他压低声音神秘万分地说,皇宫可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大院子的婊子,就皇帝老儿一根嫖客,其余的男人呢?嗯?其余的男人哪里去了?他们给皇帝老儿骗啦!皇帝可是男人做的,男人一做了皇帝就要把天下的男人全骗了。这样的事很远啦,Long long ago,冯节中大声说,话说辛丑建元元年武帝刘彻在洛阳登基,皇帝老儿就这么干了。皇帝老儿说:“高力士,下一道圣旨,把他们全骗了!”这些《史记》上全有。《史记》是一个太监写的,绝对错不了,这个全瞒不过我。日本朋友来了,他们不行。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厉兹。这里头有我的名字,还有奶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恨悠悠江山如故,痛生生游魂四方,春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渔阳鼙鼓动地来,不见玉颜空死处。苏三离了洪洞县,将生来在大街前,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弯弓而报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一个蚊子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嘟!且让我喝过酒去,再来慢慢打你!……金二,金二,你过来。明天让她们站到大街上去,血泪大甩卖。五个铜板摸一把,十个铜板楼上爬,谁要出到三十,让他带回家。贱卖了贱卖了。你们听着,母鸡会下蛋母狗能下崽,你们给我下出铜钱光洋来。你们一天两根油条,一个馒头六两大米,床上一躺黄金万两,双腿叉开银子就来。你们听多没有!把我三爷惹火了我让你们死不了活不成,听见没有你们这帮小婊子!三爷我见过多了。日本人算什么?他还不是乖乖地把钱给我送来。修地球是赚不了钱的。盐泽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可是不好惹的。他读过《红楼梦》。小心我揍你。这辈子你们就这样了,嫁不完的男人流不完的水。芝麻开花节节高。你以为自摸了一张八万我就扳不回本来了?知道我和谁睡过?端午节当然要吃粽子。谁,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可是司令太太。看过那辆吉普没有?你小子算老几,他妈的。和啦!我要是日本人谁敢不听我的。日本人算什么?我有法国朋友。日本人太小家气啦。不行,毕竟不行,他们差远啦。

酒精淹没了冯节中。冯节中在酒的孤寂中听到了液体被撕裂的声音。扁扁地打着唿哨,如强壮女人的小便。那一天下了大雨,雨水在屋檐的滴漏上挂下青色雨帘。九岁的冯节中少爷握着那杆深褐色的狼毫中楷临摹《玄秘塔》。他的笔端垒了三块铜板,教私塾的陆先生弓了腰立在他的身后。他的鼻端架着玳瑁二郎镜,山羊胡子花白色翘在前头,又傲岸又无聊。过了一刻就听见陆先生深长的叹息。陆先生用手指背支开冯少爷,自己坐下去、冯节中就怕见老先生写字前瘦骨伶仃的肃穆悲壮样。老先生枯长的指头把一枝毛笔转动得活灵活现,在钟形的澄泥砚上蘸了墨,掭了又掭,写下两个字:雅纳。老先生说,一个字就是一个天地宇宙。中国字的每一笔都见得吐纳收藏。小处有修身养性,独善其身,大处见齐家治国,兼济天下。我见过洋人的字,胡搅蛮缠,像扁豆藤、山芋苗,实在不成体统。每一笔都要运足了气力,这样,每一笔都意关宏旨,大意不得。内要方、直、虚;外要圆、润、满,弓出来,这样。内中坦荡如砥,得水灵山秀;外廓周到包蕴,见天精地英。这样。一字方寸,显尽伟岸雄奇,刚烈忠勇。陆先生刚说到这儿,老爷端了水烟从里屋过来,老爷那时正处风流倜傥的壮年时光。陆先生指了宣纸上的两个字词问冯节中,“雅纳,知道是什么意思?”冯节中看了老爷一眼,笑笑说,知道了,是说收租子。老爷和私塾先生愣了一回,一同笑出声来。老爷用火捻指着冯节中得意地说,犬子刁滑,犬子刁滑也!私塾先生跟着笑了几声,说,令郎聪颖过人,然……刁滑可喜,刁滑可喜。冯节中走上去摁下老爷的手臂吸一口水烟,从鼻孔里分两股叉出来,指了宣纸上的两个颜体字说,这样的字,什么字?呆头呆脑的愚样。老先生又愣了一回,说,妙了。愚即忠,忠即愚,不见愚,何见忠?冯节中问,忠谁呀?先生便把脑袋挭下来,极严肃地说,当然是忠于皇上了。冯节中说,皇上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私塾先生便不作语了,只望着外面的雨发呆。老爷用小姆指的指甲拨弄着铜烟壶烟盖子背面的小算盘珠,凑趣地说,世道变了,皇帝老儿他早就死了,私塾先生对“死”这个“宇宙”显得不满,脸上挂了万古悲伤,幽古的悲剧风景高一脚低一脚地沟沟壑壑。老先生极苍凉说,世道变喽,没什么要忠的喽。

后来桃子就进来了。桃子低顺了眼,谁也没看,只是把竹篮放在了方格子地砖上。老爷和老先生就撑了伞出去了。桃子说,节中,你怎么还不到北平去?冯节中无限恍惚地听见桃子喊他“节中”,觉得自己的名字十分地好听。冯节中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桃子很神秘地一笑,说,我算得出来,我会掐人的命,是水印和尚教我的。冯节中拉过桃子的手,端详她的眼。她明媚的眼如羽毛一样吹过了冯节中胸中涌动与宁静的交界处。桃子身上散发出某种植物的畅酣气息,冯节中的嗅觉浮在半空,他的嗅觉变成痛楚的指头无序地乱抓。冯节中抓住了桃子,桃子的身体就如同鳝鱼一样缓慢地挣脱。冯节中感受着那种绝望的滑落。节中说,桃子,让我抓住你。桃子说,你不诚心抓。诚心抓才能抓得住,冯节中猛然扑上去,书、笔架和墨从高处哗哗啦啦地掉下来。冯节中的手插进桃子的腋下,摸到一排布质纽扣。冯节中屏住呼吸一颗又一颗从上往下解。最后一颗扣子解脱后桃子露出了藕色的贴身马夹。土蓝色上衣挂在了桃子的肩头,桃子的嘴里发出一串很痛苦的声音。桃子耸起了两只浑圆的肩头,土蓝色上衣就从桃子的肩头令人高兴地滑落下来了。冯节中把桃子摁在地砖上,随后拿过一只座垫从桃子腰部华丽的背弓间塞了进去。桃子说,少爷,我的身子好不好?冯节中喘了口气说,好,好。桃子又说,我留给你,你却拿去孝敬日本人。冯节中没料到桃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感到桃子的指尖沿着他的大腿向上游动。冯节中看见自己的阳物毫无才华地自抛自弃了,在两腿间垂头丧气,默默不语。桃子的手掸了它几下,说,原来是这样,要不怎么把我送给小日本呢。冯节中大声说,我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这样!我一点点都不这样。冯节中就这样大声呼叫着插入了桃子。桃子尖叫着说:“小日本,日本人来啦!”

冯节中在桃子的尖叫中醒来的,冯节中无可挽回地体验到了自己的身不由己。一种液汁痛苦无助地排泄出了他的身体。他看见了裤子裆部颜色慢慢地加深。如私塾老先生的墨迹在宣纸上敷散,弥漫了一种带有浓重古典性质的气味。冯节中醒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茶,冯节中说,茶,金二,给我茶。

生意好得像发酵的水沟,串出色彩斑斓的泡泡。最先“想开了”的几个姑娘以极大的热忱投入了她们的新生活。她们懒懒地说,就那么回事。就那么回事,这五个优秀的非形象的汉字支撑了大开大合的支那构架,使宏伟的汉语理想臻于平静如水的符号止境。汉语的最终辉煌一定停止在这五座无色无嗅的抽象神塔中,供所有汉语的子民无声膜拜。就那么回事。

青玉馆的低价服务复活了楚水城孤寥的男人们,上了些年纪的男人兴致勃勃地来到青玉馆,寻找自己的青春岁月。追忆风华茂密的“那阵子”。妓女们讨好嫖客的叫床声在每个夜间星光灿烂。几位德高望重的遗老专程赶来,对至今不肯卖身的姑娘表示敬意。古琴高手程老先生怀抱拐杖,说,姑娘们身为难民,却有古贤之态,难得,难得了。卖身与卖身却是不同的,若逢同志知音,则高山流水,人生之一大幸也;若只得媾合之欢,金银之利,则万恶淫为首,大逆不道,恶矣,俗矣!老先生们坐在大厅谈了一会儿琴棋书画,梅兰松菊,就从怀里掏出了钱两,算是加碗茶定下香盟,包租了不肯接客的几个姑娘。冯节中弓了腰说,小的一定好生管教,程老先生说,梳珑费以后再说,少不了冯先生的。冯节中有些恐惶了,好半天方说,日本人……她们早不是女儿身了……日本人已经……,程老先生便打断了冯节中,生气地说,那是日本朋友,不足挂齿的,无碍无妨。中国人里,吾辈还是做第一人,足矣。冯节中感激无比地说,一定好生管教,由不得她们的。程老先生生气了,唬了脸说,不可造次。果真那样,吾辈岂不流于嫖客之属了?不可造次。

大早没有客人。冯节中让金二把临江仙和雨霖铃扒光了绑在两条凳子上。这两个贱骨头至今不肯接客。她们扯碎了冯节中为她们特制的旗袍,咆哮着说:“让我回家。”冯节中今天要给她们一点颜色。金二把姑娘们全招过来。就递给了冯节中一根鞭子。冯节中说,蠢货,客人要她们的好皮,打烂了她还能值几个钱?冯节中打开一只小盒子,抽出两根针灸银针,随后从屋子里牵出了一条小花狗。整个青玉馆便静下来,人们弄不懂冯少爷要做什么。冯节中走到雨霖铃的身边,在她的小腿上找到了漆眼穴,便把两个银针轻慢柔和地插了进去。看来不算太疼,姐妹们没有听见她吼叫。冯节中让金二握住两根针,说,不要动,我让你动你再动。冯节中牵了狗又来到了临江仙的脚前,笑着说,不用怕,小哈巴狗不咬人的。冯节中拉过小哈巴狗,小狗鲜嫩的红舌头就舔临江仙的脚板了。冯节中抬头说,金二,捻,两只手一块捻。姑娘们站在高低左右四周,姑娘们马上听到了大厅里响起了往死里挣扎的尖叫与狂笑。她们看见了雨霖铃和临江仙结实的腹部青蛙打鸣一样鼓动。等雨霖铃和临江仙尖叫够了狂笑够了,冯节中就说,停,想好了没有?两个姑娘张大了嘴巴拼命地呼吸。冯节中很不高兴地说,换一换,让她们另一个叫,另一个笑。

尖叫与狂笑交换了音质在每一只耳朵里犬牙交错。过了一刻姑娘们便听见雨霖铃的笑声哑了,只是脸上保留着走了样的大笑模样。雨霖铃掉过头看了冯节中一眼,冯节中看见了绝望中的祈求神色。冯节中站起身有点不耐烦地说,好了。冯节中坐到椅子上,说,金二,她答应了,你试试,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金二的手提了提裤子,向四周望了一回,面有难色地说,少爷。少爷的脸上没风没雨,只是重复了一遍,金二。金二脱了衣裤便扑上去。雨霖铃被插入的刹那她头部在地上来回转动。她的头发纷乱如麻,白色身体在金二的冲击下不停地变更几何造型。冯节中走上去,一脚踩在金二的黑背脊上,金二便不动了。冯节中说,告诉我,想这样还是想那样?雨霖铃的嘴眼全埋在了头发中间,雨霖铃喘了口气低声说:“这样。”冯节中说,哪样?雨霖铃说,接客。

“你们都听见了?”冯节中上下瞄了一眼,掏出新买的朗声打火机,一口气开开合合了十几回,自语说:“还不就那么回事。”

程老先生抚了半个多时辰的古琴,他弹了《秋鸿》和《渔樵问答》,遗世不群之后,又挥毫写了几株红梅,笔笔如铁,傲视霜雪。题款曰:炎热难当,借雪梅寒意以消热暑。又压印一方“楚州野鹤”,再补了一方阴文小篆印:“乾无欲坤无为。”

程老先生晚上七时推开了雨霖铃的房门。雨霖铃坐在床边沿神情凄恻。红蜡烛的灯光在她脸上疲惫地摇拽。潇湘竹蔑凉席成了很好的背景,与雨霖铃笔直垂落的长发相补充。雨霖铃的青春躯体被一层薄纱裹着,发出不可挽留的绝望青光。胸前的活扣挂在两座乳峰之间,雨霖铃望了一眼皱巴巴的程老先生,很缓慢地眨了一回眼睛,就去胸前拉那只活扣。程老先生却止住了。洗了手,焚两柱香,把雨霖铃放平了,像父亲一样慈爱地轻拽了那根活扣。程老先生盘坐在雨霖铃的身边,十只脱俗的枯瘦指头在雨霖铃的身上寻觅古韵和弹性,他欢愉而痛楚地解放了感知与情操,调动起他的指法。雨霖铃开始不安地扭动。雨霖铃骄躁起来,喘了气说,先生,你上身吧。程老先生十分清晰地说,俗了,我在抚琴,你听见没有?是孔子的琴谱《幽兰》。雨霖铃说,你上身吧,程老先生说,你是张好琴。

程老先生继续在演奏。他的指头逐渐变得无比生硬与锐利。雨霖铃的脸上飞动起四月芳霏,她艰难地呻吟,口齿不清地说,先生。程老先生便停止了,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程老先生又用两条目光把雨霖铃从头到腿从高音到低音又弹奏了一遍,就扑了上去,很努力很用功地挣扎了好半天。他与自己的身体的斗争进行的残酷而又艰苦卓绝,他终于认可了自己的力不从心,绝望地退到了一边。雨霖铃看见老先生的生命之根在烛光下面像六月里的蜡烛,皱巴巴的像承认什么错误。雨霖铃坐起来甩了头发说,先生忙了半天都忙了些什么?程老先生侧过身去,惭愧无比。露出了巨大狰狞的胯骨。老先生说:

我是要给你立牌坊的。

冯节中终于有空闲静下心来看看那些古字画了。看书画时冯节中更改不了手执打火机朗朗作响的习惯。整整一个下午冯节中端详了郑板桥的那幅石头。冯节中很突然地发现女人对他失却了引力。这个感觉来得有些空谷来风。是一个寻常的中午。冯节中收了打火机想起来也该找个姑娘解解闷了。就楼上楼下挨了门一路挑过去。和他对视的姑娘对他讨好地笑,那种“看开了”的女性笑容使他看到了某些动物种类的龇牙。他敲过每一扇门,离开时姑娘们就要跟出来。姑娘们依在门框,一边嗑瓜子一边想弄清哪个婊子能把三爷迷住。最后几道门冯节中就没兴致了,犹豫了片刻他回过头来。他看见了她们齐唰唰地打量他。五颜六色的衣服挤满了青玉馆。衣裙在妓女的身上总有点滑稽。好像反而能提示男人一些什么。小婊子们个个都很开心,谁也没能叉开来夹住她们的三少爷。结果公正比什么都好。

古画轴打开来有一种很特殊的气味。气味是承袭历史最伟大的媒介之一。它胜过文字和传说。冯节中一样一样挂下那些书画,香粉、香水和唇膏的气味就混杂在画轴气味的边缘,绰绰约约。冯节中恍恍惚惚做了一回历史喟叹,他看见了毛笔和宣纸的文化实在过于空洞无聊。那些精神性、象征性植物完全失却了生态意义。在中国做一棵树或一株草也是一件很累的事,这些植物婊子成了所有文化人的精神玩偶,它们不得不叉开枝丫接受一切强制。在一种麻木的、毫无激情的交媾中为文化人释怀孤独和不遇。毛笔就那样奸污汉语历史。

桃子推开木门。木门发出的声音懒散而又枯寂。桃子依在门框上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又无力地打量了一回三少爷。桃子脸上疲惫的神色使他的忧伤活灵活现。桃子就那样依在门框上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和三少爷对视。冯节中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会有一点不知所措。这有点过于不期而然。过了很久冯节中才说,是桃子。又过了好久桃子才笑一笑,眨过眼睛。这样的节奏适合于一些美丽的忧伤。后来是冯节中走上来,把桃子拉过来,关上门。桃子不肯再过来,依然靠在门的背面,两只手压在身后,显得特别累。那是什么?桃子抽出一只手指着桌上的黑白子粒恍恍惚惚地问。

围棋,这是围棋。

做什么用?桃子木头一样这么有口无心地说。

没用。玩玩的。

怎么个玩法?

黑的把白的吃掉,再不就是白的把黑的吃掉。

桃子便掉过头不说话了。鼻孔里很粗地出了一声气,又舔了一回嘴唇。

想不想把我杀了?冯节中笑着问。

这是命。桃子看了脚尖摇摇头说,我就是这命。

冯节中开始吻桃子。桃子僵直着身子不回避也不呼应。冯节中在桃子毛茸茸的面颊上从这只耳朵吻到另一只耳朵。冯节中的吻最后在桃子的唇角停住了。不动。桃子的一滴泪就在这个长吻的最后时刻滴在了冯节中的上唇。冯节中放开桃子,桃子眼里的泪珠积得相当厚,随她眼珠的转动晶莹闪亮。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桃子大声说。

冯节中毫无表情盯住了桃子,冯节中说话的模样平静如水。这是命,冯节中说,你就是这个命。

冯节中揽过桃子的腰。桃子的腰腹有极好的韧性与弹力。冯节中吻住了桃子的唇,桃子的下唇微微一动算是应付,冯节中伸出了舌头,桃子就皱了眉把脸侧过去。冯节中觉得身体似乎又有了起色。冯节中的双唇贴住了桃子上唇上挑的部分,挪出一只手捂住了桃子的下身。桃子挣脱开来,说,不要那样,我恶心做那种事,你不要那样,我看到男人的那东西就要吐。冯节中抱了桃子就往床边摁,桃子的小腿把围棋盒给碰倒了,围棋子哗啦着侧身四处逃窜。冯节中放下桃子就扯她的衣裤,桃子的两只膝盖抵住了冯节中的腹部。桃子说,少爷,我亲戚来了,我求你了。冯节中没弄懂“亲戚”,又听见桃子说,我身子脏了,少爷,来了好多好多红,我求你了。冯节中脸上极不高兴的样子,便走到一幅《松鹤图》面前点了根烟。桃子一边整理自己一边往外跑。冯节中背过手看看燃烧的烟头,自语道,她亲戚来了。

暴雨之前的闷热在黑夜里四处爬动。长了单调的双腿和失去方位的脚趾。生活的进程大半以这样的款式横向展开。然后又是一场雨。又新鲜又万变又不离其宗。嫖客们挥汗搏斗。他们裸露的背脊和上肢被妓女们伪装的激情弄得布满指甲和牙齿的痕印。他们从一个妓女的腹部跳跃至另一个妓女的腹部。妓女们则按照阿拉伯数字的排列顺序迎接男人,为每一个阿拉伯数字微笑、挑逗、抚摸而后接受他们的性分泌物。分泌物的气味萦绕在青玉馆的栏杆四周,这样的气味古怪透顶,充满了生与死的辩证法,充满了男人与妓女之间丑陋的快感与狰狞的享受。电灯泡亮得纵欲过度,艾兰香香得疲惫不堪,草席与枕头伤筋动骨。下雨了,猛烈而又跃动,如男人的腰腹。如注的雨声里妓女的叫床声夸张活泼。

夏鸨母就在这样的雨夜走进了青玉馆。她的身后是三个黑色男人。夏鸨母站在酱红色油纸伞下面,宛如太后驾临。夏鸨母的手里提了一只小白纸灯笼,巡视了一回,便在厅堂里入座。身后的男人收了伞,站到夏鸨母的身后去。夏鸨母这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金二,没开口,只是胖胖地微笑,露出一颗半金牙。夏鸨母谁的脸也不看,对了半空说,叫我的儿来见我。金二眨了眼想了片刻,便叫来了冯节中。冯节中走进大厅就愣住了,没有招呼,却回过头去,关照说上茶。夏鸨母说,罢了,我的儿,你越发不晓得这一行的规矩了,青楼里头“献茶敬客”这样的话,只配是鹦鹉学舌的,这才有了鹦鹉唤茶一说。冯节中听到了“规矩”,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就掏出烟来,用打火机点上,赔着笑,说,妈妈见教的是。你到底又叫我妈妈了,我的儿。夏鸨母笑着递过来一盏白纸灯笼,说,听儿说北平有这么一个说法,妓家要送嫖客白纸灯笼的。儿,你到底上过娘的身,娘服侍你从头到脚让你舒坦,今天这白纸灯笼,算是补上,儿,娘给你送白灯笼你也该为你娘摆个台面。冯节中尴尬地回过头四处望了一遍,没血色的脸涨得通红,慌忙说,妈妈可把话说到外国去了。夏鸨母大笑起来,身上的肉也上下一齐滚动。夏鸨母笑完了却唬下脸来,大声说,儿,你可也太不地道了,做生意抢涨不抢降,你竟把佛事做到你娘的头上来。冯节中望着夏鸨母,手里拨弄着朗声打火机就是不开口。妈妈弄岔了,冯节中最后说,我这里的手下不比妈妈调教得好,除了动真家伙,手艺还差,再说,日本朋友给她们破了瓜,就给了这个价,不给日本朋友一点面子,儿这里也不好交待。夏鸨母呼一下就站起来,脸上的颜色重了,儿,夏鸨母说,你还嫩呢,——日本人?妈妈我什么人没侍候过?日本人!妈妈我要是年轻十岁一个人就把他们全嫖了。你别拿日本人的小𣬠𣬠当门栓,你要真的存心对不起你娘,你娘的上下两张嘴可全不吃素的。走人。

迎接冯节中的是两把刺刀。两把刺刀的刃尖挑着两道白亮的弧光。冯节中抬头看了一眼炮楼,楼顶上的日本兵像砌在楼顶上的。只有帽后沿遮阳布片在风中显得过于活泼。冯节中仰了脖子接连喊两声盐泽先生,盐泽先生的脑袋便从三楼的机枪口里伸了出来。盐泽牙齿的光芒说明他在笑。冯节中的左手握着一卷圆圆的卷筒,就用右手的手背拨开了一只刺刀。冯节中做这个动作时故意放慢了节奏。日本士兵没有坚持。冯节中走进炮楼时知道日本兵在看,冯节中走得便有点斯文,超越了傲慢与自卑。

小方桌上散了一盘棋。最终的结局已两败俱伤。黑白两色零零散散地残乱在盘面。彼此渗透、侵蚀、阴谋、设陷、锱铢必较、针锋相对,又显得亲昵、依偎、闲适和大度,那样地随遇而安。盐泽说,下盘棋。冯节中有些慌乱地摆摆手,不不不,我的棋很臭。盐泽说,只有臭棋士,没有臭棋。冯节中笑笑说,我真的不行。盐泽说,中国人应当玩得好。围棋的方式就是你们支那人的存在方式。你们喜欢“空”。

冯节中笑而不答。墙上的太阳旗下挂着弧形东洋刀。上挑的刀柄和冷静无言的刀尖遥相呼应。冯节中只是笑而不答。冯节中用食指弹击了刀背,东洋刀发出了优质钢材特有的共鸣。冯节中有些突然地说,盐泽先生,您认为贵军在敝国能呆多久?你怀疑大日本皇军?盐泽青了脸说,我不怀疑贵军,冯节中说,贵军比我们的部队优秀,但军队能打胜仗和占领一个民族完全是两码事,占领一个民族不能靠武器的批判,只能靠批判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什么?是文化。东洋刀能砍断一棵树,一条腿,但“东洋刀”在“空”面前便会无所适从。冯节中把卷筒上褐黄色的油纸撕开来了,露出了一卷画轴。冯节中小心地打开,苍苍茫茫的山群连同缠绕不散的云层次第展露。谁?盐泽吃惊地说,是谁的作品?冯节中说,谁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我们的艺术家对世界真谛的把握方法:散点和留空。您说,面对它,刀剑又能做些什么?盐泽脸上的颜色开始变了,他的目光硬硬地顶住冯节中,左手慢慢地打开风纪。给您的,冯节中突然对画轴伸出一只巴掌,送给您。你说什么?盐泽的神情苍茫了起来,你说了什么?冯节中侧过脸又打量了一眼日本旗和那把东洋刀,不开口了。盐泽望着画却是不动。冯节中坐在凳子上抚弄下唇,冷冷地注视盐泽被征服的模样。作为交换,我请您办件事,冯节中说。盐泽没有回头,盐泽说,说。我遇上了麻烦,冯节中说,我请求您的保护。盐泽多肉的双手背在身后。冯节中看见盐泽的指头意义不明地动了几下。盐泽转过身,他的转身伴随沉闷的皮靴声,盐泽的双手依然背在身后,叉着两条粗短的腿。冯节中坐着,盐泽站着,他们就这样对视。围棋子和画轴、太阳旗和东洋刀陪伴着这个历史瞬间,给定了氛围与背景。

唷西,盐泽说,我答应你。

冯节中站起身,往楼梯口走过去,在盐泽的身边冯节中很多余地侧过了身子。盐泽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冯节中的肩上。我答应你,盐泽说,你实在太无耻,冯先生。

青玉馆很安静,冯节中回到青玉馆便看见满江红坐在墙角侧着脸照镜子,满江红一脸的懒散,花布裤子屁股那一把皱得横七竖八,像80岁了。这个小婊子依靠自己的天才努力成了青玉馆的头牌名妓。她真是一块宝贝,男人们“用了都说好”。冯节中跨进门槛心情无比轻快,满江红就站起身,她用力抿动双唇,企图让口红变得均匀。少爷,满江红说。满江红疲惫茫然的模样使她顷刻间增添了风情万种,她有气无力的称呼有一种濒临凋谢的凄艳。你在这里干什么?冯节中问。我一连接了九个了,我累,我要歇歇,满江红说。满江红说话时摇动她的头部,她的头发水藻一样波动,具备了生动的启发性。冯节中盯了满江红一会,说,到我房里来。

满江红站在原地,心头涌上无限的山花烂漫。满江红听见冯少爷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跟进去。冯节中的两手托在后脑躺在床上,听见满江红犹豫的脚步在门槛内侧停止了。满江红一手抓住门耳想掩上门,就听见冯节中说,不要关。满江红便把半掩的门放在那里,走到冯节中的床沿,冯节中闭了眼只是不动。满江红蹲下去,给他搓捏大腿和腿根。自己脱了,冯节中说。满江红看一眼门外,又看了大开的窗口,她的手在身上前后左右摸了一遍。80岁的衣裤就顺着她的身体掉到地砖上了。满江红原地站着用左脚尖踩住右脚跟,把右脚的绣花鞋脱了,再用光脚尖踩住右脚跟,把右脚的绣花鞋脱了,她就那样赤条条地带雨含烟娇万态。抬腿从地面的裤腰上跨出来,冯节中闻到了她身上弥散开来的酸味,那种气味是多种男人的混合,闻上去令人绝望。冯节中眯了眼望着她的酱红色奶头,听见她说,是你来还是我来,少爷?冯节中的兴致有点像血压表上的水银柱,一点一点降下去了。冯节中懒懒地说,你来,你要用心。满江红就小心翼翼地把冯少爷的衣物御去,她的指尖如同蚯蚓一样在冯节中的皮肤上耐心讨好地蠕动。她依据冯节中的鼻息找到了冯少爷几处最肥沃的感觉区,她用鼻头和舌尖给了冯少爷的皮肤无数小兔子,让这些可怜的兔子兴高采烈,活蹦乱跳。满江红埋了头说,少爷,关上门窗吧。冯节中喘了粗气说,我们就做这个,怕什么。满江红就说,这样不好嘛。冯节中的身体被满江红调弄得像烧红的棺材钉,在一种强节奏的打击下发出蓬勃火星,冯节中的身体完全被无法抗拒的节奏弄得四分五裂。冯节中喊道:天啦、天啦,天啦。随后冯节中就被扔进了水里,淬了火就被扔到了一边,与其他棺材钉一同发出铁钉的铁腥气味。满江红的眼睛如一只渴睡的猫。满江红说,少爷。冯节中赏给了她一组抚摸,他用巴掌抚住了她的半张脸,满江红便懒洋洋地蹭几下。冯节中很满足地笑起来,说,做婊子你是天才,你天生就是一个婊子的料。

桃子进屋时满江红正站在两只绣花鞋面上提衣裤。冯节中在床上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桃子目睹了这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往回走。桃子站在门口,看着满江红套好衣服纽好最后一个上衣纽扣。满江红从桃子的身边扭动屁股胜利地打道回府。桃子站了一会儿,很突然地冲向了满江红的房间,满江红说,干吗?你想干吗?满江红的语调充满了深刻的倦意。你这个臭婊子,好半天后桃子这样说。桃子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隙里出来的,带了一股寒飕飕的齿音。满江红一手拿了荷色手绢笑盈盈地走过来,她的指头四周有一种诱惑淫邪的半透明光芒。你以为你是什么?满江红说,说你是婊子都抬举你,你还以为你算个东西?你这个臭婊子,桃子说,桃子重复完了这句就抿紧了双唇眼里开始闪烁泪花。婊子?满江红冷笑说,谁嫖谁还说不定呢。满江红显然没有兴致和桃子说下去,她转过脸,把轮廓分明表情细腻的臀部对着了桃子。桃子尖叫了一声冲上去揪紧了满江红的头发,满江红一头乌发就在桃子的手里蛇类一样鲜嫩地跃动。金二走过来。金二看见两个女人的头发使整个世界像液体一样波动起来。她们疯狂失真的声音仿佛郊外眼睛饿绿的母狗。金二说,你们做什么?你们省点气力留给客人。满江红喘了口大气说,给客人?她也有客人?她知道自己的东西长在哪儿?

桃子坐在镜子面前,椭圆形的镜面映照出桃子松动恍惚的内心景象。桃子就那样望自己。视而不见。桃子的眼睛风平浪静。追忆中的往日岁月却渐渐地眉清目秀。桃子不是依靠皮肤触觉,而是从镜子里看见两滴泪水从眼框的内侧向下蜿蜒的。豆腐房与剑麻构成岸的形象,在桃子的想象里绵延无际。豆腐房剑麻,再豆腐房剑麻。

桃子听见楼下姐妹们欢笑的声音。艾兰香瘦长轻灵的身体在梁柱旁呈之字形游动。桃子伸出手拨弄了一回镜子,屋梁、窗口及蛛网里出现了45度的误差构造。屋梁粗大结实,在镜子中成了桃子面部的黑色背景。桃子盯住那道圆柱形的梁,眼里有了光。桃子看见屋梁向自己伸出了温柔无比的手指,柳枝一样晃动,向自己发出温馨召唤。死亡在屋子的上空微笑。死亡艳丽芬芳的面容挂在屋梁的下面,对桃子妩媚地眨眼。桃子看见自己身不由己地跟着笑了,两只眼清亮明澈地憧憬屋梁。桃子看见自己笑得美丽异常,仿佛来自另一个极端世界,如小银鱼在水中卷起旋窝。桃子开始了梳装。桃子小心奕奕地描画脸上的一草一木,这些招睐嫖客的脂粉使桃子凄艳冷凝,在死亡的边缘烟雨迷蒙,像一种高贵的鸟类在水中投下摇晃的影子。桃子说,你是谁呀?镜子里说,我是桃子。桃子说,你怎么在这里?镜子里说,我没地方去了,我做了婊子了,桃子说,做就是了,好多人就是做了婊子才立牌坊的。镜子里说,可我又没做成,我只有做了婊子的名份。桃子说,你怎么这样,你以为少爷喜欢你了?其实那不就是做了婊子了?镜子里笑起来,笑得如同玻璃一样空洞清凉,镜子里说,你以为我不明白?桃子说,全明白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回过头去,看看屋梁,人家可在等你呢。镜子里的关照说,拿两条绸缎料子来,拴到梁上去,打个结,再把脑袋套进去。桃子看见镜子里的人转过了身去,才放心地掉过头。桃子打开了柳条箱,把所有的丝质面料全系在一块。桃子把白绸带扔上了木梁。拽了拽,和死亡一样结实。桃子站上了凳子,站了一会又走了下来,桃子走上前调整过镜子,让镜子能照见这里的一切。桃子要看见死亡缓慢地在自己身上降临。桃子把丝质面料扣套上自己的脖子。桃子看见镜面里的自己干净美丽地微笑起来。桃子说,我可真的是好看呢。桃子望着自己慢慢就愣住了。舍不得死了。桃子又想了片刻,就想把套子解下来,够不着了。桃子踮起了脚尖。桃子一不小心凳子就倒下去了。在地板上发出了疯狂的声音。桃子的双手拉住套子。想喊救命,声音出不来了。桃子看见自己的双手张在半空,颜色紫暗了下去,每一个关节都峭巁生硬,像掐住了一样什么东西。桃子的下巴绝望地往下垂挂,舌头又滑又软黄鳝一样一点一点向下游滑。血往上喷涌,从口腔与鼻子里头喷出来,桃子看见红色血雾弥漫了四周。给即将来临的死亡罩上了热烈娆艳的华丽景象。桃子不想让舌头吐在外头,想收进去,舌头再也不听她的话了。桃子的腿空蹬了几下,身子开始旋转。桃子听见屋梁上发出了木头的干涩声音。桃子用心听了一回,什么也听不见了。

是金二发现了桃子的尸体。金二撞开门最先看见的是桃子的舌头。金二扑上去,两只手抓住了两个脚踝,又硬又凉,金二松了手一屁股坐下去,双手撑在了地板上,滑了一下。金二看见满地都是酱红色的细粹血珠,又均匀又密集。金二爬上去解了套子,桃子咚地一下掉在地板上,直挺挺地站住了,随后硬硬地后仰下去。金二抱起桃子,走进冯节中的屋里。冯节中一个人正下围棋。金二站在冯节中的面前,只是不动。后来冯节中抬起头。打了个愣。金二说,是桃子。冯节中说,知道了。

大雾笼罩了鲤鱼河,像漂了大捆大捆的棉花。不见波浪的河面歪歪斜斜留下了行船的水迹,是水的疤。无痛感的水被桨橹撕裂后又愈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亘古不变。楚水城被鲤鱼河环拥着,流进去一些,又流出来一些,河床的沿岸没有能够呈现摇曳生姿的植物风景线,让多种色质的植物种类吞吐泥土阳光与水的混合味道,沙岸就那样成了码头,被一夜靠泊占尽岸边风流。

大清早一个日本兵的尸体就从鲤鱼沙面漂了上来。最初发现日本兵尸体的是一个淘早饭米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蹲在船邦上面剔大米里的砂子,随后从水下就泛上来土黄色的衣襟。中年女人看了看岸上,没人,伸手就去取那件上衣。中年女人的手拖了一下,土黄色的上衣就转过来了。从船肚子里头伸出来一颗脑袋,紧闭了眼睛,中年女人一屁股坐了下去,张了嘴巴话语好半天找不到舌头。那个日本兵的头被船边的波浪弄得一上一下,乌黑的长发水母一样开开合合,变更着水的婀娜姿态。

消息传开后大街一下子就空了,像妓女上午8点钟的裤裆。楚水城都知道城里多出了一具尸体。日本兵的脚步很乱,脸上的神情却清一色的肃杀。他们的枪口神经质地寻找脑袋,日本话粗鲁地踢中国人的耳朵,没有耐心。楚水城的中国耳朵们被穿了皮靴的日本话弄得不知所措。

傍晚时分日本兵冲进了青玉馆。金二堵在门口,被水黄色的木质枪托操了一把。几个妓女涌上来,随后就尖叫着退回各自的房间去了,妓女们半掩了门,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只眼。这时候西天有几抹红霞,像痨病鬼随意而吐的痰迹。日本兵冲进青玉馆后立即成了两队,刺刀的刀尖拉出两道雪亮的透视。盐泽随后从两队刺刀中间阔步而入。冯节中没有上去打招呼,盐泽的眼睛已经不认得人了。冯节中从两个日本兵的衣袖空隙里看见了金二,金二的脸上很宁和,没有愤怒与恐惧,他像一只鸡看一只猫那样,漠不关心地打量如临大敌的日本兵。金二就那样用呆板宁和的眼睛看冯节中。

盐泽的目光在单眼皮下显得加倍地有力。单眼皮更能有效地体现出男人的威严。盐泽背了手,他带了白手套。战争时代的白手套有一种企待鲜血去喷涌、去污染的渴望,透出严厉的恐怖。盐泽走上楼,青玉馆静得只有盐泽的皮鞋声,被木质楼梯吱吱呀呀按等值节奏送上二楼。冯节中情不自禁跟了上去。所有的人都看见冯节中尖翘着的屁股显出了猥琐巴结的步态。盐泽伸出两只白色指头,呈“V”字形推开冯节中的房门。冯节中的屋内又挂满了字画。名贵的字画就那样疯狂地排列在妓馆的墙上。中国的古人用所有的睿智做好了准备,排了长队等待盐泽缓步而入。盐泽的两条腿再也没动,他就钉在那儿,看。脸上没有表情。盐泽回过头,冯节中笑了一次,很短暂。盐泽的目光移开去,又看见了桌上的围棋,盐泽随手拿起一颗黑子,对窗口手举上去,眯起眼,绿幽幽的紫色光芒在黑子的腹部逖透文静地闪烁。随后又拿起一颗白子,看一回,放下去。盐泽很突然地对冯节中说了一大通话,是日语。冯节中听不懂,感到了一种不对劲。盐泽的话戛然而止,随后就转身下楼。盐泽下楼时楼板痛楚而快活地呻吟。盐泽走到两队士兵中间,嘟咙了一句什么,日本兵神经质地转体,木头一样平移出去。冯节中站在梯口,大厅突然就显得空调起来。冯节中这时候闻见了一股血腥气,是桃子的屋里游荡出来的。冯节中大声说,金二!金二!金二过了一刻就站在了冯节中的面前。金二的脸上没有表情。金二说,什么事,少爷?冯节中想了想,才说,陪我喝杯酒。

部队进城的传闻蝙蝠一样瞎了眼睛乱飞。但谁也没有见到部队,这就愈加证实了部队业已进城的可能性。日本士兵的尸体被架在木头上火化了,所有目睹了火光的眼睛都相信,日本士兵的尸体骨子里比活人更具威胁。岗楼上柱形探照灯光把黑夜弄得千疮百孔,甚至连老鼠们都知道,灯光的身后是渴望倾诉的机枪口,沉默的民族他们的钢铁往往特别地唠叨。人们就知道楚水城出事了,楚长城肯定还要死人。

盐泽在中午推开了冯节中的门。同来的有另外八个日本兵。他们站在八个不同的方位,宛如棋盘上的某个布局。盐泽跨进冯节中的房门,习惯地看看墙壁,空着。是木板和木板的缝隙。盐泽的脸挂上笑,冯节中打量他一会儿,盐泽依然笑得极有分寸。冯节中的心里头开始不踏实了,冯节中站起来很多余地说,盐泽先生。盐泽却坐下来,体会完坐的感觉,盐泽掏出了一瓶酒,倒了两杯,盐泽说,我们下棋。冯节中就从坐位上走到床边,抽出一只箱子,捧出两盒云子。盐泽取过黑子,敲在了星位,盐泽的敲棋果断有力,棋盘发出了空洞回声。冯节中的白子在手中转了又转,安安静静地点在了三三。

黑棋敲响了另一个星位,白子则又走了另一个三三。

盐泽没有去拿棋子。他用一只手撑住下巴,盐泽的目光就那样和冯节中对视了。盐泽说,你在戏弄我还是在戏弄棋?冯节中没吭声。冯节中看着盘面,两颗白子小心翼翼地跪在黑棋的面前,白棋的委琐使黑棋的二连星看上去磅礴浩瀚,气势宏伟。盐泽说,我命令你反抗。盐泽的第五手点到了天元。这手废棋极其傲慢地告诉冯节中:我们扯平了,你给我好好下。冯节中的脸上改变了颜色,他低下了头。他进入了这盘棋,在黑棋的右下角,白棋挂了一手。

青玉馆安静下来。人们不走动不出声。小个子日本兵和枪一起立正。金二的房门掩着,门缝里正好是一只日本兵的手,持了枪,所有的人都关注着少爷的房间,过久的阒然无声使人们预感到大祸临头。

盘面的争斗开始变得强硬。狂妄与慎密各不相让。黑与白长出了牙。一切都是视觉的,一切又都是非视觉的。每一步棋都变成了对方的母语,走进对手的思维。围棋是最好的翻译,棋手的内心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感知对方。盐泽感受到了冯节中的机敏。盐泽不喜欢机敏,盐泽决定粉碎这种自得其乐的机敏。盐泽赤裸裸地攻向了左中腹的七颗白棋,黑棋冲断时冯节中甚至看见了金属撞击的八角形火花。面对这手硬把冯节中开始了长考。他的长考用了将近四十分钟,走出来的棋却纳木无比,只是三路上的一个“靠”。几乎毫无意图,仿佛表决会上的微笑,什么也不说。盐泽恰恰是被这步呆棋送入窘境的。就像重大的事件,最后的走向却因为某个小人物。伟人总是创造伟业,不幸的是历史时常由卑微的细节而构成。盐泽满怀信心地开始了剿杀。白棋可怜困顿的求活模样在冯节中的一个小尖之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像历史,似乎是睡着的,到了转机出现之时历史就伸出了可怕的阴影和巨大的指甲。盐泽要么放弃剿杀,要么丢去半个边,恼羞成怒的盐泽放火了,他在冯节中的根据地开了一个生死劫。

机敏得来的结果时常使机敏变成胆怯。冯节中闻到了这个劫的血腥味。生死关头聪明人的最先表现是手软。聪明人最先看到利益,利益使聪明人表露出可怜。冯节中的几手缓着使盘面风云急转而下,盐泽只要连上动,就赢了。盐泽解下风纪,等待冯节中投子。冯节中不投子。冯节中在黑棋的空角下了一步无理棋,盐泽偏偏不肯连那个劫,他要杀掉这颗白色的无赖!盐泽的一手随手棋又一度使自己陷入了二难:要么输掉那个劫,要么让可怜无赖的白子共活。下午四点,盐泽最后看一眼那个孤怜怜的白棋,在那么多黑色努力范围内,它没有空,没有眼位,却活了,决定了整个盘面的胜负。“金鸡独立”决定了整个进程。

盐泽说:你赢了。

冯节中抬起头,看见对面坐着的是盐泽,日本人。

盐泽的目光因酒精而生硬。他跷了腿,很细致地打量了冯节中的面部轮廓。冯节中的预感如晚风中的乌鸦翅膀,绕树三匝却又无枝可依。盐泽终于开口了,盐泽说,冯先生,我的一个兵被杀了,被一个中国人杀了,不是军人。冯节中一直在回味那手三路靠。这步棋实在是太妙。盐泽说,我没有任何线索。屋子里又静下来,只有盐泽的手表在安静地读秒。盐泽说,为了皇军的声誉,我必须杀人。我必须杀掉那个凶手。

谁?

你。盐泽说。

冯节中笑起来,打了手势说,我怎么会杀皇军的士兵?

我知道你没杀,盐泽唬了面孔说,但我要杀你。

冯节中的屁股慢慢离开了坐椅。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杀人,盐泽说,我已经决定了。

冯节中大声说,我有许多艺术品,都是你喜欢的。

艺术品我当然要,盐泽说,还有这副棋。

你为什么杀我?

看见你活我不舒服,你的中国艺术品也让我不舒服,但你赢了我的棋,我可以让你死得体面,我会说是你杀了皇军,让你死得像英雄。

不!盐泽先生,冯节中跪下去用力甩了头说,不!

我给了你体面,盐泽站起身,有点不耐烦,你自己至少应当体面一次。

盐泽很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日语,外面就冲进来两个兵。他们迅疾地捆绑了冯节中,一只很大的弹簧夹塞进了他的嘴中,冯节中的脸逼得通红。他要说话,但他的舌头已经永远不属于汉语了。金二望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就记起了那具日本尸体。

没有审判和仪式。行刑就在黎明。太阳正吃力地上升。阳光无比干净。没有气味与形体。阳光的嫩红微微颤动,艳丽、凄楚、百结愁肠。无限的湛蓝正期待太阳的金色普照。几个秋虫在间或鸣叫,不自信,也不卖力。冯节中被捆在一只椅子上,他看见一排雪白的手套,刺刀的刀刃闪耀着新鲜的阳光。冯节中的眼睛瞪得正圆。青色血管再一次暴突出来。他拼命地挣扎,晃动,他想说话。

行刑的是菊池,一个十七岁的日本兵。他的枪口离冯节中的前额只有三米。冯节中从钢管上方的准星处看见了菊池年轻的眼睛。菊池的眼里布满恐惧,他瘦长的手指在寻找扳机,青蛇一样发出吱吱响声。

冯节中听见了枪声。被一样东西推倒时听见了枪声。他侧在地上听见那声枪响在空中纷扬。冯节中感觉到身体深处的血液在皮肤下面向头顶上呼啸,排了长长的队伍争先恐后地向外飞迸,在空中拉过一道鲜亮的血迹。冯节中没感到疼。他在努力寻找视觉、嗅觉还有触觉,但没能找到眼睛、鼻子和皮肤。他的听觉还在半空中闪烁。冯节中听见了一只枪掉在地上,在草地上还颠了一下。随后有人慌乱地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有人抽了一个人的嘴巴。那人说,你杀的是中国人,中国人,明白吗?冯节中听见了是盐泽,便用了全身的气力去听,很累,努力了一下,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头顶的上方液体气泡的破裂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