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僧人水印还俗后又做了俗人,依照铁器时代的贸易行情,他开了一家铁匠铺。铺子远离村庄,在一棵槐树下面。这棵槐树和水印一样高大丑陋,说不出来路。铺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那只铁砧,它在铺子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以动制静,没有一个动作。但它改变了所有铁块的形象与命运。它只等待别人的力量,这就是说,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弹力。另一样显眼的是风箱。它不能像铁砧那样不动声色,它的优势在血运旺盛。铁砧与风箱构成了铺子的实质性局面。它们有一种天然默契。大概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其实是铁砧与风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铁器时代。

铺子的女主人是一个叫棉桃的青年女人。她的真实名字叫静妙。那是她在清月庵里修行的法号。静妙被叫做棉桃是在静妙遇上水印之后,静妙是一个光头尼姑,而棉桃则是一个长发女人。这完全弄不到一起去。棉桃有一头极品头发,健康亮泽,干爽秀丽,没有头皮屑。她的长发在乡野的风里有一种世俗跳跃,纷乱了男人的视线,同样纷乱了男人的内心世界。但她的前额依旧保留了佛门灵光,闲静处时常流露出佛的影子。棉桃集人与佛于一身,既天上,又人间。承担承上启下重任的就是她的一头乌发。棉桃头发的长度等同于她的还俗历史。铁器时代的男人统统看见了这个过程: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

棉桃的名字被男人们四处传送,她的长发引来了蝴蝶一样的八方来客。

水印与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过后很突然地下了一场雨,雨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温柔乡的样子。水印走在化缘的路上,路的左侧长满棉花,路的右侧同样长满棉花。大片大片的绿色里夹杂了无限粉色花骨朵。新雨后的叶片在风中无声闪烁,遍野都是植物反光。水印闻到了土与水的混合气味,热烘烘的,厚实又圆润,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光头。水印的兴致无端地高亢起来,他甩开大步,一对睾丸在下身左右摇荡、喜气洋洋。许多棉苗的叶片都伸了过来,如家狗的舌头,讨好地舔舐水印。

水印听到了动静。水印突然听见棉苗丛中响起了液体喷涌的哨声。棉田里的稀松泥土被液体弄得欢快不已,闭了眼吱吱作响。水印停住脚,循了哨声拨开了棉苗。棉苗丛中一颗脑袋光光秃秃地长了出来。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的嘴里衔了一根黄褐色布裤带,一双手在底下慌乱地提拉。小尼姑睁大了眼睛。在这种紧要关头尼姑的眼里可没有和尚,仅仅是男人。小尼姑毫无意义而含混不清地问:“谁?——你是谁?”水印伸出两只巴掌,嘴里说:“我没有看见。”小尼姑从嘴里取下裤带,满脸通红。小尼姑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没有看见什么?”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

小尼姑的身子转过去,天上的云朵正拼命翻涌,又低又疯地奔跑。小尼姑整理好自己,气吁吁地走上田垄,带上来的却是棉苗青春期的气味。和尚与尼姑开始了对视,这次对视极其漫长,却以男人与女人的目光结束打量。这时候吹来一阵风,风在他们的头皮上圆圆地绕过一个弯,与此同时,叶子的水亮闪烁波浪一样传送到了天边。

和尚说:“师傅往哪里去?”

小尼姑说:“风向哪里,脚往那里。”

和尚与尼姑随风而去。棉田里的田垄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上手搓过了一样爽洁。没有淤泥,没有疤痕。他们一路走过去,田垄上交织了他们的一行脚印。脚印灿若莲花,他们脚踩睡莲,由天国向人间超度。

和尚说:“你多大了?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多大。”尼姑眨着眼想了想,摇摇头,笑道:“我哪里知道,菩萨的事,我怎么知道?”和尚说:“师傅出家几年了?”尼姑说:“我没有出过家,我一生下来就在清月庵。”

和尚说:“我出家的那年12岁。我爹是个铁匠。我出家的那年家乡发了大水,我爹带了我四处要饭。那天我爹给我讨了一只狗头,等我啃光了,爹对我说,儿,这是你最后一顿肉,我供不起你了,你做佛去吧。”

尼姑望着水印,只是笑,结实的牙齿缓缓放射出瓷质光芒,佛香一样敷散开来,渲染了植物世界。尼姑觉得这样在男人面前太不体面,眼里生出许多羞。但尼姑突然记起来面前的男人到底不是男人,只是和尚,作为佛门信女,自己原也不该害羞的。我怎么能羞?我羞什么?但小尼姑脸上的女性光芒照亮了水印。水印望着小尼姑,夕阳正无限娇好地晃动在小尼姑的脑后。小尼姑的光头顶部笼罩了一层弧状余辉,她的两只耳朵被夕阳弄得鲜红剔透,看得见青色血管的精巧脉络。水印伸出手,情不自禁,水印用指尖抚摸小尼姑的耳部轮廓。小尼姑僵在耳朵的触觉中,胸口起伏得又汹涌又罪过,眼里的棉花顿时成了大片的抽象绿色。小尼姑没有抗拒,柔桑一样摇曳,弹性饱满,用风的姿态半推半就。小尼姑随和尚进入棉田腹部,被平放在棉苗上头,天上的浮云群狗一样四散。小尼姑感觉到身下的泥土华丽细腻地松散开去,她一点一点往下掉,棉苗压断了,断口流出液汁,压扁的棉桃吐出了乳色桃蕊,宛如水下的蚌类舒筋活血。

小尼姑睁开眼睛就此成了棉桃。

和尚说:“你跟我走。”

尼姑说:“好。”

和尚说:“我们还俗。”

尼姑说:“好。”

和尚说:“你就叫棉桃。”

棉桃说:“好。”

还俗没有仪式,比遁入空门来得简洁。

还俗后棉桃的头发一个劲的痴长,转眼即葳蕤四溢,棉桃躲在自己的长发下面,安安静静做起了女人。棉桃的长发或盘踞脑后或散披后腰,她以这种常见的发式伫立在风箱旁边,有节奏地推拉风箱。她的脸上时常带有房事后的疲沓神情。火苗照耀着她的面部轮廓,随风箱的节奏有规则地一明一暗。棉桃就那样成了最具画面感的世俗女人,偎依在铁器时代。许多男人拥坐在大槐树旁,交口称赞水印的铁匠手艺。他们吸旱烟,擤鼻涕,笑声旷放快活,用目光搓棉桃的胸脯和手臂。作为一种生活补充,一条狗落荒而至,棉桃收下了这只狗,以慈爱的佛肠与母爱收下了这条狗。这条黄色落荒狗就此翘首在槐树下面,装点了铁器时代的每一个黄昏。水印的铁匠铺有了橘黄色炉火,有了铁砧上四处纷扬的金属火花,也有了狗尾上温馨动人的夕阳光圈,这样的画面感动过所有路人,甚至包括许多行脚僧人与化缘尼姑。所有的路人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佛性和佛光最终寄托给了男女风情与一只家养走兽。这句话换一个说法等于说,佛的产生即部落生成。

棉桃发现水印对铁匠手艺天生就有一股激情。他的气力使铁块变成了锹,变成了铲,变成了丫叉、铁犁、船链、铁锚。水印不关心这些农业铁器的最终用途,他只关心锤子的打击与铁砧的反弹力。他在锻打过程中嘴里发出吱吱声,像被大块肥肉烫着了那样。事实上,又硬又黑的铁块从炉膛里夹出来之后,在水印的眼里已经是一块红烧肉了,在炉火的照耀下发出接近半透明的橙红色光芒,变得柔和鲜嫩,在烈火中色、香、味俱全。水印在这样的时刻兴奋不已,他扔起铁锤,当的就一下,满铺子绽开了耀眼花瓣。水印流着口水,他想象中红烧肉的气味与晚霞一起弥漫了大片棉花田,只有棉桃与狗在想象之外。随后铁又成了铁,而铁块却不再是铁块,成了水印的手艺。水印不在乎铁块变成了什么,他只在乎铁块被烧红后那个华美、梦幻的有限瞬间。这个瞬间里铁块完成了他的愿望,这个瞬间无比阿弥陀佛,弥漫了红烧肉的气味。

棉桃问:“你怎么弄得那么利索?你怎么把铁块弄成了这么多东西?”

水印说:“我在庙里只想着打铁,别人诵经我在脑子里打铁,都打了一万遍了,我现在只是从火里头把它们捡出来。”

棉桃说:“你哪来那么大力气?”

水印说:“我不费力气。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只要你想到了,再硬的东西都听你的话,都软,都巴结你,你把它弄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棉桃没听懂水印的话。水印的话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经书,听了一辈子,没弄懂一句。

而棉桃又发现了水印格外偏爱铁钉。几乎所有的下脚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钉子。棉桃注意到水印锻打铁钉时有一股更为奇特的冲动神态。他弓着背脊,脖子伸得很长,把长长的铁钉打得棱角分明,是那种时刻准备切入木料的庄严模样。那些铁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木箱里头,上了一层铁锈,终日心怀鬼胎。棉桃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终于问水印说:“你打这么多铁钉做什么?”水印没有回话,却拿起一把铁钉重新放进了炉膛。他亲自拉起风箱,火焰在空中活蹦乱跳,他把回炉铁钉烧得通红透亮,用火钳夹起一颗,透过这只半透明的铁钉注视远方,整个世界交相辉映起铁钉的玫瑰红。水印微笑着满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话,只用了三个字,说:“钉棺材。”水印随后拿起锤,整个铺子里随即飞扬起死亡星火,蓬蓬勃勃,到处都有迷人的菊形弧光。

水印顺手把火钳塞进了淬火水缸,“吱”的一声,玫瑰红即刻消亡。水印脸上的微笑随之消亡。钉子死了。从头到脚全是死相。钉子死了更像钉子,正如人的尸体越发像人。

棉桃想得出铁钉被水印挑着前往集市时的模样,那些铁钉被装在草包里头,一路发出死亡的召唤,而后探出头,表情古怪地盘算天空与远方。

那个货郎第一次路过铁匠铺是某年的6月,这个季节大地以夏麦作为标志,满眼金光灿烂。麦地的黄色变得饱满,每一颗麦粒都带了一根芒刺,这是麦子的炫耀性姿态。货郎从麦地里走了过来,他的整个行进过程只看得见上半身,这使他的出现带上了虚幻性。货郎走到大槐树下面,看到铺子的茅草屋顶长满了杂草,玉立在没有风的6月。货郎坐在铁砧的对面,向水印要了一碗水,送水来的却是棉桃。水印与货郎共享了一壶清水,作为报答,货郎把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圆镜,巴掌那么大。棉桃隔着铁砧接过镜子,惊奇地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也就是说,棉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把自己提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对面。棉桃慌忙转动手腕,阳光与麦地一齐向她汹涌过来,天地间一大堆难以表达的现状顷刻间昭然若揭。

这只镜子彻底紊乱了铁匠铺,水印和棉桃交替着钻到镜子里去,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水印注意到头上的戒疤被头发掩盖了,就像太阳升起之后阳光掩抑了满天星辰。

货郎的出现使铁匠铺的进程落入了俗套。这是水印还俗之后无可规避的世俗真意。世俗生活不外乎几种套路,世俗对此无能为力。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应当学会概括,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水印在某个清早赶集之后,货郎把棉桃带进了麦地。

这个精巧的时间顺序体现了优秀商人的观察与思考。

货郎来到铁匠铺时棉桃一个人在门前汰洗头发。她的木桶搁在铁砧上面,地上扔了皂角的茎丝。棉桃一直坚持用皂角漂洗她的长发。棉桃低着头,弓了腰,从腋下看见货郎倒着身子从麦芒中间翩然而至,货郎的这种行走姿态在棉桃的审视里神韵盎然。货郎走到棉桃的身后,棉桃直起身,只是不住地梳头,满头的梳齿印水水亮亮的。货郎望着棉桃,她的目光像麦芒那样有许多岔,散发出难以确定的忧郁。货郎对棉桃点过头,伸手到上衣的口袋里摸东西,掏出了一块个纸包,撕开包装纸,递过去,棉桃说:“什么?”货郎说:“洋皂。”“哪里来的?”“东洋人的。”棉桃接过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半透明,像另一种烧熟的红烧肥肉。棉桃说:“做什么用?”货郎说:“洗头。”货郎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洗身子。”棉桃深吸了一口气,就着洋皂闻了闻,认不出陌生的香气属于哪一个季节。货郎指了指棉桃的头发,说:“你重洗。”棉桃把头发弄湿了,用洋皂擦了一遍又一遍。棉桃把头发捂在掌心才搓了两回,雪白的泡沫蓬蓬勃勃地竟涨了开来。泡沫带了一种娇贵的响声令人欢欣鼓舞。棉桃甩甩手,皂泡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分解出阳光的各式股份,棉桃的脸上即刻五彩缤纷。她的眼里放射出对富贵温柔乡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货郎提起水桶,让棉桃低下来,桶里是潭水,倒出来的那条弧线净得有些发乌,只在溅开来之后才白白花花。泡沫冲开后棉桃捻了捻头发,手指一股爽朗感。棉桃说:“干净了,这样全干净了。”棉桃把头发摊在巴掌上,她看见了发面上有一道拱状彩虹。货郎看了看四周,说:“你住在这里做什么?”

棉桃说:“还俗。”

货郎听后没开口,过了很久才笑,笑得也很缓慢,植物的生长一样不留痕迹,轻声说:“这算什么还俗?这里还不是庙,还不是庵?”

棉桃说:“俗世里到底有什么?”

货郎说:“除了佛,样样有。”

棉桃静静地听了,心里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只是把目光往远处送。远处是麦地。麦的外头还是麦。棉桃头发里的皂香就在这时感伤了,有一种丝状缭绕,长在她的头皮上。货郎随后把目光也移到麦地里去了,这里的机巧狗都看得明白。它卧在风箱下面,一直在严重关注。

阳光在麦芒尖上,遍地猛凶灿烂。泥土烤出了气味,在脚下松松散散。货郎不像是外行,一上来就孟浪,大呼大叫说:“想死我了,你想死我了。”货郎是里手,在大汗淋漓中却能保持从容不迫。货郎说:“头一回见你我就伤心。”棉桃听了这话却春心大动,说不出的难受。棉桃记得棉花田里的那一次不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说,自己的手忙脚乱遇上的是水印的手忙脚乱。棉桃刚想问货郎伤心什么,嘴巴让货郎的嘴巴堵上,舌头不说话了,在一起搅。棉桃无端地难受,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货郎喘了气说:“我带你还俗!”

棉桃闭了眼大声说:“你带我走。”

随后雪亮的天空把她的眼睛刺疼了,她闭了眼睛,多种鲜丽的颜色开始撞击她的眼睑。作为事情的结束,货郎给了棉桃另一面镜子,海碗口那么大,镜的背面有两只鸭子。棉桃到死也没能明白鸭子和鸳鸯的区别。

棉桃在河边埋好镜子,回到了铺子时一身的疲惫。她藏好洋皂,一个人依在大槐树上追忆当天的事。做爱后的疲惫使她无限恍惚,好像今天的事发生在好几年之前,如身上的古怪气味一样有一种陈旧感。她望着远方的路,直到水印头顶暮色从远方归来。

水印一回来就从箩筐里往外摆东西。他在桌子上放满了盐巴、油、蜡烛、豆瓣酱,尔后用两块竹片夹好余钞,塞到土基墙的缝隙里去。水印就了酱扒完两大碗米饭,躺在了竹床上。狗伸完懒腰的工夫竹床上就鼾声如雷了。床沿的小竹片被他的鼾声弄得不停地颤抖。棉桃望着这只竹片,在这个夜间开始了遐想,心思在尼姑庵、棉花田、麦地和尘世间无序地绵延。寂寞如天上的星辰,互不答理,互不打量。棉桃一遍又一遍想起货郎的话:这算什么还俗?棉桃弄不明白到底能把自己还到哪里去。棉桃看见许多萤火虫闪烁在她的心思里头,夜就是被这群萤火虫弄得深邃而绵长的。

第二天一早水印点起了炉火。四周过浓的露水透射出凉意。棉桃从水印的手里接过风箱把手,想对水印说,把铺子安到城里去。但棉桃立即发现水印在这个早晨第一样活计就是铁钉。棉桃说:“怎么又是铁钉?”水印说:“城里头开始杀人了,棺材涨价了,棺材钉也跟着涨。”棉桃说:“城里头杀人做什么?”水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只管棺材钉的价格。”棉桃披着头发,手把风箱,停下了手脚,嘴里没有下文。这时候红日初升,远方城市在棉桃的想象中被照成了一片血腥色。

整个麦收季节货郎再也没有光顾。但货郎的风流体态在棉桃的愣神中时隐时现。货郎所说的真正俗世在棉桃的胸中风光无限又搔首弄姿,它们在棉桃的胸中没有款式,如她的头发,纷乱而难以成形。

那个夏末的雨后,棉桃带了把铲刀去找镜子。挖出来的镜子粘满污泥。棉桃用铲刀贴镜子表面认真地铲刮。刮出了一层又一层银亮的东西,而后在水里冲冼干净。冲干后棉桃大惊失色,这块镜子透明了,照不出任何东西,成了一块玻璃。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棉桃。棉桃眺望远方的铺子,自语说:“镜子死了。”

水印就在这天的傍晚发现了洋皂。天黑下来,乳色洋皂胖胖的,发出柔嫩光芒。水印的手体验到了极细腻的手感,闻一闻,想起了棉桃头发与奶子之间的芬芳气息。水印在白蜡烛的烛光下向棉桃摊开了巴掌:“这是什么?”口气里有了极大问题。

白色烛光照着棉桃的半个面部。这样的明暗布局适合于回答上述话题。棉桃盯着水印伸过来的洋皂,脸上的烛光晃了一下。棉桃慢腾腾地说:“洋皂。”

“哪来的?”

“人家给的。”

“谁?”

“货郎。”

水印停止诘问的时机恰到好处。优秀男人都有这种本能,盘问女人适可而止。棉桃毫无意义地梳理头发,她的梳理模样心不在焉。水印注意到棉桃的胸脯有了很细微的起伏。这个残酷的细节激怒了水印。水印一把抢过棉桃手里的桃木梳,冲进院子,把梳子放在铁砧上,“当”的一声,许多梳齿向夜的各个方向飞窜而去,带了一股哨音。随后水印在铁砧上头放上洋皂,扔起铁锤又一下。这回没有“当”的一声,飞出去的也不是哨音,而是白花花的碎颜色。水印扔了大铁锤走到棉桃面前,抬起胳膊把她撕了。棉桃在水印撕她的过程中想起了货郎撕那块洋皂,一转眼棉桃发现自己真的成了洋皂,胖胖的,白白花花的。水印把棉桃摆平,棉桃不接受也不反抗,任他在身体内外拼命。后来棉桃的鼻息也粗了,像风箱,水印顿时就被风箱弄成了炉膛,大声叫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棉桃的叫声更为匪夷所思,她叫道:

你——你——你——

后来“阿弥陀佛”与“你”一同平息了。彼此的安眠风平浪静。所有的日子将归结于斯。

雨下在后半夜。一个闷雷惊醒了棉桃。棉桃跨过水印,披上水印的外衣走出了木门,她站在大槐树下,满耳是狂放雨声。这时候天上扯过一道雪亮闪电,闪电在铺子里所有的地方疾速游走。棉桃立即看见风箱的把手、铁锤的把手以及铁砧表面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出一种狰狞的光,随即又归于黑暗。棉桃吓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些被闪电照亮的部位都是让手掌磨亮的。棉桃怎么也没有料到吓坏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础与最日常的部分。

下一个骇人雷电与棉桃紧密相连。但棉桃对它却浑然不知。这道闪电从大槐树上直灌而下,沿着棉桃的双腿向上升腾,棉桃的一头长发在某一个可怕瞬间全部站立起来,僵硬笔直,在头的顶部张开一道黑色巨伞。随后头发的末梢燃着了,迅速向发根萎缩。眨眼间她的一头秀发半丝不剩,只给棉桃一头的光头皮。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肉眼看不见,只有佛的眼睛才能分解出若干细节。

这个雷雨之夜水印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了12岁出家那年的著名狗头。狗头的肉香使12岁的水印兴奋不已。还俗后水印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只在庙里梦见狗头,还俗后他常梦见的是受戒。水印受戒时头顶的灼痛尖锐无比地钻进了肉体深处。水印侧着头歪着嘴,嘴里一片乱语,他想起了师傅的话,把自己的脑袋想象成一只狗头,这个主意立即减轻了他的苦痛,同样,水印就此顿悟:最基本的方法往往正是佛的方法。

一早醒来,水印依然闻见肉香。是烤肉的那种香。水印完全没有明白现实与梦的内在关联。狗在门外走动,吐着舌头,流淌口水。

水印一出门就看见了尸体。他从尸体的光头一眼认出了是一位尼姑。尸体的背部一片焦糊。水印伸手去扶,却撕下了一块肉,肉下面是白骨,洋皂那样有一种圆润冷青的光。

敛尸过程水印与老狗一起沉默。中午时分事情就传出去了。他们像苍蝇一样没头没脑地飞来。水印不能知道世俗部落对死亡故事为什么这样津津乐道。事实上,棉桃的死既是世俗套路的另一款项,又具备了神话特征,它联系了天上与地下。人们七嘴八舌,道出了棉桃之死的种种原因。三十里外一位九旬老者的话很有代表性。他说:他早就看出来有这么一天。而他与棉桃未谋一面。

水印请来了木匠,他拆了铺子里最好的木料,为棉桃预备棺材。木匠把木料新刨了一遍,在这种时候木头气味很必然地成了棺材的气味。新刨的木料像大块肥肉。看热闹的人很多,水印被弄得神志恍惚。一切都来得过于草率,所谓盖棺定论总脱不了草率。棉桃入棺后水印挑了八颗最好的铁钉,每一颗都眉清目秀。水印钉棺时用的是铁匠锤,钉子一点一点陷入木头,宛如牙齿一点一点切入肥肉。随后整个旷野响起了棺材的空洞回声。这种回声不悠扬,不悦耳,没有神韵,缺少起码的金属感,听上去丧心病狂。

水印把棉桃埋在大槐树下。一同入土的还有铁砧、铁锤与风箱。坟头正对着铺子的大门。做完这一切有人问:都埋了,你怎么活?

水印的回话平静如水,声音带有一种大觉悟后的空旷回音。他对着满世界的风说:

我出家。

水印的举动载入了史志。史志者曰: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后重新做了和尚,为正反两方面的人都预备了好条件与好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