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
——《生命》
死亡来临时是什么模样?
在肆虐的暴风雪面前,死亡从未显得如此逼近而狰狞。
在等待命运最终宣判的时间里,和尚与长发汉子,
回忆起他们的一生,跌宕而传奇。
死亡曾幻化作不同的面孔出现过,唯有这一次最真实。
年轻邮递员的加入给故事带来了转折。
死亡的临界状态中,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生命的价值。
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
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生命的诗意与壮阔,在这个暴风雪之夜浩瀚地铺展开来。
任萍
燥冷的风迎面猛吹过来。几场秋霜后已经泛黄的草,被吹得紧紧地贴伏在山坡上。风势稍弱一点,草便趁势弓起来,不及变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风压倒。每一棵草都摇晃着,发出唰唰的响声。很快,草中蕴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绿色在这唰唰声中迅速消退。风愈发啸得尖厉了,干枯了的草终于被拦腰扯断,打着旋儿飞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远的地方飞去。大半天来顺着山脊爬的尽是立陡的山路。现在,顶着风头人已很难迈开步子,就算人能走动也没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驮脚汉没有鞭子,他们不是骑手。
蓄着长头发的汉子说:“歇下来吧。”
“歇。”光头的汉子应了一声。
把驮子卸下来,围成一个齐膝头高的小圈子。光头汉子的狐皮帽不时给风刮下来,戴上,又被刮下来。他干脆把帽子掖进怀里,一根根木棍被使劲楔进地里,用石头钉紧了,再把马缰绳穿过棍头的小铁环,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马,牲口也围着驮子圈成一个大点的圆圈。这时,他才觉得头皮叫风吹得难忍,便狠狠地皱了几下头皮,口中喃喃地念着佛语。
长头发汉子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蓝布棉帽,帽耳拉下来,紧紧地扣在下巴上。光头汉子从他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出他暗暗地为自己的帽子得意,为自己的头发得意,而且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唏!和尚。”
长发汉子胡须停止了抖动,说:“烧火吧。”
“烧火?”和尚哼了一声,“这风不光会叫你把胡子烧了,山烧起来怕连人也要像牛肉一样烧……”他赶紧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话已有大半溜出了口。听着尖厉的风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长发汉子却一点儿也不计较这个:“那我先把你烧熟吃了。”
“阿弥陀佛,造孽。”
“啊!造孽。”长发汉子嘲讽着啊了一声,又恶声恶气地重复了一声:“造孽。”
马匹慌乱了一阵,这时已经安静下来了。两人都把头缩进皮袍襟里,一盘腿,靠着驮子蜷成了一团。已经被牲口圈减弱了的风势,让驮子圈一挡,变得更微弱了。满天飞旋的枯草败叶便降落在这平静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没有一点声响。沉默。沉默就是对严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争。
天空灰蒙蒙的。风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来四处挥洒。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犹如岩石岿然不动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灵,正要生气勃发地嘶鸣。这时,要是有鹰能飞上天空,就可以看到,这些青色、白色、红色的马围成的圆圈在萧索的氛围中犹如一个怒放的花环。但看不见人,两个驮脚汉这时只是两块石头,两块不会风化的石头。
风已经把空旷的大山里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调一扫而光。那些自觉很是美妙的诗句不觉间都消失了。年轻的邮递员紧挽着马缰吃力地往前走。
第一次出来跑这条邮路,不想却遇上了这样的“好天气”。可不像在公路上骑着摩托神气地哒哒哒驰来驰去。这条路,来去五天,全靠马驮人背,通到一个僻远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闻腻了,还是看着老邮递员僵手僵脚的样子有些不忍,他争取到了这趟远邮。现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后悔。也许还和这一向似通非通地读了几本惠特曼之类的书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脚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轻人觉得必须这样。必须有这风才更能显出自己的气度与胆量。遇到一个小小的岩洞他也没有停下来,却艰难地弓着背、挽着缰向山顶爬去。
山脊渐渐开阔,触目处尽是随风狂荡的草浪。风吹得十分猛烈,无遮无拦地横扫过来,发出饿狼似的嗥叫(只是一个比方罢了,他并没有听到过狼叫),他又感到惊慌了。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渐渐,他心里便只想着一点,越迈不开步子越是想到这一点:停下不得。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老邮递员讲过。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将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干缩的嘴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叫人远远望见还以为是在嬉笑,实际上却是冻死了。那笑好惨,还不如哭。想到这里小伙子可怜巴巴地要流出眼泪来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样子,姑娘会掩口一笑:“嘻……男子汉。”当然,眼下不会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来了,但人还要往前走。马低下头,在还很新鲜的杂沓的脚印上嗅着,扇动几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种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耸起。他手紧紧拉住一绺马鬃,把头靠在马脖子上艰难地走着。山脊渐渐升高,变陡,变阔,风更疯狂地迎面扑来,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风直往口里鼻里灌,噎得他喘不过气,嘴唇已经龟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红的血块。他便干脆转到马屁股后躲过风势,揪住马尾,让马拽着往坡上走。
渐渐,接近了山顶。
年轻的邮递员情绪又变得高昂了。想到风,想到马,想到自己。手里还揪着马尾,觉得马匹身上那力量,那坚韧或许还有说不出的什么正通过十指、掌心进入自己的躯体。而这个躯体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投入这总有风暴的大山。“真他妈的是匹好马!”他哼了一句,诗句应该粗鲁一点,才与这情景般配,他想。翻过山顶,下山道就轻松多了,他又想。
眼下这样的山顶,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顶宽约里许,长度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止境地延伸,只有无边的草浪在无规则地狂荡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丧地跌坐在地上。马也颓然卧倒在地,口里冒着白沫。路还很长。这时他才明白拽着马尾上坡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以用写检查来弥补的错误。顶着风头,驮着邮件,又拽着一个男子汉攀那么久的山坡,马因而耗尽了气力。这就意味着,他将像老邮递员说过的那样木然地嬉笑,而感觉不到明天太阳的温暖。天哪!一个男子汉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马尾上而不是马缰上。连最好动感情的姑娘也不会洒一滴泪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汉。”
驮子歪斜在马背上。马褡口已经给风扯开,几页报纸的边和半截信封急剧地拍打着,就要给风拔出来,卷向天空。手指冻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马褡口。他把挂在腰带上的风镜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个吓人的死字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他反而变得镇静了。往前挪挪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马嘶哑地咴咴了两声,年轻人觉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但他不要这样,便仰脸朝天望去。头顶,灰色的穹隆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开一点,露出一只耳朵。这时风的尖啸声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劲的呼呼声,横掠过耳边,听不出有一点间隙。“更大了。”他轻轻地碰碰长头发汉子。
“像是……”
“雪要下来。”
“好像是。”长发汉子探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来得这么早。”
“没想到。”长头发汉子应了一声,接着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和尚又皱着眉头说:“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在山上过一夜就是了。”长头发汉子看着和尚那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问,“泥炭有吗?”
“有。”
“柴呢?”
“也有。”
长头发汉子整了整腰间的打火镰。火石、火绒都有。他站起来,把驮子圈内积起的枯草一齐揽到怀中。
和尚口里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长发汉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头又缩进了皮袍襟里。他已经快要在羊皮袍那带着腥膻味的温暖中睡着了,却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说后边有人马。”
“你看见了?”
“我觉得……”
“觉得……觉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邮递员去我们寨子,该是今天。难怪我觉得。”
“哼!那老头可比你强多了。”
“哦,善有善报。这老头可不像别的工作同志。”
“善报?像别的工作同志他就不会来钻这大山。”
“也是。”和尚闷闷地说,吸了一撮鼻烟。善有善报,这是他遵奉的唯一信条。很难说这是信仰坚定,或是他的认识就仅止于此。想到自己的一生,长发汉子的一生,都与这信条相悖逆。但他宁可以为那许多跌宕的经历是一场梦魇,如虚幻,如过眼的云烟。只有死才是真实的,才通往宁静,通往平安。
“命。”和尚寻思了一阵,又吐出了一个字。
“命?”
“像天一样,这么大的风也把他怎么不了。”
“空的你都怎么样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还在反诘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丧。
“死也不容易。”一句话点到两人的伤心处。
“唉!”长发汉子叹道。
“唉……”和尚叹道。
插在马鬃里的手掌感到马颈上的肌腱渐渐绷紧。马又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一扬脖子,摇晃一下便站了起来,瞅了主人一眼,亲昵地扇动一下宽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里莫名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抓住马缰走在了马前面。风把棉大衣的下摆高高扬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脸上现出一股凶狠的神情。他相信,张开的大衣下摆是他矫健的双翼,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秃鹫,一只精灵,不!是一只无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风雪弥漫的天空。双翼搏击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诚的马匹,遮蔽着那辆绿色的摩托车,遮蔽着自己心中关于姑娘们的那点温柔,遮蔽着急欲啜饮生活的年轻的自己。
……往前走。走。还默念着一些不知怎么冒上来的句子。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出来,这山背多像是一条大鱼背啊!走。从……呵,这真是有男子汉气势的诗句。这些断续的诗句都汇聚向心中那个主题:走。心是多么广阔!那些邮件也一件件栖息在心中。太阳穴上像是有一只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想到胸口是鸽窠,邮件带着哨音飞舞而去。
马又一次腿一软,趴下了。
他把邮包从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来。一个星期来国家、省、州三级的日报,寥寥的几封信件,并不会有这三四十斤的重量。马褡里尽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货,全是老邮递员给寨子上的人捎带的。老邮递员本不愿再麻烦别人,但他自告奋勇地捎带上了。这也使他有点暗暗后悔。
他把邮件背好,丢下马鞍,马终于又站了起来。
尖利的耳鸣刺得太阳穴阵阵剧痛。天空也一阵一阵发黑,许多飞舞狂荡的星星就在其中嚣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了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双腿。当风停下时,他也随之颓然倒地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洒落下来。马也随之沉重地卧倒了。
饥渴烧灼着他。他大张着口,让嘴唇、舌尖沾上点那凉丝丝的雪花。气喘得平顺一点了,他掏出仅剩的两个冷馒头。大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时,似在寻思什么。他蹭到马头边,把馒头掰碎了,塞进牲口嘴里。吃了馒头,牲口似乎长了些气力,便舔食着已堆积起来的雪。小伙子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亮光,愈来愈亮。他把冻僵的手捂在马鼻孔上,让它呼出的气息温暖一下,盯着马眼。而马一眨大眼,几滴泪水便唰唰地滚落下来。小伙子嘴角那丝温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不过他相信马会有力量站起来,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边的草。他脱下大衣,盖在邮件上。再把马缰缠在手腕上,系紧。一旦马站起来,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认得路,老马识途。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烂、拖光,只要手还在马缰上……
雪下了好一阵了。
长发汉子探出头来。雪更大了,简直是在成团成块地往下掉。揽在怀里的干草让雪浸湿了许多,他赶紧把剩下的几把塞进衣襟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里骂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问。
和尚伸出头来,并不看他:“我闻着了。”
“老圆菇。”长发汉子解嘲似的骂了一句。这是四清运动时从干部口里捡来的。人家本来骂的是老顽固,让他这不通汉话的一念就念成了这样。又这样念着去问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当然是照着字音给他讲了,他还暗暗佩服那干部真会说话,打了这么好的比方。油腻的皮袍上转动着这么个光头,啧啧!不活脱脱就是一朵鲜蘑菇。
和尚没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声才站了起来,把雪地蹬打干净一块。之后,便把皮袍下摆提起遮住那地方。长发汉子在下面把干草堆好,放上火绒,再盖上一点干草,正要打火,和尚却突然扭过身去。几团雪花立即落到干草上化掉了。
“站好!骚和尚。”
“马叫。”
“鬼叫!”
“是不是邮递员……”
“也许,”长发汉子说,“烧燃火再说。”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镰,这时一声长长的凄惨的马嘶声撕开厚重的雪幕传来。“快!”不及收拾柴草,两人翻上马背,一夹腿,驰入了浓厚的雪幕里。
雪下着。
年轻的邮递员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么柔媚,又那么冷酷。简直就是那种美丽而又骄傲无情的姑娘。他觉得有些悲哀,合上双眼,自己感觉肢体正进入麻木状态。这样麻木到极端就是永恒?这个永恒可不怎么样,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离。
牲口挣扎了几下,又站了起来。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看到主人毫无动静,用鼻子蹭蹭主人冰冷的脸……一股温热,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热。是马,砰砰响的摩托车也这样热,阳光在反光镜上一闪,一闪。也许,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邮件用大衣盖好了,而马,红得像火的马也烤不热我了,我的身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这四肢吧,红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们的肌肉和神经……”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马却在空中飞腾起来,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样展开,在嘶鸣。像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天空撕开,而温暖的雨滴闪闪烁烁……马昂首凄厉地嘶鸣起来……哦,那个快活的绿衣天使,骑红马的快乐的小伙子,也要把腿举起来,腾上天空,变为翅膀,而腿却不在身上了……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站起来了,便移动几步,用高大的身躯遮挡风雪。他隐约感到脸上没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飞旋如鸽群,嚣叫着,随即,嗡的一声,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变得不真实了,连人也有些不真实。更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纯粹变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劲把身子往前探着,双脚擂鼓般地磕着马肚子,但马在积雪中还是不能快起来,而自己头上反而升起了缕缕汗气。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和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打马!打!”
“别嚎得像只饿狼。”长发汉子冷冷地说道。他心里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个死字。自己也怕过,他因此鄙视过自己,更鄙视和尚。哦,这风,这雪……雪花在无休止地沉沉坠落。没有声音:人声,马嘶声甚至风声。没有声音反而显得实在一点。没有什么痕迹反而显得真实一点,反正有点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抹去。
“别害怕。”长发汉子安慰和尚说。
和尚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和尚不禁想起了许多,都围绕着那个他不敢说出来的字眼。不知是因为迷信还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极大极密,视野所及只是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一盏灯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个小小的罩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移动着。好多年前两人看过一场电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场就有一个光罩子罩着,也像现在一样大小。和尚那时就觉得十分神秘。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叹了一声:“命啊。”
边看电影边喝酒已经半醉的长发汉子却说:“灯。”
“命!”和尚正言厉色地说。
进入眼前的东西也显得不很真实。
一匹红马在纷飞的雪花中静静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躯遮蔽着主人,一动也不动。漫天的雪花就在他们周围飞舞,无声息地悄悄坠落。马身上以及马身子没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积起了雪。
两人在马背上呆了一阵,才“啊”了一声滚身下马。
一丝笑容还僵在小伙子脸上,不知他最后想到了什么。和尚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死了?”
“屁!”长发汉子一腔焦躁终于发泄出来了,“你才该死。”他从怀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扯开小伙子的衣服,喷在小伙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来。和尚赶紧把两条腿上的积雪扒拉掉,塞进自己怀里。
小伙子胸膛终于泛起了一片潮红,长发汉子把耳朵贴上他的左胸聆听着。和尚则从他笑容里也听出了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竟然忘记了祈诵佛语,一点亮光在睫毛下闪动几次,一闭眼泪水便滚了下来。
长发汉子抬起头来,寻视着,看见后边雪里还有一团东西:“妈的,我说那老头不在嘛……”走过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邮包。“玩命!妈的,玩命……”长发汉子看着那衣服单薄的小伙子,鼻腔里阵阵发酸,但嘴上骂得更厉害了,“几张纸打什么紧,我们什么都不懂,报纸也不懂!”骂着,火气倒真的上来了,“全寨子哪个认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伙子裹好。
那红马又长长地嘶鸣起来,连帘幕似的下垂着的雪都颤抖了一下。
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入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呻吟。“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儿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的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儿。“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冰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他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的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得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冤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耷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齿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哧哧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哧哧声。
“怎么老头子没来?”
“我想来一趟。”
“为什么?”
“我想写诗。”
“什么是诗?”长发汉子问。
“湿了没有?”和尚故作聪明地问。
“……”
“湿,没想到死吧?”长发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问。
“没有。但后来也知道了。”小伙子平静地说。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怕吗?”
和尚赶紧插了进来:“怕人家还用大衣盖那些报纸?”
“怕也没用了,也就不怕。”小伙子淡淡地一笑。
“你为什么那样?”
“那样死得也有价值了。”
“价值?”他们就像没听到过诗一样,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东西。
“就是。”小伙子觉得很难解释,诗里总是很少解释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个人了。”对他们他不得不解释。
“哦。”
“那我们死了也像个人了。”和尚沉思着说。
“那两次可不算,不值得。”长发汉子说。
“守戒也不算?”难道过去那些日子就只换来三个字——不值得?和尚心里有些不甘。
“不算。”长发汉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小伙子听不明白。
“没有什么。”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没有什么。”长发汉子说。
没有什么。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带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轰轰地燃烧。火苗应着人心跳的节律伸缩着,火光时明时暗。三张沉思的脸庞时而显得深奥莫测,时而显得更强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无边际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