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红这才转为笑颜,娇媚地趴上雷东宝厚实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吗?”

雷东宝自然不肯承认,“谁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韦春红媚眼如丝,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说,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谁以后敢对我不三不四。你说你老婆有谁敢欺负。”

“那当然。”

“那你还担心,你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谁吃醋,行,你爱开着就开着玩,我不管你。”雷东宝被韦春红颠来倒去不讲道理弄得烦死,随便她去。

“你当然要管我咯,否则人家欺负我怎么办,人家毛手毛脚怎么办,还有……我去把环摘了吧……”

“摘什么环?”

“我要给你生儿子!”

这一下,雷东宝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双手一撑,将韦春红撑开一臂之遥,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道:“电话在哪儿?我打个电话。”

韦春红千伶百俐,一下感觉出雷东宝有点反常,她没像要坚持开饭店时候那样厮磨着雷东宝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屉里的电话机,拉过来给雷东宝。雷东宝拿起电话,看一眼韦春红,但终究是没让她回避,都主动要求人家结婚了,那就当人自己人看。他拨电话给宋运辉。

“小辉,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跟你上次见的饭店老板娘,叫韦春红。”

“应该的。”宋运辉脸上免不了僵硬,可还是礼数周全,“恭喜你。什么时候办酒,我过去一下。”

“不不不,不办酒。”雷东宝冲口而出,韦春红脸上一黯。

宋运辉沉吟片刻,道:“大哥,我们还是亲戚。”

“对,不会变。你爸妈还是我爸妈。什么都不会变,你相信我。”但雷东宝随即电击般地翻开左手掌,看着已经看不出一丝墨汁的肉掌,内疚地道:“我说话不算数,你也别信我。”

“你什么话,我们都为你高兴。办几桌酒吧,别亏待她,她对你很有情。”

雷东宝看看脸色有些僵硬的韦春红,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妈那儿,有情况再跟你说。”

雷东宝放下电话,直捷了当地对韦春红道:“刚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对你好点,要办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见见她爹娘,以后他们也是你爹娘。”

韦春红心里有些堵,可还是柔顺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见了,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他那么大度讲理,他爸妈也一定是讲理的好人,我能有这样的爹娘,那是修来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儿还是听你的,就别办了,我倒是没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书记,我们都是二婚,被人背后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儿子叫来,以后你就是他爸了,以后我们娘儿俩都靠你啦。”

雷东宝这才有些真实感,揽住韦春红,却又想起一件事,“你还没给我吃饭。”

宋运辉放下电话,问同住一个简易寝室的方平要了一枝烟,走出去对着旷野闷吸。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宋运辉很想否认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心祝福。但是又能如何?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两口旷野的清新空气,心想,最终还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团好好过日子。

正想着,方平跑出来叫他,“宋厂长,美国来电话。”

宋运辉连忙扔下烟头,跑回寝室。对方却是虞山卿,他强笑道:“装鬼弄神干吗,还真美国佬了?”

“唔,跟你说正事,十万火急,怕人晚上守电话的听见中国话不肯传达。听说了?”

“听说什么?别打哑谜儿。”

“唔,不连累你,具体不说,总之,禁运了。你有所准备吧,回头放开了的话,这生意还是我的,说好了。”

宋运辉脑袋“嗡”地一下懵了。东海项目难道真要一波三折,把这三个折都颠簸一遍才罢休吗?宋运辉放下电话对着方平发怔。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无数可能,第一时间料到自己因此即将大落的处境。他心中无比苦涩地想,他怎么这么倒霉。

宋运辉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里憋闷,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方平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电话里说的是什么,跟着傻眼了。如此一来,东海项目还能不停滞?可东海项目怎么能停?他还等着在此实现心中热血彭湃的理想呢。而且,项目停了他该去哪儿?回金州?回去金州还有他原先杀岀血路趟过独木桥得来的位置吗?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宋运辉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凉,忽然想到,宋运辉这人遇到大事时候喜欢闭门静思,他此时上去打扰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间带岀来的蒲扇,心说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赶上几步,将手中扇子交给宋运辉,尽量平静地道:“这儿的蚊子都不拿香烟当蚊香,还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运辉却是没留意到方平跟出来,忽闻身后有声响,吃了一惊,回过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叹了声气,“你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项目,黄了吗?”

“按原计划,暂时得黄,没法实施了。”

“这个暂时不知道得多久,部里会怎么处理我们的暂时。”

“不知道。”宋运辉自己也正没头绪着,只会借着吸烟,长长地吸气,“这大概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估计谁心中都没补救措施等着,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们抢先提出可施行的备用方案,会不会在部里起到先入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否则……我们还回得去吗?”

宋运辉一愣,他倒是没想过回不回不去金州的问题,他岀金州时候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回去,他心里从来就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没想到,方平他们跟他略有不同,他们还有其他选择。按说,他是当初煽动方平等金州人士搬出金州的主力,在如今的形势下,是罪魁祸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项目失败,方平他们当然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回去哪儿的时候,那儿还有原先一步一个脚印阵地战似地打下来的堡垒等着他们吗?似乎,他现在应该向方平他们这些从金州来的说声抱歉,给予抚慰,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改腔,强硬地道:“回去?比你后进金州的小宓已经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吗?”

“没有,可东海项目怎么办?没有进口主机怎么办?”

宋运辉想吼,他怎知道,他也想找人问呢,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了,他必须对方平们负责,也对自己负责,而不能自己先崩溃给他们看。他强自冷静地看着方平,拿蒲扇指着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甩老K声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马他们,并一个个寝室地传达虞山卿的这个电话,等候立即开会。我随后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时候,一条明确可行的指令能打断人的胡思乱想。方平从宋运辉的冷静中似乎得到什么启迪,什么力量,立马答应着赶去通知老马他们。

宋运辉看着比他晚一年毕业分配进入金州,其实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机遇却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东海项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的躁。他虽然让方平通知紧急开会,可他心中根本还没方案,他心里现在也是除了“怎么办”,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断,这会儿可能还沉浸于震惊之中无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经通知了开会,他相信,老马听到这一天大消息也会急着召集众人开会,届时,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问大家一声“怎么办”?不能。他刚刚清楚他不能问,他问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积极寻觅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东海项目也算是走向不归之路了。至少在无法预期的一段时间之内,大家将生活在无望中。但不说“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说出“这么办”来?事实是,无论他能不能说,他今晚必须说岀“这么办”。他必须像刚才一样果断断绝方平他们的思归之心,收拢人心,以后才能会后用好几天想出办法,徐徐以图之。

只能如此了。宋运辉深感肩头担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发了他年轻人特有的斗志。他扬眉向天,暗暗起誓:看我,再越新坎。

宋运辉走进会议室时候,大家也正陆续走进会议室。老马焦急地招手让宋运辉过去,低声密语:“消息属实?”

“属实。”

“咳。”老马连连摇头,“你太心急了点,起码我们先小范围讨论岀个结果,再向上级汇报获得批准后再公布啊。”

“估计瞒不住。”

老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这帮年轻的,个个……”

一个主管办公室的探过身来道:“马厂长,人员到齐了。”

老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声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东海项目已到存亡关口,我们召开紧急会议,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讨论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请小宋讲解事情来龙去脉。”

宋运辉点点头,以四平八稳的冷静声音,道:“具体的,小方已经逐个寝室传达,我这里不再赘述。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办’的问题。如马厂长所说,现在该是我们群策群力,研究商议对策的时候。我抛砖引玉,先谈谈我的三个候补方案。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东海项目必须坚决推行下去的基础之上。国家已经投入无数财力,我们个人也已经投入无数精力在东海项目前期上,我们无法后退,我们没有退路。”

宋运辉看看老马,见老马眼中跟大家一样有着急切地期待,期待他讲出三个候补方案,他心中虽然没底,虽然那三个方案只是他几分钟内一蹴而就的幌子,可他依然得理直气壮地讲出来。他眼前不觉晃过若干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顶级会议的讲台时候双腿颤抖如糠筛那一幕,可那时候他却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没底,可他稳坐,他冷静,他甚至都不需用转动铅笔掩饰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面采用国产设备。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现在不能不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方案的好处是,能保证进度,同时降低投资。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但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而预先采用国产主机先配套生产起来,先上马一个一期工程,对国家对自己都有个交待。期待未来事情出现转机,改造一期,换上进口高配主机,同时展开二期。通过金州工厂对旧设备改造的先例来看,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往后一期改造浪费财力较大。三,外围同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但我们在采用国产主机之前,与主机生产厂家通过技术合作,改进某些设计指标,提高主机性能。这个方案不确定因素很多,同时耗时方面是个无底洞。请大家一起想办法,也可以就已经提出的方案展开讨论。”

宋运辉面对着会场上所有同事犹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谈自己的三个方案,虽然这三个方案他都来不及打个腹稿,临时组织一下语言,但既然谈出来了,他却越来越感到,似乎只有这么三个方案可行,他的考虑已经够全面。他仔细观察大家严重的焦燥渐渐被他的话安抚下来,看着大家开始聚精会神记录他的三个方案,并跟着他一起思考,他索性一发不可收拾,打乱原定发言步骤,一个人唱起独角戏。

“说到与生产厂家合作,自主改造设备技术性能的不确定性,我们索性也摆摆其他可能发生的不确定事件。万一事情很快有所转机呢?万一正好有友好邻邦叫卖可供配套的二手设备呢?还有很多。出现那么多万一的时候,我们以何种方案应对,最可保质保量?我看我们立即成立三个研究小组,大致就三个方案进行可行性分析,尽快得出结论,上报上级机关批准。马厂长,你看怎么样?我们必须赶在上级机关产生否决东海项目的念头之前,先入为主,扭转上级机关的观念。我们东海项目不能停。”

老马的脑袋才是被宋运辉的侃侃而谈先入为主了。他的脑袋刚刚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还没来得及产生自己的考虑,宋运辉的观点已经入情入理地长驱直入摆到他的面前,他的脑袋身不由己。他点头,道:“应该抓紧,事不宜迟,今晚就点兵遣将。”

“是。那我们先行动起来,有什么纰漏,边做边补充修改?”宋运辉见老马点头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大略听取几条意见之后,开始调遣人手。某某带领如下五人负责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内,必须完成ABCD等几项调查,得出甲乙丙丁结论。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细节,具有针对性地安排下去,而非只给框架,让行动人自己想办法协调完成。虽然这都是临时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过往经验,总体方向不会错。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他不愿因责任分配不细,出现当年金州人人扯皮会议不断的局面。三个方案的责任人确定,然后他双手捞国界,明确安排后勤和办公室两大部门的进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确到何时给谁订什么票去那儿。工作分配完毕,让秘书当场形成会议纪要,所有责任人在各自责任后面签字画押确认自己工作。

会议结束得很晚。回到寝室,方平脸上不再满是绝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的负责,他心里感觉,宋运辉内心可能侧重第二方案,他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负责人的任务而隐隐高兴。但他还是尽责地提醒后一步回寝室的宋运辉,“会议最后阶段,老马脸色不大好,还有其他两个。”

宋运辉疲累地摇头:“看到了,他们不满我越界指挥。可奇怪,刚才我们五个人短暂的碰头会,他们倒是没提起。”

“他们会不会心怀怨气,后发制人?但估计他们暂时不敢乱来,大家现在都指着项目得以延续,如果被谁给阻拦了,谁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运辉想了会儿,叹道:“但也不能不防啊,你跟他们几个都帮我留意着点。”心里说,唾沫星子顶什么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万剐了。遇到个厚脸皮的,对唾沫星子刀枪不入。

熄灯上床,宋运辉久久不能入睡。他刚才其实不像方平心中猜测的那样,因为心忧项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马等三个人的职权。他其实是在看到老马一再地在会议上当场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后隐约生出一个激进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得出激进想法的确切定义,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从今天开会来看,他发现,在遇到大事件的时候,其实绝大多数人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行动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没有。但此时如果有谁跳出来抛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议题,大家顺理成章就把这议题接受了,就跟溺水的人捞到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关键在于有谁敢承担责任,抛出议题。而人又大多不善于拒绝,就像有篇心理学文章说的,人不善于说“不”。人心被先到的议题占领了,就给先入为主了,再想扭转,需得加倍努力才行。

宋运辉心想,他今天其实是歪打正着,凭着一腔子的责任心,意外创造出一个方案议题,将众人从迷茫不安中引导出来,找到事情可做,短暂解决盼头问题,他同时无形中成了一只头羊,他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带着众人走向哪里,该轮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后虎,轮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会议当时隐约产生的,至此他还不敢深想的激进想法,心说他这回是自己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钢丝绳上走钢丝,等待他的是成王败寇的极端命运。

他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照着今晚会议的工作强势,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他已经厌烦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团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风,他也已经厌烦本该属于服务部门的后勤人事办公部门人员拖延工程技术进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某些西方企业管理思想的影响,但他不准备妥协,他冲出金州,要求来一个新兴企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自主自强,摆脱死气沉沉的官僚体制。或许,这回的困境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难说得很。

他推测了很多老马他们可能有的消极反应,他大胆泼辣地制定由他绝对主导的后续工作方案。他还准备用个什么办法把五大员之一的财务老刘抓到圈子里。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从这一晚起,他因为想得太多,经常失眠。

他搬出过去一车间改造时候独自控制工作进度的方式,不给旁人插手机会,步步为营,让手下诸人个个唯他马首是瞻。他利用当初老徐引见的上级领导关系,熟门熟路上门拜访,争取东海项目继续进行。因为他争取的项目经费落到财务口袋,财务老刘渐渐与他站到同一阵营。而东海项目的计划随着三项可行性分析的开展,和上级部门的指示,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设定的最先进最高效,可毕竟是得以延续了。

这期间,宋运辉总是抢先抛出一个又一个充满刺激的议题,裹胁着大家害怕担忧退回原单位的情绪,激励着大家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前进。外人看来,这么多人的这等努力,甚至有点疯狂。到最后他从上级部门回来,慷慨激昂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东海项目,通过“我们”所有人背水一战般的不懈努力,终于又回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在大家的一片欢呼中,所有无法参与项目可行性调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们”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马他们三个。而曾经是老马他们三个带来的人,有些心不由己地被宋运辉裹胁,有的则是观望之后做了墙头草,当然也有死忠的。

宋运辉当然也高兴看到自己实际掌控了东海的局面,但他也牢记老徐特意找他去千万叮咛他的话,老徐说,他实在是太年轻,他还得隐忍几年,继续顶着老马这么个顶头上司隐忍几年,等三十过几岁,才能坐上主位。否则,好多人心理上无法接受。这是宋运辉近期最大的沮丧。年轻有时竟也是不足。

老徐也很高兴由他提出的东海项目得以绝境逢生,这也关乎他的仕途。对于其中曲折,他一直深切关注,尤其是对于宋运辉这个人,他没想到,沉静的宋运辉却能在东海项目卷起这般狂热,他想,不知宋运辉是怎么把握大伙儿的七寸,煽动得大家都抛弃原有门户跟着宋运辉走。但无论如何,他看出,宋运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宋运辉目前,已经发展到适合走入他圈子的资格,他决定更拉宋运辉一把,施恩于前。所谓识英雄于微时,他也算是识宋运辉于微时,但他于宋运辉微时发展时候伸手太少,他现在伸手还来得及,他要让宋运辉注定成为他的圈中人。大家,互惠互利。当然,他也更提防起宋运辉的能量。

雷东宝虽然说了“明天”带韦春红参拜宋家父母,但他毕竟不是真鲁莽,他回头想了后,先把这“明日”复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带韦春红见他老娘。

令雷东宝想不到的是,原以为老娘那儿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带人到她面前说明一下,问题便告解决。没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涨船高,当年能认可即使一个残疾姑娘做媳妇都好,现在却是将儿媳定位于黄花大闺女,雷母看着韦春红头顶的那顶寡妇帽子满心不快。她儿子,省长嘴边都挂着的小雷家堂堂书记,怎么能找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丑的寡妇?

雷母撇开儿子的介绍,和韦春红的一口一声“妈”,径直来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对那个不可能成为她儿媳的女人,而是直接问儿子:“你前阵子常晚上不回来睡觉,都睡她那儿吗?”

雷东宝答应:“对,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对老娘这种陌生的态度很是惊讶。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门心思守寡,两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来也没用,一直把你养得这么出息。现在思想解放了,寡妇再嫁没什么,我作为干部家属也不能反对。但谁同意寡妇半夜肉紧,招一个野汉子过夜?你们一对野鸳鸯有脸走到大白日底下没皮没脸,我没法,我寡妇门前清静一辈子,我不招没皮没脸的进门。都给我滚出去,我死也不答应你们结婚。”

韦春红饶是伶牙俐齿,此时也知道不是辨白的时候,更不能奋起驳斥,她只拿眼睛看雷东宝。雷东宝却是被他娘说到痛处,他虽然答应与韦春红结婚,可心里持着的还是旧观念,觉得韦春红倒贴上来太不庄重,老娘一说就中。但他还是替韦春红道:“这事怪我,跟她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人拦都拦不住。春红已经是我的人,我们结婚天经地义。妈你什么都别管,你等着年后抱孙子。”

韦春红听雷东宝一口揽了所有责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担当。但她听雷母又道,“以前运萍摆出去,人人见了都说好,说是我们雷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个?给运萍拎鞋都不配。东宝,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没别的要求,只想看到我儿子日子过得太太平平。这种不守妇道的寡妇我不要,我要替你山上的爹做这个主。你要敢背着我结婚,我跳河死给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儿子,说完就掸掸裤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儿子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娘的背影,奇道:“什么时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韦春红这才小心地开口:“这事儿不能心急,总得让你妈理解我们,同意我们的事儿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释解释,或者找个她要好的老姐妹开导开导她?”

雷东宝想了想,道:“我妈好像只认士根哥老娘的话,说是级别相当。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里盖了章跟你办登记,以后你反正也不肯关店门,你们见不着面。今天我妈那些话,你别记心上。”

韦春红要的就是雷东宝的答应,虽然有雷母那儿的缺憾,但如雷东宝所言,以后反正也不住一起,真办了登记,国家都认了,雷母哪里还有话说。什么跳河不跳河的,那都是耳边风。而对于雷母的贬损,她虽然生气,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温柔地道:“我怎么会把妈的气话当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满意。你千万别与你妈急,她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这苦头我吃过,要不是当年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我也不会抛头露面开饭馆了。你得体谅你妈。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车,你忙,白天还是别送我去县里了。我晚上做几个好菜,你来……”

雷东宝照做,真是把韦春红送到村口。韦春红上了去县里的车,心里却是有丝遗憾,遗憾雷东宝的不解风情,去县里没多少路,他还真的不送。

雷东宝本来就没什么风情,但他办事却是利落,送走韦春红,回头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来就避走了。士根一脸为难看着东宝,先知先觉地道:“你别试图找我老娘去劝你老娘,你老娘已经来过,跟我们表明态度了。还威胁我如果不管好印把子,盖章放行让你结婚了,她到我家门口上吊自杀。”

“操,你还真信她。”雷东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忐忑。他感到老娘这事儿做得出来,他老娘当年如果不是有那么种不要命的作风,她那么没用的人还不一早给人欺负了去。

士根道:“你还真别不信,你老娘这阵子该到红伟家了,看起来她是当真的。”

雷东宝差点无语,郁闷地问雷士根:“你真不给我印把子盖章?”

士根无奈地道:“你别为难我。再说,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话你该听上几分。”

雷东宝盯住士根道:“说到底你也想横插一杠子,插手我家里家事,反对春红进门?”

士根忙道:“那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么插手。但工作上我听你话,生活上你老娘是我长辈,我得听她的。东宝你还是回家摆平你老娘,别让你老娘到处诉苦,搞得尽人皆知。那多影响你威信。”

雷东宝又是多方努力,无法从士根手里取得印章,无奈撤离。他认定士根也反对韦春红,可士根这个鬼硬是不承认,他也没法无中生有斥责士根,只好另想办法。

韦春红原以为跟雷东宝的婚事,最难的是雷东宝的态度,而其他问题,对于那么能干的雷东宝而言,应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后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雷东宝处理完他老娘的态度。她正明侧面打探了才知,雷东宝在他娘那儿碰了硬钉子,而在村长雷士根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没想到雷东宝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遇到个人问题也有施展不开的时候。

韦春红竟是有劲没处使,生生郁闷岀两颗久违的青春痘来。

雷东宝最先还吵闹几天,但他本来对婚事也没太大热情,有可无可,后来被正明那儿的事情一赶,一头扑到工作上后,不仅去韦春红那儿的时间少了,结婚登记也没精力多考虑,事情就给担搁了下来。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庆嫂结婚受阻的事却也传开了,两人虽然暂时没法结婚,可大家都把两人看作一对,以为结婚是迟早的事,虽然都非议韦春红不配,但对雷东宝出入韦春红的店子,则是以为理所当然了。

自然,雷东宝也一直没带韦春红去宋家,因为万事都还不具备。宋运辉虽然于百忙当中想到这件让他心里有疙瘩的家事,可一直克制着不问雷东宝究竟发展得如何。事情,竟然就这么不盐不淡地挂了起来,雷东宝倒也罢了,唯有韦春红着急。可急也没用,她这回遇到的是个横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发挥的份儿,遇到雷东宝不喜欢的,她偷窥到雷东宝的一张黑脸就不敢施计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着雷东宝一些,她最怕雷东宝被她烦了,索性绝了踪影,就跟上回一样。

而雷东宝最近需要烦的事情着实太多。原先通过杨巡牵线搭桥找到的一位电解铜行业高级工程师,忽然来电话说不敢来了。虽然正明信誓旦旦说这一变故不会太影响设备安装调试,因为出售电解铜设备的电工机械厂答应帮助安装调试指导生产,直到正式投产。但雷东宝看着正明年轻得差点都看不出毛孔的脸,很是不放心,那么贵的设备,凭现有的几条泥腿子,行吗?

雷东宝还是拎起行李包,赶去高工家上门展示诚意。高工没想到这么个省劳模和市人大代表领导会亲自上门,很是唏嘘。但高工还是没答应去小雷家,他说他害怕最近政策风头有变,最近报纸上有关改革的言论几乎消失,他这么个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经济来源,这种时候在重大决策方面不敢冒险脱离铁饭碗,追求不可知的未来。任是雷东宝解释小雷家那些企业都是乡镇编制,属于集体企业,而非个体,高工依然面有难色。对此,雷东宝虽然不愿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现成例子,宋运辉还不是一样,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国营企业老旧体制束缚得无法施展,憋得差点闷岀病来,依然不肯“弃暗投明”,任凭他雷东宝年年虚位以待,也不肯答应。雷东宝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诚恳要求高工再考虑考虑,看风向转变时候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应是答应了,但两人分手时候谁心中都没底,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真有合作机会。

回头,雷东宝就北上又找杨巡,让杨巡继续帮忙找业内人士。杨巡当然答应帮忙,无奈杨巡也不是孙悟空变的,他最近忙得无法分身,三天两头南北两地地跑。自从听了宋运辉的鼓动,他去宋运辉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仅看到当地暗藏着的发展热力,也看到宋运辉在本地势力的发育。

他太知道这两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说,后者,他从自己在东北经营的一波三折经历中体味岀,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老李那种只能介绍他认识基层工作人员的关系,已经让他受惠良多,那么宋运辉这个开着车子直进直岀市委市府的人,该是怎样的助力。第一次跟着宋运辉考察一遍投资环境之后,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赶紧着于几天后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后去当地工商注册了一个实体,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运辉塞了一个人给他。杨巡看出寻建祥虽然为人义气,是个可以帮助看家护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办理各种关系,寻建祥此人显然不是个能伸能缩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运辉塞给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试着压一些跑政府机关的工作给寻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运辉再忙,也会伸手相援,有时亲自驾车带寻建祥上门办理罗嗦事宜。而且没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寻建祥,却很了解官僚的心理,虽然不肯低三下四,却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难题。杨巡这才感觉这笔买卖不赖。

而杨巡的试探测出宋运辉的底线,他看出,这个寻建祥对于宋运辉的重要性。当然,他明确得出两个结论,首先他不能得罪寻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给寻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寻建祥就是抓住宋运辉,那比他想尽办法笼络宋运辉更加有效。杨巡有本事把寻建祥敷衍得很好,寻建祥很快就承认杨巡的滑头而实用的本事,而且也觉得杨巡的滑头很合他胃口,愿意受杨巡差遣。

寻建祥其实不舍得离开他一手开创的瓷砖店,他是被宋运辉拿旧时关系做幌子软磨硬泡,话说到如果不来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运辉这个朋友的份上,寻建祥才答应。宋运辉这个朋友,他珍惜得紧。宋运辉说杨巡的企业是他姐夫做后盾,杨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协助杨巡,就算是帮助他宋运辉,寻建祥信了,虽然以后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但那时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砖店喝酒发牢骚的朋友一个个又因闹事被捉了进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这才猜出宋运辉的用心。他问宋运辉干吗不明说,宋运辉说能明说吗,有些人讲起义气来连才刚积累起来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讲得明白吗?只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转移视线。寻建祥听了只会“嘿嘿”地笑,拿筷子头指着宋运辉,给予一个字的评价,“奸”。好友面前,宋运辉一口承认,若有所思地说,他现在发现自己还真比较“奸”。

寻建祥的到来,不仅解决宋运辉心中一直以来对好友的担忧,也给宋运辉带来莫大的心理支持。寻建祥不认别的,只认朋友的性格,虽然进进出出一次,有所收敛,可本性难移,遇到好朋友还是水里水里,火里火里。宋运辉到了寻建祥那儿,就跟到了港湾,安全停靠。宋运辉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钢丝之险,虽然工作场合他给人一言九鼎的稳重和沉着,可心里到底是紧张,到底是没有把握。这一切,他现在可以跟寻建祥说。

寻建祥在金州时候虽然吊儿郎当,可他不笨,再说一直处于最底层,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对于大工厂那一套他门儿清。这与程开颜不同,程开颜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对于大工厂官僚体系的复杂无法有深刻体认。宋运辉说的,寻建祥全清楚,本来这就已经足够,更好的是,他还能从自己角度给宋运辉提供意见建议。宋运辉闷了,就开车到城里,找寻建祥胡说八道一通说了,第二天就恢复正常。寻建祥虽然清楚官僚体系,可真为了办事对机关工作人员低三下四了,就满心窝火,需要找宋运辉撒气。可往往他还没喝舒服,酒气就已经把宋运辉熏昏了,看着一贯没有酒量的宋运辉,寻建祥就会心软,嘿,当年那个倔强又沉默的小子,没想到现在混成这么大方的人样来,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闷亏没处说出,这种人,真会憋岀癌来。

寻建祥下决心负责疏导,他的疏导办法很科学,他经过多次试验,已经测出宋运辉多少酒精下去会放开了骂人。他就专门控制那个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运辉面前那真是绰绰有余。宋运辉其实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会开闸,但是他信寻建祥,他平日看见老酒关闸很紧,但到了寻建祥面前就不拘束。两人虽然不常见面,但见面就关起门来喝酒吃肉,恶性恶状一如土匪。

等终于千辛万苦将注册手续完备,杨巡的计划才正式进入实施阶段。他想办一个日用品批发市场,他觉得电器电料的生意范围太狭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发才是永远的大市场。但他心中也没底,仗着寻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运辉谈了自己的想法,宋运辉让他调查一下本市类似产品的交易额是多少,确定了市场规模再定。他听了两眼一黑,不清楚从何着手才能完成宋运辉嘴里所说的高深调查。

既在正规大工厂呆过,又自己开过小店的寻建祥算是旁观者清,明白宋杨两个人是鸡同鸭讲上了。他插嘴道:“这问题不用调查,本市一百万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满足。我们只要打出批发价牌子,那些娘们就是蹲天边的也会飞过来。只要小杨有办法做到全部卖的东西都是批发价。”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道理,笑道:“这办法可行。你看前两年只要稍微风传涨价,即使只涨一点点,大伙儿都能大车小车往家里搬吃的用的。关键是全场批发价这一点,小杨能做到吗?”

“那不是大问题,门道我清楚,我们电器市场也是这么在做。但只能做到对批发进货的大户全场批发价,对只买一斤酱油一斤盐的生意,没办法。”杨巡这才恢复过来,侃侃而谈。“我的意思就是做这么个市场,刚才可能我口才差,没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