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三不四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老宋,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岀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做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老宋,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如何维持温饱生计,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岀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对,对,老宋,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老宋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也有东西带来给老宋,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等有人出差去你那儿捎上。他会安排,跟我保证春节前一定送到。老宋,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的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披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虽说,她家的环境,那还是在国内算好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那个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来中国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呢。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摔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程开颜生了小孩后怎么这么怪,凡是别人打来非工作电话,他说得高兴点,时间说长点的她都要生气,都不知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多数还是男的来电呢。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他说说话吗?每天忙得连人影都不见,她高兴了委屈了累了想他了,这些都跟谁说?当然可以跟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说,可她更想跟丈夫说啊。她看着宋运辉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眼圈一红掉下眼泪。他能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说电话,怎么就不能跟她多说会儿话呢?总是轻视她。

程开颜郁闷的是,她的烦心事跟自己妈妈说,还被妈妈批评,说她不能体谅做丈夫的辛苦,又说她不知足,要换个没上进心的嫁了,她出门哪有这么风光,住的房子哪有现在这么大。妈还说,女人就该做贤内助,妈要她知足,小辉那样的好丈夫全总厂女人都喜欢,都很不得踢掉她程开颜趁虚而入帮小辉做饭洗衣养孩子。被妈妈一说,程开颜也一直觉得自己埋怨丈夫早出晚归没道理,她也自我批评没做好宋运辉的好妻子,可她就是难受啊,她要求不高,只要有人疼她跟她说说话就行呢。

可是,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只电话,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的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又心酸了,对着女儿,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女儿非常非常好。她这一刻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就女儿最重要。难怪幼儿园时候看到那些母亲对儿女像对命根子一样,她自己做了妈妈,也走上这条路。

宋运辉打完全部自己辖下的电话,才打给似乎是厂招待所的一只分机。接通,那边就说哎呀宋处我们等了你半天,你家电话都打不通。那边说有兄弟厂家厂长率队过来取经,取的就是一分厂技改的经,闵厂长正在招待所接待,要宋运辉立刻过去见面说话。

宋运辉听着晕菜,又来了。自从金州总厂开始旧设备大规模改造后,因为改造思路之独特,他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方案文章获得很大反响,兄弟单位接二连三地派人过来考察,连部里都有人下来,他最先还亲自接待一下,后来忙不过来,就让手下出面。可这回人家是厂长过来,闵厂长都出面,他又怎能不去。无奈,与父母说一声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进去房间跟程开颜说,却见妻子红了的眼圈,可他又要出门了。他只能很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却只能忍心地套上大衣出去。程开颜没措施,只觉得宋运辉跟着老外学谢谢对不起说得越来越顺溜,可越来越没诚意。

宋运辉到厂招待所会见室一看,来宾个个看上去比闵厂长年长,他进去简直是雪里红,雪白头发堆里的一个年轻红颜。双方一介绍,宋运辉才知道,对方厂名中原,来的有厂长总工分厂长以及各级技术人员。对方只有一套一分厂的设备,生产规模还比一分厂的小,再加一个机修分厂,成员倒是比金州简单。相对金州是小厂,相对其他企业,那也是巨无霸。看着那些都有五六十岁的技术员,宋运辉心说,那些人能管事吗,即使跟刘总工一样能接受技改思路,可也不会自我发挥,找出具体技改步骤。比如他现在手下用得好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接受起国外资料来,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但宋运辉还是一视同仁地向来客侃侃介绍金州的技改思路。一分厂的设备几乎是全国大同,与来客的工厂设备具体而微,宋运辉说起设备不足来,来客都是深有体会,或者一点就通。但来客都是时不时爆出这样也行吗的疑问。宋运辉可以理解,他主导的技改组成员也经常向他如此发问,他鼓励类似的发问,而且鼓励他们自己通过计算和小规模试验获取答案。他的知识,又何尝不是看着新车间设备,和此后更多对外界接触,对照一车间设备之后的思索?来客的问题,他有问必答。

那个白发苍苍的厂长对宋运辉异常欣赏,坐在旁边总是一下一下地拍宋运辉的肩膀,一句“年轻有为”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闵厂长一直微笑着没离开,一直旁听,宋运辉心想闵不知是什么心情,可他也没招,他没法把客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到闵那儿,他说了多少遍这技改方案是闵推动主持都没用。都是内行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大家都会说,又都能识破其本质,宋运辉相比这些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子,资格着实还嫩了点。

宋运辉本来是想今天休息一天陪陪家人,没想被叫来陪中原来的客人吃完饭,又被中原的厂长叫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结果比上班时候还晚回家,回家时候只有爸还等着他,其他人都睡了。他到自己房间,见程开颜倚在床背上外衣都没脱就睡着了,估计想等他,可没等到,自己先忍不住睡着。他帮程开颜躺下,她都没醒。他不由笑着摇头,还孩子妈了呢,她自己都还是大孩子。

可是,他还不能睡,他还需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道:“中原总厂厂长率队过来取经技改……”

“你和闵副厂长接待一下,还有呢?”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小虞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放下电话后,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就给内贸科一个电话,告诉虞山卿他昨晚已通知水书记。虞山卿道谢,但听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宋运辉忍不住问他水书记去电没有,虞山卿说了个一言难尽,说找时间详谈,就结束通话。宋运辉有些好奇,可好奇终于被忙碌冲。从水书记直接找闵说话,宋运辉就感觉到水书记可能有办法处理此事。既然如此,他还操心个啥。

但是,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涌已经上演。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需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候回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部分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在原先总厂办公楼的运销处占了几个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过去自己桌子,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走,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要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之前许以好处,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他宋运辉的前途会不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怎么操作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镑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想点办法出来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吗,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燥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金州对于你又不是什么宝地。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车,拦着宋运辉也跳下,又不敢大声,压低了的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走?你完全可以凭技改工程要挟。你现在如果说走,技改还不得前功尽弃?”

宋运辉当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胁,因为虞山卿手头的砝码最多只能威胁一个水书记,而他手头的砝码却是可以威胁金州总厂。两者如果相加,当然,宋运辉知道,他可以凭此提出要挟了。可是,他大好一个人,怎能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看住虞山卿,冷静地道:“我热爱我手头的工作,反而是他们可以拿不许我技改来要挟我。而且我起码还有一段缓刑期,小虞,你还是尽快拿出选择吧。”

虞山卿听了瞠目结舌,定定看住宋运辉好久,才极其憋闷地道:“你……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你这是给人买了还替人数钱。”

宋运辉一声讪笑,“可不,人各有命门。小虞,好合好散,留几分情面,以后如果跟金州的人见面,还能继续合作。”

虞山卿摇头:“小宋,事到如今,我倒是要问你,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情面这东西你还真信?离开金州的话,我对金州还算个屁?我手中再有一手资料又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宋运辉冷冷地道:“可是,你以为你有其他选择?你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鱼死网破别人就不会?你想坐牢几天吗?我身后还有老婆孩子岳父岳母妻舅一大家子,我能为所欲为吗?你好好回家冷静想想,你别无选择。”

宋运辉拿开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车上的手,转开车头骑车离开,留下虞山卿一张脸铁青,站寒风里发呆。其实,宋运辉心里才不管虞山卿结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鱼死网破,那破坏力,只有强过刘总工们,遭殃的是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心里很复杂,水书记对他此生的影响,他岂能熟视无睹。虽然他并不认可水书记在内贸科可能有的猫腻,可水书记出事,他当仁不让,想伸一把援手。不过,他也很无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书记与闵厂长通话的时候,他已经被扔到交易台上,作为筹码了。他只能凭良心做事吧。

他相信,水书记也会找虞山卿说话,许以条件,请虞山卿走人。虞山卿这个主事的离开,闵再着一把力,这件上访的事,几乎可以不了了之。宋运辉看不出刘总工他们还有什么上访的动力。他们又不会不知道,水书记盘桓金州那么多年,岂是他们容易告倒的。再说,价格双轨制,本来就是国家允许的政策,大方向没错。只要等虞山卿一走,水书记将所有污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刘总工他们还玩什么。

但是,宋运辉清楚地知道,反正无论如何,他的未来,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结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时。谁知道闵会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说,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闵宝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认都不行。

宋运辉想着就异常沮丧。明知山有虎,他是洗干抹净自己走近山林送入虎口。连岳父都没办法,岳父的位置,来自水书记,对上面的关系,由于水书记的压抑而空白,水书记如果放弃他宋运辉,他只有任凭闵厂长处置。岳父说,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其实,谁在水、闵眼里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运辉觉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会气馁,他只是冷心。也觉得现在做得累死累活,实在是如转盘上的小白鼠,无意义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实现他的理想,高位者却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说人生还有“幻灭”这么一种状态,他现在就差不多已经进入。

但他回到家里,还得以一家之长的责任心,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爸妈带着宋引已经累了一天,程开颜需要养足精神对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担负喂女儿吃饭的责任。可才进家门,程开颜就交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厂办的要他千万别忘记去招待所一起吃饭。宋运辉想了想,把纸条压到电话机下,对妻子微笑说,他又不是卖给金州了,他想在家好好吃顿安生饭。他接了妻子手中的女儿,看到妻子眼里流露岀的欢欣。

他父母看到他能准时回家吃饭,也是非常高兴,全家围坐到饭桌边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宋运辉看着心说,他真傻,以前怎么能如此忽略他的家人。他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强颜欢笑,但没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温暖的饭菜和温暖的亲情融化。

看程开颜放着自己的饭碗,先专心喂女儿吃奶糕,他抢过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气吧,晚饭我来喂。”

程开颜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工作狂呀,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吗?小引我来喂。”

宋季山一边儿笑道:“小辉上班上傻了。”

宋运辉看着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这个元旦可以休息两天,他也忍不住笑,将小勺子塞回给程开颜,“那我专心吃饭成吗?你们白天有没有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有啦,怎么会没有。我和妈逛了好半天呢。”

“买些什么?别又是光给小引买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们开颜买了一条健美裤,很时髦的。开颜还给我们买了阳离子布做衬衫,花了不少钱。”

程开颜眼睛亮亮地道:“妈前几天给我织了一件棒针衫,配这健美裤特别好,我们幼儿园阿姨都这么穿呢。”

宋运辉以前闲的时候还关心流行,最近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不知道健美裤阳离子是什么,“这回总算总厂开良心,奖金给我发得多,你们是该添点衣服。”他这个学化工的对阳离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阳离子能做布料?什么样儿的?”

程开颜捂着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问阳离子呢,妈,给我说中了吧。小辉是个书呆子。”说着起身把小勺子交给宋运辉,“我拿给你看,省得你一顿饭都想着阳离子。”

宋运辉笑道:“我彻底搞不懂现在的东西了,什么朱丽纹,牛肚布,乔其纱,还是以前的石磨篮、宝石篮容易理解一些。我怎么跟个老古董一样。”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们男人懂这些干什么。”

宋引看到大人们说话,她就不老实,宋运辉只好专心对付,七骗八拐才唯下一口奶糕,抬头,却见程开颜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着程开颜身上麻袋般宽大的蓝一块白一块的棒针衫,还有下面一条把大腿包得紧紧的黑色弹性裤子,真是哭笑不得,程开颜生了孩子后一直胖,穿着这样的弹性裤子,两条腿就跟大象腿一般的肥硕,偏偏上面的棒针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别人没穿时候你先穿,别人都穿时候你不穿,这才对。不好看。”

宋母忙问:“棒针衫不好看还是健美裤不好看?健美裤要十二块多一条呢。”

宋运辉摇头:“棒针衫也就罢了,下面的健美裤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开颜涨红了脸,忙道:“开颜你气质温柔,穿这种健美裤埋没你,我们不穿这种低级衣服。”

程开颜并不很领情,骨朵起嘴对宋母道:“妈,小辉老是出国,岀得眼高手低,回来也没见他穿多好,净穿着工作服而已。他还嫌我们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宁人:“什么低级高级,我看开颜穿得挺好,小辉你就是花头透,你倒是给开颜找好看的来?”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开颜抢回女儿的小勺子,还冲宋运辉得意地一声“哼”。不过她虽得意,心里却是动摇,想着回头可以把这健美裤折价给谁,她非常重视宋运辉的脸色。

电话铃却是不客气地响了。宋运辉拿起一听,果然是招待说那边催他吃饭,他没敷衍,直接说吃完饭才过去。那边很为难地做他思想工作,宋运辉并不动摇,放下电话就说,“拿我当奴隶使唤啊。”

宋季山道:“别这样嘛,工作重要,领导要你去,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回绝呢。”

“我都已经每天不着家了,连顿饭都不让在家吃吗?我又没卖给他领导。”宋运辉见女儿看着他强硬说话有些怕,忙放缓声音,“小引,张嘴让爸爸看看咽下去没有,啊……”

“就是,又没卖给他们。我们小辉大小也是个副处级干部,哪能随便他们呼来喝去的。小辉,回头早点回家,半夜风大,我昨天晚上起来给小引喂奶时候听你鼻息很重,好像给冻着了。”

宋运辉照着寻常吃饭速度吃完饭,又洗好碗,才裹上工作棉袄出门。外面还真是冷,风吹脸上跟带着毛刺似的,微疼。闵陪着中原厂的领导们已经吃完,大家又去房间聊天吸烟。这一回,他们看了新设备后,满是对新设备的问题。宋运辉把这些都记下,心说原来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别人却是不知。他回头就又写了一篇文章交给系统内杂志。那杂志编辑跟他已经熟悉,对他寄去的稿子非常欢迎。还让宋运辉有时间就每个月交一篇,他给留着位置。

第二天,虞山卿大约经过一夜思索,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也可能已经与水书记在电话里达成什么协议,宋运辉上班时候接到虞山卿一个电话,说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辆车来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电话里说,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负,等他落脚后再给宋运辉电话,以后大家都关照。

宋运辉这才略微放心,将因由告诉岳父程厂长,程厂长也说虞山卿还是走的好,不走,只有便宜闵,让闵更得势。闵越得势,宋运辉的日子只有越难。宋运辉说,他现在的日子还能难到哪儿去,前途一片灰暗,做人一点都没意思。程厂长说,他准备跟水书记好好谈谈,要水帮忙,水总是欠他们一个人情。宋运辉心说,那些人有人情吗。

但他须有始有终,无论闵想把他怎么样,水又不想帮他怎么样,他先得把事情做好,不想心有旁骛。他也不能心有旁骛,否则如果技改那么多罗嗦事岀个纰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积极着。

春节前夕,梁思申父亲果然托人捎带一行李箱的东西特意转道金州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送他那么多东西,送他的有四件白衬衫,一件V领毛衣,一条牛仔一条西裤,一套轻薄软挺一看就是高级的西装,还有四条领带两条皮带,以及领带夹袖扣等东西,甚至还有一枝漂亮钢笔和墨水,一块简单大方的手表,和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架。指明送给程开颜的是一条看上去很漂亮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项链,也有一块手表,还有看上去非常奢侈的香水、丝巾、胸针、耳环各一。宋引有两只小巧绒布玩具,会叫会笑,几本漂亮的书,两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宋季山夫妇是一人一件毛衣,和一对金戒指。其他都是巧克力。

宋运辉是在家打开行李箱的,看这么多东西他便心知肚明,梁思申这孩子人小鬼大,对“人情”两个字记挂深着呢,梁思申知道他的帮忙。但这孩子太过世故,竟然懂得这样子地来感谢他。梁思申来得匆忙,就算是她们美国商店什么都有,可要办足一箱这样的礼物,还是需要时间,再说,又是千里迢迢运来,可见梁思申的用心。对着这一箱价值没法计算的礼物,宋运辉一阵一阵地心虚。可他自然是无法退回去了,这么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么邮寄。

程开颜对着送给她的一堆物品喜欢得不得了,即算是知道那是梁思申送的,那个梁思申就是以前那张让她知难而退的照片里的美丽女孩,她都有些顾不上了。她不知道这条透明璀璨的项链是不是水晶制就,怎么能那么美丽。对着流光溢彩的丝巾,再想起那条十二块多的健美裤,心说,健美裤还真是低级。难怪宋运辉出国看多这种东西后眼高手低。不过,一家人还是都追着宋运辉问梁思申为什么要送他们这么多东西,宋运辉没说理由,只说人家小姑娘在美国继承遗产钱多,随便花。但他要求家人别带金的出去,以免被人误会。家人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他知道,他难保也有其他人也看得出。他感觉自己有些做贼心虚。

而水书记与刘总工等一干老干部几乎是前脚后脚地回厂,回来后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风平浪静。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辞职了,开金州总厂人事有史以来最令人惊奇的记录,竟然有人丢掉铁饭碗搞什么下海勾当,海,是那么容易下的吗?大伙儿都预测虞山卿会被海水呛死。而运销处内贸科的人当然是换了,换上的是闵以前分厂时候的办公室主任。

杨巡的妈还是拒绝戴娇凤春节住到杨家,在与戴娇凤的电话里,杨母说都已经两年了,又不急着这最后几个月。戴娇凤含冤带怒,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那一张大红证明。

小两口子两年相处下来,感情更好,可没了当年如胶似漆的热乎劲,杨巡先送戴娇凤回娘家,戴娇凤见杨巡走的时候没偷偷拉她到一边捏一把搂一搂,心里慌慌的,很怕杨巡已经淡了对她的心,这一回家被他妈一教唆,就给改了心思。她只好叮嘱杨巡三天就来看她一次,杨巡对已经住一起两年的戴娇凤不油嘴滑舌,实事求是说有困难,他这几天回家要拜访好多人喝很多酒,不会有太多时间。戴娇凤送走杨巡后,于是益发提心吊胆,天天如热锅上蚂蚁。

戴家父母看在眼里,纷纷替她出谋划策。

为了行路方便,杨巡叫家里买了摩托车,让杨速暑假学会摩托车,平时载着杨连杨逦上下学,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人拜年送年货。他这次东北的事情结束得晚,回来已经是阴历十二月二十八,他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电缆电线的产品,当来回来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雷东宝。

杨母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摩托车对于大儿子来说是工具,虽然要一万多块钱,她不知多心疼,可还是咬咬牙托关系帮大儿子买好,平日并不怎么让杨速他们用,怕用损了。只有天气不好时候,最娇的杨逦上学去不方便,她才肯网开一面让用一下。放在家里,她没事就擦拭上油,一辆摩托车半年下来还跟新的一样。杨巡骑岀去,她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万万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儿,臭,是难免的,奇怪的是到处热火朝天地在挖沟,老人小孩都忙。杨巡先到电线厂对帐,完了到村办找到雷士根说话,好一会儿才见雷东宝大冷天满头是汗的回来,原来也去挖沟。老徐来一趟,要求雷东宝把明沟变成暗沟,他记心上,也照做了。

雷东宝进门就问杨巡:“都说你有老婆了?我记得你才二十出头吧。”

杨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书记你亲自挖沟?”

“亲自你个屁,我又不是国家领导,挖沟能少我块皮?马屁没这种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这小赤佬做啥事都抢人前面。杨巡,听说酒席也办了?怎么不叫我们去?”

“酒席还没办,我这不还没到结婚年龄吗?就在东北请朋友们吃两桌,算是见个面。这边没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