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的圣诞礼物被收发室照着地址又送到总厂生技处,于是落到也在总厂的程开颜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一包礼物,想到宋运辉曾经给她看过的照片,那照片里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绝望的美少女,程开颜满心不是滋味。中午,两人相约一起在食堂吃饭,程开颜将包裹交给宋运辉时,又看到他脸上绽放的欢愉。

程开颜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么高兴干什么呀,你又不能飞过去。”

宋运辉这才想起这件事还没跟程开颜解释,忙把与梁思申的关系与程开颜简单说一下,没想到程开颜听了患得患失,既高兴没那么个假想敌,又心烦宋运辉没有一开始就爱上她,一脸花花绿绿的表情。宋运辉没去搭理程小猫的小心思,也顾不上吃饭,掏出钥匙拿出钥匙串上面的小刀打开严严实实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书,忍不住失笑。再看书的标题,却是管理方面的书籍。他从德国回来,曾写信告诉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国的见识和对德国工厂管理的赞叹,没想到梁思申这个有心人就寄来这么一堆书。

程开颜虽然知道了宋运辉与梁思申的关系,可心里没法放得下,看着宋运辉拿信下饭,她无心咽食。再说,信上所写都是英语,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着宋运辉看完,仔细折叠好信压进书里,才问:“都说些什么呀,这么高兴。”

“他们美国的教育方式与我们非常不同,有意思。”宋运辉没多说,就换了话题,“程小猫,我打算春节前几天回家,你准备请假三天,跟我回家见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车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妈过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总让别人替我春节值班。你看行的话,我晚上跟你爸说一下。”

程开颜的关注点立刻跟着转移,再无心思关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妈会喜欢我吗?我得拿什么礼物去?穿什么衣服最好?要不要俭朴一点的样子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担心什么,你平常什么样子,去我家也什么样子,我前一阵赶新设备安装,人又臭又脏,你们一家不也没嫌弃我吗?我已经去信跟爸妈说了你我的事,这次回去与他们讨论一下结婚时间和程序,回来,就得问你爸妈要人咯。我这回春节就穿你替我做的衣服。”

程开颜听了又羞又开心,所有有关浪漫求婚的种种猜测和期待全都抛到脑后,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婚这个结果。她开心得眼睛嘴巴都没了,笑了半天,才听耳边又传来宋运辉的声音,“穿你的米黄色滑雪衫去,最好看,像洋娃娃。礼物?好像应该是我爸妈给你见面礼?我不清楚,反正你别太隆重,以后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讲究这些。决定了?”

程开颜重重点头,宋运辉想问题很周到,她反正听着就行。

“那我晚上跟你爸妈说一下。哎,你说我们两个,尤其是你,到结婚年龄了没有?”

“我怎么会没到。”程开颜急得瞪大眼睛,但见宋运辉笑得很是古怪,这才明白上当,“我跟你同岁呢,女孩可以比男孩早两年结婚,你才不到结婚年龄呢,你才小孩子。”

宋运辉笑眯眯地看着程开颜,不与她争,却看到程开颜身后过来虞山卿。他伸手与虞山卿打个招呼,虞山卿过来看一眼程开颜,才问宋运辉:“你们年度总结什么时候给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开颜瞥虞山卿一眼就低头吃饭,不理。宋运辉微笑道:“我下午赶出来就给你。那么要紧?”

“当然,都等着你们这些总结写总厂总结呢,你晚了我们巧妇难为。千万帮忙,下午我再晚都等着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下午一定送到。”宋运辉伸手,与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着宋运辉的手,俯身用程开颜也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问一句:“什么时候结婚?”

“年后。”宋运辉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松开宋运辉的手,走了。

程开颜这才抬起头,好奇地问:“他那么踩你,你还对他客气?”

“该不客气时候不客气,该客气时候客气,又不矛盾。以后工作方面还得经常合作,见面总得留三分情面。你饭都凉了吧?叫你去我寝室吃你不去。”

“让人看着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饭?有什么不好?”

“我家有我爸妈哥哥在,不一样呢。”

“小封建。”宋运辉哭笑不得,当初踊跃找到他寝室去的也是这个小封建,不知她当初鼓了多少勇气才出现在他寝室。对于程开颜那些丢西瓜捡芝麻的逻辑混乱思维方式,宋运辉有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很想下手捏捏那张很无辜的脸。宋运辉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他家住一天那意味着什么,怕小猫还真认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运辉的操守,一口答应女儿春节前请假跟去见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将结婚日期提上饭桌,程厂长毫不犹豫说,早办早好,早办好宋运辉就搬来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运辉很感激二老一点不见外。

宋家二老看见那么个水灵灵的准儿媳也喜欢不过来。程开颜还想表现表现,显示自己很贤惠,很能干家务,但二老不让。两个小的都没事做,宋运辉就带程开颜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后山,到姐姐坟前,跟姐姐说一声。程开颜心软,以前听宋运辉说起他姐姐的事就哭得淅沥哗啦的,今天也是。宋运辉握着程开颜的手,等着她哭完,两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问:“闻到臭气没有?我们去看看,他那养猪场办怎么样了。”

“早闻到了,比我们总厂还臭。去看你姐夫吗?”

宋运辉点点头,带程开颜推着车走下去,一路告诉砖窑是怎么建起来的,以前的鱼塘怎么给填了,为什么会想到养猪,电线厂是什么原因,还有那边高大的龙门吊是怎么回事。程开颜跟听故事似的,觉得很传奇。经过电线厂,宋运辉拐进去看看,没看到污水沉淀池,不由暗中摇了摇头,但当着程开颜的面,他不便说什么,又找去村办公室。

四只眼会计认识宋运辉,一看见热情得不得了,告诉说正好县长下来,东宝书记带着县长去养猪场了。一定要带宋运辉去养猪场看看,说那儿赚钱得不得了。宋运辉把程开颜向四只眼介绍一下,自己带着程开颜去雷东宝家看看雷母,寒暄几句,送上年货,两人才一起去养猪场。

程开颜到路上才悄悄问:“你姐夫是不是挺厉害一个人?电线厂和那个村办公室里遇到的人都对你客气得不得了。”

“他很能干,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点更好。”可这话出口,宋运辉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点,可能就达不到今天的能干了。”出国一趟,又主持大设备安装半年,宋运辉考虑问题心胸成熟许多,对雷东宝已经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需要方方面面考虑的东西太多,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只好抱着脑袋勇往直前了。雷东宝这个一村当家的,压力不小。

程开颜笑道:“你都说他能干,他一定能干得不得了。”

宋运辉想,雷东宝能干吗?可他似乎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能干,“他……比较敢,敢作敢为,可考虑问题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没他胆子那么大。我们没可比性。”

说着就到养猪场,骑自行车,眨眼可到。所以一村子都是猪臭荡漾。小雷家的人大多认识宋运辉,他进养猪场跟进电线厂一样便当。进去换上高筒靴,踩过药水池,揭开帘子,里面就是热烘烘臭烘烘的猪场。雷东宝正陪着陈平原参观,一看见有外人进来,看清是宋运辉,撇下陈平原就跑过来,大叫着抓住宋运辉的两手,“你今年一会儿听说去西德,一会儿又听说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妈了。多谢你拿来的外国糖,你还记得我妈最爱吃糖。你对象?你妈提起过。”

“谢什么,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爸妈。我女朋友程开颜,小猫,叫大哥。”程开颜在与雷东宝大力握手中叫了声“大哥”,觉得这个姐夫对宋运辉真热情,因此她虽然觉得这个姐夫穿得很乱糟糟长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这姐夫。

“小猫?哈哈哈。好好疼你对象,你姐要能看见,她不知道会多高兴。”

“刚上山跟姐姐说了。大哥,你去忙,忙完我们再说话。”

“难怪你对象眼睛血红。你一起去听着,又不是国家机密,顺便给我岀主意。我这儿想再引进种猪,再造一排养猪场,可钱不够,拉县长来要他支持。走。”

宋运辉跟去,见程开颜有些惊讶地圆睁着眼睛,微笑问:“好玩吧?”

程开颜点头:“好玩呢,跟他姓一样,风风火火,可一张脸真凶。”

宋运辉笑笑,上前跟陈县长握手,见雷东宝介绍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绍,“我在邻市金州总厂一分厂XX万吨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点引进项目啊。你……我想起来了,你还上了省报。我还说怎么看着这名字这么熟悉,原来是从你姐夫这儿听到的,年轻有为啊,相当年轻有为。你该多给小雷家指导指导,东宝同志政治觉悟太低,哈哈。”陈平原很是亲切。

程开颜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补充:“宋运辉现在就管着大工程车间呢,是我们总厂最有前途的车间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运辉笑嘻嘻地说,“陈县长,一直听说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东宝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实践者,东宝同志不容易啊。”

雷东宝一向不愿意听这种官话套话,打断道:“我先行什么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户,还都是从小舅子这里学来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现在还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陈县长,你不是说我改革吗,批我三十万,我自己有多少垫多少,我争取把猪场扩大两倍。”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些猪圈不都空着吗?”

“那是这几天大猪刚出栏,等过年小猪就得全搬过来,不够用了,不信你去看。”说完拉着陈平原就走,态度看上去极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来小猪早可以分栏,这几天太冷,怕它们冻死。县长你去数数,那么多小猪,这些猪栏怎么够。”

程开颜跟着去另一个房间,又趟过药水池,一看见满地雪白肥胖的小猪滚来滚去,喜欢得不得了,她还在说“好玩”,雷东宝早一句话扔过来,“好玩个啥,你们结婚早点生个胖娃更好玩。”程开颜立刻一张粉脸通红,旁边的人都笑,反而只有雷东宝没笑,他即使是笑也没笑的样子。

陈平原问:“多少小猪?你这里能养多少大猪?”

“这一茬的还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来只,我这里只能养一千只大猪。听说一般夏天猪卖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几头下来做种猪,争取今年年底岀栏三千头。镇信用社说没那么多钱,陈县长,我找你,你钱多,你笔头硬。”

宋运辉听着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扩大计划可行。不过他没插嘴。陈平原背双手看着小猪,好一会儿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给你。”

“最慢年后吧,否则猪圈盖起来都赶不上猪长肉,很快挤不下。陈县长,你有钱。”

“有钱也得走对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给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说,这如果扩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赶上市养猪场。”

“索性再扩大一点,年岀栏五千头,规模化养猪。”陈平原想了后又来一句。

“怕市场容不下,活猪又不能库存。”宋运辉终于插上一句。

雷东宝却道:“你给我六十万,我就扩成五千头。”

陈平原道:“好。我明天再过来,今天中饭不吃了。小宋,经常回家来,多支持家乡建设。”

陈平原走了,宋运辉看着车尾风尘滚滚,问雷东宝:“五千头,市场吃得下吗?”

“去年一千头,再加一千也不成问题。今年大伙儿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饭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点事。”雷东宝又进去养猪场,大声喊出雷士根,要士根准备一笔钱拿信封装好,明天交给陈平原。陈平原要的还不是这个。出来,他已经变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万,我就有钱扩电线厂,电线厂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扩我的电线厂。猪场还是扩,他只要钱给了我,三千五千随我说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帐?”

“算什么。谁找我算帐都轮不到他。”

宋运辉一怔,忽然领悟到什么,瞥了程开颜一眼,也是隐晦地道:“你小心着点。”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顿好的,我妈烧菜最差,最好你烧菜。”

“我也想吃小辉烧的菜,他总说他烧得比我好。”程开颜不明白两个男人说话中的严重问题。

“他肯定比你烧得好,他做什么都动脑筋。小辉,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觉只有六个小时,有时候还没得睡。现在终于好了,已经胖点回来了。”

“男人嘛,苦点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辉收拾吃的穿的,让小辉好好干活,他脑子好,别让他把脑子浪费到小零小碎上。小程,以后全交给你了。”雷东宝不由想起宋运萍在的日子,那时候他钱还不多,可生活多么惬意,简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这个小程没长大的样子,以后小辉还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帮小辉教育小程。程开颜笑着答应,却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意思。

宋运辉听着一笑,却想到雷东宝如今孤身一人,雷东宝是什么都不会做,与他不一样,总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才道:“大哥,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再找个吧,家里总得有人。”

“胡说。”雷东宝一声吼,就没了下文,一张脸墨黑。

程开颜吓得猫在宋运辉背后,不敢看骑在旁边的雷东宝。宋运辉倒是不怕,听着还挺欣慰,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总耽误雷东宝,他叹了声气,道:“我和我爸妈都不会反对。”

雷东宝不答话,脱下手套,将手心翻转给宋运辉看。当年他在手心写的字,如今虽然笔划早已辨认不出,可好几处黑点就跟纹身一样永留手心。宋运辉看了,也就不再相劝,他反正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宋运辉本来话就少,雷东宝一样不怎么会寒暄,再加两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开颜又被雷东宝吓得不敢说,回宋家一路竟都没说话。

终究还是宋运辉下厨炒了两只菜,特意放到雷东宝面前,算是给雷东宝一个安慰。却换来雷东宝一个白眼。程开颜后来了解内情后,感动得不得了,更对雷东宝刮目相看。

送走程开颜后,宋母一直担心家里简陋,会不会让准儿媳看不起,宋运辉倒不担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却被告知雷东宝早就做过。他看看家,也确实低矮老旧潮湿,好几处漏风,该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来的钱加上家中储蓄都拿来盖房,父母却说要给他结婚派用场,不肯。无论他把德国的居住环境怎么跟父母宣传,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钱花在他结婚上。他赌气说他旅游结婚,不办酒席。说出这话,宋运辉还真心动,旅游结婚是个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东宝照旧送年货上门,宋运辉自作主张跟雷东宝商量盖新房子的事。雷东宝已不再计较宋运辉叫他另娶,两人当着宋家二老的面商量,最后争论结果,宋运辉出钱买全部材料,雷东宝叫来人工盖房。房子式样是宋运辉画出来的,有点西德见过那些别墅的味道,两层楼,屋顶和窗搞得很复杂,但被雷东宝否认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两人当场计算水泥石灰砖瓦等用料的数量价钱,宋运辉让父母年后就把钱从银行取出交给雷东宝。如果不交,他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给雷东宝。宋家父母无奈,只好答应。

宋运辉也跟雷东宝说了西德人居住的环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规划多好,雷东宝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规划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园。宋运辉大有兴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当天就去小雷家山头看了半天,可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觉得无从下手。中国毕竟人多。

闲时问起妈妈,小杨馒头还来不来,宋母说夏天时候小杨馒头跟几个常买他馒头的告了别,还真带着他弟弟闯东北去了。宋运辉心下有点佩服这个小杨,年纪那么小,竟能闯去东北,不过,现在是春节,小杨馒头应该回家过节了吧,不知他在东北做得好不好。

小杨馒头姓杨,叫杨巡,弟弟杨速。杨速初中毕业,兄弟两就带上两担家乡产的插座插头等小电器,坐火车赶去东北。一路聊天,杨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们兄弟挑着馒头担子拎着鸡蛋篮子天天走走走,现在又走走走,越走越远,走去东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乡们在东北一个城市花钱找关系地租下百货商店里的电器柜台,小杨兄弟前去替他们看柜台。卖掉多,两兄弟挣得多,卖掉少,两兄弟挣得少。两兄弟看一只柜台,杨巡嫌太闲,就带上样品走街串巷找单位去推销。门房们见杨巡人小可怜,笑得又甜,常肯私下指点一二,告诉杨巡该找哪个关键人物。杨巡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再说已经做了一年的馒头生意,嘴皮子灵光得很,即使面对严肃的老头都不畏惧,常能把人说得心软。可他才开始做电器,不懂什么单位用得着这些电器,经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看他这个人的份上买两只插座。不过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台的生意好一些。杨巡想,这就算是守两只柜台挣两份工钱的意思。

这样子东奔西跑两个多星期,终于一家工厂供销科长被大热天汗流满面的小小杨巡感动,写出五种电器问杨巡有没有,杨巡忙说有,从包里拿出两种符合规格的让科长试用,说其他三种没带着,等下立刻拿来。其实其他三种杨巡管的柜台没有,但他们老乡在本市做电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一处柜台找到那三种电器,跟经理叫老王的人老乡见老乡,拿家乡话商量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种电器飞快送去那家工厂,正好赶在下班前。那家厂供销科长挺感动,要杨巡三天后来问问,看试用结果怎么样。杨巡三天后一问,科长一下要了五种七十多件,可把杨巡乐坏了,自行车整整送了四趟,花了两天才送完。

拿来一笔不菲的分成,杨巡高高兴兴地去农贸市场买了一斤最便宜的猪肚皮肉,和弟弟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红烧肉。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寻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机会。依然是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收获,但是那些要货多的厂家他都好好记下来,隔三岔五上门去喊着叔叔伯伯地拜访一趟,陪个笑脸,总能有点收获。时间长了,手头的单子越来越长,不得不在百货商店买一本小笔记本记录。这些都成了他手头的法宝。两兄弟的伙食也渐渐好起来,菜里越来越多见荤腥。

但好景不长,很快,东北的冬天就来了。东北的冬天严酷得令人绝望,漫长得令人绝望,从不长冻疮的小杨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肿得跟他们以前卖的馒头一般,然后破皮溃烂,偶尔见骨。两人努力抗寒,努力适应环境,购买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购买特殊的煤炉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来,花去他们好多刚挣的钱。等他们学会伺候煤炉,他们手上的冻疮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两兄弟终于把冰上骑自行车的绝招也学会,终于适应东北的严寒。

终于等到他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元旦后,老乡们就聚在一起谈论回家的事,说到回家大家都兴奋,可想到租房或者仓库里放的货物,大家又担心一个春节回来都给小贼清了。杨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虑几天后,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货物都放到老王那只最大的仓库里,他不回家,由他守着仓库。要老王他们带他弟弟杨速回去回来。他经常从那些老乡手里拿货,大家大多认识他,相信他为人,再说又是摸得到家门的老乡,岀什么事有地方算帐,大家于是都感谢了杨巡,纷纷回去取货,将东西堆到老王仓库。货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进杨巡的一张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给他生煤炉。

杨巡一个人度过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钻被窝里看大家留给他生煤炉用的报纸杂志书,饿了在煤炉上烤两只馒头,只有大年初一那天他才吃一顿饺子。春节后全城老乡只有他一个柜台营业,生意倒是很好,赚了不少。等元宵过后,老乡们才陆续回来,他守着仓库将东西一件不少地交还老乡,赢得那些老乡对他的赞美,尤其是老王对他从此青睐有加。

等将最后几件货色交出,天也渐渐暖了,很多工厂轰轰烈烈开工,需要购买货品,杨巡怎肯放弃这等机会回家探亲,直把这一波小高峰做过,又小赚一笔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许多老乡客客气气跟杨巡商量,要他帮忙带点货色回来。杨巡本不答应,他自己还想带货,半年做下来,已经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他想带点好卖的回来租屋里放着,省得永远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摊开信纸细细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带东西,他不如再问几个人要带什么,都攒一起,索性叫一辆车放过来,不知有没有得赚。他第二天就找运输公司,问了去他家乡的价钱。再跟老王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主意好。于是本来想叫杨巡带货的,都数量翻倍。

出门在外,做的都是小买小卖的小生意,都对进价异常计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最便宜的进货处,都会偷偷找上杨巡,递给一张纸条,要杨巡保密,上面写着一商品从A厂家进货,找甲某,是多少价钱,合计多少前,问哪个地址拿钱等,要杨巡一丝不差地按纸条上写的去做,其中当然也有欺负杨巡人小听话方便差遣的意思。没等杨巡上火车,他们的电报早飞向家里说明情况。

杨巡一手接了二十来张纸条,他又不是个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说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无头苍蝇一般找一个月的货都不够。他坐火车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同一产品都写在一条横线上,几家一比较,就可以比岀谁家最便宜,谁家质量最好等结果。回家后,他骑他妈的自行车货比三家,拿几个人加起来的巨大进货量砸人家厂家,压厂家的岀货价,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价更低的价,人家厂家见他还如同见亲人。

杨巡边打边学,学了就打,忙碌二十来天,将货差不多配齐,只差电线。十几个人需要进电线,其中八个人想进一家叫登峰电线厂的货色。杨巡以前一年天天挑着馒头担子到处转,当然知道那家登锋电线厂在哪里。一大早他骑车出发,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俩馒头吃了,才冲下山坡到那登峰电线厂。

到厂一看,好家伙,整三条生产线,其中一条还是簇新,壮观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为车间没墙,站门口就可一目了然。难怪品种齐全,那么多人要的货色全有。

已经进了那么多货,杨巡稍有经验,进厂门就直奔办公室。登峰电线厂厂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那个对着门坐的凶汉看见杨巡,瞥了一眼闭嘴不说。背着门的那个就回转头来,看到毛头小子杨巡,就道:“我们停止招工了。”说完就又背过身去。这里面的正是雷东宝与雷士根。

杨巡立马笑容可掬地抛出大买卖,“大叔,我来买两千捆电线。”他既然人微言轻,那就进门就抛大买卖,砸死对方。

这话一出来,雷士根又转回头,笑道:“回家叫你爸来,别寻开心。”

“我叫杨巡,钱我已经带来,跟大叔谈个价钱。不过有些需要定做。”杨巡走进办公室,镇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雷士根立刻明白眼前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门。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给杨巡泡杯茶。杨巡总觉得身侧像有一束火线烤上身来,顺着看去,却是雷东宝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视。他忙陪笑打个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东宝依然虎视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电线做什么去?他们放心你来?”

“大哥年轻有为,怎么看都不到三十,哈哈,这位大叔才是上了三十啦。我家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次回来帮大家发一些货。大哥,听说小雷家村支部书记也是早年父亲去世的,都说他年轻有为,我说这是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得早早跳出来挣钱吃饭,养活弟妹,不做事都等着喝西北风啊。”杨巡满嘴好话拉关系。

雷东宝一听笑道:“士根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还不是让穷逼的。以前只有一个目标,吃饱饭。”

直等雷东宝说了话,雷士根才道:“还真是的,那时每天想着能不打光棍已经美死了。小杨,这是我们村雷书记,我是登峰厂厂长,也姓雷。你说吧,要什么规格。”

杨巡忙伸出两只手非要捧住雷东宝的一只手握了,连声说“久仰久仰”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雷士根。雷东宝对这种客气早已习惯,没啥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对杨巡印象加好。雷士根看了纸条,又看看自己手头的报表,道:“有两种没有库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来拿。”

杨巡问:“雷厂长,你们电线足尺吗?”

“当然足尺,我陪你去车间随便找一卷量一下。”雷士根摸岀一把五米卷尺,“东宝书记,你坐会儿。”

“有没有不足尺,短个四、五公尺的?”

雷士根心头不快,道:“你疑心倒重,跟我下去量量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