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头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发呆。寻建祥下班顺路买了饭菜回来,见宋运辉已经在,随意问了一句“吃了吗”,好久没见回答,也没在意,因为宋运辉有时干事情认真了也是两耳不闻的。

但寻建祥坐下吃饭没多久就觉得不对,这床上躺的那个人怎么眼睛发直呢?他吃上两口饭,才见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运辉这回请假是去奔他姐姐的丧,估计这小子现在还难过着。他没多说,扔下吃一半的饭碗,拿宋运辉的饭碗出去,当然不会去只剩残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门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红烧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钩海米,到小店买一瓶白酒,回寝室硬拖起宋运辉,与他对酌。

他知道宋运辉只那么点酒量,都不屑买两瓶酒,他将一瓶酒均分两杯,一杯给宋运辉。果然,宋运辉才喝一口,一股火气便腾腾地从肚子直延烧到脑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两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终于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热气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细胞复活,眼泪刹不住车地流出来,比喝下去的酒还多。

“寻建祥,你不知道,我们家……我从小……爸妈双职工,我几乎就是我姐带大的,这辈子我跟谁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姐。”

“我姐从小懂事,爸妈给我们的早点钱有剩,她只给自己买过一次盐橄榄,其他都给我买了玻弹子。否则你说我家成份那么差,哪个小朋友肯理我?还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弹子。”

“我姐最胆小,可碰到谁欺负我,她豁出去时候比谁都胆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见冲过来保护我,她不会打人,她只会护住我,让拳头落在她身上,我都能听见拳头落她背上‘嘭嘭’的声音。啊……好人为什么不长命?”

寻建祥看着一向镇定的宋运辉两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绪激动地敲着桌子声嘶力竭,不由瞄瞄打开的气窗,忙起身不动声色过去关上。但站在门边却依然能清晰听见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现在正是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走廊人来人往。寻建祥想了想,索性找来榔头钉子,将他猪肝红的厚毛毯钉在门上隔音。那边宋运辉浑然不觉,兀自疯狂着眼神喋喋不休。

“我姐鼓励我不要像她那么胆小,鼓励我跟欺负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练打架,可那时候我小,下手没轻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没轻没重的拳脚。寻建祥,你没见过我姐,我姐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可她挨我拳脚时候无怨无悔。”

“刚上小学时候我还比姐姐矮,我们姐弟一起去河边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她贫血,起身时候常站不稳,可她就是不让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担当中画着一条黑线,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线位置,平均分担重量。可每次从河边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绳总是偷偷往姐姐那儿偏移,姐姐总说是水桶绳自己走的,可那时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处走?都是她怕我累着,悄悄把水桶往她自己那边移了。她处处为我着想,为父母分担家务,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她连找个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撑腰。可我是那么没良心,我才给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线。寻建祥,你说我是不是东西?”

寻建祥一只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运辉抢去,两眼眯成一条线,难得严肃地听宋运辉忏悔。但心中不以为然,心说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运辉这样一个儿子,这小子够是东西了。

宋运辉只模糊看到寻建祥认真听着,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泪,继续说。“我从小蔫坏,自己打定的主意绝不放弃,一点不考虑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让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游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护我,她只能想办法搓了条细麻绳,一定要我绑在腰上她在岸上牵着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面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劝诱我,又把麻绳染成黑色,说这样在水里别人就看不清了。我还是不肯。我扑腾下水了,自己玩得高兴,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转,眼泪都急岀来,又不敢向爸妈告发,怕爸妈骂我。我姐那时才上小学,你说现在哪个小孩有我姐那么懂事的?他们现在连鸡蛋壳都不会剥。”

“我家成份差,不是一点点差,而是很差。我初中毕业就没法升高中,我姐难过得什么似的,直说是她占了我读书的名额。所以考大学她也上分数线了,一看公社卡我们,她立刻将名额让给我。我现在真悔,我应该让我姐去读大学,我还小,我再复习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样,她如果读了大学就不会遇上雷东宝那厮,她就不会变本加厉地操心。我早知道雷东宝胆大妄为,我为什么还亲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当时如果反对到底,拿姐弟关系做筹码,我姐一定会退步的,我怎么没反对到底?姐姐这次是被雷东宝的胆大妄为吓死的。我后悔,我后悔……”

寻建祥没醉,看着宋运辉拍桌打凳,心里一犹豫,将他杯子里的酒倒到宋运辉杯里。一向知道宋运辉话少,闷屁,看今天这情况,能让宋运辉发作出来也是好事。宋运辉不知就里,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能自拔,看见杯中有酒,拿来就喝。渐渐地,他话少了,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着小碎花的罩衫,梳着两把小扫帚似的辫子,脸上挂着甜苹果般的笑容,嘴里嫩嫩地喊着“小辉,小辉”……

寻建祥斜着眼看宋运辉喃喃念着“姐姐,姐姐”,脸搁在桌上垂泪,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扭扭鼻子,呼哧几声,对着宋运辉嘀咕,“你以为你现在长大了?你还嫩,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红烧肉一块没吃,我来吃,可惜凉了。”

寻建祥嘀咕几句,吃几口肉,却忽然看到宋运辉跟没骨头似的软软滑下桌去。寻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活人能如此柔若无骨?他自己试了下,没办法滑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时哭笑不得,起身将软瘫的宋运辉扔上床,指着宋运辉的鼻子道:“以后我当哥的来管你,你这没长毛的屁蛋。”说完花枝乱颤地干笑两声,终是没法真笑,回去摘了门上的毛毯,洗漱睡觉。没精打采的,心说他怎么就没人那么疼他。

宋运辉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还肿,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戴上眼镜,几乎可以湮灭证据。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闹,依稀记得说了什么,又不是全清楚。问还赖床上的寻建祥,寻建祥却只闭着眼睛懒洋洋说要他放心,没旁人听见。宋运辉没追问,下去跑了一圈,又帮寻建祥带来馒头。

宿醉之后,头开裂似的疼,可宋运辉顾不得了,他得先骑上他新买的二手自行车去车间,检查两个手下的工作进度,布置任务。然后,他到图书馆翻查资料。照旧的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别人提起,他也是敷衍过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锣打鼓地说。

图书馆有些书是不让借出来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规定,进阅览室阅读者除了纸笔之外不得携带其他东西,宋运辉在阅览室查阅英语资料,最先不让带字典,遇到疑难词非常麻烦,得整句记录下来带回寝室查了字典领悟。一来二去与阅览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关他是谁谁嫡系的传闻增多,管理员婆娘们网开一面,对他法外开恩。

但今天进阅览室,又被拦了。来人温柔却又坚决地说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进入阅览室”。这声音,这腔调,是那么的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头一看,是张新面孔。在被窗外绿树滤过光线的映衬下,这张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静清丽。宋运辉只觉得心头有个小声音冲他使劲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应答,愣愣盯着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过宋运辉已经放在柜台上的借书证,将牌子换给宋运辉,但见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气,抓起牌子在柜台上敲了几声。宋运辉这才惊悟自己失态,他忙慌张地捡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运辉进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让此人将手里东西带进去,此人还是带进去了。她想去拿回来,可想到此人盯着她看的眼光,她讨厌,怕走过去自讨没趣,只得忍了,等会儿准备告诉师父让师父帮忙去赶此人出去。她无聊间取出宋运辉的借书证看,不认识,是个一车间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听,人更是怪,眼睛肿肿的,像桃花眼。她将那只借书证扔回槽里。

宋运辉以往都是选择背对着大门的位置,免得受走进走出人流的干扰。今天忍不住对着大门坐,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女孩温婉的侧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现在是抬头看。看来他回家这段时间,图书馆里换了人。这样温婉的侧面,很昙花一现的声音,悄悄弥补他心头刚刚出现的空缺,令他产生丝丝依恋。

过会儿,女孩的师父来,女孩立刻就向师父告状,说有人带东西进阅览室,她拦都拦不住。她师父一瞧,老熟人,笑说这小宋是规矩人,他要带什么进来就随便他吧。又说想阻也未必阻拦得了,人家急了找水书记开张条子,这儿照旧得放人。老管理员大致向女孩介绍一下宋运辉,女孩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想起宋运辉刚才直愣愣的眼光,心里隐隐有点不屑。什么大学生,这么没修养。比起另一个她认识的大学生虞山卿来,可就差远了。

老管理员坐了会儿便四处张罗,走到宋运辉身边时候,问了一句:“你姐姐过了?难怪这几天没见你。”说话时候一眼就看出宋运辉眼皮浮肿,哭过的样子,看来是个重情的。

“是,让阿姨牵挂了。”宋运辉照旧没多说,但拿手中的笔指指女孩,问:“阿姨,新来的管理员?怎么称呼?”

“啊,小刘,刘总工家小女儿,刚从化验室调来。刚冲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说了。”

宋运辉忙道:“谢谢阿姨,还正想着跟您说一声呢。如果手上不让带工具,有些书看起来不知所云。”

“你别谦虚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数不多。这些书,说实话,买的时候胡乱买来,买来就是胡乱放着,不是你帮忙,都还不知道归到哪类,除了你,我也不清楚还有谁看这些书。有几个老高工来看看,翻几页就走,你们一起分来的,我都没见过几个。还是你最认真。”

宋运辉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实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老管理员打个招呼说上几句就走了。宋运辉又将目光转向小刘,原来是刘总工的女儿,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脱离倒班,也难怪气质清丽,原来是来自书香门第。宋运辉想到刘总工倒是常来阅览室,不知道父女见面是如何景况。但无论如何,他决定等下换牌子时候与小刘说上几句,不为别的,就是听听她说话声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他不想此时像虞山卿一样急巴巴地递上入党申请表明态度,他如果在此时与小刘搭讪,会被视作什么样的表态?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扔到脑后。什么荒唐想法。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总工居然这个时候来。宋运辉最先没在意,直到感觉身边有人,才抬头一看,见刘总工在看他查阅的资料。他忙起身招呼,顺便看一眼小刘,果然小刘看着这边,小刘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视线,偏过头去不理。

刘总工让宋运辉坐下,轻问:“我要查这个资料,你帮我想想,你心里有没有印象。”

刘总工递过来的纸条,上面是一种国外七十年代成型技术的名称。宋运辉在大学时候接触过,忙道:“厂图书馆应该没有介绍这方面的书籍,有国外专业期刊有过介绍,我寝室里有原始翻译稿。根据我看到的资料,这种技术应该已经性能稳定,国外已经有成熟设备投放市场。”

刘总工点头道:“你方便的话,找个时间拿翻译稿过来给我看看。你以前学校里接触的国外专业期刊?”

宋运辉道:“是,老师让我帮忙翻译。我今天中班,中饭后我把翻译稿拿去刘总办公室。不过因为是初稿,当初我对设备也没现在熟悉,里面很多纰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还在倒班?”

“我跟着调度了解一车间总体运行。运行跟设备一起了解后,再查阅这儿的资料,就能看出点花头来。”

刘总工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改了主意,“你把翻译稿拿来交给我女儿吧,就门口那个年轻的。这个时候你还是别来我办公室凑热闹,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担不起,还是避避嫌。”

宋运辉应个“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说了。他知道刘总工指的是什么,还不是水书记与费厂长的关系,而刘总工看来是费厂长一派的。他感谢刘总工替他考虑。

刘总工没想到宋运辉没有花言巧语跟上,不由更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这孩子的档案他看过,很欣赏,不过当初被水书记欣赏了去,他无奈只有拱手送上。但如今看来,水书记的育人手法还是正确的,小伙子下基层锻炼,看来成效很不错,不像虞山卿那几个,几乎一年下来,一事无成。他手中要的资料,前几天过来图书馆找,还动用权力发动其他人帮忙,所有相关人等都说,这种有关一车间的技术问题,还是等宋运辉来了问,馆里的俄语资料是早就整理出来的,英语资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问便见分晓。这样实干的小伙子,刘总工喜欢。他都已经来了,索性坐下多问几句。“听说你在整理一车间技术档案?”

“是的,不过有些设备内部无法测绘,好在那些主要设备图纸基本齐全,但听说有过一些小改造,这得等大修时候爬进去核对了。一车间一工段的设备档案基本整理出来,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现在唯一遗憾是人手不够,再加我运行经验不足,否则我想把原有的应知应会根据现有设备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个工种整理一本新的应知应会。”

刘总工听了感慨:“都说百废待兴,可我们金州的一年时光……唉。我们该学你的脚踏实地啊。”

宋运辉谦虚地一笑,不过对刘总工的话不以为然。他对车间越熟悉,越觉得整顿办的工作荒唐。连应知应会都还不成文,现在用的还是文革前的老资料,怎么制定岗位责任制?职责都没明确,责任如何落实?这不是无根之木吗?但他当然不会诘问,他知道自己对金州了解有限,谁知道技术部门手中是否真的掌握着一手资料呢,或许他们只是没拿给基层而已。刘总工把责任推给动荡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来,好像应该是工作总体思路成问题。

刘总工过好一会儿才又道:“一车间所有设备改造我那儿都有记录,下午我让我女儿拿给你作参考。”

“太好了,谢谢。”宋运辉一听,眼睛都能放出光来。车间档案室里的资料七零八落,去分厂生技科查不如在车间的方便,如果没说出个查什么,人家又不会打开橱门随便他翻。有刘总工的记录,他就可以有的放矢了。

刘总工看看他,忽然叹声气:“有时间,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个记录,方便以后查阅。你……你现在这样挺好,年轻人千万别野心勃勃,技术没学好先卷入勾心斗角。我们做技术的,最好是踏踏实实守住书桌,否则别想干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继续,看来你英语不错。”

宋运辉起身送走刘总工,虽然刘总工不计他似乎是水书记的人而倾心相待,但他还是不认同刘总工的观点,比如他,如果没有权威的水书记的关照,他能有平稳的书桌吗?此刻,宋运辉似乎对“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层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时分,阅览室清场。宋运辉的字典之类照旧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还得过来一会儿。他到柜台换借书证,见里面放着一本书,便伸手翻了翻,见是外国小说,简·奥斯汀的《爱玛》。他估计这是小刘在看的书,接了老管理员递来的借书证,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欢看书。”说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员回答,就急急转身离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小刘在哪里。

老管理员惊异地看着宋运辉的背影转出门去,忽见小刘关了窗户过来,不由唠叨:“没想到小宋对他刚去世的姐姐这么好,这么大男孩子说起来就会流泪。嗳,没想到。”

小刘奇道:“他姐姐刚去世?那才多大年纪啊,好可惜,那小宋好像年纪比我还小一点。他眼皮难道是哭肿的?”

“可不是,我刚刚跟他说话,他眼白都是血丝。他跟我说他姐姐也喜欢看书,喏,指着你的书说的,这一说他眼圈又红了。可怜的,他爸妈还不知多难过。”

“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师父,您先走,我关门。”小刘看着师父出去,将门锁上。回到家里,她爸将过去的笔记翻出来,让她下午带给宋运辉,又说这小伙子踏实,是个好样的。小刘心里迷糊了,怎么大家都说他好,可他的眼睛……难道他见到她想到他逝去的姐姐了?小刘心软,想到这点,她就不忍心责怪宋运辉失态,想着这小宋还挺可怜,要不是真伤心,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成那样。

宋运辉回到寝室,见寻建祥头发凌乱,就着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馒头,早见怪不怪,道:“才起床?”

“废话呗。”寻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会宋运辉的面部表情,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个没完,那就废了。宋运辉如果还想悲戚,他就不管他了,眼不见为净。

“不会还没洗脸刷牙吧?”宋运辉有点存心逗他。寻建祥拿眼睛斜睨上来,奇道:“捡到一分钱啦?”

宋运辉顿时有点羞愧,他现在好像不应该那么娱乐。可又是忍不住要说,“你知不知道刘总工的女儿,小女儿?”

寻建祥顿时来了精神,立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眼睛长头顶心。怎么,有人给你做媒?哥们这辈子唯一一个要求,你狠命拒绝她,给全金州光棍挣口气。”

宋运辉一时红了脸:“才见到,白问问。”

寻建祥一拍桌子,指着宋运辉道:“指望不上你,瞧你这阵势,得让人逗着玩。刘家一窝知识分子,一窝女儿,他家女婿个个像面条,又白又细,风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实打实,还是别凑热闹,听哥们的。你要再让刘家女儿涮了,金州男人脸面都丢光了。”

宋运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道:“我打饭去,还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要了。”寻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说什么都得起码苦上一个月才能找乐。”

宋运辉听了在门口一怔,忍不住回头看寻建祥一眼,索性走回来,将门关上,“她除了心高气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寻建祥一脚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着,实事求是地道:“没别的问题,作风正派,没病没灾。”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我等到六月。听你的,起码两个月不找乐。”

“上帝保佑,刘小妞六月以前找人家嫁了。你要找了那么个妞,以后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么严重?为什么?”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份上,你也得听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货色。”

“没,她像我姐姐,都爱看书。六月份,你看我的。”

寻建祥愣了一下,随即白着眼睛不理,心里着实想一拳揍醒那只据说挺聪明的花岗石脑袋,但现在两人都没喝酒,师岀无名,他只得咬牙切齿地从喉咙底唱着“杀西螺,杀西螺”,打开门去水房。宋运辉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找尽理由反对小刘,回头也问不出别的,寻建祥说不出小刘的坏话,两人更没新仇旧恨,但寻建祥一口咬定说两人不合适,说他看人奇准,谁合适谁不合适他最清楚。

宋运辉当然知道寻建祥不会有恶意,对他一向是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但要他放弃对小刘的想法,寻建祥的理由大大不足,他当然得将行动推后,但他绝不放弃。

中饭后,整理岀刘总工要的翻译资料,又重新看一遍,将其中明显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迹很明显,原来是蓝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运辉想,这只是他一贯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单纯想给刘总工一个好印象。

下午去阅览室,他将翻译资料交给小刘,看着小刘用一双嫩白纤细、明显比姐姐细致的手将一本黑皮大笔记本递来,宋运辉留意到,小刘用的是双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书证时候也是用的双手,那是教养。宋运辉很想搭话,但想起六月誓言,喉咙口忙锁了一道闸。他只就事论事问一句:“请问刘总有没有说让我什么时候还笔记本?”

小刘偷偷留意了一下宋运辉的眼睛,摇摇头,道:“我爸没说,我爸只说看到什么问题打电话问他。”

“谢谢。”宋运辉忍不住好好看一下小刘,才回去早上那个位置,老老实实看书。他暂时没时间看刘总工的笔记本。

照旧的,到三点半时候,老管理员过来,跟对付她自家孩子似地拍拍宋运辉的背,催他该上班去了。宋运辉收拾东西,再次从小刘面前经过,微笑冲她点点头,便离开。不过小刘这回没再向老管理员问为什么与宋运辉这么熟,熟到都知道他上什么班,要什么时候提醒他走。但小刘没问老管理员也会说,这个位置太闲了,闲得人嘴巴关着就发慌。老管理员说,前几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闹闹了,年轻人开始想读书了,结果又什么《加里森敢死队》、《姿三四郎》地放,学得那些小年轻个个跟敢死队里的小偷抢劫犯一样,看见父母都叫头儿,现在却是到处拳打脚踢,晚上都不敢去电影院看电影,自家厂里的电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见那些年轻人一言不合跳起来说到外面做体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见小宋那样的年轻人就喜欢,文文气气的,做人那么刻苦好学,要是自家儿子也是这样肯读书就好了。小刘嘻笑说她也爱看书呢,老管理员立刻大不以为然,说看的书不一样,小说谁不会看,看了也没用。

小刘还是不觉得宋运辉有多出色,会看书?她家多的是这样的人,而且姐夫们个个温文尔雅,知识渊博。当然,宋运辉的大学文凭别人及不上,可天下又不是他一个人才有大学文凭,今年夏天又会分进来好多呢。小刘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尽排斥那个宋运辉。

宋运辉到了班上,才看刘总工的笔记。一看,顿时背后直冒冷汗。这本笔记真材实料,内容翔实。不,厂里的工程师并不都是他以为的被耽误的一伙儿,被荒废的一伙儿,不是过去社会荒废他们,现在他们荒废社会。他们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料,只是没法倒出来。宋运辉为自己过去的浅薄认知汗颜,相比刘总工对设备的了解,他算什么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气扬的行为落在别人眼里,他这半瓶子醋晃得太响了。

但宋运辉好歹是内行,对一车间设备的了解,让他看刘总工笔记的时候一目十行,一点就通。最让他受益的,是刘总工在记录后的思考,那些思考,道尽刘总工对设备更新改造的深思熟虑。宋运辉只是不明白了,他是总工,他有权,他懂,可他为什么什么都没做。当然,七九年前他还没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现在,可已经是两年多了。起码在他进来的这近一年里,他都憋得没事做得自己找事做。这不能不说,是刘总工的工作方法有问题。一直在茶壶里煮饺子,也不会换个口大的容器。

但这些想法也就是在宋运辉下班路上静静考虑了一会儿,一回到寝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笔记本里去。好多的疑问,在黑皮笔记本里找到答案,豁然开朗。通过黑皮笔记本,他仿佛可以与过去的施工人员对话:为什么这根管道要转一个弯,为什么那里要装一只疏水阀,为什么悬空地装一只碍眼的压力表……等等,原来都有答案,因为实际运行中出现的水击、共振等不可预见的问题。宋运辉掏出他自己的笔记本,将好几条原先准备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来的改进条款删了,余下的,他得再综合考虑审视一下。刘总工的黑皮笔记本带给他全新的思考。

寻建祥不知哪儿喝得醉醺醺回来时候,宋运辉还在看笔记本,被寻建祥“咣当”踢门进来声音打扰,抬头见寻建祥又不知喝酒后与谁干了架,那么结实的工作服都会撕碎袖子。宋运辉也不知他们都哪来那么多精力,听说都已经有好几个人打架给送进厂医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独自回家,需人接送,这还是在厂区呢。他上去将瞪着眼睛还扯着嗓门胡说的寻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帘,里面一暗,寻建祥就安静了,每次都这样。宋运辉替寻建祥脱掉鞋子,却见寻建祥的臭脚呼一下伸出床帘,他不客气,一脚踢进去,否则,这双不知几天没洗的袜子得制造寝室熵增。

宋运辉有时挺不明白,为什么寻建祥本性不错的一个人,生活却总是那么没有追求,每天混日子,得过且过。寻建祥即使能像机修车间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发弹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点奔头,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运辉能体谅寻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人怎么能舍得浪费自己的生命。

没多久,费厂长被抽调去党校学习,宋运辉心想,水书记毕竟敌不过年轻有知识的费厂长,眼下社会的大门还是向着提拔任用年轻干部的方向打开的。费厂长从党校镀金回来,将又是一番天地。不知道到时又会怎样。

但是,车间那些资深工人们的议论却是另一种答案。大家都说,费厂长终于顶不住水书记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对于费厂长的去留,大伙儿都像是在看戏,仿佛剧情都与自己无关。如今悬念终于揭晓,大家都还有事后诸葛亮的愉悦。

宋运辉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很快就看到水书记开始借五月大修密集开会,指挥设立临时工作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他这才相信,原来理论与实践之间,存着一条说深也深,说浅也浅的沟,这条沟,叫做阅历。

年轻人中,也因着五四青年节的即将到来,开始展开轰轰烈烈地开展争当新长征突击手,做四有新人的运动。自费厂长一走,整个金州仿佛改了面貌,真正从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运辉当然无法遥感水书记的心理,也没精明到能推测水书记借临时工作组孤立两年来新窜起势力的意图,他只是感觉,他妈的,终于可以做事了。他已经快被压抑坏了,每天都有骂粗口的心。他真不愿看着堂堂金州连小雷家这等农村都不如,看着寻建祥等一干年轻有力的职工浑浑噩噩,好了,现在老天终于绽开一条天裂,吹进一阵属于八十年代的新风。他想到,他得抓紧这种可能一纵即逝的机会,透一透憋了近一年的闷气。

他在寝室几乎不眠不休,挑灯夜战,三天时间,就拿出一份报告,《关于一分厂一车间成立青年突击队的设想》。他在报告中写道,“……青年,是祖国的未来,是金州的希望……作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识,有体力的新青年,心往何处想,劲往何处使,这是一个需要个人深思,也需要党、团组织引导的问题,……提议于五四青年节来临之计,成立一分厂一车间青年突击队,在各级领导指引下,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抢进度,争优质,争取完成以下突击目标……”

宋运辉社论文件之类的看得多,对于这么一段官样文字的过门,他写起来轻车熟路,字能写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后面的目标安排,才是真枪实弹:总体目标有哪几项,目标如何分解,目标如何实现。他依然按照以前的办法,以表格形式画在绘图纸上,他很有将人员如何安排也写进去的冲动,可扼腕再扼腕,才将这冲动压抑住,留出备注一备注二这样的空格,留待领导决定。

他才是一个工作不到一年的新进,他唯有借团活动这种青年节目提出青年参与的工作目标,以配合工厂领导的方式顺势而为提出自己的工作思路,实现自己的工作理想,再多的,他不敢多想,再多,他知道,那是侵犯领导的领地。比如人事安排这种大事,他在大学学生会就曾经吃过一次苦头,他逾越了,辅导员愤怒了。他吃一堑长一智。

报告完成后,宋运辉占了寝室两张桌子,将报告摊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寻建祥直嘀咕,这什么鸟人,拿的工资比他寻建祥还少,连助工都还不是,每天却忙得昏天黑地,谁承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时还不是与其他大学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级涨工资,不知他忙个什么,累不死的傻瓜,神经病。

但寻建祥还真是有点服这愣小子累不死闷不死的劲头,佩服这小子除了工作时间,一个人可以关在寝室对着一张绘图纸瞧上三天。可又很不明白为什么要将报告改了又改,改的又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文字。宋运辉说,这是语气问题,就跟见面说“他妈的”或说“你好”,说出来的效果将大大不同。寻建祥不信,拿起那份过门来看,看了以后嗤之以鼻,说一点新意都没有。宋运辉说你懂什么,这是给领导看的又不是给你看的,四平八稳才是第一。寻建祥说宋运辉脑子有病。

谋定而后动。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地将装满报告的厚厚一只文件袋交给车间,选在车间书记和主任都在的时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时机,迅速出击,类似当年大学时代,毫不犹豫交上入团申请和小学辅导员申请。

车间书记和主任都清楚,这个宋运辉别说是编制不在车间,即使在,他们也没权指挥,宋运辉的一举一动,都是水书记在上面遥控。因此他们当然是不会对宋运辉递上来的报告深思熟虑后拿个意见再给水书记,他们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给水书记自己去看去决定。不过他们看了之后心里都想,这个小年轻,野心不小。

水书记一点不含糊,还没打开资料袋就打电话给车间,让宋运辉自己上去解释。宋运辉正好夜班后睡觉,被车间后勤从被窝里揪出来塞进总厂办公楼自生自灭。宋运辉只够时间扒拉一下头发,就被推门出来的水书记秘书推进书记室。

水书记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关心地问一句:“夜班?”

宋运辉点头,“没关系,脑子还能使。”见水书记抽出资料袋里的内容物,他接来将图纸铺开。

水书记道:“你别坐下,你给我简单介绍一下。”

宋运辉心说要是刚下夜班就叫来说话,可能脑子还好使,可睡了会儿之后被揪出来,现在站着连腿都有些软,不知会不会说错。他尽量集中心力,颇为艰难地向水书记解释计划分几个大类,为什么产生这种考虑,估计将使用的人力与时间,但因为他没有管理经验,不敢写上等等。

说完了,水书记让他坐在一张军绿色布沙发上,宋运辉这还是第一次坐沙发。本来脑子就困,一坐上宽大柔软的沙发,他更是脑子发晕。水书记看上去挺欣慰,笑着说:“看来下基层锻炼很有好处,沉下去,静下心,就能发现不足,知道如何改进。你最近在学什么?”

“在跟车间调度。基本上把三个运行工段的设备都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