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一个个体户牌子的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如果只是以前预算的那个缺口,他还可以东拼西凑找几家小的,凑齐数字,可是,现在显然不行。他也知道,合作的人太多,又太有实力的话,影响他的控制权。他如果没有控制权,还做什么四星级,给人卖命啊,不干。

计划不顺,杨旭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与之已经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的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地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

宋运辉春节时候,好歹还是带上妻女,去了金州总厂丈人家过年。与以往不同,这回他即使想做个样子下厨,程母都不许了,帮忙也不要。程家上下都对他客气得焕然一新。程家主力去年退休,如今立刻门可罗雀,因此,宋运辉在程家所受待遇更是突出体现。

但宋运辉只在程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和两顿初一初二的早饭。其余的饭,都是轮流在别家吃的。初一中午,他和岳父一起上楼给水书记拜年,只有他被水书记留下与水书记一家吃了一顿,他坚持下厨做一只糖醋排骨,水书记笑眯眯地也没拦着,但上菜时候吃了第一口,还痛快地叫了一声“好”。一直地,水书记说宋运辉是他编外孩子,是最继承他实干精神的门生,反而说得水书记的儿子回头偷偷做鬼脸。

水书记消息灵通,居然也知道他这回引资的失败。水书记真心诚意地告诫宋运辉,即便是年轻人的思想已经走在前面,可有些原则性的底线还是不能碰,还得顾虑到上面领导的接受度,不能自以为是。水书记建议宋运辉不能光顾着闷头做事,要钱要政策才去部里,而是应该有的放矢地展开有利于自己的游说,在系统杂志上通过其他人投稿形成一股讨论思潮,发动兄弟企业一起提高认识,以向上级机关施压,这才是办事正道。

水书记在送别宋运辉的时候,很是语重心长地告诫宋运辉,如今该是大幅度减少放在工程技术方面的时间,而向行政管理全面过渡了。水书记也拿闵厂长的例子教育宋运辉,闵现在也是放弃原先专长的生产那一片,改向全面发展。这是作为主要领导者的必经之路。

宋运辉带着水书记的告诫,下一站来到闵厂长家拜年。与闵,现在已经谈笑无忌。宋运辉虽然严肃,闵却比他更无味,闵反而还被宋运辉揪住调笑。两个人凑到一起,没别的话,就是一个主题,“找钱”,与个体户杨巡的主题一模一样。闵倒也直爽,他也赞同这回上级否决宋运辉的筹资计划。宋运辉小小恼了一下,说他思想还不如水书记开放。接下来便强行灌输自己的融资思路给闵。这一说,说来话长,闵听出了兴趣,于是,两人从客厅关进书房,从书房说到餐桌,闵夫人在外面婉言谢绝了其他非重要来客。于是初一的晚餐就在闵家吃了。

宋运辉冷眼旁观,看得出如今闵家风水轮流转,闵厂长在家做了老大,夫人家来人对闵也恭恭敬敬。而闵的夫人,脸上显然是已经看不出什么丈夫出轨的伤痛痕迹,一直熟络大方地帮助丈夫招呼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客人。虽然家务有一保姆操持,可是闵夫人有意很多事亲力亲为,给上门拜年的下级留下很好印象。闵夫人的长袖善舞,多少有些抵消闵这个人个性上的生硬。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他就不敢放重要客人上他家,父母的家,怕委屈了父母,而程开颜的那个家,怕程开颜闯祸。

闵当然也说他自己的思路给宋运辉。闵说,他打听到现在有那么一家大国企通过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上了一套先进设备,不妨试试。也有某家企业则是与省工行洽谈合作意向,大家都拭目以待这一家企业能走出多远,能不能因此突破政策设限。宋运辉说,他早向那家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的企业取了经,可人家花在本地修桥铺路上的钱不知凡几,他现在还拿不出那钱。倒是银行的路可以试试。

谈话时不时给拜年的人打断,因此持续到挺晚。等宋运辉回家,见岳家四口正好凑成一桌码长城。在东海别墅,宋运辉一向严禁宋引上门时候家里有麻将牌出现,但现在也只好看着女儿观摩麻将大战,心中无奈。只好旁边观战一会儿,早早带女儿去卧室讲故事。

程开颜的哥哥虽然小声抱怨这个妹夫现在抖起来了架子大,可第二天初二却一早就蹲候在父亲家,把宋运辉拉去他家吃饭。他请了一桌的新车间主要领导,他是打着宋运辉的旗号请来的同事,他需要宋运辉出面维护一下他的地位。果然,同事都卖宋运辉的面子,即使参加婚礼的,也半路溜出来出席。晚上,当年因技术好被宋运辉大力提拔重用的新车间主任更是拉宋运辉去他家吃饭。宋运辉一伸手把大舅子也拉上了。吃完回去岳家,这回三缺一,倒是没支起麻将桌,但是三个大人打关牌,宋引看电视。

本来宋运辉想把女儿留在岳家,到假期结束跟程开颜一起回东海的。见此情形,他真怕自己的苦心教育在这么几天里开了倒车,他初三那天也不怕女儿辛苦,带上女儿离开岳家,去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完全不顾程家一家的反对。他反而觉得让女儿看看社会的阴暗面劳改农场,都比让女儿看妈妈和外公外婆挂着一脸的贪欲搓麻将的好。

因为有杨巡的事先打点,他初三到达所在地,初四就见到雷东宝。

春节时候旅馆全关门,这地方还没好得春节不关门的宾馆,宋运辉是临时通过储运科长住到一位东海厂客户家里。他若只是一个人,随便哪儿过一夜便也罢了,可既然临时起意带着女儿,他不愿女儿吃苦。那客户也是个戴红帽子的个体户,对厂长上门自然是客气得不得了,当祖宗供着。一听说宋运辉是去劳改农场探访一个谁,他是本地人,就跟杨巡一般人头熟悉,当晚没办法动手,第二天就跟着宋运辉的车子一起去农场,一去就主动帮忙打点。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运辉心中很有些担心。上回他来探望雷东宝,将雷东宝的未来描述得很彻底,他一直在顾虑,怕雷东宝会不会因此深受打击,今天给他看一张霜打茄子脸。可他也无奈,他不能由着雷东宝胡来。他心里矛盾,他有赌一把的意思,他赌的是雷东宝一向强硬的神经。可是他又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雷东宝还能强硬到底吗?他望着接待室门口,很怕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苍白、浮肿、迟钝的雷东宝。连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紧张,不由自主地钻进爸爸怀里,一起担心。

宋运辉一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静,无法提供宋运辉想要知道的信息。终于有人声传来,却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宋运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门,笑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低头低声教导女儿,来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东宝带一路招呼,出现在接待室门口。这一次,雷东宝早已知道是宋运辉来探他,进去喊的人已经告诉他,这是他现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没想到,屋里不仅有宋运辉,长条木椅子上竟然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声,“姑父”。只这个再常见不过的称呼,却将雷东宝钉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宋家还认他。

宋运辉自然了解雷东宝的心思,上去握住雷东宝的手,拉进里面,关上门。“大哥,这回没瘦,气色很好。”

雷东宝却不急着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宋引,道:“像,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你姐。叫猫猫?猫猫,姑父现在没压岁钱,但姑父答应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么姑父给什么。”

宋引看着这个陌生而又凶相的人,却感觉这人好像对她很好,这双努力想笑出一点弯度的怒目很是亲切。但宋引还是很有原则地道:“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给的压岁钱,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雷东宝凑到宋引面前,硬是挤出小声音,怕吓到小小女孩,“别人是别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吗?”

宋引怪怪地看看这个怪姑父,扭头向父亲求助。宋运辉忙道:“姑父是猫猫亲戚,自己人,跟舅舅一样。”宋引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这个姑父长满短草一样胡子的脸,道:“姑父,你该剃胡子了,再不剃会变成小刺猬。”

雷东宝放声大笑,只觉得被宋引摸过的一边脸都酥了,伸出拳头摆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只拳头都比小刺猬大,姑父不剃胡子只会变大刺猬,这么大,姑父刺猬,哈哈。”一边说,一边装出刺猬走路的样子,逗得宋引也跟着哈哈大笑。

宋运辉也是笑呵呵地在一边儿看着,听着雷东宝一口一个姑父,其实在他心目中,是想说姑父比舅舅亲的,可是不愿混淆了宋引的常识,才勉强说姑父与舅舅一样亲。他看一大一小玩了会儿,才道:“猫猫,下来坐爸爸旁边,爸爸跟姑父说些事。”

宋引虽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下来,可还是冲雷东宝做个鬼脸才肯罢休。雷东宝也是坐下,但还没坐稳,就道:“你立刻想办法让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东宝抬手,阻止宋运辉往下说,“我不要听你的。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我决不离开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么做,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没头没脑的。你只管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祸都自己担,如果又给抓回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既然没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会再唧唧歪歪。可你一定要一个月内让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没机会了。”

宋运辉不以为然,“万一回来坐足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是不是春节前他们来看你说什么了?”

“只要我一个月内能出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雷东宝盯着宋运辉,满眼都是坚决。不错,宋运辉元旦跟他说的顾虑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阵子后,想到,那只是宋运辉的顾虑,不是他雷东宝的顾虑。这其中的区别就跟东海厂不是宋运辉的,而小雷家是他雷东宝的,天差地别。 他绝不能做老书记,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东宝,小雷家是他一手撑起来,他要回去,要去抢回来。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自负。”

宋运辉听了皱起眉头,“废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果自负,我袖手旁观?你说,我元旦跟你说的那些问题,可能性大不大?你这几天认真考虑了没有?”宋运辉见雷东宝关了那么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说出不经脑子的话,还振振有辞,小火气来了,不知不觉拿出平时跟下级说话的居高临下态度。

“我考虑了,总之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我只要出去,他们肯定听我,没二话,我已经想好办法。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工作作风完全不一样。你的有道理,放到我身上不灵。总之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没我位置了。我要冒险。要是我丢了小雷家,我宁可这儿坐到死。”雷东宝敏感地捕捉到宋运辉口气的变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与宋运辉两个人,他早据理力争,可是当着一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他的宋引,他大声不起来,怕吓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虑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贯思考作风,只想到前冲,没想到善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哥,你看看你这回进来,外面多少人在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后。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贯的横冲直撞,有个万一,那不是浪费大家的苦心吗?不是要大家又从新开始奔走吗……”

“小辉,你当我什么人!”雷东宝一声断喝,止住宋运辉说话,但立刻知道不应发火,连忙冲宋引小声道:“猫猫,姑父跟你爸爸玩,别怕,别怕。”等到宋引安稳下来,雷东宝才压低声音说话,可还是压不住激动,“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办法让我出去,以后我怎么样,后果自负。”

宋运辉心说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动,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交往这么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说明我以前没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这就开始找人。你在里面也别闲着,好好想想怎么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这我知道,只要你那边有消息,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宋运辉愣了下,心说好大口气。但他没再多驳斥,只神色如常地与雷东宝说了一些社会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义。不过没说起老徐,因为他国外融资事情的失败,老徐没什么担当的行为令宋运辉反感,但两人依然经常通话,只是春节之前都没提起雷东宝。中饭时间到,宋运辉才带着女儿离去。

宋运辉走后,雷东宝心里微微失望。他很不认同宋运辉想要强加给他的观念,而且宋运辉不理解他对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运辉不理解他急需复出的焦急。他现在是必须抢着回去,抢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小雷家离他越来越远,他能不急?宋运辉要他以后离开小雷家东山再起,那怎么可能,那还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运辉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说明小雷家是他的。让他最失望的是,宋运辉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认为他没思考过,不经大脑就说出想法。

他如果没考虑,他倒是真认同了宋运辉元旦时候的说法。可是他偏偏认真考虑了。他不断通过被探访和收信,获取小雷家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终还是没回来承包猪场,他让士根出面劝说没用,让红伟劝说也没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产权关系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几个小年轻跃跃欲试,可是被红伟他们打压,小年轻们到他这儿求援。红伟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们。雷东宝相信,总有一天红伟正明翅膀会硬,这一天不会太远。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原的案子也终于判了,也到这个农场服刑。两人见面,说起前尘往事无限感慨。牵出陈平原的由头毕竟不是雷东宝,再说陈平原太清楚雷东宝此人还想不到做帐之类的细心事,虽然刚被再压一条收受小雷家贿赂罪名的时候,很是愤怒了一阵子,可过后,再说在里面得雷东宝这个手头有粮人的不少资助,两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应。雷东宝认为这么一来,县里反对他的声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东宝认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认为现在时机成熟。

问题关键在于,宋运辉对他有成见,因成见而否认他。而他面对的难题是,他现在是困兽,他无法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宋运辉的成见倒是一直都有,只是这回说出来特别让身陷囹圄的雷东宝受不了。怎么说的跟他是个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闯祸,还要宋运辉后面收拾。可偏偏宋运辉说出这种话来,雷东宝最不敢反驳,就只有宋运辉可以说他,宋运辉姐姐的一条命,宋家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这辈子见了宋运辉永远矮一截。因此雷东宝无限憋闷。他心里冤啊,这回,他认定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是宋运辉固守成见不相信他。要他怎么解释才好?

他兴冲冲地去,怏怏地回,不过他心中有一点倒是肯定,宋运辉这人一向言出必践。

可是,宋引的出现,带给雷东宝冬日里的一丝和煦。这孩子的小脸,真像她姑姑。

宋运辉带着女儿走到外面,心里很不舒服,想吸一枝烟解解气,可是叹气不敢,吸烟也不敢,因女儿在身边。而且女儿的小嘴还嘀嘀叭叭好奇地问个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吗?为什么这么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样,别看大象那么大,可不吃人。”

宋引听了,偏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样,也一点都不凶。”

“唔,对。”宋运辉一听忍不住笑出来,赞叹女儿的观察真仔细,“对啊,以后老师会教猫猫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想什么,眼睛就会露出来。姑父心里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举一反三,“爸爸心里爱猫猫,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姑父是好人,为什么坐牢呢?”

这个问题,宋运辉早就等着宋引问出来,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这是不用怀疑的。就像猫猫也是好人,可上礼拜走路不小心把热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这事吗?”

“有。可后来奶奶就心疼了。”

“对了。猫猫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并不是因为猫猫是坏孩子,猫猫被奶奶打了手心,可还是好孩子。姑父也是,不小心做错事了,姑父是大人,就该国家来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可姑父还是好人。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里有没有想做坏事。明白了吗?”

宋引点头,“懂了。猫猫踢热水瓶时候,心里没想踢,所以猫猫做了坏事,还是好人。”

“对,猫猫真聪明。”宋运辉亲了女儿一下,这才心情转好。这时东海厂客户从里面出来,他拉开车门,请客户进来。客户向他说了一些活动的事,宋运辉听出客户在这边活动的水平,便把杨巡的名字告诉他,希望杨巡来时候,客户能配合。客户当然一口答应。

又到客户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便饭,宋运辉带女儿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运辉停住,想了好一会儿。回家,还是去小雷家?最后一拍方向盘,去了小雷家的方向。这时候宋引裹着小被子在后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里经历了那么一段波澜。

等宋引醒来,宋运辉教育女儿,即使心里没想着做坏事,可坏事毕竟还是做了。即使还是好人,但就跟幼儿园做了错事一周的五角星就没了一样,还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还要好好动脑筋,做事前想想,做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做错。不能做事不经大脑,等做错了事要别人收拾残局,看准了别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无忌惮地犯错,不长进,那也是非常不负责任。所以好人更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对着女儿不懂地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宋运辉最终只能放弃努力。这道理,连雷东宝都听不懂,何况小小的宋引。可雷东宝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看准了他会出来收拾残局,雷东宝就诸多要求。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闯了祸又坐回来,不出半年,雷东宝又会向他要求想办法出去,才不会搭理什么后果自负的誓言。这种事,雷东宝已经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谓本性难移,当年姐姐的死都没让雷东宝收敛几分,后来该娶的老婆也又娶了。狼来了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宋运辉有些不能相信雷东宝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实准备,尤其是在他看死雷东宝出去必将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冲动的雷东宝能力挽狂澜。

可是,面对雷东宝那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绝?

他也只好狼来了似的对自己说一句:帮此一回,绝无下回。看来,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坏事了,如果被女儿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坏事,不知道女儿怎么看他这个爸爸。幸好,女儿的世界目前还是光明,至今,他还只能教满身阳光的女儿,不一定做坏事的就是坏人,等女儿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儿,什么是“灰色地带”。

但是想到好人雷东宝出来即将面临的严酷生存环境,他还是心软,决定走回头路,去老家,将市县两级官员拜访了,正好是有拜年的借口。他还去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红伟,找到正明,但没找到正重新创业的忠富。他跟士根与红伟正明的谈话,有弹有压,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对着一村子窗户背后伸长的耳朵,扬声扔下一句狠话,“有我在,就有雷东宝。”他相信,包括士根、红伟、正明,都得掂量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但他总归是东海厂的厂长,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然后,就在后面睡了。宋运辉终于叹出一声气。

一边是变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边是负着保外就医身份的雷东宝,这两者,怎么啮合得起来?雷东宝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宋运辉实在是看不出雷东宝有什么办法能越过雷士根发号施令,能指挥已经翅膀硬起来的红伟和正明,更别说都已经不愿回来的忠富。难道还有其他取胜窍门?宋运辉在雷士根家一顿晚饭吃下来,都没发现其他窍门的蛛丝马迹。

宋运辉真是替雷东宝叹息,小雷家这么个地方,专属色彩非常浓厚的地方,雷东宝经营十多年,竟然没经营出非他不可的局面。这人,肠子的弯头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来还指望着他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是他指望错误。

这一夜的赶路,不说他累,连后面睡着的猫猫也累。可他过家门而不入,将猫猫交给爷爷奶奶,他直接去了厂里。中午睡一觉才稍微恢复。现在比当年三班倒时候似乎容易累了。

晚上找杨巡说话。杨巡想说饭店,宋运辉没胃口,让杨速做些白粥青菜,就在杨巡新家和一群杨家人一起吃。一餐饭其实全是宋运辉在说保外的事,杨速杨连杨逦都不敢在宋运辉面前开口。

杨巡听完宋运辉的要求,等杨速他们收拾了饭碗去,小心翼翼地道:“宋厂长,能不能宽限一个月。年初有几块地要落实主家,我得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想找个好的地段,商场宾馆一起发展。”

宋运辉想想,道:“也行。我先让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跑动起来……”

杨巡一听忙道:“这么急?那还是我去,我都跑熟了,省得多走冤枉路。”

“忙你的,你那也是要紧事。对了,等会儿你拿辆自行车扔我车后面,你开车带我去别墅。累死了。”宋运辉在杨巡面前都不想摆架子,半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问道:“你那项目到底准备怎么样,小梁也跟我提起你的。”

“宋厂长,你看上去那么累,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家,你早点睡觉。我送你去县里吧,市里可能程老师还没回来。”

宋运辉微微摇头:“说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杨巡坐在宋运辉对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变跟宋运辉透底。

宋运辉听得昏昏沉沉,哈欠连天,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等听完,这才睁开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资金实力还远远不够。蓝图倒是非常不错,先商场后宾馆的步骤也是合理,但资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应该也已经做过两个工程,知道中途超预算的支出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看你最后预算数字还得再乘个一点五,才能过关。建议你先做几个别的项目,回头再上你的四星级宾馆。可能到时候我东海厂自有资金也不错了,可以合作。”

杨巡眼睛一暗,又一亮,心里忽冷忽热。但他就这几天的奔波,实事求是地道:“是啊,宋厂长,我也知道难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个能提升我档次的项目,别让人总是一看就是低层次的个体户,把我跟摆地摊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这个全市第一的四星级,晚一年的话,就没意思了,纺织局也正要上呢。”

宋运辉听了点点头,这是个理。“我前一阵也替你想到这事。你现在已经发展有一定规模,一定实力,你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是纵深地围绕两个市场做文章,继续做大做强市场,还是铺开摊子,做类似四星级宾馆那样的与市场不相干的项目。我今天精力不济,脑子不够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议不要开发了一项,扔下,再开发不相干的另一项,毫无关联的项目非建设性支出会比较高。唉,我还是走吧,杨速,对不起,留你和弟妹们在家里。”

杨巡忙跟上宋运辉下去,到了车上,才道:“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开。我最近拨一笔小款,支助四个跟我出来已经在市场做了一年的,在两个市场里摆摊。这几个人机灵,一年市场混下来,基本看出点门道。我让他们先做着,留意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补充,帮我听顾客意见。他们是我的人,应该比其他摊主更能跟我说实话。”

宋运辉点头,“不错,你更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报答你。也要留意让他们在市场里培养起一股势力,不要让那些摊主联合起来跟你讲价。”

杨巡笑道:“宋厂长真是明眼人,这么累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出我的险恶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让他们摊主抱团。我得一批一批地培养自己人,下点本钱,就是以后办事也会方便些。我有我的门路,他们也会慢慢发展出他们的门路。我们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时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团的。”

宋运辉听着笑,杨巡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这么早就开始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东宝这么多年,却是公私分明得六亲不认。即使换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却是随时可以因为几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东宝能汲取教训。可是,他宋运辉可真累,雷东宝岂是一个脑袋容易转弯的主儿。

杨巡开车将疲倦的宋运辉送到东海厂宿舍区,看到别墅黑灯黑火,但他想抢上前敲门,却被宋运辉阻止了。杨巡都不知道程开颜在不在家,但明白宋运辉不喜欢别人管他家事。

杨巡便扛了车后的自行车下来,骑着回他自己的家。这两年人模厮样地开起摩托车,开起车子,今天重新踩上自行车,竟是有些不稳。一会儿骑顺了之后,则是无法适应路面的黑暗,真想自行车前也变出一盏大灯来。

骑稳了想到,宋运辉这么疲倦之下,回来第一天还坚持着来找他办雷东宝的事,那雷东宝的事岂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的。宋运辉心里肯定很急。虽然嘴上没说,他杨巡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可是,他也忙啊……

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似乎字里行间都不是很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了。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纵深吗?平铺吗?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要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回到家里,一屋子的弟弟妹妹,一屋子的烟火气,与宋运辉家的黑灯瞎火截然不同。杨逦看到大哥回来,笑着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昨晚连夜从我们老家赶回来,昨天白天又忙了一天,今天他们东海年后第一天上班,铁打的人都得垮了。”

杨连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岁的老师辅导员们要强多了。二哥说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体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都说“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我以前还怀疑我是不是不了解运作过程,现在看来宋厂长也是这个意思。”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赌气行为,有点向梁思申孔雀开屏的意思。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