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在一边儿却是笑道:“红伟哥你没进这里面清汤寡水几天,不会知道。我才给关了十几天,出去当天,我弟弟买茶叶蛋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点噎死。书记慢吃,喝口茶。”

雷东宝哪里肯喝茶,却是奇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红烧肉,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小杨你来,是谁指使的?”

杨巡忙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呗。宋厂长自己实在掏不出这么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转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杨巡斜睨红伟一眼,下面踢他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听着杨巡说话,心说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个示下。”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冷。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这么传达出去,士根这人小心,不会信你。小杨,回头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都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了。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让火起来。”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是啊,书记说得一点没错,你太了解士根这人,他没见到你真人说话,不会信任何人。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点头,下一步便看向杨巡,要杨巡说话的意思。杨巡忙道:“我正准备去上海考察宾馆饭店,不如韦嫂子找时间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来,该学的也差不多齐了。”

雷东宝奇道:“你考察那些干什么?也想开饭店?”

杨巡道:“我想建个宾馆,可拿到人家一份办公楼的可行性报告,才知道这种大工程里面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过四星级宾馆,可那时候光顾着看人,没留心看别的。”

红伟笑了,有意调节气氛,拿杨巡开玩笑:“这也太丢脸了,住到宾馆光挂着看外国人的脸。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还都一股臊气,只好拿香水压着。他们男男女女都喷香水,走进电梯里,我真能让熏死。”杨巡心里却道,哪是看外国人,他两只眼睛光顾着看梁思申不放了,谁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东宝这才一笑,说句还真听小辉这么提起过,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让他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当然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个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止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场?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儿血气,也得顾着别人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了。不像现在,他反而更加确定,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会比较有弹性。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做人越来越让人无话可说了。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士根与宋运辉不一样,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盘,有他的小权术,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现在经历他雷东宝入狱这么一段时间,士根也应该看清楚,离了他雷东宝,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该怎么做,士根那些个小性子,逃不出到多远去,因此会更加忠诚于他雷东宝。别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做个太上皇地给供起来了,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他挑的人,没走眼。

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只想着把事情干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个人放这儿,那个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头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恩人,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欢喜到底。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衣数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两鬓花白的士根,简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里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只觉得这世上幸好还有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看着只在心里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都把事情搞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在他这样一个知情人面前演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岀眼泪,愣了会儿,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电线厂和铜厂的事情,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了登峰厂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了。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先说了,口气就跟过去在士根面前下命令一样的坚决。他相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也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都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原先就管着的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钱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一一细说,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一一倾听,时时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做。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有罗嗦,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

“还有,东宝,你跟红伟他们几个提提,别总冲着我闹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雷东宝看着士根的眼睛,道:“你当然压不住他们。可小雷家想活过来,离不开他们。”

士根被雷东宝的眼睛压迫得低下头去,“书记你在的时候,他们都还要时常折腾,他们哪儿会把我放眼里。”

雷东宝道:“他们三个,你不是对手。你听我的,正明之后也有几个新窜上来的小年轻,你可以这么安排他们……”雷东宝把这些个年轻人的位置跟士根说一遍,“你跟他们几个说清楚,这位置是我给的,给我做好,也给我顶住,这是他们自己出头的机会。你这人别的地方使不上劲,你只要替我出面顶住他们,不要让他们退缩。”

“正明他们反对的话,怎么办?”

“告诉他们,他们反岀小雷家,多少人恨他们,最反他们的就是这帮年轻的。我让他们做些退让,是为让他们回来,把位置坐稳。先少废话,把位置坐回来再说。”

雷士根想了半天,才叹道:“书记,也只有你想得岀这样霸道的主意。我去试试,往后让他们两派人相互牵制吧。”

雷东宝见士根聪明地领会了他的本意,都不需他解说,心里放心。但道:“你别自以为是,回头你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则没人服你。这事儿,你有空找小辉说说,小辉如果能发话,更好。”

“会不会……忠富红伟不肯答应,不肯回来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士根领命而去,去的时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东宝回来,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许久。不错,他对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极大分散所有人手里握的权力,包括士根手里的。而且,他非要设计着士根必须仗着他的支撑去做事,让士根明白没他支撑寸步难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着小雷家背后大权。他雷东宝不会轻易放弃小雷家。

只是,当初兄弟般的情谊呢?雷东宝对着脚边一朵小小黄花发了会儿呆,最后叹了一声气。他若是一无所有的话,兄弟,还哪来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杨巡带着两万块钱,做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作派,与杨速一起去上海住宾馆吃饭店去。遵照雷东宝的嘱托,他们带上韦春红。但韦春红肯跟他们一起吃遍黄河路的饭店,却不肯跟着他们住四星甚至五星的宾馆,自己找家旅馆住下了。一行三人倒是真开了眼界,上海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有,什么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国要命地贵的东西也能在上海见得到。韦春红拿着一只傻瓜相机到处拍照,准备回去重新装点饭店之用。

杨速此时打扮又与杨巡不同,到底是学生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个“禅”字,后面则是一个“烦”字,外面套一件墨绿磨砂真丝夹克衫。杨巡说,明明是件老头汗衫,写上俩字就变文化衫了。杨巡则是白衬衫配浅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干净。而周末能出来的杨逦皮带上别着一只索尼随身听,两只耳机只有说话时候才肯取下一只来。杨巡旁边听着都是嗤啦嗤啦的噪音,挺是不屑一顾的,觉得这十足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对杨逦把本来说要拿来听英语的随身听变成听歌,并无意见。他有钱,买得起。他还跟杨速一起给杨逦寝室搬去一张单人席梦思,让小妹舒服睡觉。

吃中饭时候,杨逦一定要把新买一盒磁带的歌放给杨巡一起听,硬是把一只耳机塞进大哥的耳朵里。杨巡一边与韦春红就这家饭店的布局和菜单交换看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有些声嘶力竭的歌声,并没太当一回事,既然杨逦一定要他听,他就听着呗。但忽然,一阵嘶哑中带着激昂的旋律传进杨巡的耳朵,如此反复第二次时候,他不由专心捕捉,终于在第三次重复时候,他听出其中的歌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杨逦见大哥果然专心起来,得意地笑了,跟二哥道:“我给大哥听的是郑智化的歌,我就知道大哥肯定会喜欢,这是有沧桑的人才能体会的歌。我们班的都可喜欢了呢,可我说他们都是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哥才是真能体会这歌的人。”杨逦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把歌词指给大哥看,又动手把歌再放一遍。

杨巡心说,沧桑个头,再多沧桑也不能挂嘴边,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实货。他就只喜欢那四句,多少次,他都是在风雨中擦干眼泪,继续前进,就跟这首歌里唱的一样。他跟着歌声将歌词看下来,终于完全弄清那四句歌词是什么。但看清楚了歌词,杨巡忍不住笑了。梦,他又不是杨逦,哪来的梦。他向来是前有狼后有虎,哪来的时间做梦,都是实实在在地突围、突围,让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妈换作老水手,妈只会对在风雨中哭泣的他说,老大,你必须!他笑笑,将手中的歌词传给韦春红,“你看,我妹说这歌是我们这种人听的。”

“你跟我哪儿同。”韦春红立马将杨巡从阵营中拖出去,但还是看了歌词。看完笑眯眯看着杨逦,将歌词还给杨巡。杨巡一看韦春红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在笑什么,他将歌词交给杨逦,笑道:“大哥神经粗,生活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想那么多梦啊啥的。”

杨逦一张嫩脸立刻红了,反而是杨速笑道:“大哥别不承认,我们怎么会没梦呢?我们以前一天忙下来,常躺在床上吹大山,说我们要什么要什么,还不是做梦啊。”

杨巡笑道:“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哪想得到什么海洋、文明的,我们都想着好吃好穿、实实惠惠的东西。”

杨逦立刻不服气地道:“那梁小姐呢?大哥别否认,她是你的梦想。”

杨巡顿时一脸尴尬起来,但还是强词夺理地道:“现在顺利了,当然想什么做什么,以前饭都吃不上,还什么梦啊梦的。喏,喏,这首《年轻时代》说的就是你们。”

韦春红笑问:“哪位是梁小姐,我怎么从没听我们杨兄弟提起过呢?小杨,你也真是太不上道了,有这一茬说什么也得跟老姐姐提提,我们都能替你帮忙不是?”

杨巡只得道:“哪有,看他们说的。梁小姐是个国外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还特别聪明,谁见了都喜欢,可……”

韦春红从这“特别”有三中听出不同,笑嘻嘻地道:“男人嘛,都一样的德性,找老婆时候好高骛远得很,也不想想这样的老婆肯不肯伺候你脸色伺候你吃穿。”

韦春红这话出来,别人有可无可,杨逦却是大大不服,“娶妻子又不是找老妈子,结婚是对所爱的人最好的承诺。一家人是平等的,不存在谁伺候谁的问题。”

韦春红又不会跟杨逦这么小的人计较,婚姻这种事,没经历过,一个小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她只微笑着道:“是啊,年代不一样了,现在女孩子比我们那一代的幸福。我们都落伍了。”

“不,这得靠自己争取,千万不能认命。”杨逦认真地要跟前辈女人争个水落石出。杨巡随便她去。

韦春红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你说不能认命,又为什么说你大哥喜欢梁小姐是做梦呢?所以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那不是一回事。”杨逦被韦春红噎得无言以对,脸色通红低头吃饭。

杨速想笑,又忍着不笑,怕娇气的杨逦受不了,一时面目古怪。杨巡早知道妹妹不是素有小阿庆嫂之称的韦春红的对手,见此笑道:“做人做事其实都是两套标准,对自己的亲人都是格外心疼些。我们杨逦心疼大哥,对我的要求就不那么高,省得我累死。”

韦春红听了呵呵一笑,举起啤酒杯道:“小杨,你好样的。”与杨巡对喝一口之后,她又道:“我看这儿的有些菜,还是都广州空运过来。你说,这儿是上海啊,每天与广州都有飞机跑着,我们那儿只我一家的话,飞机一星期才给跑一趟广州,谁给空运啊。运来也不知能活一星期不。唉,粤菜,粤菜,有些难啊。”

杨巡指着一盘基围虾,道:“成本高,价钱也高啊。你看看这基围虾,才几只,要九十八元一盘。”但多的,杨巡就不说了。他若是积极鼓励着韦春红上粤菜馆了,万一生意不好,韦春红还不得难看了他。

韦春红一脸为难地看着那基围虾,嘀咕道:“除了虾肉硬实点,虾壳能整个儿脱出来,你说哪有河虾好吃?这人啊,一张嘴巴真不讲道理。”

杨巡笑道:“韦嫂子如果不想广东进货,也可以从我们海边进货嘛。反正也是海鲜,现在大家只讲究吃海鲜,谁分得清楚是粤菜还是哪儿菜的?回头要厨师,我也可以找给你。”

韦春红还是犹豫,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看样子现在这店面还不够用,得换个更敞亮的,起码得整岀一个宽敞的门厅,铺上红地毯,放上玻璃鱼缸,让进门客人看到海里的鱼虾在这块陆地的饭店里生猛地游。而饭店最要紧的厨房,看来她也是插不上手了,这几天吃的菜,大多是她从没见过的没想过的,如果饭店想上档次,说什么都得找个大价码的厨师来当厨。这一切,得下多大决心啊。

以往,韦春红饭店的每次变化,都是循序渐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在她那一间屋子下面两层做足道场。可是,若照着雷东宝说的上粤菜馆的话,这变化可就是改头换面,彻底质变。韦春红忽然觉得,要是有个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着手该多好,雷东宝要是没待那里面,她可以跟雷东宝讨个主意打个商量。现在就算钱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敢这样子地花。看看眼前这餐馆,手笔太大了。光是头顶的这些灯,就把雷东宝当年送她的吊灯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给饭店改头换面,那是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得考虑啊。她能行吗?韦春红有些动摇了。

杨巡见韦春红明显是考虑什么的样子,便不去打断。他也是看着饭店,比较着吃过的宾馆餐厅,再回头回味那本差点被他撕了的可行性报告。当时他看到那么厚厚一本的是时候,还心说小题大做,他那么大的两间市场都那么来了,什么报告都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等这会儿用心看了这些饭店宾馆,考虑到开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两个市场算是简单,现在考虑的四星级宾馆则是大不相同。多看一项,对那可行性报告就多一份体会。难怪梁思申要他参考那报告。但他也不免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那脸色苍白的小白脸还真是有点花头的。

正想着,韦春红问杨巡:“小杨,看了这么些,你准备上手吗?”

杨巡点头:“想,更想。”

“可那么多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到过,更别说用过,你不说别的,你现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级的房子来?你哪儿去买那些个漂亮大理石,还有沙发啊,地毯啊那些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都得从头学起,可房子造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来得及学吗?我们不说别的,就是这儿摆的这些个花都不认识啊。”

杨巡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他们都是问香港人什么的要的设计,我们才多少眼界啊,国外的人设计出来的才好,东西也从国外买。我只担心钱。本来还以为只一个屋架子最值钱,还想着哪儿要十万块钱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十万都还不够,光一个卫生间,包括瓷砖全套进口,已经占去一半。这钱啊,用起来哗哗的,还得拖上两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

韦春红疑惑了,怎么杨巡跟她考虑的完全不一样,她问道:“你自己一点不懂,你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不怕他们骗你?真让香港人设计,香港人骗了你,回去猫香港不出来,你哪儿找人要回钱去?你不担心这些?你担心钱有什么用,你要不熟悉,钱哗哗的都填了无底洞。”

杨巡奇道:“这也能成门槛吗?没关系,谁都不是生来就知道的,边打边算,边算边学,别人能行,我们一样也能行,又没比别人差多少。宋厂长那么大的工厂都造起来了呢,相比之下,我们才多大房子。最关键是钱,有钱就能用能人,有钱就能做得好。”

韦春红不以为然,“杨兄弟,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做起来晚上睡得着觉吗?”

杨巡见韦春红步步逼问,不似常态,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哪是在问他杨巡,而是在问她韦春红自己,她想借他杨巡的嘴,说出“是”或是“不”,韦春红投入这花花绿绿的大上海后,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韦春红拿这么个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着觉,但让我先想着呗,我现在闲得慌,找点事情想想,折腾一下自己,省得让人拉去打牌搓麻将。韦嫂子,我先想着,等条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备无患。”

韦春红听了,果然松一口气,“是啊,先打算着,多看看,多问问,钱也开始计划起来。对。”

杨巡见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自己的说话。“可不,现在每天变化多大,就说这么好的饭店,以前别说进来吃饭,真是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现在你看,进也进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住也住了,你说,以后哪一天条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说出去谁都不会说我是说大话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