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回到自己房间,单独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热,将窗户打开透入冷空气。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给正在海南度假的韦春红打手机。他告诉韦春红,雷东宝可能会在小雷家呆不住,他要韦春红做好最坏打算。

韦春红大惊,“为什么?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况不乐观,坐牢不坐牢还是次要,最严重的是众叛亲离。”

韦春红失色,“宋总,你说这话要负责任。”

“我负责任地建议你,转移所有财物,静观其变。我对大哥已经没有建议了,你可以转告他,他没处去可以找我。”

韦春红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慌,问:“这么严重?有这么严重?”

“对,你好好考虑。你任何选择我都会尊重都会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个招呼,让我有所准备。”

韦春红听着那边挂断电话的“嘟嘟”声音,一直倒吸着冷气没办法接受宋运辉所言。

但外公说他打草惊蛇,弄不好韦春红就此卷铺盖离开,雷东宝落个人财两失。宋运辉觉得韦春红应该不会离开雷东宝,当年雷东宝坐牢时候韦春红的表现让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韦春红这次会如何选择,无论韦春红怎么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则是最希望韦春红别离开雷东宝。

外公却不管宋运辉心不在焉,拖住宋运辉就道:“你好像在老家是个名人嘛,问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会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后造的?”

宋运辉应声“唔”,转头先对付可可的纠缠,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钱,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时候工资够造房子?”外公惊奇道,“现在工资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够,揩大哥的油。不过那时候出国一趟省下来的生活费兑换成人民币,数量可观。”

“那倒是,以前国内外生活水准相差巨大,有钱先修祖屋,这想法倒是乡土。”外公在宋运辉背后眯起眼睛,冷不丁问一句,“你当年在那么个偏僻农村,心里的理想是什么样子的,今天的发展在不在理想之内?走到外面后,有没有忽然发现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运辉被外公问得一愣,定下心来回想。但得再仔细看外公表情,确信外公问题之后没有陷阱,才道:“还在农村时候的理想很狭隘,书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维空间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当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时候理想是做个科学家。当时想只要好好读书逃出去。”

“不过我听思申说好好读书对你来说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复高考了。那时候坐着火车去上学,火车轮子滚一圈,我的眼界扩一圈,到了学校更是被那些有经历的大同学和纷至沓来的信息打得眼花缭乱。大学四年就是海绵一样的吸收知识,以期跟上大同学和城市同学的脚步,脑袋里的想法被快速发展的社会裹挟着巨变,经常在现有认识上确立一个理想,却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毕业后社会正等着我们去创业,忙得都没时间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顾总结,展望未来,再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外公听了点头道:“我也说,哪来那么多理想信念,我当年战乱时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汉奸什么都可以做。妈妈的,所以说能坚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里泡大不知世事艰难的幸运儿。以后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啐她。你以后也不许宠着她,养个好高骛远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运辉不同意,道:“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亲人重蹈覆辙。做男人的有能力让妻儿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开销。”他至此才明白外公为什么问他这么古怪的问题,外公从来只关心自己,即便关心他,也不可能关心到心里去,交流思想还是第一遭,原来是为思申。看起来老头子不声不响地挺在乎外孙女。

外公道:“你这想法老派,我喜欢老派男人。不过别矫枉过正,养出一帮不事稼穑的寄生虫来,可可的教育我得盯着,你才脱贫,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带小孩子晚还行,教育?呸!”

宋运辉哭笑不得,又不便揭发外公养出两个大好儿子,至今有家归不得,只得道:“外公经常当着可可面非议他妈妈,应该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脸一红,“你别管我,你还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办法怎么给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条活路。你千万别妄想通过你那些官朋友拉东宝过这一关,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笨到没救,搭上自己得来不易的地位。”

宋运辉不死心地问一句:“真没希望了?”

外公道:“你脑袋还正常吧?”

宋运辉讪笑,“此一时,彼一时也。时势造英雄,时事毁英雄。”

两人议论的当儿,一车回家的小雷家四个骨干却是各怀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这几个人中间随便说话。但快到小雷家时候,正明却开口了,“你们有没有看出,宋总到宾馆后态度有变化?”正明说完很久,见大家都不答话,就点名道:“小三,你说士根叔的三点是不是对宋总影响很大?”

小三不敢乱说,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顾着开车看路,没怎么留意。”

正明轻“哼”一声,又对红伟道:“红伟哥,看了宋总的变化,我很担心。本来……我是把宋总当救星……以前小雷家最难时候,靠宋总提携才活过命来。这回我看他后来吃饭说的话都是绕圈子。”

红伟断然道:“那是因为宋总还没跟书记谈话,我们算什么,他跟我们拍胸脯拍错地方。”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这角色。士根叔,还是你最有资格,老资格,没说的。”

士根却是在黑暗中闭目打盹,一言不发。该说的他都倒给宋运辉了,从宋运辉的态度,他看得出宋运辉比这一车其他三个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运辉前后态度的变化,估计那是正明杜撰,宋运辉不是那么肤浅没城府的人,显见正明别有用心。他绝不会敷衍正明递来的探询,正明是什么货色,他旁观几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里,更没他的好。

红伟也烦正明,见车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紧时间道:“今天与宋总的谈话,我看局限我们四个人小范围知道,都别传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数。”其他两个都没回答,红伟也不好强求。

但小三回家却是好好琢磨正明车上说的这几句话,再琢磨红伟与士根的态度。心里越发感受到雷东宝的权势犹如比萨斜塔,岌岌可危。

红伟回到家里也是回想宋运辉的态度,但他想来想去,宋运辉除了将方向盘交给小三之外,看不出态度有什么变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认定正明没看出什么,他又何尝不是担心得恨不得宋运辉当场表态,他自己也很失望于宋运辉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

红伟想来想去,走出家门,站在寒风中对着这一溜五幢与众不同的房子发呆,过去的四大金刚,如今还剩两个。期间有人来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让人如此遗憾。但是他无力改变雷东宝的决定。原以为今天宋运辉终于肯来,会是小雷家的转机,他没想到雷东宝知道宋运辉来而喝醉,纯粹是故意。书记为什么故意回避谁都看得见的救命稻草?

红伟皱眉看着白天被宋运辉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机会就此错失,他从家里搬出来凳子,拨开插销跳进屋进去。屋里鸦雀无声,红伟惊异一下,忽然意识到,雷东宝如雷的鼾声呢?他轻手轻脚地摸上楼去,才到卧室门口,就听干涩声音道:“干什么?小辉走了?”

红伟下了一跳,道:“宋总回宾馆了,书记刚醒?哪儿开灯?”

“不开。你们说些什么?”

“宋总只问我们一些雷霆存在的问题,他可能有话只肯跟书记说?”

“他不说,你们也不问?”

“宋总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见他都两手自觉放腿上,跟幼儿园孩子似的,谁敢乱问?”红伟说话时候,自己摸出手机拨打宋运辉所住宾馆电话,却不料被雷东宝伸手将手机抢去。红伟奇道:“书记,你真不想见宋总?”

雷东宝不语。黑暗中,红伟看见雷东宝好久不眨眼睛。“书记,多个帮手多条路。”红伟不知道雷东宝究竟什么想头。见雷东宝依然长久不语,红伟火大了,“书记,宋总请王老先生,老老少少专程来一趟不容易,为此他明天得耽误春节后第一天上班。你不说别的,起码见个面请顿饭,尽个道理。他们明天早上飞机,你说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点醒,送送他们。你要相送,今天不管多晚过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这个亲戚从今算没了”

雷东宝没料到红伟捅出他急欲回避的话题,他终于开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红伟不依不饶道:“宋总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们关系跟宋总和我一样,只是朋友。我帮宋总问你,你到底见还是不见?做人不能对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东宝翻身而起,炯炯双目盯着红伟,即使在黑暗中,红伟都能感觉到其中之压迫。“不见。”但是雷东宝无法说出理由,他旋即又钻进被窝。他有些被动地希望红伟赶紧离开。

红伟却追着问:“书记这么对待朋友?”红伟终究不敢用小雷家的安危来挤迫雷东宝,怕雷东宝臊了翻脸。

“给我拿点吃的来,快。”

“书记是对朋友说话,还是对下级说话?”

雷东宝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机一把塞进红伟怀里,道:“你看着办吧。”

红伟看看雷东宝,稍作动摇,旋即稳定心神将电话拨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没人接,红伟让总机转接到王老先生房间。果然是宋运辉接听。“宋总,今天这么累还没休息?有个人倒是睡醒了……”

“红伟哥,多谢你今天一直帮忙。大哥就在你身边?”

“是啊,书记不知道你宾馆电话……呵,你看我废话这么多,我让书记接听。”说着赶紧将电话塞回雷东宝手里。

雷东宝无奈接了手机,耳机里却传来宋运辉并不客气的声音:“大哥怕见我?”

雷东宝没想到一向对他说话婉转的宋运辉来个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经接了电话,也就硬撑着场面,不知不觉又坐了起来,“对,这儿的闲事你别多管。多大的事儿,让你大忙人操心。”

雷东宝没想到电话里传出的却是外公的声音:“我不忙,但我了解情况后也不想为你操心啦,看起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救,干脆不给我们添堵。东宝啊,最后一句忠告给你,赶紧安排个接班人,你啊,这么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来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后雷霆的事与你无关。别等大伙儿明白过来撕碎你。”那边外公拿着分机说完,就把电话搁了,因他知道宋运辉不会跟雷东宝说得那么直接。他抢着说了,省得看宋运辉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茧。他搁下分机,对宋运辉道:“违心的话易说,肆意的话难说,难说的话我替你说,急病用猛药,你不用谢我。”

“你这几乎是休克疗法。”宋运辉不置可否。因电话那端的雷东宝一直没有出声。

雷东宝果然被外公的话打击,但想了会儿,却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错时候。这儿不比别的工厂,这是小雷家村,村里大多数人是不出五服的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皮,这边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即抱成团。”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经找红伟、士根、正明、小三谈话,看来不是雷霆没救,而是你没救。你在,以你的经营思路,雷霆一定没救。你不许忠言逆耳挂断我电话。”

“他们说什么?士根懂什么?”雷东宝焦急,一点都没感觉身上只穿一件棉毛衫,室内天寒地冻。

“大哥,你有局限,这么大规模企业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学习能力跟不上,还有你的观念更新也跟不上……”宋运辉不知不觉也跟着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终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该是你放手的时候了……”

但是雷东宝听不下去,将电话塞回红伟手中,自己跳下穿衣,冲去卫生间。

宋运辉听到红伟的声音响起,不得不中止:“红伟哥,大哥十几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红伟也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两兄弟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可是雷东宝这样态度,他无可奈何,只有放弃,颓然看着雷东宝出去的方向。

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这种时候严厉指责他,将他编派得一无是处。他当初坐牢时候就感觉宋运辉有否定他的嫌疑,当初就有指挥他的意图,被他抵制了。但这回是了,他不过是遇到点困难,好了,宋运辉又急着跳出来说他不适合。他都懒得说,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他自己打造的企业,他跟不上?笑话。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么事都没有。但雷东宝没话跟宋运辉说,谁让他总是倒霉时候被宋运辉逮到呢?他不想再说什么,就跟过去在牢里一样,不解释,事后做出来就是最好证明。

但雷东宝心里隐隐感觉到,其实宋运辉与他那个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质上是否定他这个大老粗的。否则宋运辉怎么会说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话?还说他学不进去,但他的脑袋是大粪塞饱的吗?雷东宝的自尊非常受伤,摸出香烟点燃,也不回卧室,开灯下楼找吃的。

红伟见此,现在很能理解千里迢迢飞过来的宋运辉的心情。

走下楼梯,红伟见雷东宝从堆满礼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么饼,拆开来吃,雷东宝还问红伟要不要,红伟摇头,他哪里还有心思吃零食?他有点想开门离开,但终究没走,从雷东宝的烟盒里抽支烟,点上坐雷东宝对面闷吸。

雷东宝三口两口吞下几只饼,摇摇热水瓶没热水,随便接了一些自来水喝下。虽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发了饥饿。当然,生水喝进肚子总归是不舒服,尤其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他见红伟不肯走的样子,只好问:“你晚上和小辉吃的?”见红伟点头,跟他赌气,他心里反而好受,“小辉他自己公司没事了?那么闲?”

红伟替宋运辉不悦,道:“我问了,他们公司出口更麻烦。国外现在不承认人民币的汇率,国内银行又汇率不变,他们又是进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报价都要再三讨论,很影响利润。”

“他们不怕,他们大国营有国家抱着,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

“听说现在也没了,现在一边喊国企深化改革上面不给钱了,一边喊做好下岗工人安置工作,国家看来不抱了。宋总说他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这回汇率动荡,中央来人先到别的公司调研,最后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后好像说东海公司都勉强,看来需要调整政策。宋总说政策总是会有的,国家不会扔下出口创汇企业不管。”

“唔。”雷东宝吃完饼,将包装袋往茶几上随便一扔,见烟搁在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上已经燃尽,掉下来将茶几漆面烧出一团黑,他也懒得管,又抽出一支烟点上。“你有没有跟他说只要出口恢复,我们这边就没事?”

红伟道:“书记,我开车载你过去一趟吧,不管好坏,多听听别人意见总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雷东宝有苦说不出,他怎么跟红伟说那两人劝他隐退,怎么跟红伟说宋运辉批评他不上进不好学?他只好道:“算了,没法解决内销,也没法解决外销……”

“见朋友!朋友老远过来,见见总应该吧。”红伟忍不住怒气,声音开始拔高。

雷东宝还是有苦说不出,定定看着红伟,道:“你知道他电话里跟我说什么?”

红伟一愣:“宋总既然特意来,不管他说的话好听难听,单是冲着他的诚意,我看书记硬着头皮也得去听着。”

雷东宝冷着脸道:“你不知道别乱指派,回家睡去,我头痛,我也睡觉,几点啦。”

红伟愣愣地看了雷东宝一会儿,终于一声不出,大力将烟蒂揿进烟灰缸里,揿塌一座烟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开门关门,弄得地动山摇。红伟满怀愤懑,在门外闷站了会儿,没拐进自己的家,取车直奔忠富的养猪场。

雷东宝默默看红伟走出,很久很久,头发都没动个分毫。一个人安静下来,他回想王老先生说的话,回想宋运辉说的话,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对他说的,以及宋运辉通过韦春红传达给他的话。今天王老先生说得更明白,连退路都给他想好。可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死他?还有宋运辉今天说的更是新鲜,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没救。那他倒是要问一下宋运辉,雷霆到底是怎么来的?宋运辉明明最清楚雷霆的来龙去脉,凭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问问全天下的人,谁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东宝,雷东宝就是雷霆?他怎么可能离开雷霆?宋运辉不笨,因此这么说肯定别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面皮,不与宋运辉对吵。

对,他为此才不去见宋运辉。

但雷东宝吸完一支烟上楼继续睡觉,却一时睡不着,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宋运辉的质疑。宋运辉以前从没说他跟不上雷霆的发展,今天听了红伟他们几个的话,哪儿看出他不行了?究竟是哪个问题让宋运辉认为他不适合管雷霆?

雷东宝毕竟是重视宋运辉的,将宋运辉的话翻来覆去想好久,可他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宋运辉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家。

雷东宝翻个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对,他应该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时困扰所迷惑。

他又想,好汉子敢作敢当,他要对宋运辉说个明白。可直起身子却发现他忘了问红伟住的是哪家宾馆,更别说房间号,而且他多年不打宋运辉的手机,知道宋运辉手机早换号码,他最多只能打到秘书手里。他犹豫一下,又没好意思问红伟,就找小三要宋运辉所住房间。

雷东宝开门见山道:“小辉,我刚才睡醒,脑袋还迷糊。我跟你说,你看错我啦。我,雷东宝,这十多年,从承包开始,用陈书记的话说,一路跑在别人前面,不为世人理解。我每次领奖上台,领导都是表扬我敢为他人先。这点,你承认不承认?”

宋运辉看看身边刚睡下的可可,不敢惊醒他,只好压低声音道:“以前对。”

“现在还是对。你屁股坐的国营,你不知道我们做事比你国营要艰难多少,说到底你不理解,你没法理解,我们这边太复杂。复杂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没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么。但我不怪你,我给你半年时间,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担保你收回今天的话。”

宋运辉听了发觉自己很无力,道:“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后我收回我的话。但我有个疑问,你除了凭过去经历推断你这回依然是跑在别人前面之外,还有其他什么依据来说明你现在依然意识超前?”

这还需要依据?雷东宝豪气千云地道:“小雷家群众的支持就是依据,我年前又拿来—堆奖状就是上级部门的肯定,就是依据。你还要什么依据?过去大家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为领导,你也应该培养一些群众意识。”雷东宝此话出口,感觉说得畅快,而且感觉这些话的水平够可以。

“都不是科学依据。”宋运辉继续无力,两人的对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说到超前意识,我去年让杨巡提醒你留意出口问题,调整产品布局,你做到没有?但我不做事后追究,你也请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只问体三点,你对今后一年的市场格局如何理解,你将如何调整产品布局,你将如何调配手下人事。”

“你不用问,我今天再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说了你也不会懂,体制不同。但半年后我恢复元气,我不说你都信。明天早上你们几点去机场,我送你们。”说出这些,雷东宝躺床上挺了挺腰杆子。

“明天六点,你能起就来,起不了也没关系,我已经订下宾馆车队。”

雷东宝这回终于把宋运辉驳得无话,但是他短暂开心过后,却又忐忑,心里七上八下没了底。但想到宋运辉问的三点,这真是简单了,这是企业最基本的套路,他怎么会不知道?宋运辉说到底还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齿地想,半年后看宋运辉怎么说。当兵时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赢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农村走出来的草鞋兵,别看样子不好,可战斗力强,战斗意志更强,不信?走着瞧。

宋运辉回想与雷东宝的对话,他想到几个方面,首先,自信到极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后,做企业的首要是市场意识。雷东宝资质有限,偏现在又盲目自大,他真拿雷东宝没办法了。

他想,他现在应该够资格说仁至义尽了。多年管理经验告诉他,资质差的人,多说无益。他一向是这么做的,但是他这回感性当头,因此他出师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问题。谁没个偏执呢?就像雷东宝追着过去经验跑,他则是追着雷东宝苦口婆心,都是痴人。他更灰心。

红伟也是灰心,指望宋运辉能够对雷东宝有所为,没想到雷东宝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养猪场,将已经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窝,满屋子搜出一瓶酒几块饼干一包猪头肉,两人对酌。

忠富倒并不觉得意外,“书记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这样。”

“以前没那样。”

“以前你跟书记臭味相投,没觉得。书记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处,我不行,我以前这么跟你说过吧?说到原因,我当时说不适应书记工作方式,其实就是不适应他的一言堂。书记一向不听劝,他不跟你讲道理,他只服从自己的理由,也要别人都服从他的理由。别人别想说服书记,除非书记哪天脑袋开窍自己转弯。我常干着急,干脆不跟了,我着急自己的,落个清静。”

“可是书记以前走的路都对。”

“红伟,我们今天说的你可别说出去,被人听见显得我没良心。你看我的养猪场现在发展得怎么样?”

“好。我没想到你这么快连冷库都有了。刚才也看了一下,一个春节下来,你这儿的猪卖得差不多。”

“不瞒你说,红伟,我心里有两个字:踏实。我扩张得虽然不快,可是一步—步都是看准市场需求走来,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里有底。不像过去,别看老大的沼气池很噱头,还全市第一家养牛蛙养罗氏沼虾弄得轰轰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吊胆,总是摸不准书记决策的准头。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对一个是—个,没有延续性的规划,没有可预见的长远。可是我这话跟书记没法说,一则他不会听,二则他做的事好像总是抓大牌,总是抓对牌。我只有出来做自己的,起码落个心里踏实。你信不信?我的规划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后。”

“你的意思是,书记这回抓牌没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