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真的不好?”宋运辉插上一句,打断韦春红的客套。

“不是一点点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现在资金很紧张,东宝每天都在外面跑资金,公司管理都交给正明。可跑来的贷款不够用,他们那新车间安装吞起钱来哗啦啦的,多少钱进去都跟打水漂一样,一会儿就没了。他又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村里没钱,碰到要紧时候就掏自己腰包,我这儿现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经让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给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闹。你说……两个儿子一见他回家就躲起来,全家都怕他,保姆辞职不肯干了。我都在想了,他心里到底是雷霆重要啊,还是这个家重要啊。”

宋运辉听得直摇头,“春红姐,大哥怎么想……不,不管大哥怎么想,他心里应该是装着妻儿老小的。可雷霆资金缺口,再加十个你也填不满。你要有考虑。”

“宋总,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也思量着我这几年挣的这点子钱放到东宝手里有没有意义,可看着他艰难,我又不能没良心,守着钱袋子一分钱都不给。你一说,我心里有数了。不管怎么样,家里得上一副双保险,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宋总,你在这儿老家认识的官多,交情肯定比东宝铁,凭你身份走出去说话,谁……”

“春红姐不用跟我客气,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要不然我不会随随便便乱打一个电话说些空话给你听。可大哥早前还贷不及时,已经上银行黑名单。市县的银行已经不同过往,他们现在也要考虑风险。我一圈打听下来,看来大哥得立刻采取措施积极自救。我目前想到一个自救措施,可是我有个顾虑,这个措施执行起来,可能很伤大哥颜面。尤其由我说出来,他更会觉得我是在削他面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近况,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说话。”

韦春红感动道:“宋总,你对东宝那真是别提了,亲兄弟都不会有你这份关心。我实话说吧,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东宝最近脾气坏透了,没法跟他说实话,特别不能跟他提雷霆。宋总要不嫌我程度低,我费点劲先教会我,多说几遍,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下来照单子说,总不会说错,回头我死皮赖脸地磨,总能磨出点道道来。”

宋运辉没想到韦春红竟然那么快就理解他的处境和意图,又积极主动地请缨,卸除他心中顾虑。心里感慨,雷东宝这人做事,别的不说,找老婆却是一找一个准。不过宋运辉要说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几句,无非是个思想,一条饵食,让韦春红传达给雷东宝,让雷东宝知道有这么一个办法。如果雷东宝心里有这样那样的障碍,这十几句话足以让雷东宝做出选择,用,还是不用。如不用,那么他跟韦春红多说无益。

韦春红自然也了解宋运辉的意思,当然韦春红也是多年职业带来的一张甜嘴,一直见缝插针地恭维宋运辉的贴心和气度。宋运辉都当耳边风,这种话他听多了。他只想快快了结雷东宝的事,回头对付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问话来呢。梁思申他们已经全面贯彻双休日,宋运辉公司还在单双周,因此这个星期是梁思申抱着可可来探亲,宋运辉心里清楚,他得给梁思申在职工下岗问题上有个说法。问题是他了解梁思申这个人,这一周考虑下来,他发现他无论从哪个角度解释,可能都不会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准绳。

他今天忙得连晚饭都没时间吃,打给韦春红的电话还是在机场大厅等妻儿的时候见缝插针。

他见到梁思申出来时候旁若无人地只关心怀里的孩子,不及其余。若不是梁思申怀里有个孩子,她梳马尾巴、背双肩包的简单打扮真像个学生。宋运辉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样,以前她怎么噱头怎么打扮,性格非常直接,只得三个字,“我喜欢”。到哪儿都是焦点,生孩子后判若两人。宋运辉没良心地想,他其实更喜欢意气飞扬的梁思申。

但无论喜欢或者更喜欢,眼前的两个无疑是他的最爱,看到他们,虽然有被兴师问罪之虞,他还是一颗心欢快起来,转化为行动。他看到梁思申抬头的瞬间一张脸上笑开了花,很快就见她嘴唇一撮,做出小声举动,示意他看怀里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间看到了爸爸,轻轻叫声“爸爸”,伸出两只小手要爸爸抱,过程中连打了三个哈欠。宋运辉的一颗心软得化为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着赶回家,见可可跟外公两个在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缅甸香粉,家里那些老家具雕的人脸上都让一老一小扑了两团香粉上去,古怪得紧。两个人也是满手满脸的香粉,一个寒山一个拾得。我时间紧,捉了可可就奔机场,才刚把他收拾干净,飞机就降下了,可可也睡着了,也不知他们两个下午怎么疯玩的。”

宋运辉听着笑:“人说隔代亲,外公隔两代才亲。”

“我早说过外公,他反应迟钝,想到该隔代亲了,已经来不及,幸好我生个可可让他捞到。”

“你还每天诅咒发誓以后要稍微礼让一些外公。背包也给我。”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畅懒得说话,他准一个精准的窝心脚把我惹毛了。我们还是继续针尖对麦芒吧,这辈子改不了。”梁思申看着周围,笑道:“这儿是你地盘,背包还是我背着吧,不能让我们宋总失面子。”

但走到外面,寒风凛冽中只见宋运辉的车子恰到好处地停在门边上,走出大门,一步之遥。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车子都不大停机场门口呢。”

“今天冷空气来,怕你们走一段路去停车场冻着。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风寒。”

“不怕,可可结实着呢,你没见他每天跟黑拉拉练赛跑,免疫力很强。”

“刚刚给春红姐打电话,大哥的儿子正感冒着,说最近天冷下来,小孩子动不动就感冒,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吓得我赶紧回去停车场把车子开到门边上。你猜大哥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

“对。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虑,他竟想凭一己之力渡过难关,而不是发动村民。他从家里拿钱填补雷霆的急需。春红姐有些为难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钱拿出来支援大哥。”

“换做以前,春红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别人在外面生个宝宝回来,春红姐还能不寒心?”

宋运辉倒是没想到那么多,又联想到被雷东宝剥夺将近两年的小雷家村民,叹一声:“大哥别弄到众叛亲离才好。难道他是因为知道村民可能不会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发动群众那条捷径?”

“没同甘,谁跟他共苦?”

“话是这么说,可大哥到底是带领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呵,我这话作废。”宋运辉才说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来记仇容易,报恩难,他经历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别人感恩戴德。

梁思申微笑道:“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论熏陶着,又是被我们的高论培养着。你说以后可可长大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希望他是个思想独立,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爱的人。”宋运辉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儿子头上,“小引有没有给你打电话?她现在跟我说的东西充满新奇,她正在好好体会享受。”

“我常给她打电话,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刚出去时候的心情。我鼓励她不要害怕。”

“难怪,她说跟你谈得很好。”宋运辉把女儿跟亲妈说电话后的感受吞进肚子里,“是不是因为环境不同,我感觉你常驻国内后,性格变化很多?”

“有吗?”梁思申沉默一会儿,道:“这一年来我似乎总拉着脸儿。”

宋运辉腾出手摸摸妻子的头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主动提出:“我再让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业下岗工人的事,我拍板的。关于理由,我想了一周,决定不解释。无论出发点如何,过程如何,结果还是这个结果。换个时间,我可能还是会这么做,我选择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过现在通过上市操作,企业获得融资,已经恢复生机,我准备考虑那些下岗工人。”

梁思申无话可说。宋运辉说的这是现实,发展和生存,在这个发展初期的社会里,冲突特别激烈。只是,面对理直气壮的丈夫,她失声。

“想什么?”宋运辉没听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补休长假。”

“应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以前设计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驾环游欧洲,都值得考虑。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怎么安置那些下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让一部分人下岗是企业生存的必由之路,你为什么不可以理直气壮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务公司的名义将那些有待下岗的人剥离到服务公司,然后又让那家挤满剥离员工的服务公司难以为继,造成人员不得不下岗的事实呢?而且那部分人还因此得不到买断工龄或者企业帮助交付养老保险等最有限的补助,甚至找不到对口的主管单位。这可不可以说是有计划有步骤的欺骗?”

宋运辉心说,来了,他终于等到。他轻呼一声“可可”,稍扭头看看,见可可依然熟睡的样子,才道:“国企里面,让谁下岗,不让谁下岗,是件异常困难的事。”

“经济考虑?”梁思申也是问的艰难,从小,她一直佩服宋运辉,而现在却要质疑。

“我们曾经小范围试点分流部分职工下岗,但是难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说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还是停薪留职的,可一说分流,又全回来了,说什么都不愿意脱离铁饭碗,这是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没技能的更不愿下岗,说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在企业干了一辈子,最后一定要拿着企业给的丧葬费才肯上路。这是一种难以解决的意识死结。对不起,我还是解释。”

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梁思申道:“可是经历被欺骗性质的剥离之后,下岗人员还能信任你们有余钱后的安排吗?你们除了拿得出钱,还凭什么来管理他们?”

“你知道,这事有难度,有些难度我们已经遇到。有些下岗工人有出路,可是他们隐瞒,那边挣工资,这边让我们继续交养老保险,有些做了双份养老保险。有些希望我们解决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业安置老职工的附属单位,金州这么一家工厂五脏俱全,幼儿园到中学,以及技校,都有;养殖场从种菜种瓜种粮到养鱼养猪养鸡。那么大的附属包袱,拖得金州蒋总怎么改革都没法改成。我一早已经放弃办附属企业的打算,但是把这帮人推向社会呢?我不是偏见……我让大家想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读书的时候也讨论过,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欧洲的,会不会是国家赡养懒人。刚开放时候我们是被企业沉重的福利包袱吓倒的,当时都想,企业纳税,按说处置失业人员的事情应该是国家的责任,为什么却要企业负责职工的生老病死呢?国内工作一段时间后才明白,这是让企业为国家旧体制还欠债呢,很不合理。可我总觉得,你的处理方法还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毁了企业的公信力。”

“说对错容易,做起来难。不说别人,我妈原来工作的厂子先是承包了,后来不知怎么一转手二转手,低价到个人手里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医药费往哪儿报,本来就已经拿不到的退休费以后该问谁拿。我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类的窍门弄清楚个小半,一团乱麻。最难的是还不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改进,现在做的工作会不会作废。”

梁思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愿可可以后不用碰到这些问题。”

“活着总是要碰到问题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但愿到可可他们时代的时候,有些问题不用那么复杂。我……应该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辈子人,遇到的变革太多了。他们说,该读书的时候他们支边支农了;等知识荒废的差不多,粉碎‘四人帮’了,他们又费劲争取回流,可没有好工作等他们;好不容易生活稳定些,结婚生孩子了,却又遇到下岗失业。这话是我从合作厂的报告中看到的,说实在的,那些人没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们。回头想想,我也是,一个初中毕业未读高中而插队的人,哪儿会想到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周想了很多,头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来,又怕你见面就说我没人性。”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

“没没没,你这段时间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当然无权作为评判人,我只有资格做一个质疑者,你会不会因为自身所处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难,强调你自己的困难?”

宋运辉一愣:“或许……吧。”

两人抱着可可下车进去,宋季山夫妇早准备了清淡却丰富的晚餐等着,可可脚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闹得不行。宋运辉看着热热闹闹的客厅,心想,梁思申小学时候的锐气,其实一直埋在骨子深处。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对,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他知道梁思申心里还在别扭着。可是这也是他的选择问题,在对待梁思申时,他选择不隐瞒。那么,他只有承担不隐瞒的后果。但他相信梁思申应该会理解。

吃饭时候,梁思申接到戴娇凤电话。戴娇凤说她才刚从锦云里出来,问杨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说外公还真八卦,但还是应戴娇凤要求,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没听出戴娇凤口气中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里空空的,她没找到答案,或许是她最近的工作和心理的压力过大,她真应该出去走走?

雷东宝很晚才回来,醉醺醺的,走路脚步沉重。即使心里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两个孩子,可是没用,两只脚由不得他。韦春红早已习惯,等雷东宝进门,就帮他把外面西服脱了,把他往浴室推。雷东宝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觉,可韦春红却道:“晚上宋总来电话,跟我说了好一会儿。”

“他?怎么不打给我?”

“他说打你的打不进,你们又去哪儿胡闹去了,连手机都不接。”韦春红不便实说,反而赖到雷东宝头上。

“还真是,喇叭放那么响,手机哪闹得过话筒。小辉说什么?”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说。浴缸干净的,去吧,你泡着,我们说话。”

“冷。”

“你大男人还怕冷,你说你几天没洗了,老垢都能当皮揭了。我把电暖器拎来给你照着。”“不洗,要睡觉。”“不洗就不把小辉电话说给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东宝闷闷地起身:“你放水。”一路脱着衣服进去浴室,脱裤子时候还走路,差点把自己绊一跤,硬是扶着洗衣机才没摔。

韦春红没想到这回劝洗这么容易,连忙开煤气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脚利落地找出替换衣服拿进浴室,顺带拎进来一只电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温度上升,雷东宝挪来挪去躺舒服了,嘴里一个劲地催促:“快说,可以说啦。”

韦春红忙碌完准备工作,擦干浴缸裙边,坐下来帮雷东宝洗头,嘴里一刻不落地开说:“宋总跟我说到儿子,不是说我们宝宝说话比他们可可早吗?现在我们都会唱儿歌啦,差不多。不过听说他们儿子不感冒,按说他们儿子肯定比我们宝宝娇养啊,我问他可可吃啥补品,他说不吃,只说早中晚照旧吃奶粉,其他跟着大人吃。你看,你还说再吃奶粉老断不了奶长不大怎么办,人家也还一直在吃呢,宋总和小梁看书多,学他们的的。以后别再提断奶。”

“嗯。”雷东宝闭着眼睛随老婆搓拿。“他们可可多重?”

“还是我们宝宝重。听说他们可可已经能拎三斤重的哑铃,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头也做沙袋给宝宝扔。”

“他们可可会骑车了吗?”

“没问,不过听说特爱爬树,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湿一起挂树杈上。他们院子大,我们宝宝比可可文气些。”

“住小雷家去嘛,满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总还说,他从朋友那儿听说你雷霆现在不顺,他来电话就是要问问,你到底好不好。”

雷东宝睁眼,全没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样正常。他紧张地道:“你怎么说的,你跟他说,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别人。我说你钱紧,问他有没有办法催一把他在这儿的朋友。他说他打听时候已经催了,可他到底是别处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东宝又将眼睛闭上,却是不知不觉竖起背,没再靠着浴缸沿。“你应该跟他说,困难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关系解决。小雷家十多年来什么没撞上过,我还坐过牢呢,还不是都过来了。”

“可是宋总跟我讲,他看着这回情况不一样,很危险……”

“他爱操心,以前我坐牢时候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给我另找地方。他还说什么?”

“你都那么有道理,还问我干吗?宋总连一声危险都不能说?”

“谁说他不能说?但他不能乱说。你说他想知道,不会来问我?外围打听我,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怎么了他,或者我雷霆里面有多见不得人,叫我回头还怎么找人要钱?”

“你意思是宋总关心你还是错的?你倒是问问你自己,你怎么对宋总?最近你给过他好脸色没有?宋总的事情,你又那天关心过?你还叫宋总来问你呢,人家肯关心你已经够上路。”

雷东宝给问得语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谁老婆?你向着谁说话?你这是?没见我忙吗?别给我添乱。”

“死鸭子嘴硬,谁给你添乱来着?一说宋总来电话,洗澡都肯了,一身轻骨头,你以为我看不出。我净看见你添乱,害我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成。”

雷东宝臊了,“去,老子洗澡,谁要你看着,骚货。”

韦春红最恨雷东宝骂她“骚货”,气得一扔毛巾,掉头就走。走到外面一只手放到煤气瓶开关上,终于还是没狠心关上煤气冻死里面那头猪。可还是忍不住将煤气阀门旋大,烫死那头猪,褪那身猪毛。她回头走进朝北的小房间。跟宝宝躺一张小床上生闷气。每天都这样,每一天有好脸色看,这日子还咋过?

雷东宝一见韦春红转身,心里已经生出后悔,但是他才不肯低声下气求韦春红回来,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只是他心里惦记着宋运辉托韦春红捎的话,即使喝酒有些上头,有那么几个人的名字,他还是在心中重视加重视。可再怎么重视,也不能让他向韦春红低头。他洗净抹干穿衣出来,到卧室见墨黑一片,就毫不犹豫扭头拐进北屋,一头钻进被窝,倒有一半身子还露在小床外面,摇摇欲坠。

韦春红正生气呢,忽然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热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滚,又怕吵醒宝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黑暗中一言不发。韦春红等着雷东宝酒后嗜睡打呼噜,雷东宝等着韦春红贴上来发骚。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没给对方可乘之机。

终于雷东宝半截身子挂在床外挂的累死,“呼”地起身坐在床沿,压低声音道:“跟我去那边。”边说边伸手来拖。

韦春红不想去,心里着实厌烦这头绪,可是又怕挣扎打闹吵到宝宝,只得恨恨跟上,心里却是想,明明宝宝是这头猪的儿子,偏被这头猪拿来胁迫她。她还担心,总是吵架,被已经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儿子听见不雅,尤其雷东宝醉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走进那间卧室,雷东宝将门一关,跳进被子里躺下,就道:“接着说下去。”

韦春红不愿钻进被子里,忍着寒冷,简单地道:“很简单,宋总说你现在很危险,出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靠内销支付开销。他建议你暂停新车间安装,集中精力开动现有最挣钱的设备,保住性命再说,形势总会好转,等形势好转,银行借钱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马别的。完了。”

雷东宝集中心力听完,没想到只那么几句,头伸到外面忙道:“就这些?你别短斤缺两,又不是你开饭店。”

“就这么几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电话问他,没人拦你。”韦春红说着就走出主卧,又回北边的房间。冬日夜晚,北屋明显比南屋寒冷。韦春红想到妹妹来时与她说的贴心话,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为她打抱不平,说这房子是她出钱买出钱装,凭什么好屋子让雷东宝住?韦春红今晚更是摸着刚才被雷东宝拽痛的手腕,愤怒地想,现在的雷东宝完全吃她的用她的,还没一个好脸色,她真是还不如养条狼狗,狼狗虽然拉着脸,起码还能看着门。

看到宋运辉现在打电话说要紧事都干脆绕过雷东宝,找到她来,韦春红想,其实雷东宝对越亲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气旺,最受气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韦春红。有时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眼白血丝,口气臭的生人勿近,她很怜惜他,想着忍忍,再忍忍,他心里苦。可看到雷东宝总没反过来怜惜她的一天,她又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气吞声什么条件都没,就放雷东宝抱着宝宝第一次踏进这房子,她已经输了阵脚。她早被雷东宝一眼看穿,从此雷东宝更是把她踩在脚底。那以后,她兢兢业业地替雷东宝养着儿子,雷东宝可有说声好听的?

想起来真灰心。韦春红想到妹妹说她在饭店里八面威风,多少意气,没想到在家里被姐夫摁在脚底,还得替姐夫养着野女人的儿子,妹妹说起来就不服。她当时还斥责妹妹挑拨,害妹妹好久不给她电话。今晚回想,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她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雷东宝没管韦春红出不出去,听说就这几句了,就缩回头睡自己的。跟韦春红还讲究个什么,他又不是而今脸色白净、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宋运辉。韦春红是他的人,他还怕她逃哪儿去?明天一早,她准又是热汤热水伺候。

他只顾想宋运辉的话。停止新车间安装,削去几近一半的产能……那不跟中风半边瘫差不多了?那不等于敲锣打鼓遍告诸人他雷东宝半边风了吗?他最清楚,他现在说的响说话有人听,都是因为背后有欣欣向荣的雷霆打底,周围电线厂靠着他的铜,县里财政等着他的税,市里统计需要他的产值,他的雷霆一举一动影响着那么多人,他走到哪儿去哪儿才有笑脸相迎啊。若是半边风了,谁还重视他?

其实,早在资金刚开始紧张的时候,他已经想到停止新车间建造,可是他最终无法下这个决心。他停止建造当然容易,但国企出身的宋运辉不会想到他拿的是银行的钱,银行贷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经投入那么多资金在新车间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么多贷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产生,根本不是他现有车间利润能支付得起的,宋运辉还说关停利润不高的生产线,他更是不能考虑,他是一个电动机都不能停。他必须咬牙撑住,必须撑到新车间开工,产生利润,他才算歇一口气。

他的艰难,又有几个人能理解?现在连宋运辉都没出息,说出这种没见识的轻描淡写话来,他还是靠自己吧。

雷东宝生了会儿气,当然不准备回电宋运辉,没什么可商量的,宋运辉他们的国企已经观念落后,他雷霆的突围,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东宝酒意上涌,翻身便睡着。醒来时候却是第一时间又想到宋运辉的电话,他想来想去,还是昨晚的结论。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愿打电话给宋运辉,更因为受不了宋运辉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给王老先生打个电话,请教那个闯过好多外国码头的老法师。

令雷东宝意外的是,起床见冷锅冷灶,啥吃的都没,连韦春红也不在,不知带宝宝去哪儿逛去了。他只好就这冷水洗把脸,穿戴整齐了出去上班,肚子里什么都没,走到外面被冷风一吹,人觉得冻。他只好让司机赶紧找家餐饮店,进去暖暖吃一顿,才算打发。他心说韦春红还给他脸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这个家,看她急不急。

请教老王先生的电话,得关上门打才行,绝不能让别人听到他着急讨救兵。无论宋运辉提供的注意有多馊,但宋运辉说的什么向外围打听都说他现在处境艰难的话,却让他心惊,他一直维持着雷霆欣欣向荣的表象,为此他有意命令提货的车子即使晚上提货,也必须白天过磅发车,而不能装一车货物黑灯黑火没人看见就走。可现今他必须提高警惕了,因宋运辉那么远也知道,别人只要有心一定也知道。只是他一时急得没主意,最想请教老王先生。

外公却是接到电话,旁若无人地打断雷东宝的问候,笑嘻嘻地问:“东宝,最近日子不好过?”

“小辉说的?别听他的,我最近只有出口不大顺,其他都好,机器照转。”

“妈妈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当我老糊涂?你那摊子,我只要看过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