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戴着硕大墨镜,开着剽悍的大切诺基轰隆隆压着马路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区。她还是第一次来,到了大门口,看到里面即便是冬天,依然显得草木葱茏的住宅片区,她拿出地图来先作确认,免得贸然闯错地方。确认无误,就长驱直入,反正就这么个小区,几幢别墅,能错到哪儿去?她昨天下班后出发,中间找地方住宿一宿,今天又清早出发现在才到,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就坚信自己的判断,懒得问门卫。

但等梁思申绕着圈子找到一群别墅,看着几乎没差多少的一幢幢别墅,忽然泄气了。现在宋运辉不在,是她昨晚叫他尽管去上班别管她的,她知道宋运辉年底不知道多忙,可是她一个人怎么自己上门跟屋里的公婆说话啊,难道站门口不尴不尬的介绍自己?她觉得不是味道,莫名多愁善感起来,这样子地进门……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调头去找家宾馆先蹲下吧,等宋运辉下班接了她再过去。

但没容她多想,却见不远处一幢房子里忽忽地跑出两个老人来,正是以前见过的宋运辉的父母,二老的脸上挂满欢喜的笑容,她忽然忍不住落下眼泪,觉得这样真好,她心里有底了。

梁思申放下两大皮箱,给宋运辉打过电话,想扮着贤惠帮宋母打下手。她别的不会,打鸡蛋还行,可是宋母安排的菜里没有鸡蛋可打,宋母看着她一双娇嫩得如葱管一般的手,也不敢让她做事。反而新用的保姆都没地方挤,只好到处擦桌子。梁思申几眼看下来便知道宋父宋母懦弱得不会用保姆,她趁宋母出去应门,便自作主张让保姆进来厨房,指使保姆主勺做菜。她现在被外公发配住到被称作“锦云里”的外公宅子里去,手下一口气用了两个保姆和一个花工,要不然老大房子,那么多珍贵家具,还有新养的两只拉布拉多犬,一个保姆连抹灰都抹不过来。遑论其他。她分派保姆做事得心应手得很,与安排工作没什么两样。宋母在门口回来,见梁思申已经指挥保姆做上了事,她反而松一口气,如果是这个一看就贵气的儿媳想亲自帮她做事,她也会手足无措。

但是三个人在一起无话可说,宋季山夫妇的普通话极其糟糕,梁思申则是听力水平有点糟糕,两下里凑一起,根本无法言语。梁思申终于找出事来,上楼整理她的皮箱。但二老抢着要给梁思申拎大皮箱。梁思申连忙抢了一个过来,自己拎上楼去,终于看到宋运辉说的装修一新的楼上房间。这件卧室连着浴室,宋运辉说是他父母非要让出来给他们做新房的,楼上其他房间分别是书房,宋引的房间,和宋季山夫妇的房间。两间朝南,两间朝北,中间还有一个卫生间,都似乎是装饰一新的样子。

然后,宋季山夫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新儿媳妇从两只大的不像话的皮箱里拎出无数漂亮衣服,和无数瓶瓶罐罐。梁思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接受宋母的帮忙,拿大量衣服侵占一长排衣橱的半壁江山,看到自己的衣服与宋运辉的各占一半领地,她不禁微笑,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宋母抱着一件毛茸茸的衣服,惊奇地对丈夫道:“小辉说要做这么长衣橱,我们还说全家被子放进去地方都有多,看看,这都快没地方了。”

梁思申总算听懂,笑道:“我自己家里是用一个房间放衣服的。”

宋母环顾一下新房,心说有这么大吗?那得多少衣服啊,穿的过来?她将手中的毛茸茸的衣服交给梁思申挂,小心地问:“这件衣服很贵吧,是什么毛?”

梁思申已经看出公婆两个老实,而且没恶意,就实实在在地道:“这件是羊绒镶狐狸毛披肩,别担心,我有打算,不会乱来,基本上是年税后收入的五分之一拿来买这些衣服首饰。美国的收入高,我这一行的收入更高,再加上我自己又有投资,做的不错,收入不算坏。宋运辉如果去美国的话,他那样的身份,收入肯定比我好得多。”

宋季山的普通话很差,但还是想说话:“小辉跟我们说过,说你一个人在美国,非常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费劲地将脸挤成一团,即使宋季山将话说上两遍,她都没听出几个字,宋季山夫妇都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这才觉得这个儿媳可亲起来,看起来真如宋运辉说的挺容易相处。毕竟儿子是儿子,程开颜是程开颜,即使以前与程开颜和平相处那么多年,可儿子离婚后又给他们找来一个新儿媳,他们当然是不可能替程开颜对付眼前这个新儿媳的。他们只是担心,儿子怎么伺候这个娇贵的儿媳妇啊。

梁思申却是很放心,宋运辉的爸妈太容易相处了,比她自己的爸妈不知道容易相处几倍。她有什么话,只要直说,说明理由,老两口就会接受。收拾完后,她便自作主张,指挥着二老一起去接宋引中午下课吃饭。如此高大的车子,宋引坐在里面觉得异常威风凛凛,一扫以往坐在爸爸车子里每每被人俯视之恨。宋引也没表现异常,一见面还与梁思申拥抱一下,亲上一口,而且已经被宋运辉教着改口叫“阿姨”。宋季山夫妇看着都觉欣慰,只要和平共处就好。

梁思申没想到,载着一车人在宿舍区,却见宋运辉从门口迎出来,而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光天化日之下,宋运辉就给她一个拥抱。虽然这个拥抱带有的礼节性成分比较多,但已够让熟知宋运辉性格的家人差点晕倒。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肆无忌惮?宋运辉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以前的婚姻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今天当众这么做,无非是宣示一个姿态。没法给梁思申一个婚礼,没法在婚礼上告诉大家他有多爱梁思申,没法在婚礼上确立梁思申此后在东海总厂的地位,不能让人们一如既往地如对待程开颜似的对待梁思申,他只有用上这么一招。

宋运辉还告诉梁思申,她来了,他终于放心了。

梁思申起先不大明白,她对于中文总是有些接收不灵光,再说又被宋运辉的拥抱搞得头晕目眩,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等回头细细一想,再看看与她相处融洽的宋家二老和宋引,终于明白宋运辉那句话的意思。他们的事已经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他们已经是一家,一大家子。她担心着宋运辉与她父母相处不来,宋运辉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父母与她合不来。

宋运辉才第一次看到梁思申的车子,看着忍不住地笑。这个小姑娘,别看外表淑女,内心野得不行。他忍不住跳上去开了几步,也是喜欢,觉得很男人。然后才拉着笑嘻嘻看着他的梁思申和宋引一起进屋。别墅这一块犹如小区的盆地,多少双眼睛从窗户后面看到了这一幕,有些还是做了夜班的勉强睁开的睡眼,宋运辉最后进屋,不由自主地往周围环视一遍,才将门关上。他今天太高兴,但他再高兴也不会失分寸。

晚上的时候,宋运辉还是请了寻建祥夫妇和其他几个副厂长夫妇一起去饭店吃饭,彼此介绍。大家都是会做人的,饭桌上气氛融洽。宋引在家跟着爷爷奶奶做作业,期间还接了一个电话。等爸爸吃饭回来,宋引跑下来,挥着一本标注拼音的书拉着梁思申要求做游戏。宋运辉也凑过去瞧,见是一本童话书,宋引翻的是白雪公主那一页。宋引说她要扮白雪公主,让梁思申演后母王后。

宋运辉当即脸上变色,感觉女儿这么做事出有因。他问跟着下来的母亲:“妈,谁来过电话?”

宋母为难地看看已经蹲下去与宋引说话的梁思申,轻轻地用老家话道:“猫猫妈。”

宋运辉一变再变,却见梁思申已经与宋引咯咯笑着拉钩。他就道:“猫猫,作业做完没有?别光顾着玩。”

宋引大笑道:“爸爸别扫兴。阿姨说她做苹果,让白雪公主咬呢,阿姨说我肯定捧不住苹果。”

梁思申给宋运辉一个颜色,对宋引笑道:“苹果跑了,苹果跳到沙发上啦。”引得宋引追着满屋子笑满屋子跑,终于梁思申假装在沙发上摔倒。宋引扑上去搂住梁思申的脖子就冲着梁思申的脸重重吻了一口,欢快地大叫道:“我咬到苹果啦,我咬到苹果啦”

梁思申笑道:“不算,你咬的是苹果柄,你看,伸出苹果的不是苹果柄吗?”

宋引忙又冲回来,照着梁思申肩膀咬上一口,大叫胜利。这才肯跟奶奶上去继续做作业。宋运辉忍不住冲梁思申竖起大拇指:“你反应真快,谢谢你。”

梁思申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还跟小猫猫计较吗?猫猫真乖,知道脸不能咬,亲了我一脸口水呢。猫猫爸爸负责帮她清理。”

宋运辉清楚梁思申是寻他开心,要挟他用嘴去擦,他终究是没法在父母面前这么放肆,掏出手帕给梁思申擦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别放心上,这事我会立即处理。”

梁思申踢他一脚:“你再这么认真我都不耐烦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猫猫妈,她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跟她较真?完了,今天吃太饱,为了给你撑场子,我吃太饱了,明天起码得胖一斤。”

“我明天去改号码,以后猫猫打电话我得监听着。不怕冷的话,出去散散步,要不要?周围的护城河很漂亮。”

“好。”梁思申立刻答应,她巴不得有与宋运辉独处的空间,可是一看宋家父母就是老实人,她不便跟对付外公一样拉着宋运辉就上楼没良心地独处去。她飞快地套上羽绒服,又将宋运辉的大衣递上,两人收拾了出门。

夜晚人少,两人挽手迤逦而行。但在东海厂宿舍区,两人也仅仅说些天气真冷风真大之类的话,等走到空旷的马路上,梁思申马上道:“我跟你说个原则性问题,有关我和猫猫的关系。”

“哦,猫猫一直很喜欢你的。”

“是的,我也喜欢她,但我看你挺封建,好像我跟你结婚我顺理成章就是外公嘴里说的后娘填房似的,可是我不想做猫猫的妈,猫猫的妈只有一个。我因你而爱猫猫。并且作为一个成年人,对猫猫忍让提携,所以我做猫猫的大姐姐或者阿姨都没关系,这是一个观念问题。猫猫让我做白雪公主的后妈,或者灰姑娘的后妈,我都不会生气,因为我没想过替代猫猫心中妈妈的位置,心里没鬼。你也别培养猫猫误认我为妈妈,那是剥夺猫猫的权利。”

宋运辉听了惊讶,他心里确实有重新组成一个家庭,他和梁思申是猫猫的爸妈,猫猫是他们共同的女儿的想法,他很希望培养猫猫和梁思申之间的亲情,但没想到梁思申丁是丁卯是卯,分的那么清楚。他想了会儿,才道:“我同意你,我以后尽力做到不混淆。思申,我爱你,你很大方。但其实你很爱猫猫,而且爱的很得法。”

“猫猫很可爱,要不是她那么可爱,我为了你爱猫猫就比较勉为其难,我嘴上信誓旦旦,可能下面就使诡计对不起猫猫。你爸妈也真是……太好的人啦,我都怕闹到他们。他们会不会受不了我的脾气?他们肯定不会当面说,只会逆来顺受。对了。忘了说我也爱你,现在好像你比我还主动呢。”

“你是个很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你不会乱来,他们本来挺担心,怕跟你合不来,但是我今天看着你做的挺好,把两个可以闷一天都不说话的人都调动起来饿了。我们需要一直肉麻下去吗?我又想说那三个字。”

梁思申哈哈大笑,左右看看没人,就亲了上去。宋运辉却知道周围是革命群众的海洋,警惕的眼睛如同头顶密布的星星,也就点到为止。他征询梁思申的意见道:“我担心猫猫妈对猫猫有不良影响,会不会是过分操心?看今天的事情,我担心猫猫被教会仇恨。”

“嗯,这事确实不好,她再怎么着也不能拿自己女儿当跳板来针对我,培养我和猫猫对立对她女儿有什么好处?妈妈应该先护住女儿再说。”梁思申心里其实一肚子“没脑子没策略”之类的腹诽,可是她才不要跟那种人计较,她硬是要保持姿态,无论如何不将有些话说出口。这姿态,在宋运辉眼里便是教养,他最欣赏的就是梁思申的教养。

两人各有所好,一路亲密地散步一圈才回,梁思申这才消除今晚暴饮暴食的内疚之心。

宋运辉很喜欢这样,他总觉得,自姐姐之后,他又有一个可以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得通的亲人。而这个亲人,没道理的时候还会耍赖,让他现在把“我爱你”三个字当作顺口溜来说都觉得还无法确切表达自己的心意。

回到家里,宋运辉把众人送的礼物给梁思申看。梁思申看到杨巡的礼物,一把扔在旁边不要。宋运辉也并不理会。两个人的心里都不再拿杨巡当朋友,甚至熟人都不愿是。

杨巡到工厂拆迁现场转了一圈,见到杨速管理得仅仅有条,但他还是将进度检查一遍,了然在胸后,才去寻建祥那儿拿钱。拆迁即将完成,工钱必须支付。

他开车停到路边,见一辆牛高马大的深灰吉普车停他前面,这种吉普车他从没见过,看上去似乎比寻常吉普更高大威猛。他看着喜欢,不禁凑过去细看。抬头先看到吉普车里有人,那人舒舒服服靠着车椅看报纸,他这么看去。正好那人的脸被报纸遮住。他没在意,司机等候在车上的事儿他见多了,没几个老板或者官员出来办事是跟他一样自己开车的。

他忍不住摸摸车子有棱有角的线条,实在喜欢不过,又伸腿踢了一脚那宽厚的轮胎,感觉到车子晃都不晃,底盘异常扎实。他心说现在到处都在筑路,要是有这么一辆车,别说底盘这么高也不会磕着,便是坑坑洼洼也是如履平地啊,不用跟他的桑塔纳似的得捡道走。

宋母不知道梁思申与杨巡有那么一段过节,她见梁思申从申宝田那儿回来后无所事事,就邀请梁思申一起来逛市场,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人口,她说有许多东西要买,梁思申没解释,载着公婆到了市场,但她没下车,她烦杨巡,自然不愿进杨巡的店门。宋母还以为她不愿挤人阵,也不勉强,老夫妻自个儿进去了。梁思申就晒着太阳听着音乐看报纸,看得昏昏欲睡,忽觉车子一震,似是受到撞击,她一下直起身来,往外一看,却见前面杨巡低头欣赏着她的车子。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鲁莽地踢她车子,什么人。

杨巡几乎是慢如蜗牛地挪到驾驶室旁,他想与司机搭个话,讨个人情看看车里面,但是抬头,却整个人如电击一般怔住了。里面正是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的梁思申横眉竖目地盯着他。杨巡早听寻建祥说梁思申这几天在这儿,也听申宝田提起,可没想到他竟能见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梁思申。

梁思申几乎是在看到杨巡的同时就检查门锁,却见杨巡这种眼神,竟然不是她以为的深恶痛绝。她开始不理解了,但她不想搭理人品如此不堪的人,就举起报纸将外面的人隔离,不要再看到杨巡。

杨巡回过神来,见此无语,还能说什么?他哪里还有脸说。再说梁思申已经结婚,嫁的人是对他同样重要的宋运辉,他即使有话也不便再说。可他还是伫立好久,眼看着这张报纸没有放下的意思,只得怏怏而走,一步三回头,指望着半路能看到梁思申放下报纸,让他再看一眼,可是一直到他走进市场大门,都未能如愿。他心里非常的灰,不住回想刚才惊鸿一瞥中梁思申印象,可是都想不起来,他那时惊呆了,脑袋短路。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梁思申等在车上还能为什么?肯定不可能是为了看他的市场而来,他开始满市场的找宋家任何人。

果然他找到宋家父母。他连忙上去殷勤陪伴购物,做的滴水不漏。宋季山夫妇最高兴看到杨巡这个老乡,见到杨巡终于不用咬着舌头说普通话。他们还奇怪杨巡最近为什么一直不过去玩,还跟杨巡说起他们家现在的儿媳与杨巡是旧识。杨巡忍痛含笑,对宋家父母道:“我早就知道宋厂长对小梁非常好,宋厂长开心坏了吧?”

宋母笑道:“还用说吗?小辉成天眉开眼笑的,哎呀,小杨。你忙你的去,你也是大忙人呢。我们转转就走,小梁外面车上等着我们呢,今天不用你送。”

杨巡没走,硬是跟着宋季山夫妇买完用品,他将所有东西都拎在自己手上,领着宋季山夫妇七拐八弯抄近路走出门去。

梁思申等好久才放下报纸,这才冷冷地打量眼前这家市场,看上去市场似乎往西扩展了一些,而朝东的地方似乎又在造什么建筑,没想到杨巡还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反弹如此之迅速。大约也只有这样人品的人生命力才能如此顽强,梁思申正感慨间,却见公婆被杨巡陪着从市场大门出来。她无奈,叹了口气,杨巡这人依旧无孔不入。她只得跳下车去,给公婆打开车门。

杨巡这才看清梁思申,见她穿着浅驼色短大衣不像短大衣的衣服,下面是长靴,依然如此亭亭玉立,而最要紧的是,眉梢眼角都是盖都盖不住的春意。杨巡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见过的人多。但是梁思申只跟他说了声“你好”便找别的事做去了。杨巡想主动搭讪,心想着即便只议论一下车子也好,可他愣是开不了口,也是找着借口与宋季山夫妇说话。一直等宋季山夫妇与他告别,车子绝尘而去,他才又发了好久的呆。

完了,他心说,彻底完了。

这么好的人,即使她喜欢的车子他也喜欢啊。他当初怎么鬼迷心窍,杨巡真是无精打采了一天。

其后,杨巡不断听到有关宋梁二人的传闻,因这两人都是在本市大大有名。宋运辉自不必说,梁思申则是以财力著称,一方面当然是与杨巡合资的资金实力,一方面是与市内著名企业家申宝田的合作显示的资金实力,当然杨巡心里清楚,与申宝田的合资是申宝田的曲线救国。

有人说,宋运辉的新夫人气质相当好。杨巡心说,这还用说,他又不是瞎眼。

有人说,宋运辉对新夫人相当好,以往从来不带夫人出席应酬,现在两人形影不离,有次与几个相识官员年尾私人聚会,两人还小朋友似的手拉手到场,全场哗然。杨巡听到这条,心底泛酸,心说若是换做他是宋运辉,他可以让梁思申骑着出场。

还有人说,宋运辉的夫人对宋运辉相当好,大家吃饭闲聊,她有时就静静看着宋运辉高谈阔论。这条传闻对杨巡打击最大,杨巡太清楚梁思申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看她平日里谦谦君子一般,骨子里可是骄傲得不得了。她那样子待宋运辉,还能因为什么原因?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杨巡无限酸楚的感慨。

梁思申这几天确实跟着宋运辉应酬,她本想不去,可是那些应酬宋运辉难以推却,她不忍心看宋运辉因为推却而得罪人,可又不愿意难得的聚会时间被应酬剥夺,干脆精心梳理后跟着宋运辉出席。宋运辉也告诉她不要有顾虑,那些人不是金州或者东海总厂的人,那些人都不认识程开颜。梁思申去了之后便知,与宋运辉参加的应酬,同合资之初与杨巡一起参加的应酬有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就在场合的档次。位置未必代表档次,但高位者自有其高位之道,即使肚子一堆草包,场面上也可做出一团锦绣。仅此已经足够,谁能要求他人个个绅士?

但这样的应酬,让梁思申看到了地方执行中央政策的一些思路。她经常与爸爸通话,交流政策视点,而爸爸的视点属于爸爸所在的地方,沿海城市又有不同,泼辣辣的更有奋发之势。比如《公司法》正式实施半年以来,对东海市企业改革重心有哪些战略性影响的问题。宋运辉就认为,过去的改革注重对企业的扩权让利,是量变,而现在的改革思路则是朝质变的方向走,朝制度创新的方向走。大家在饭桌上就“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进行了很多非正式讨论,几杯酒下肚,议论不断活跃,便各自交流着从各种渠道得来的经验和解读。

梁思申最先听着觉得他们所议是很简单的道理,难道这也需要讨论?但是渐渐的,她听出自己的浅薄来,原来他们还得通盘考虑政企分开后全市国有资产的盘活问题,还有企业职工的社会保障问题,他们着眼的不仅仅是一两家企业的生存。有一位局长说,他们局在全市有两家企业能生产出不错的拳头产品,因此资金充足,日子好过。但是其他下属企业却是被三角债困扰,又缺乏资金实行更新换代,犹如陷入泥淖,越挣扎越深陷,外人惟有眼睁睁看其没顶。但是如果局里出面通盘考虑的话,情况又会不同,比如说两家优势企业牵头,整合其他小企业,剥离弱势产业,开展多种经营,既能盘活优势企业的资金,又能有效消化弱势企业的资产负债,还可保证所有企业职工不下岗。也有一位副市长对宋运辉提出,东海总厂目前是市第一利税大户,但是东海总厂对本地经济和产业的辐射却没有,他请宋运辉考虑如何带动地区经济发展的问题。

梁思申这才清楚,除了多种经济形式之外,即便是国营经济,也还有地方、部门之分,企业婆婆太多,未必都是一统。理论上她早知道企业有隶属,但是没想到实际操作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实际问题需要解决,而且看上去还挺复杂。梁思申这才能进一步深入理解前年底的《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也才能进一步领会前不久邹家华副总理在全国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试点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也理解了宋运辉说的质变意义。原来这是突破原有框架的变革。从政企关系、产权关系,到企业的组织结构、管理体制等方面,都将发生重大变革。而现在,则只是开始迈出第一步。

梁思申心想,难怪外公一直看重宋运辉,原来是看重的就是宋运辉对政策的领悟能力和落实能力。

她也从一次一次的饭局中明白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道理,原来信息的获得,也不能单纯从文件或者报刊中获得,朋友在中国是非常重要的一条渠道。比如她可以从家里获得很多信息,现在又可以从宋运辉这儿得到一部分,看来,她还得在上海拓展她的朋友渠道。

因此她很少说话,而是多听,多想。当然,有人如果问起她有关国外经验的时候,她还是言之有物的,而且理论性非常强,总能给宋运辉挣足面子。在外人看来,梁思申深度迷恋宋运辉,一副贤惠妻子的模样了。

无奈彩云易散,霁月难逢,两人鸾凤和鸣不到十天。便得继续两地分居,便是宋引都依依不舍,抱着驾车欲行的梁思申哭得需宋运辉抱下来。

回到上海,梁思申便不再拒绝梁大的睦邻友好行为,有空经常参与梁大和李力他们的小圈子活动,她本身是个不爱热闹的。她更多的还是在自己的工作圈内交友,偶尔还把外公的锦云里拿出来招呼朋友。外公很喜欢这样的聚会,一高兴就扔掉别墅搬来锦云里,把小王和专门负责做中餐的保姆也带来伺候,一时锦云里的美食和锦云里的别致,还有锦云里主人的大方好客,在圈内口口相传。梁思申想请谁来,几乎没有请不到的。

不仅梁思申交了许多朋友,便是两周来一次的宋运辉跟着交了不少朋友,而且是“有用的朋友”。

一到寒假,宋运辉便应梁思申的要求,将宋引送去上海锦云里,以免程开颜以寒假为借口要求女儿去金州,或者自己来东海。经过上回白雪公主的事,他现在步步设防。而且宋运辉也觉得不再顾及情面,干脆一刀切断母女两个的关系,设法不让她们相见,免得女儿又受不良影响。他太看死程开颜,不相信程开颜是个可以被他说服的人,因为他早就认定程开颜是个不理智的人。

杨巡一直等到梁思申离开,才如溺水的人终于被拎出水面,终于走完一段煎熬日子。那几天他几乎连走路都会摔跤,只因总是左顾右盼寻找着那辆彪悍汽车的身影。因此他连市内有限的几家高档饭店都不敢去光顾,只怕进门看到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他这时候才知道,他其实还挺能用情的,并不是杨逦说的现在是色鬼一个。

但杨巡这几天的日子依然过得很飘,人总是跟丢了魂一样,有一天竟然还鬼使神差地将车子开到东海总厂宿舍区门口,待得醒悟,惊出一身汗,他来干什么?被宋运辉看到会怎么想?

杨速自己有了女朋友,又兼男孩子粗心。只知道大哥最近心情不好,却不知道大哥心情不好的原因。只好一个电话把一向在大哥面前胆子老大的杨逦叫来,让杨逦对付大哥。

可是杨逦寒假回来,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这事说来话长,杨巡无法将来龙去脉跟弟妹们交代清楚,但不说清楚又无法解释他的悔恨,他惟有不说。杨逦只好说大哥现在想扮忧郁王子。

去年春节杨巡轰轰烈烈地相亲,这个春节杨巡修身养性,除了走亲访友,就在家看杨逦带来的书,入圣一般。

雷东宝在春节前接到消息,说陈平原春节会回家一段时间,对陈平原,雷东宝心怀歉疚,他总觉得如果不是他手头的行贿证据雪上加霜,陈平原的判罪不会加重这么多。无论陈平原手指怎么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与陈平原的大力帮忙分不开的。当年判决之后,他们在同一农场服刑,雷东宝对陈平原多有照顾,但是陈平原那边也有人帮着活动,日子也过得不错,但两人所在营地离得稍远,没见多少次面,陈平原在里面的时候已经不怪他了。因此听说陈平原暂时出来的消息,他赶紧准备下钱物,见天色暗下来,便悄悄找去,而且还叫韦春红一起去。

雷东宝万万没想到,陈平原家的楼道门庭若市。雷东宝擦着两个下来的人进去,看到陈平原家高朋满座。好几个人认识雷东宝,雷东宝也认识好几个人。大家看到雷东宝一致噤声,只有陈平原笑道:“东宝,知道你会来,坐这儿。”

众人都有惊异,觉得陈平原挺大度的。雷东宝当仁不让地做到陈平原身边,韦春红没地方坐,只好远远捡把小凳子将就,但是韦春红松一口气,雷东宝跟她说陈平原不怪罪的时候,她有些不信,还以为是因为都在服刑,陈平原不愿得罪牛高马大的雷东宝,今儿这么一看,似乎还真是雷东宝说的这么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陈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雷东宝将双手一拱,当众道:“陈书记,我向你赔罪。”

陈平原微笑道:“还说这个干什么,我们在里面不是全解释清楚了吗?大家看,东宝这个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讲义气,他这大块儿,是个小人吗?害我的事他做不出来,这不他自己也关进去了吗?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东宝感动,又是连连拱手,道:“没话说了,没话说了。”

陈平原道:“这儿都是朋友,东宝你也别客气,给我带什么来?我可想你以前带来的野味。”

“有,野猪肉,我早早让春红找下的。还有只野猪肚,冬天补身子最好。陈书记,你这回来,是暂时的还是不走了?保外办下来没有?”

“在办,还欠一些手续,还是你早出来,到底……”陈平原说到这儿一顿,他本来想说到底有亲戚下死力帮忙就是不一样。但是这话说出来得罪眼前这一帮总算还是把他办出来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话只能也咽进肚子里算数。他呵呵一笑,将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呵呵。”

雷东宝没说啥,也跟着干笑几声,这感慨,其实两人在里面时候早就一起议论过,他今天来,有重要目的:

“陈书记,等你回来,我想八抬大轿请你给我们小雷家做顾问。我们一群粗人,只有你最了解我们。”

陈平原愣了下,却笑道:“让我考虑考虑,反正还没到时候。”

雷东宝笑道:“考虑啥呢,我这辈子难得听几个人的话,一个就是你。你就应了吧,别嫌我们庙小。”

陈平原还是微笑,没有答应。雷东宝却看到韦春红给他使个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说了会话,陈平原才又问雷东宝:

“东宝,你那小舅子现在怎么样了?”

雷东宝没隐瞒,当着众人的面,把宋运辉现在的发展情况,行政级别,以及宋运辉在这边协助市里发展的事业,和这边要好朋友人等,都简单扼要跟陈平原说了一下。陈成平原听了笑道:

“呸,有那么好的桩脚,还请我去做什么顾问,我跟你说,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顾而不问,何况我还不想去。”

雷东宝道:“随便你怎么样,你就算是名都不挂,我还是拿你当顾问,我就认你。”

陈平原没答,但一直笑眯眯的,心情看上去比雷东宝进去时候好了许多。

等夜深人静,大伙儿一起告辞出来,让陈平原好好休息。雷东宝夫妇开车回到家里,才有可能说话,韦春红进门就道:“东宝,你这顾问的主意算是出对了,今天让陈书记很有面子。”

雷东宝道:“他下辈子财产没收了,退休金没了,总得有地方挣钱。还别说,他脑子好,以前老徐说过,陈书记说这个人是个人才,只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担心下辈子收入问题,今天一屋子这么多人,真能拿出实货的有几个?他愁着呢。有几个本来还观望的,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态度。他们啊……到底是那么多年的同僚,谁做什么都清楚着呢,总不能看着陈书记一个人吃苦。”韦春红微微撇嘴,她在县里经营了几年当时县里最高级的饭店,看多听多。

“那你给我使眼色干吗?”

“怕你说多反而错,好像你现在财大气粗可以不把原陈书记放在眼里似的,让人看着好像是你给陈书记一口饭吃。到底你以前只是个村书记,他是县书记,他怎么好意思一口答应到你手底下讨口饭吃,让大家看他现在落魄相。你看这不是后来陈书记故意问起你们小辉了吗?他现在越是这样,越要面子着呢。小辉越是能干,你还请陈书记做顾问,越说明你记情,越说明你重视她,他有面子,别人旁边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给他更多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