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所谓的过去。所谓过去,其实就是我们怎么说。生活这东西在骨子里头有点像小学生所做的填空题,以“今天”作为临界,不停地用自己的昨天填补自己的明天,明天有多少,相应地来说,昨天也就有多少。填对了你就得分,填错了你就失分。所以,当“银色年代”夜总会的老板问我“过去干过什么”时,我用标准的立正姿势回答了他的提问:
“劳改犯。”
“几年?”
“九年。”
“为钱还是为女人?”
“我动手了。”
“为什么动手了?”
“年轻。脑子慢,拳头快。”
这位谢了顶的老板留下了我。他十分满意地掏出了他的香烟,递给堂哥一根,自己又点了一根。堂哥有些不放心,说话时的口气就有了试探的性质,堂哥说:“就这么定了?”谢了顶的老板歪在了大班椅上,说:“我三弟读完博士用了十年,他九年,差不多是一个博士了。知识我尊重不起,但人才不能放过。”老板走上来,撮起指尖拽了拽我的短头发,关照说,“别留长,回头给你添一套制服,脸上绷着点,就是那个意思了。——头发再长你也长不过人家艺术家。”
回去的路上我请堂哥涮了一顿四川火锅。而我现在的心情就是一盆火锅,七荤八素在我的心情里头直转悠。对堂哥我算是五体投地了。我在老板面前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我自己的,堂哥说瓢,我就画葫芦。堂哥不仅为我找到了一个拿人换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堂哥帮我把脖梗子竖直了。堂哥说得对,呆了九年,“不算镀金,也算是镀了一层铁了”,人家老板是怎么说的?“差不多是一个博士”呢。虾有虾路,鱼有鱼路,母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等穿上制服,我得先把“那个意思”找回来。“那个意思”,我懂。
老板所说的制服看上去更像一套警服,事实上,也许就是一套警服。我的身高一米七八,在采石场扛过九年石头,这套警服穿在我的身上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一个警察。堂哥说得对,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脱。福来了你只要站在那儿,它会撅起四只蹄子拼了老命向你狂奔。这才几天?我已经由一个囚犯成长为夜总会的看门人了,而看上去更像一个共和国卫士。我在镜子里头凝视着自己,镜子里的警察正不怒而威地监视着这个世界。我居然会有这一天。我的天。
但有一点我欺骗了我的老板,我被警察抓到局子里头并不是因为我脑子慢,拳头快。是因为女人。
我并没有放弃我的狐狸,我的蛇。跟踪在继续。恼羞成怒永远不能成为放弃的理由,相反,恼羞成怒激励了我,我为此而激情四溢。我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我的狐狸,我的蛇。她在我的幻想里步行,骑自行车,偶尔还回回头。她笼罩了我。我为她而焦虑,她让我魂不守舍。惟一不同的是,我非常害怕被她认出来,幸亏天冷了,我用风衣上的连衣帽裹住了我的脑袋,戴上墨镜,这种高度艺术化的方法成功地掩盖了“词曲作者”的本来面目。我站在鼓楼广场,仔细地看,耐心地等。
她又一次出现了。她的身影又一次回报了我的耐心与渴望。这个世界因为墨镜而变得古怪,一切都蓝悠悠的,而我的狐狸也蓝悠悠的,她出现了,我的狐狸像夜行的精灵,在半个月亮的照耀之下款款独行。事实上,现在是午后,秋日的阳光黄金一般灿烂。既然墨镜使太阳带上了月亮的痕迹,我的跟踪也就愈发不可遏止。我喜欢这样,日常生活因为一副墨镜而不再日常,它像神话一样梦幻,像梦幻一样迷人。这样的感受令我眩晕,它是多么地激动人心!
她没有向东。她的车轮顺着鼓楼广场的大斜坡向南滑行。我追踪了很久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临近大华电影院的时候她放慢了车速,缓缓越过了马路。她存好自行车,一个人走到大华电影院里去了。这样也好。这也许正是我所希望的,她看电影,而我可以在某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她。每个人都有自己想看的电影,每个人都可以倚仗黑暗而梦想成真。
我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银幕上演职人员的名单正在向上滚动。我摘下墨镜,静下心来慢慢地找她。我没有成功。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知道她在我的身边,这比起站在鼓楼广场上大海捞针不知要踏实多少倍。我贴着墙,走到第一排去,一排一排地向后找。我总能找到她的。在我走到最后一排的时候,惊心动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了。她斜躺在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怀里,胸前的衣襟全敞开来了,男人的手插在里头,她的上衣十分无耻地呈现出男人手指的蠕动状况。而她居然闭着眼睛,无比丑陋地用张大的嘴巴呼吸。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可以在大街上让我无地自容,但是,她不可以对那个男人这样!只要她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可她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我傻站在那儿,又急又恨。我明白了什么叫妒火中烧,这不是比喻,是确确实实的一团火,它们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纸包不住火,纸同样包不住我。我被点燃了。纸成了火。只要我还没有成为灰烬,为了她,我只能燃烧到底。我脱下皮鞋,蹑手蹑脚地猫到他们的身后去,一把勾住了男人的下巴,闭上眼我就用鞋跟给了他一下。又一下。出乎意料的是,我听到了玻璃的破碎声。就在我夺路而逃的时候,我听到了男人的失声叫喊:“我眼睛看不见啦,我的眼睛看不见啦!”
我是被人从女厕所里揪出来的。我的右手上还握着皮鞋,鞋跟上粘着血和玻璃屑。电影已经终止了,电影院里灯火通明。我被人反扭着,拽进了电影院。一个陌生的女人冲到我的面前,用她的女式皮鞋对准我的脑门就是两下,随后她就晕倒在地了。我知道我出血了,但是不疼。我感觉不到疼。混乱之中我的镇定简直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在四处张望。然而血在流,血模糊了我的双眼。血色的人群正在分流。在血色的人群中我终于发现了我的狐狸,她夹在人缝里,从容地向安全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捋耳边的头发。又冷漠,又傲慢。我知道我弄错人了。我冲着她大叫了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她一点都不知道围绕着她都发生了多么大的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让我心碎,让我欲哭无泪。我又大叫了一声,她已经捋着头发走出边门了。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浓,我听见那个男人还在喊:“我看不见啦!”这个可怜的男人实在是冤,今天碰上我也算他撞上鬼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今天下午都发生了什么。我也看不见了,除了一股一股的殷红,我的的确确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找到饭碗了。我要把我的好消息告诉马杆。他是我的兄弟,我要让他为我高兴。应当说我的运气不错,老板在饮料房的内侧给我搁了一张床,我告诉老板,下半夜的保安也归我了。我替老板省了一分工钱,他为我解决了住处,可以说两全其美。更关键的是,我喜欢我的工作,夜总会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疯狂,音乐在不要命地响,而客人们在不要命地跳,他们的那种样子总是使我想起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那一天,就好像明天这个世界就没有了,就好像再不狂欢这个世界就到了尽头了,捞到一点是一点,抓住一把是一把。没有明天。他们就是懂得生活的人,男男女女全缭绕在一起,男人的裆部痛苦得要命,一挺一挺的,而女人们的臀部则快活得不知所以,跟着男人的节奏一撅一撅的。他们是出了水的黄鳝与泥鳅,用致命的扭动打发最后的日子。他们感染着我。这是末日。末日的庆典必须是身体的狂喜与痛楚。没有明天。
但我并不着急。我知道,末日其实是有明天的。今天是末日,明天也是,而后天还是。着什么急呢?我穿着警服,两只手背在身后,分腿而立。在夜总会,我是“今天”最体面的旁观者。我用制服维护着“今天”。
我干得不错。当天晚上我就证明给我的老板看了,他给我的这份工钱是值得的。大约在十二点过后,五号台与十三号台终于争执起来了。四男四女对四男五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夜总会差不多是天堂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天堂人们还要打架。那么多的男人到这里来把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们带出去了,他们那样多好,我看在眼里都浮想联翩。午夜时分男人的力气应该使在女人的身上,绝对不应该在男人的身上瞎折腾。但是他们不。他们撸起了袖子。我走上去,插在他们的中间,摁住了五号台上的男人,我甚至还堆上了笑,说:“兄弟,我刚从山上下来,捧一碗饭不容易,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回过头来再握住十三号男人的手腕,请求他不要逼我,我可不想再到山上去了。我反复强调“山上”,这是我得以成功的基本举措。某些时候,你羞于启齿的东西往往正是你的价值之所在,威仪之所在,凌厉之所在,力量之所在,一句话,成功之所在。处理完毕,我就回到吧台那边去了。挺了挺胸。干咳了两声。把双手背在身后。分腿而立。我领会到了老板所说的“那个意思”了。“那个意思”运行在我的周身,气息通畅,酣畅淋漓。尊严是我头上的短发,坚硬、有力、笔直。我真想冲到卫生间去偷着大笑。但我没有。我绷住了。我多么希望马杆就在身边,此时此地,他望着我,他心目中的“恩人”是多么伟岸,多么威严,站得像标枪一样直。
马杆正在接电话。在我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甚至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接着谈他的生意去了。但马杆突然侧过了脑袋,手持话筒直愣愣地盯着我。他放下电话,站起身,嘴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口型。我说:“忙呢。”马杆没有说话,挪出大班椅来示意我坐。马杆很客气,但不如前两次热情。我说:“马杆,我们喝点去。”马杆后来笑了,说:“你在干警察?”我没有回答,把他拉到上一次来过的酒吧。我们还坐在上一次坐过的位子,但是掉了个个。我想让马杆在镜子里看看我的背影。马杆是这个世上最拿我当人的人。兄弟拿我当人,我就不能让他失望。为了马杆,我也得有一个最体面的样子。我们静坐了一会儿,马杆没有前两次热情。这让我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给马杆倒上酒,说:“马杆,兄弟我骗了你。”我低下脑袋,不想看马杆的眼睛。我说,“马杆,兄弟我不是警察,我是夜总会看门的。”我说,“我坐了九年牢,前些日子刚刚放出来。”我说,“兄弟我骗了你。”
我抬起头,我的兄弟马杆正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一抬头他那种目光就没有了,换成了客气的微笑。老实说,我怕他看不起我。马杆是这个世上最拿我当人的人,我怕他看不起我。马杆是有脸面的人,对我这样好,我真的不想对他说这些,但马杆上次对我掏了心窝子,我不对他掏心窝子就不是东西。马杆拿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碰了那么一下,这一碰我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了。马杆很豪爽地说:“——嗨,喝。”接下来马杆就开始谈他的生意。我听不懂他的生意,但我和马杆除了谈生意就只剩下儿时的那些事了。那个话题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说了。我们谈了很久,可说话总不如前几次痛快。分手的时候我有些难过,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