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明的宾利来得正是时候,恰逢年关,他开着这车子又是接送小碎花上下学,又是参加朋友聚会,还得与客户吃饭唱歌继往开来,在本市街头出镜率极高。柳钧与一众车友聚会吃惯例的年夜饭,钱宏明听说后也要求参加。钱宏明还邀请柳钧一起开他的新车去高速路上兜一圈,可柳钧最近可真抽不出时间,长江以南地区下起罕见的冻雨,这场冻雨造成有些地区的公路和铁路双料瘫痪,而且似乎冻雨区域还有扩大的趋势,腾飞与腾达既有原材料被卡在路上运不进来,害公司生产断顿,也有成品被卡在路上未能按时送到货主手上。平常的工作秩序全乱,柳钧须得坐镇公司随时调整工厂工作安排。有人提议要不早点儿放假,让老家不在本市的员工可以宽裕地回家。柳钧也在电视上看到广州火车站的近乎瘫痪,看到网络上有网友对几条高速公路封冻的报道,也看到本地火车站在报纸上发布的消息,他问员工们,回家的路如此艰难,今年还回不回家。回答柳钧的几乎全是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回。柳钧眼前不禁冒出加拿大卑诗省亚当河上年年按时拼死洄游的鲑鱼群。

可是往北的公铁还通,往南往西的几乎全断,从电视上看到,有些地区甚至全城断水断电,生活陷入困境。柳钧让办公室上网找来最齐全的消息,打印张贴出来,奉劝有些员工暂缓回家。可是有几个员工最初还能与老家通上一个电话,但老家断电久了,手机无处充电,座机线路中断,员工们越是担心老家,越是联系不上,于是更加归心似箭,完全无视沿路已经有官方报道出来的大堵车。柳钧只能放他们乘长途车回家,唯有嘱咐带上小被子和干粮饮水,可以在堵车时候将就。

也有不少员工最终选择了不回家。作为公司,自然得对他们在春节长假的生活做点儿人性化的节日安排。而且本地也是一场冻雨接着一场中雪,几乎是每一个工程师都会在大雪中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车间大跨度的钢结构屋顶,担心按本地正常气候设计的屋顶钢架承受不住积雪冻雨的重压。正常工作时段,尚有车间设备熏出的腾腾热气将钢屋顶上面的积雪融化,那么长假期间呢?大家最后不得不搬出最古老的办法,安排长假期间无法回家的员工在车间最空旷的地方架起几只柴油桶,燃烧煤炭,烘热车间里的空气,不让积雪在屋顶停留。

这个春节前,少了点儿南来北往的拜年活动,却平添许多临时救急措施。柳钧依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是每一个做工厂者的宿命。

唯有柳石堂最闲,每天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看窗外白雪飘飘,庆幸自己跳出股市是多么的英明。今年这种罕见天气伤及的正是国家经济最发达的片区,这么多日子的公铁运输瘫痪下来,经济损失得有多大,都无法估量了,能不影响到股市吗。所以,柳石堂估计春节后股市还得继续跌。虽然他也不知道股指又会跌到哪儿,但他是不会将手头有限的一点儿活钱再投入到现在走在下行通道的股市里去了,还不如死心塌地坐享晚年清福呢。柳石堂的春节计划定得很丰富,请儿子儿媳来中央空调的新家过春节,在新家宴请一把刀亲家夫妇,在新家宴请老友新朋,他还是忙碌得很的。

但也只有柳石堂这样的人才能在冻雨灾难中安闲度日。而崔冰冰的父亲在这么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灾难中忙得不可开交,一把刀频频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揾饭吃的年轻人,当春节后第一场应届生专场招聘会开场时,蜂拥进入的大学生提示出这一届大学生招聘会虽然天寒地冻,行路艰难,可前来应聘的人数却是只多不少,可见,谁都清楚今年就业之不易。

另一边,对外来务工人员的招聘市场也早早启动了。因为风雪所阻,好多外乡人滞留本地,春节长假还没结束,他们已经将工业区周边的职介所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长三角一带爆发的民工荒,到此为止了。腾飞与腾达门口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轻力壮的人前来询问要不要招人,可惜,柳钧要的是有基础专业知识的人。但即使以养人才出名的柳钧,也在新的劳动合同法下选择观望了,他在今年春节后的大学生招聘专场上,只是去摆了一下摊子,却没签任何一张合同。因为不知道据说是即将推出的劳动合同法细则又是如何规定,大家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市面上还是不缺具备工作经验的熟手,在新法下培养一张白纸的大学生的更大冒险,还是交给别家实力雄厚的公司去吧。

很快,崔冰冰就从她旧日工行同事那儿获得一个情理之中的消息,钱宏明于节后刚刚申请的一笔2000万信用证,卡在审批环节了,估计今年这种从紧的金融环境下是开不出来了。国家说要将今年的CPI压到几乎不可能的4.8,那么除了窗口指导收紧银行贷款,还能做的工作已经非常有限,崔冰冰说,钱宏明遇到拒开信用证,也是意料之中。其实,银行还是清楚钱宏明们开这种信用证出去是做什么的,遇到信贷收紧,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们。崔冰冰也估计,柳钧去银行开承兑汇票的难度也将平添许多,可能银行会要求工厂提供更多手续证明。

柳钧想到钱宏明那辆刚刚上牌的崭新宾利,按说,买得起这辆车子的钱宏明应该不会太受2000万信用证开不出的打击。但他还是小心为上,向身为行家的太太请教:“2000万会不会压垮宏明?”

“不会。”崔冰冰说得很清楚,“钱宏明做的本来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民间融资工作,银行贷不到2000万,他只要肯出高息,总能从市面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间多的是钱。”

柳钧奇道:“为什么我借不到民间的钱,那么多民间的钱为什么不来砸我,我还是去年市里评的优秀科研创新企业呢。”

但是崔冰冰只是斜睨他,不回答。因为柳钧早在若干年前已经知道答案,一再地问,无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过,有一就有二,我担心钱宏明接下来还会被拒贷。如果再东来一笔2000万,西来一笔3000万的,他就麻烦了。哎,嘉丽节后还有零钱给你存起来吗?”

“有,刚给了五万呢,据说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压岁钱。这个你别担心,宏明再苦也不会苦到妻女。”

“我又没说他会苦到嘉丽,我只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钱,说明宏明有问题了。”

“别乌鸦嘴,我怎么觉得我的问题比宏明还多呢。我还活得好好的,宏明才一笔2000万拒贷算得了什么。”

春节过后,柳钧遭遇协议退订。三台已经几乎装船的F-1被暂时封存,因为外方来人协商中止合作,愿意根据合同约定赔款,数额就是预付款。这是柳钧遭遇的第一次国外退订,他自然是抓住外方来人要问个清楚。外方来人说,他们的公司财务状况遭受严重打击,无法维持扩张局势,唯有毅然停止扩张,保存实力。但具体原因,来人也说不清楚。柳钧唯有转告罗庆,想方设法将退订的三台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国内推销出去。而谁都知道,推销这种量身定做的设备,一靠机遇,很难找到正要也需要这种特定参数F-1的国内公司;二靠价钱。而损失那是必然,而且损失可以预见,不会小。

既然第一声警钟敲响,柳钧不会以为这一次协议退订只是个偶然。因为他也从国外经济类报刊上看到从美国刮起的金融危机风暴,看到金融杠杆的收紧。但是包括大鳄如索罗斯也如此预测,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价格全都□的情况下,再加金砖四国与其他产油国强劲增长的强力支撑,危机估计不会蔓延开来,不可能导致一场全球性的衰退。当然,欧美等地则是难以避免,这不,美联储竟然紧急降息75基点。这几年,只见银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弥平疯狂上升的CPI,美联储的忽然降息,谁都无法等闲视之。因此,柳钧亲自上阵,联系已经签约F-1产品的各家公司,好在,议论问询下来,暂时无恙。倒是腾飞的那些欧美长期供货商,有几家已经传来财务紧张的消息。

然而,柳钧也是很相信索罗斯所言,强劲发展的中国,估计很难撼动。他依然非常怀疑国家在年初的经济工作会议上制定的全年4.8%的CPI将如何达到,他与罗庆协商决定,今年市场重点放在开拓国内与其他金砖四国的市场。

腾飞与腾达除了清卫工作有女性,其余岗位清一色的男性,因此历年三八妇女节不在腾飞关注范围之内。唯有在研发中心的非在编的梁思申这个女性不受腾飞约束,三八节照旧上班。不过她人未到,好几束鲜花已经等在门卫。柳钧一看恍然,连忙让花店给崔冰冰送去一束玫瑰,赢得崔冰冰一个表扬,说是晚上要给他做最好吃的牛排。因此,柳钧看到钱宏明不打招呼就上门,第一句话就是他今晚上给老婆了,没法出台三陪。

钱宏明却是听着玩笑话依然眉头打结,问柳钧与某某某的关系好不好。柳钧一听,这不正是他开基本户银行的行长吗,关系当然好,不过与之关系更好的是崔冰冰。“可是,你又不在那儿贷款。”

钱宏明趴在柳钧桌对面,双手支住下巴,叹了声气,“不是我贷款,而是我一个客户问我借了笔钱还贷,原本都是十几天后就可以转贷,我就可以拿回我的钱,可是这回给银行卡住了。我想请行长吃饭,你一起出席,帮我说说吧,阿三……我去请,还是你帮我说一声?还是我去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