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柳钧,心中也不得不强行压抑住冒出来的一点点小泡泡:与申华东和罗庆等朋友的接触,比之与钱宏明快乐多了。可是钱宏明手掌微蜷放在嘴角的画面总是在小泡泡冒出来的时候自动跳到柳钧眼前,柳钧总是在心里叹一声气。

当七月过去,嘉丽不曾交钱给柳钧存着,柳钧不敢惹嘉丽,就问钱宏明要不要将这笔私房钱退还嘉丽,钱宏明让柳钧还是替嘉丽收着。再一次地,钱宏明让柳钧转达对崔冰冰的歉意,解释嘉丽避开崔冰冰并非由于那件事儿迁怒,只是单纯的性格原因。

柳钧克制不住自己家长里短的冲动,打断钱宏明的一再解释,问道:“你和嘉丽到底怎么样了,我不替你担心,只替嘉丽担心。”

“你这位兄弟,□裸地冲我表达对我太太的关怀,你什么险恶用心,呵呵。”

柳钧也笑,“你也可以直接向阿三表示关心去。怎么样了?嘉丽性格内向,我担心她没那么容易想开,自闭。我最大的担心是她心理上出问题,一如当年。”

“你放心,夫妻结婚那么多年,是个互相改造的过程,改造得彼此越来越契合,只要谁都没有离婚的意愿,后面的事都可以设法解决,我跟嘉丽彼此之间很容易达成共识。”钱宏明总是无法拒绝柳钧的追问,不过他对此事也不愿说得太具体。“我会更多回家,更多带她出门,你不用担心。我承认前段时间太忽略嘉丽,已经改进了。上礼拜又去探访了一趟傅阿姨,她身体有点儿弱,我带去点儿洋参和燕窝。”

柳钧至今还不愿提起傅阿姨,当没听见。“我还有一个担心,看得出小碎花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性格也内向,你记得多引导她,让小碎花接触社会,而不是跟嘉丽长时间呆在屋子里。而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事嘉丽可以不知道,可以知道也当作不知道,可是小碎花会长大,总有一点会知道。你想过后果没有。这种后果,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内向的小碎花很难承受。你不为嘉丽,也得为小碎花。”

钱宏明这下抓住话筒不放了,“对,有这倾向,小碎花太静。柳钧,你以后带淡淡出去玩的时候,也去捎上我们小碎花。”

柳钧不便指出钱宏明言语中的避重就轻,“现在起,恐怕嘉丽不会放心把小碎花交给我们。你多付出时间吧。”

钱宏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幼儿园老师也说小碎花不合群,彬彬有礼,其实冷漠。可是这阵子我真没时间,日常工作之外,新近添加不少二手房中介公司的工作。最近房价冲到高位,可是成交大幅减少,我们遍布全市的中介门市部有时候一天才来几个询价电话,生意清淡到入不敷出,直接影响到公司的现金流。我正清理每一个门市的账目,看是不是要暂停一些业绩不佳的门市。每天真的是一点儿时间都没有。”

“不是你姐管着吗?”

“她没经高等教育,很亏,常规管理可以,深入一步就乱了,得我来厘清。高等教育虽然我也觉得没学到什么,可有些方式方法还是根植到脑袋里了。柳钧,哪天你带淡淡出去玩,先给我个电话……唔,好像不大现实。”

柳钧也笑,“若方便,我会直接去你家接人。刚才你说到暂停业绩不佳的门店,是不看好后市吗?”

“呵呵,中国的楼市,我起码在五年内看好它,两个原因,目前这是我国经济唯一的成长拉动力,而目前卖地又是分税制后地方政府的最大财源。从地方到中央,别看个个都喊民生,可谁舍得动摇一下这个房地产支柱。我不过是借机调整一下布局,平时动刀子裁门市容易引起反弹,这个时候裁减门市和人员都名正言顺,谁也没法说。调整,方便瓶颈期后更好地轻装上阵。”

钱宏明顿了顿,又接着道:“柳钧,你今天跟我提小碎花的教育,我心里很欣慰,我很担心你从此忌讳着点儿什么。谢谢你。”

“什么话,我们知根知底多少年啦。可宏明,现在房价已经高到怨声载道的地步了,即使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扶持,可市场不答应了。瓶颈会不会是个提醒?”

“我认为瓶颈只是一个买家心理调适的阶段。房价在3000元一平米的时候已经怨声载道,到5000元的时候好多人都认为违背经济规律,不可能再上,事实是,目前上一万了,还是有人买。只要大原则由国家抓着,土地只能政府主导,它只要控制每年投放市场的土地的度,就能有效调控市场。所以买房从来是少部分人的游戏,这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没钱的人、钱少的人,只能租房住。”

“非常冷血,也非常现实,唉。可是宏明,还是得考虑民意。”

“经济解析可以告诉你,被动而松散的大集团的利益,从来是被主动的小集团所侵犯。这还是你推荐给我看的书,我建议你分析经济现象的时候不要夹杂情感因素,那会扰乱你的判断。再说到你前阵子忧虑的问题,既然作为中国经济支柱的房地产业五年内值得看好,你可以据此推测你的行业,你不是说你有不少部件是卖给建筑机械的吗。全国一盘棋,全国大关联。”

“我依然认为,强力如我国的政策可以局部左右市场,可是大趋势还是得看市场的脸色。”

“柳钧你不知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楼市政策两大原因,我万分相信我党我国政府在这方面的执行力,哈哈,因为他们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对着自信满满的钱宏明,柳钧无言以对,因为他找不到理由,他所有对经济的认识,在今年这个火热的年度里,似乎完全失灵。混沌之中,钱宏明那句万分相信党和政府的话显得无比讽刺,那么公信力被置于何处了?难道可以不需要吗。

可经钱宏明一通猛药开窍,柳钧好歹不含感□彩地又弄清楚了眼前这片大好形势的缘由之一。那就一起博傻吧。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只是,如申华东家那样,将绝大部分资金投入到钦定的房地产这一支柱产业上去,却忽略了制造工厂自身研发的投入,每年需要花大量的钱从国外买入先进技术,而进一步削弱自身的研发能力。若全国都这样,支柱产业是不是发展得有点儿涸泽而渔。

疑问归疑问,腾达的热处理分厂依然得加班加点地建设。期间柳钧向税务部门咨询,如今公司出口多,有一部分进口的原料用在出口产品上,可不可以单独建立台帐,根据政策将用于出口的那部分进口原料的关税免了。税务让他去问海关,海关又一个皮球踢回来,让他先取得税务同意再说。一轮皮球赛罢,柳钧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去保税区注册了一家公司,专门负责进出口业务。原本可以设立台帐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最终却不得不买了一间位于保税区的办公室,摆上几张工厂淘汰下来的桌椅,没有人去那儿办公,却可以不大合法地领来保税区公司的注册文件,终于换来进口原材料的免税。柳钧总是会不合时宜地为此叹息,明明有正路在,却不让走,总是害得他只能走偏门,这世道。

其实柳钧本想走更大的偏门的,想让爸爸去各部门勾兑,换得审批通过,只是他爸爸柳石堂最近炒股炒得如火如荼,一边儿面对着冲六千点的高位提心吊胆,一边儿想着自己近年辉煌的炒股记录肯定自己的非凡能力,可是柳石堂此时也犯了与儿子差不多的不自信的毛病,总希望从团体中取得温暖,获得支持。他不会上网直奔炒股网站,唯有一下场子,就与一帮股神朋友一起研究讨论局势,研究国家调整政策的每一个动向,分析从证监会和人行吹来风声的每一个字,柳石堂还哪有时间关心儿子那儿的鸡毛蒜皮。

股市,终于在紧锣密鼓的调整政策打压之下,不可思议地冲上6000点大关。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炒股,不炒股如钱宏明,却在全国股民的狂欢中迎来一个黯淡的十月。期铜在十月遇到一轮狂跌。二手房交易也没有依循历来金九银十的惯例,随着南方深圳吹来的一股冷风,不仅出现长时间的交易停滞,每日成交凤毛麟角,甚至房价隐隐然有下跌之势,原本可以调配的二手房交易保证金池子顿时水位下降。钱宏明的资金链立即提前遭遇寒霜,每天除了完成正常的工作,便是拆东墙补西墙。实在维系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给柳钧打电话。

柳钧看到显示是钱宏明的号码,不由分说地道:“嘿,正要向你汇报,嘉丽又取钱给我存上了。我趁机约嘉丽带上小碎花一起去赏桂烧烤,可最终没打动嘉丽,好歹把你家的小公主拐出来,扣在我家住了周末两天,与淡淡玩得很疯,送回家时候嗓门都笑哑了。唯一不足,嘉丽脸色很苍白,你的责任。”

“我最近忙得每天只有不到五小时睡眠,对嘉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柳钧,借给我五百万,现金最好,不行的话帮我开信用证,我调个头寸。最近我公司开信用证额度到顶了,开不出来。”

“对,最近银行准备金率已经上调到13%这个历史高点,对各公司的额度显然开始抽紧。我刚注册一家保税区公司,腾飞的额度可以给保税区公司用,期限是三个月,你随时可以派人过来指导怎么配合你。现金还真拿不出,我这儿基建多点开花,全都等着用钱。”

“太好了,我不客气,就跟给其他公司一样的点数付你代理费……”

柳钧怎么可能收代理费,当年他困难时候,钱宏明二话不说就冒险第一次尝试信用证融资给他,一分手续费都不收。如今钱宏明问他借急,他要是收了代理费,那还是人吗。几乎是结束通话后不到十分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就联系上柳钧,可见钱宏明等钱之急。柳钧真想不到区区五百万能难倒钱宏明,可人在江湖,有时候可不就是那样,他也曾遭遇一分钱逼死英雄的境地,全靠朋友解囊相救。柳钧上网替钱宏明查找形势紧张的原因,可是国内是多管齐下的政策也浇不灭的火热形势,国外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能说明钱宏明的困境是暂时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三的下午,柳钧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严厉地让他去某某派出所,有个叫崔嘉丽的女人在超市偷窃,需要他去协助处理。柳钧大吃一惊,赶紧扔下手头工作,飞驰去派出所。即使而今大街上名车如鲫,柳钧的跑车开进派出所院门还是比较醒目。办案的民警可能也听到轰鸣的马达声透过窗户看到,因此一见柳钧就责怪他自己开车好车,却纵容妻子行窃。

柳钧连忙辩解:“我不是嘉丽老公,嘉丽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不过好友正在上海。她怎么可能偷窃?我好友比我富裕。”柳钧与派出所民警都想到一种富贵闲人的癖好,而柳钧想得更多。

民警挺文明办案,登记柳钧的护照之后,道:“情况是这样,崔女士去超市购物,空手出来时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几件货物。本来这种没几块钱的事超市自己处理一下,结果崔女士的态度极不配合,一句话都不肯说,超市方面只好报警。我们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办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拧,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只写给我们你的电话和名字。请问,崔女士有没有前科。”

“没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说是嘉丽偷窃,我再猜一千个人都不会想到她。不过我怀疑这其中会不会存在误会。我好友前阵子犯了男人有钱后的通病,嘉丽受的打击很大,她性格非常好,只是哭了一顿,也没闹,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来见一面,也是脸色苍白得像个鬼,言行也像个鬼,不,应该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怀疑,她会不会是进超市后又魂不守舍,造成误会了。”

民警一听在理,很负责地又是调看录像,又是分析,又是汇报,确认现场可能是误会。于是干净利索地将事情处理好,柳钧将嘉丽领出派出所。柳钧非常感谢,问民警同志要了一张名片。

嘉丽一看到柳钧,才开口说话。“柳钧,我没偷。可是我无法解释。”

柳钧佯笑,“民警同志明察秋毫,调取超市录像分析,自然就有结果,哪有你这种大摇大摆偷窃的,不合常理,事情很容易说清楚,零口供也可以办案。你早应该相信民警同志的办案。”

嘉丽神魂不定地看看柳钧,看看民警,最后还是看向柳钧,嗫嗫嚅嚅。柳钧除了“别怕”,也不多说别的,与民警握手告辞,领嘉丽出门上车。一直到车子开出派出所大门,他才向低头沉默的嘉丽解释事情处理,当然,他不会将博取民警同情的那段说出来。嘉丽听完,道:“柳钧,你可以谁也不告诉吗?尤其是宏明。”

“我另找时间与宏明谈谈,他有责任。”

“别,他最近压力很大,他每次压力很大时候脸色是青的,晚上睡觉会磨牙说梦话。可是我又是个无能的,帮不上他。他压力很大时候总做出很离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压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听传说,他送办公室所在大厦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虫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丽点头,“是的,每次压力最大时候,他总是送他们东西,找时间与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给你家做过保姆的傅阿姨,还有……。我的事……请你千万别给他添加压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很不好受,他怕影响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独吞着。他很可怜的。”说着,嘉丽垂下眼泪。

柳钧与钱宏明交往多年,还不知道钱宏明有这种怪癖,虽然他已经了解很多钱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儿我清楚,问题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点儿,比较劳心,大概还需要一个月。你别太担心了。记得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没什么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儿住几天?淡淡可想她。”

嘉丽一直点头答应。但到了家门口,她还是吞吞吐吐地问:“这个时候……宏明的泄压渠道……会不会……再找那些……那些……”

“我不清楚,我会提醒宏明。那次事后宏明也向我有过保证,你看他送不相干的人冬虫夏草这种事以前没做过吧,他可能换办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丽又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柳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