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的脑袋好一阵子才转过弯来,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方面比杨巡大大不如。“我听东东说,他经常去澳门赌博,赌得不小,在那儿住酒店不用自己掏钱。你说炒煤矿与赌,是不是半斤八两,实质是一样的。”

“反正不是正经开工厂挣利润的,在你眼里都是末流,呵呵。杨巡嘛,去澳门一般人陪别人去的,既然去了,总得自己也下场玩几把,不能只做钱包。”

“什么啦,他自己也爱赌,以前严打时候,大冷天的还在荒郊野外聚赌呢,我跟东东有次撞到他们,差点儿打起来。”

“他那样的人,赌性肯定是很足的。不过主要原因我看还是他家里没太太管着,你真不知道,太太管着对一个男人有多重要,哈哈。他死不死活不活拖着不离婚,彼此都不自在,何必。因为爱太太?还是因为与太太在儿女归属上相持不下?还是抠门不舍得割弃一部分财产给太太?”

“听他妹妹说,他为儿女读书受教育考虑,觉得应该让老婆在美国带着,可是他又不肯放弃儿女的归属,只好僵着。在本地办离婚,他若是不答应,他老婆哪怕再三头六臂,告到哪儿都没结果。做他老婆算是倒八辈子霉。”

崔冰冰奇道:“杨巡妹妹怎么连这种家务事也跟你说。你们在什么时间地点人物下说这些话?”

“哪天电话里说件什么事,顺便问起,她说了那么多。你别多疑,我没问题。”

“你要是有问题,就嘴巴扎严严实实不会让我知道有那么个人了。喂,我同学的采访怎么办啊,她今天中午又磨我半小时电话,害我没办法午睡。你就答应吧,是本市的正经日报,人家想上还得花钱买版面呢。”

“我都孩子爸了,他们五四专题找我干嘛,又不是六月六日台湾工程师节。你就告诉你同学,省市认定的新产品多,并不意味什么,马桶刷子圆头换方头,也是新产品。让他别影响你休息。”

崔冰冰不动声色地道:“我同学是男生,人家拿着电话对我灌蜜糖做公关,你说我怎么好意思放话筒。当然,他目的是隔山打牛,想找你采访。”

柳钧听了只得道:“让他找我爸,一样,我爸比我更健谈。最近股票低迷,他正无事可做。”

“适当时候,合适媒体,你还是应该争取争取的。尤其是日报,机关关心日报的人不少,你在日报露脸几次,好过你爸经常上门巴结。我看还是你自己跟我同学谈,我来安排,我会在场。”

“并不是我不愿接受采访,而是我们公司的成就比起我当年所在德国公司的水平……换句话说,我今天在日报上罗列的成就,如果让刚回国的我见到,会嗤笑夜郎自大的。我没脸这么做,一个工程技术人员首先得实事求是。如果东海一号成功,我倒挺愿意自吹自擂。”

“你这人,原则真多,好吧,我跟你爸一起接受采访,让你撇清。”

柳钧一笑,随即打电话给申华东,询问杨巡去西北投资煤矿的事儿。他很好奇,杨巡对煤矿开采运作一窍不通,哪来这么大胆子拍出重金占煤矿的边儿。结果申华东说这事儿本市不少人在做,在别人地盘上还组织了个商会,钱多的单独操作,钱少的合作操作,也不知道都嗅到什么腥味儿了。不过申华东提醒柳钧最好别打那边的主意,他去那边考察过,人治得不行,最可怕的还不是政策的朝令夕改,而是政策的随意解读。去那儿投资,纯粹是投资感情,加赌博,他认为像他和柳钧这样的人在那边都做不成事,杨巡倒是可能钻营出一片新天地来,而且一本万利。柳钧结束电话前随口问句有没有女朋友,申华东直“斥”柳钧变老男人了,柳钧听了大笑,以前还真不怎么关心申华东有没有女朋友,以前问的是最近有几个女朋友。

崔冰冰回到家里感觉很累,躺在沙发上小睡。柳钧也累得不行,也斜躺旁边睡觉。人现在不管用了,昨晚熬到凌晨,到下班已经拖不住,还真如申华东所说,变老男人了。反而是崔冰冰醒来见柳钧还四仰八叉地在睡,保姆从厨房出来一看,活脱脱一对患难夫妻,苦命鸳鸯。

崔冰冰小睡片刻便醒,却见身边人还在呼呼大睡。她没去叫醒,就给公公柳石堂打了个电话,柳石堂一听有这等好事,连说儿子那理由是狗屁理由,他要设法拖上儿子一起接受采访。崔冰冰看看睡得死沉的丈夫,又打电话与同学说了柳钧不肯接受采访的理由。柳钧的理由实在太过怪诞不可思议,崔冰冰的同学反而更放不下,被吊起了兴趣,积极要求索性家访。崔冰冰也认为柳钧的理由很是狗屁,她沉吟片刻,便将地址说给同学,立即又一个电话请柳石堂来,让公公替她担了风险。

柳钧被拍醒,睁眼一看,发现掉进陷阱。身边两只狐狸,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妻,而崔冰冰的同学已经等在一边,拿出录音笔磨刀霍霍。事已至此,柳钧也不便矫情地拒绝,只好跟崔冰冰的同学谈。幸好崔冰冰的同学是个半路出家的工科生,能跟柳钧产生共鸣。于是,柳钧从国外谈到国内,从国内说到腾飞。而他的腾飞并没做什么,不过是在慢慢地有点儿辛苦地弥补先进与落后之间的巨大差距。相比这边科技园区左邻右舍亮闪闪的纳米技术离子膜技术软件开发等新兴项目,他的腾飞所做的一切实在是黯淡无光,不值得一提。

崔冰冰的同学听得很有味道,可是却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下笔。他要求柳钧带着去看研究所,看工厂。那同学是本地金牌记者,起码在本市是跑遍码头,见多识广,原本听柳钧说了那么多,还以为柳钧弄了个作坊式的工厂,苦哈哈地领一群中老年技工做手工占大头的钣金活儿,环境除了人的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其余都是一团乌黑,耳边则应该是敲铁皮的声音。他想不到他所处的别墅就是研究所,跟着走出去,那环境就是别墅区,有底下车库,有设施齐全的健身房和视听室,还有美丽的食堂。他隔窗看到有人在一幢别墅里面工作,穿着白大褂,干干净净。与印象中的研究所差不多,但环境更人性。

崔冰冰的同学心想,工厂肯定不同,要不然不用隔离开来。他抱着这种想法坐车进入工业区,工业区嘛,他很熟悉,天下乌鸦一般黑。但等见到路灯下腾飞挂满鱼鳞般爬山虎叶子的围墙,他知道,估计里面又是别有洞天,因为一个人的用心,会表现在他能操持的方方面面的细节上。果然,进到车间,他就有脱掉鞋子以免弄脏光亮地面的冲动。可头顶又分明是奔跑的行车,地面是飞奔的液压叉车,这不是机械车间是什么。而柳钧则是轻车熟路地告诉他,这儿做加工垃圾堆放站有几个原因,那个工人的操作姿势符合几条生产规程,而整个车间设备的排放又是有多少用心。柳钧说很简单,没有噱头,工厂就是这么具体化,这儿毕竟不是高档机械产品生产基地,没有如神如鬼的老钣金用肉眼一瞄,神出鬼没地对着一块金属来一锉刀,便能一刀定乾坤。这儿的形势作风就是傻做,与研发中心的风格一样,所以根本就没什么可写。

但崔冰冰的同学两只眼睛在安全帽下闪耀,一口否定柳钧的说法,他认为这叫大智若愚。想象与现实这么撞了一下腰,崔冰冰的同学顿时文思如涌。他回去就连夜写了一篇,题名“孤独的行者”。但是拿上去给主编一看,主编皱眉头了,这不是否定一大批吗,甚至是控诉英明领导们。主编留中不发。崔冰冰的同学急了,仗着金牌身份去跟主编辩论。最终被迫捏着鼻子修改几段,以向主旋律靠拢,总算发表,但题目依然未变。

酒香还要勤吆喝,柳钧头顶上有人开始关注这么一家公司,当然,关注的结果就是视察或者调研。好在现在有柳石堂,柳石堂好歹也是专业人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蒙个外行不在话下,再说他更能吹。除了陪着领导们好好地转,也趁机与领导攀起交情。又加革命的小酒喝几口下去,果然,一篇报道的效果开始好于柳石堂过往的奔波。柳石堂炒股之余,成了腾飞的男公关。

眼下有个名词,叫做眼球经济。对于一家并非直接面对大众消费者的公司而言,这个眼球若是领导的眼球,那么其经济效果便非常可观。柳石堂开始专心培养这种眼球。

柳钧看到报纸发表的整版专访,邮箱里又收到原稿的电邮,立刻给崔冰冰的同学去一个电话,承认自己最初有错,不该拒绝采访,他最初有些想当然了。很容易地,两人成了朋友,反而没崔冰冰什么事儿了。但是崔冰冰自得其乐。

夏天,崔冰冰生了个女儿,小名淡淡。淡淡妈白吃了那么肥,淡淡却是中等胖瘦,唯手长脚长,有乃父之风。崔冰冰总算是耐心坐了一个月的月子,但等月子坐满,她在银行办公室隔壁一幢大楼内租了一间小办公室,布置一番,她退休的妈领着保姆带着淡淡,白天就住在那办公室,等正常上班的崔冰冰两个小时过来做一回奶牛。崔冰冰迅速消瘦,淡淡迅速长大。柳钧心疼得跳脚,可是面对崔冰冰的坚持却无可奈何,他拗不过太太,唯有尊重太太的选择,晚上淡淡哭的时候,他多多担待,承揽换尿布喂奶等事务。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以一家三口除了淡淡一个人胖,其他两个都瘦得很快。柳钧尊重崔冰冰,可心里并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