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巨额现金流将流向一场成败难料的研发,柳石堂心急如焚,但多年江湖沉浮,让柳石堂能技巧地安坐辅助的位置,而不会立即冲进会议室阻止儿子继续。但柳石堂一直关注着走廊,一直等到会议结束,走廊恢复安静,他才走进儿子的办公室,将门合上。但儿子显然人在里面的卫生间,柳石堂坐椅子上等啊等,等了好久,才见儿子头脑湿漉漉的,低头皱眉走出来。看到儿子这样子,柳石堂心里犹豫要不要提此事了,儿子何尝不知道研发投入巨大,但作为老总,人前总不能先泄气吧。

柳钧见他爸爸紧赶着来找他,奇道:“跟罗庆的交接,爸你全权好了,你只有比我更清楚。”

“交接我会处理。你那东海一号是怎么回事。”柳石堂终于还是决定问,实在是干系重大。

“罗庆?小子,告状告得快嘛。他怎么说的。”

“他说一年纯利的百分之八十,你得投到东海一号部件研发上去。我在想,你算纯利的时候,是不是把我们那些新产品的退税也算进去了?我看你先把退税那一块划掉,从来让你缴税是一天都不让耽误,退税,而且是我们这种退不少的,你还真不能卡时间,退下来才能算数。”

“我正想说这个,爸以后闲下来,多帮我跑跑政府机关,该死的退税跟挤宾馆小牙膏似的,爸多催催。科研经费的事,从今天会议开下来看,百分之八十利润我看都还不够,所以你别担心,我做不起来。我只是跟大家讨论一下可行性,可是越细分工作,越发现这项目是一个需要多学科紧密结合的项目,我们的人手不仅不够充足,知识也不够尖端,真运作起来,需要找大学有真才实学的不同专业的教授合作。你说,现在跟大学谈一个合作得多少钱,那可都是狮子大开口。今天讨论结束,大家也死心了。”

“你心里很想做的吧。”

“谁不想摘下皇冠顶部的明珠。可也得顾及性命。这个项目,资产不到十亿的,休想。”

“你跟申家说说,他们要是想做,你也有沾手机会了。”

“东东……唉,有钱的只想引进消化,没钱的却想自主创新。”

柳石堂见儿子将困难考虑得很清楚,还没疯到只要技术不要命,才放心离去。柳钧看着他爸出去,心里很是闷气。对于高精尖新产品开发这一条路,他而今走得熟门熟路,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多的政策优惠,以抵消巨额的研发投入。至目前为止,他已经有好几样新产品通过国家级或者市级试制计划评审,新产品投产后,退回的所得税已经不少,为新产品研发创造良性资金循环环境。

可是东海一号,除了投入大,难度高之外,还有一个周期长的大问题。也就是两三年时间内,他只有流水般的纯投入,不见产出,必须等新产品投产,单独核算产生利税,才能有退税回来,麻烦的是,退税能在一年内到手已经算上上大吉。也就是说,三四年时间才能谈收益。可是他目前的资金情况已非零负债,买新研发中心和新车间地皮的钱侵占了贷款,流动资金也侵占贷款,而且随着月度销售额快速提高,他的银行贷款授信却并未同比增加,资金本来就紧张,哪儿还拿得出巨资投入到东海一号研发中去。若真孤注一掷,唯有从工厂生产中抽血了。可是三四年时间的抽血,估计时间不到,工厂已经羽化。

柳钧是真想,非常想,可惜蚍蜉撼树是个笑话。业内有句老话,搞技改找死,不搞技改等死。并非空谈,而且大伙儿的经验之谈。

柳石堂才走不久,孙工被谭工拖着进来。谭工一反会议时期抱头作鸵鸟状的态度,忽然变得有点儿亢奋。孙工则是进门就声明:“小谭说我们这几年已经积累丰富经验,所有本科出身的工程师也学会计算剪切、挤压、扭转、和弯曲中的应力,并且建立不小的数据库可以随时调用。而且在柳总领导下,我们传递函数的建模也有做,就是那台进口数控机床自行维修那次,动态稳定性还是不错的。其实我们的团队已经有一定基础了。”

“是啊,柳总,是啊。我刚才回头一想,哎呀,我忽略一个问题。我们这回虽然研制的是东海一号的一个部件,可是这个系统的研发思想,却正是可以用到我们制造行业最精深,最尖端的机床设计制造上去。我……热血沸腾了!柳总,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喀嚓了这个项目,我保证我这一块的研发经费下降30%。我们一定要全员努力,达成目标啊,机会非常难得。”

柳钧只能强捺激动,以一个总经理的身份平静地说话。“我理解你的想法,作为一个万恶的资本家,我当然愿意对你动用个人资源动员同学好友帮你做数模,假装没看见,正好省钱。可你是内行人,这回所需运用的微积分偏微分数值分析泛函分析那么多,靠你蹭面子蹭得来吗。我们首先要以科学的态度分析可行啊。”

孙工叹道:“刚才开会,小谭还是最知难而退的人。可也是他,刚才忽然想清楚我们要做的是精密数控机床的胚子,坚决要拉我帮衬。小谭不拉,我也是很想的。可这样的项目,还真不是我们的资金能解决得了的,我们对研发的投入按说已经够高了,都占销售的10%多了。”

谭工临走也是叹息,“按说我们公司的技改环境算很好了,有大投入,也有柳总这样懂行的老板,可是我们也搞不起来,不敢搞……哎……中国真没指望了。”

柳钧怔怔地看着谭工与孙工出门,心里百种滋味,忍不住打电话给申华东,以做最后挣扎。可申华东才听三言两语,就道:“这事儿早几天宋总已经跟我们谈了,我们算来算去,周期太长,投入太多,我爸说无法向股东交代,我们需要顾忌有人拿巨额研发经费在股价上做文章。可能宋总已经不止问了我们一家,对此有点绝望了,才请你去旁听。你别在心里有压力,我看宋总也不敢指望你,总不能把你的资产全折腾进去吧。可说老实话,如果你资产足够,你倒是最合适的,起码由你自己领军,研发经费可以省一半。不像我这儿,他们磨洋工我也不知道,差距啊。”

柳钧才知道其实宋总也不敢让他倾囊而出,让他去旁听那个会,更多意图是从他嘴里了解国内技术行情。估计被那么多人拒绝后,宋总自己也是心有不甘。虽然只是一个候补的,不过柳钧也没气馁,还是紧盯着问申华东:“我来主持这个研发项目,我们各出一半资金,成果对半分成,你有没有意向。”

“不能有意向。研发这东西,动的脑力很难量化。比如我不管而只出钱,你全管也出一样的钱,这首先就对你不公平,是吧?亲兄弟算账不明,准掰。”

“也是,研发过程中我积累的经验,累计的数据,以后应该可以很轻易用到其他产品开发上去,说实在的,这方面还真难以量化,也不可能让你应用,以后不可知的产出你无法分享,你很吃亏。所以研发只能各自为政。”

“哈,你向阿三求婚也是丑话说前头的吗?你这么一说,我确实大亏。柳钧,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了,当前要务,紧抓形势,扩大自身规模。还有一件事,我准备最近从市一机脱身,进入集团管理了。这几天开始接触集团,非常感慨,原来我辛辛苦苦发展的市一机的利润,真是笨钱,那么大的资产,那么多的人,那么辛苦地操心,所得相比公司其他项目,不可同日而语。你也得换个思考方式啦。”

“别提快钱了,上回做期货,做得心浮气躁,差点儿误大事。”

“嘿嘿,才不是期货,甚至不用太有风险。你想听吗?晚上慕尼黑啤酒吧请我客。”

柳钧当然知道申家赚钱的点在哪儿,那就是与政府良好沟通,最有效地利用政策,赚那地方垄断的钱。他即使知道所有细节,他也没办法效仿。不过他还是与申华东相聚啤酒吧。

申华东又找了个女友,原来那个很有性格的女律师性格几天的时候,申华东还觉得很挑战,但多性格下去,申华东就厌烦了,女权又不是把男人压脚底下,这种姑奶奶伺候不起。于是申华东换了一个省电视台的美女主持。美女主持见多识广,有攻有守,申华东兴致盎然,送礼手笔巨大。美女主持投桃报李,经常有空就穿越高速公路,赶来约会。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女主持,一晚上被活色生香电得神志不清。申华东得意地告诉柳钧,每天上班见的都是所谓的强悍白领女性,早审美疲劳了,家里的需要换口味,让强悍白领女帮扶阿斗去。可偏偏女主持要相貌有相貌,要思想有思想,想不平衡地说她美则美矣全无灵魂都不可能。另外两个被呼来的朋友也带着活色生香的女友,生生把柳钧郁闷住了。尤其是想到在他这儿,崔冰冰还跟他一副冷战到底的样子。

而崔冰冰则是在柳钧步入酒吧的第一时间,就接到朋友的爆料电话。朋友更是在电话后下一个注脚:这样的男人在外面诱惑太多,再不抓紧割地赔款,难道非得等男人生出异心来才后悔莫及吗。怎么样也得先圈住男人,拿到名份了再说。崔冰冰不语,可是一晚上都随时连线朋友,间接监控柳钧的动向,她岂能真的不急。于是她听说有孤身美女中途加入,与柳钧玩得很好,崔冰冰恨不得放下面子杀过去慕尼黑酒吧。这一晚她在加班的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酒吧距离崔冰冰的家比较近,柳钧照常将车停在崔冰冰的车位上,以便酒后打车回家。崔冰冰心烦意乱地回家,一看占了她车位的奥迪,气得想杀人。可坐在车里生了半天闷气,她还是调头远远找个地方趴下,什么措施都没有。她现在很淑女,她怀疑柳钧是故意。

柳钧直到第二天才想到昨晚霸占崔冰冰的车位是个错误,而今崔冰冰也得用上这个车位。他忙发个短信道歉,不过并不指望收到回信,强悍的白领女就是如此风格。崔冰冰果然不回,不过她正为朋友的电邮烦恼。昨晚爆料的朋友今天脑袋清醒过来,发来一封条理清晰的电邮。电邮中说,到一定年龄的男人,结婚未必是因为爱情,这种男人的爱情太短暂太物化,并不可靠。一定年龄的男人结婚的原因是:你不是唯一,但你合适,他有诚意和你度过下半辈子,如此而已。崔冰冰心里哀叹一声:人混到一定年龄,天真是无比可耻的。

宋运辉很快就召柳钧问话。他在十年前主持的一次国产化运动中,并没取得太好成绩。业内虽然已经好评如潮,可他作为实事求是的工程技术人员,心里很是不满。这次,他有些无奈地瞄准国外八十年代末的水准,想到国家目前扎实的经济底子,意图再国产化一次。他是一手一脚从头做起,太清楚进口设备欺负国内不能生产,喊出的无法拒绝的高价。他作为有想法的人,不可能总是认栽。可是,几次非正式会议沟通下来,有几项不是被告知以国内目前的母机水平无法加工,就是被告知国内的技术水平还无法解决如此复杂的问题。宋运辉不肯气馁,决定一追到底,一口一口地啃硬骨头,尽可能找出症结所在,解决症结难题。

柳钧在宋运辉的追问下,将实际问题摊开来说。跟能人说话就是遭罪,宋运辉一个个的“为什么”就跟剥皮一样,柳钧想遮掩一下都不行,会被下一个“为什么”揭穿。

宋运辉翻来覆去审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放过柳钧。“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是可以做的,关键问题是资金。”

“我没说一定能做,我不能保证。可如果没资金,那是完全不能做了。”

“不要玩文字。你再推荐一下,就你所知,有哪家企业肯做,也有实力做这个项目。”

柳钧想了会儿,写下四家企业,以及联系方式。“没有藏私,全在了。不过就我所知,他们可能也得联合高校教授一起动作。这个项目,是物理、数学、电子、电器、机械、材料的高度集成。”

宋运辉收下纸条,这才放柳钧走。但柳钧走得悻悻的,他真希望宋运辉一把拉住他,认定他是唯一能完成项目的宝贝,许诺足额粮草给他放手试验。可惜,他不是。他灰头土脸地想到,这个机会可能与他擦身而过了。他为不能沾手这样令人激动的项目而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