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即刻支取十万元,去银行兑换一万美金,放在银行,随时准备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儿子的转变。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儿子心中疯狂燃烧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刚出差回家的儿子,就让儿子晚上回家说话。

柳钧敲门见到傅阿姨。他没料到傅阿姨还有脸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门口逼视一会儿,才进门见他爸爸。他见到傅阿姨低头缩肩地走开,一会儿又是低头缩肩地送来一杯茶水。柳钧将茶水远远推开,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给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手,他没有问什么,但也是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将儿子拉进客厅的阳台,拉上阳台隔音玻璃门说话。隔着开阔的大客厅,神仙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隔绝了通风的阳台顿时燥热起来。柳钧毫不犹豫地将T恤袖子推上肩头,催促他爸,“爸,快说,慢一步阳台上多两块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们技术的是傅姐?”

“是。”

柳石堂惊讶于儿子的干脆回答,他本来准备听儿子跟他打马虎眼,他知道儿子的心肠一向很好。

柳钧又补上一句,“我已经给我的房子换锁。”

“傅姐说了。”柳石堂犹豫了一下,“阿钧,我不打算解雇傅姐,一个做熟的保姆比老婆还强,市面上新雇保姆你还得有个适应期,是好是坏还不知道,手脚干净不干净更不知道。傅姐嘛,以后不让她接触太多秘密就是。”

柳钧直截了当指出:“爸爸,你已经失去血性。工厂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结果你都控制不了生产,让新机床一直荒着。我看你留不住数控机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厂里其他工人的排挤。”

柳石堂被儿子说得老脸通红。但他对儿子没脾气,还是耐心解释,“我算的是总账。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现有局面,利润会增加吗?生活会更方便吗?都不会……”

“爸你怎知不会?凭经验推断,还是尝试多种选择后的最佳决定?”

“先不说我,我们来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是在报复杨巡吗?好,你是血性了,可是你算过总账没有。你押上的是你个人的全部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两个多月里,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远不止眼下这点进账。可是杨巡失去什么?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个零头。就像小鱼咬大鱼一口,大鱼最多痛一下。大鱼咬小鱼呢,一口吞下,命都没了。你跟杨巡玩得起吗,你值得吗。”

“杨巡作恶,他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讨还一点点代价?你会算账吗……”

“有一种帐,叫做忌惮,叫做下不为例。还有叫做自我平衡。”

“你别总打断我,我问你,社会上都这么做,你难道一家家地讨公道去,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看你今天没拿出新的工作计划,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对付杨巡?”

“爸爸,比如说你不解决傅阿姨的问题,结果呢,我们两个人得躲在这儿说话。你掩盖小错,总有一天大错爆发,难以收拾。”

“阿钧,做人不能太独,不能全都由着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错误的行为,但绝不容忍无赖的观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些,算我承认你年轻人有血性……”

“这种根本性意见不统一,我们接下来有关前进厂未来的讨论怎么进行?继续旧模式的生产吗?”

“不需要统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这半年多赚的是大钱,快钱,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经考虑过,前进厂的未来肯定得由你来定,可是爸爸担心你顾首不顾尾,心里又想替你上个双保险。这样吧,阿钧,金工车间我保留,金工车间所需的流动资金也划一块给我。其他都由你去处置。我唯一要求,你别再把精力都放在讨还公道上了。你自己发展得好,什么公道都会自己回来。”

柳钧非常惊讶,看着爸爸不敢置信。两个月前,爸爸还只提出小改小弄,稳步积累,不料今天思想大变。“爸爸,这是好主意。虽然我一直认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着家里,可我们也不妨将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贷,爸爸,你会获得最好的回报,我向你保证。”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应吗?”

柳钧犹豫了一下,“不答应。”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

“自家人吃定是好事,肥水不落外人田。爸,还有什么事没?我得回去休息。这几天累垮了。”

柳石堂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跳跃着离开,这哪儿是累垮了的样子,唯一解释就是懒得陪他老头子说话。看人家养女儿的多好。

柳钧匆匆离开,是因与钱宏明早就有约。他今天才刚回家做的事多,连晚饭都没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于妈妈,都没问一声又没吃饭,吃了点啥。他当然也不愿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饭,他已经白纸黑字告诉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饭。他此时唯有饥肠辘辘地冲进麦当劳,买一只巨无霸,一路啃着去找钱宏明。钱宏明约见他的地方总是市内最高档的场所,今天是新开四星级宾馆的咖啡座。柳钧啃巨无霸进去,招来无数侧目。

钱宏明也看着旁若无人的柳钧笑,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吃相搞得像恶鬼转世一样恶劣。柳钧吃完,便将刚送上来的咖啡一饮而尽,“怎么样,我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欢迎吧?”

钱宏明微笑:“我家女儿以后若是领这种转世恶鬼进门,打出去。”

“不是说不让B超看性别吗?”

“你忍得住吗。这几天一直忙什么?有什么产出?”

“赚了点钱,可性价比极低,总算对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说说,我替你开解。我等会儿也有事问你。”

“你什么事,你先说。”

“干嘛总跟我抢压轴。好吧,你给我说说CIF报价和L/C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识,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错的点。我已经看了一本实务书,但总觉得虚。”

“你上回做的那两单不是挺好的吗,干什么改CIF。”

“反正你告诉我就是,这个话题又不长。你最好举实例。”

“每天做死外贸已经够烦,你还让我炒冷饭。”钱宏明虽然抱怨,却没拒绝,想了想,拿出自己经历过最典型的一个案例,细细给柳钧讲解。柳钧将此与自己看书学得的对照起来,基本上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又问许多问题。

“看来L/C拒付与合同关系不大。明白了,说说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时候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回来,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连夜飞来帮解决,够朋友吗。”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们的手机似乎还不至于有人窃听。说吧,你看我咬着面包赶来见你,别一脸怨妇相。”

“我想出来单干。可去年外贸几乎灭顶这一幕还在眼前,去年有国营大进出口公司做靠山,单干后遇到什么事,就全一个人独吞了。我在家里一说,全体反对,连囡囡都在她妈肚子里踢打。”

“其实你打定主意的事,他们别想扭转你,是吧?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说服嘉丽,让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钱宏明讪笑。

“说说利弊,我得负责任地说服嘉丽。”

“其实很简单:这么多年做下来,我个人已经有非常稳定的业务量;我现在手头的积蓄可以维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车的生活;我随时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进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丽为什么都死命反对。”

“你们一家辛苦动荡那么多年,刚刚安闲下来,他们想过一段子清静日子。”

钱宏明点头,“还有呢?嘉丽对这方面应该感受不深,为什么她也激烈反对?”

轮到柳钧微笑,“不会你对嘉丽了解至深,对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别看你现在性格非常温和的样子,其实你内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读书做事从来有股非常强烈的狠劲,争当出头鸟。嘉丽大概是怕你钻了追求经济利益的牛角尖。”

钱宏明闻言,愣愣地看了柳钧很久,“不一直是你在争胜好强吗?”

“我?当然。但我雷声大雨点大,你雷声小雨点大。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没了。最先半年我会比较辛苦,一切从头开始,包括办公室都得一穷二白地租建起来。正好嘉丽生孩子,虽然嘉丽妈妈在,但我出差的时候,有些体力活儿得麻烦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丽单纯。”

“完全不是问题。”柳钧想了想,道:“办公室找到没有?我那房子,现在楼上楼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个月后你赢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太费,打算住厂里去,可以吃食堂,还……”

“别使劲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费用,帮我顺利上道。多谢,不要你房子,我开始时候用不了多大的办公室,只要一间房子就够。财务都打算外包呢。”钱宏明说着摸出中华香烟,不过顿了一下,“你还不归顺烟民队伍?不递烟说话费劲吗?”

“别招安了。高中时候我吸烟你怎么说的?臭流氓!我现在一看见烟心里就有阴影,你害的。现在我返璞归真了,这个世界也得让你们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钱宏明打火机对着烟头想了好一会儿,笑了,才将烟点燃。“柳钧,跟你说话最不费力,我才说半句,你把后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来,看看这包烟,我教你一些道儿上的知识。以后你送人烟酒用得上。”

“不用以后,已经用上了。直接砸钱,省得在烟酒上费心。你别说话说半边,你说我厚道,后面是什么?”

钱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这半句。柳钧又催,他只得道:“别逼我,我好不容易……”说到这儿,钱宏明顿住了,怔怔看着柳钧不语。柳钧却有些领悟了,伸手拍拍钱宏明依然握着香烟的手,笑道:“所以说,语言表达能力也是一门大学问啊,这不,噎死了?以后找我多练练。咱光屁股兄弟,你怎么出糗都不在话下。”

钱宏明举拳放到唇边,微笑。他想到的,柳钧也想到了,不过柳钧总是宽厚,不像姐姐虽然也了解他,却字字不留情面地剥皮。他在柳钧面前无拘无束,全心信赖,甚至——中学时候有所依赖。

但柳钧毕竟不是场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话头还得钱宏明熟练地捡起。“你最近怎么样了?没见你做技术。”

“我卖技术。既然一定会被盗版,不如自己先低价卖了,好歹收回点儿成本。回头,我刚与爸爸谈下来,我也准备单独创业。我现在已经有些计划,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帮我一起论证。”

“资金够不够?是不是先上测试设备?”

柳钧被问住。因为他的计划里,压根儿没有测试设备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击国内企业重生产轻科研吗?今天轮到了他,他却首先想到的是买机床。包括他的大学同学,替他规划发展计划的时候也几乎没人提起重点优先建设研发中心。是大家都已经对自主研发心灰意赖?

“怎么?”钱宏明看到柳钧的失魂落魄,异常担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头找你谈。我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钧决定在纠正方向之前,先得赶紧把最后一件心事处理掉。他踩着市一机两批进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国外,拿的是余珊珊给的,他电话确认过的那两家公司总部的地址。他的德国护照帮了他进出国境的大忙。

柳钧委托当地律所,将有关专利侵权的律师信递交两家公司总部。同时,他也提供一份获得他专利授权的所有公司名单给那两家公司。

他几乎没有在外逗留,就回国了。他已经将权利委托给律师,他也清楚那两家公司面对这种律师信该有的正确态度。他心里非常悲哀,他的知识产权被侵害问题,却是在国外得到轻易的解决。还是老外将替他狠狠地复仇。

柳钧回国,并不意外地听说,市一机的外销产品已经发货装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时候,杨巡将接到买方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单证纰漏,对L/C拒付的通知。钱宏明说过,只要买方不想收货,对信用证有的是处置办法。柳钧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证已被拒付,船却依然稳稳地驰往彼岸,增加越来越多的运回费用,杨巡这个钻在钱眼子里的人该如何的心痛如绞。

杨巡可知道,他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别人终有一天会加倍返还。作用力一向伴随着的是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