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柳钧可以管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却无法对市一机的内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他唯一的办法只有最终拒收,可是拒收却将陷他于无法向甲方交货的困境。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结,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现场不受欢迎地监督。结合此前为寻求加工企业而考察的其他厂家,柳钧终于认清国内的工厂。

柳钧认定,若想在国内制造好的产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机床,管理也必须上一个精度。但是谁来管?哪儿来既懂一点儿前沿制造知识,又懂一点儿管理知识的人才?柳钧还想到,他原本设想用一年时间改变爸爸的前进厂的面貌,使爸爸不用为前进厂的生存担忧,可是现实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着目前他的研发——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后他离开回去德国,爸爸还能将产品持续生产下去吗?显然,他高估了现状,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钧认真考虑钱宏明以前提出的问题,钱宏明说,“我认为你来了就不愿回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是的,钱宏明事事料中,连女友问题也于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钱宏明接到柳钧电话的时候,他姐姐正因为新屋装修住在他家。钱宏英听弟弟略作解释,不禁莞尔,“可怜的孩子。”

崔嘉丽满脸同情,“柳钧真可怜,他是很爱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劝劝他哦,柳钧是性情中人,这下受伤大了。”

“柳钧从女友那边的受伤有限。他从高中到大学经历的女友多了,一个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击他。我看他有别的心事。”钱宏明进屋一丝不苟地更换出门衣服,他心里更认同姐姐的说法,也怀疑姐姐话中有话。“姐,柳钧的回国,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还有什么区别?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多陪他坐坐。一个小孩子,一上来就把全部责任压给他,过渡都没有,担得住吗?别压出心病来才好。”

钱宏明没想到姐姐帮柳钧说话,不仅愣了下,也是话中有话,“再小的孩子都没被压垮,柳钧挺得过去。嘉丽,你早点儿睡,姐姐你帮我管着她别太贪玩游戏。”

钱宏明见到柳钧的时候,没有提起柳钧回国可能是中圈套的疑问,如姐姐所言,此时是不是圈套还有什么区别呢?唯一区别大约是更打击到柳钧的真性情。连姐姐都不忍,何况作为好友的钱宏明。

在停车场,钱宏明见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的柳钧,情况似乎比他以为的还更严重。他迎上去,“要不要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照样能自己开车回家。对不起嘉丽,又把你半夜叫出来。”

钱宏明奇道:“身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啊。”

“没,心里很乱,但精神似乎处于亢奋状态。你陪我坐会儿。”

“需要倾诉,还是需要酒后吐真言?”两人在酒吧坐下。钱宏明以前不大来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钧似乎更钟情酒吧,却总是没喝几杯啤酒,纯粹是形式主义。

“宏明,你以前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德国。当初说这话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等你负责地挑起责任,短期内你很难撂下。怎么,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难。我去医院包扎后想了很多,也实践了,从效果来看,我可以做好与车间工人、管理员们的协调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可以’,我得降低一贯的道德标准……”

“具体,请具体。”

“我得放弃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对方顺从。我发现杀鸡儆猴啊,借刀杀人啊,仗势欺人啊,这些诡术都很好用,唯独以理服人不通用,只能在有限几个人面前适用。我很违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与全世界作对,我只有先适应环境,再谋求我的理想。可是……心里不痛快,别扭。”

钱宏明闻言奇道:“我还以为今晚我得好好劝你放弃一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没想到你进步神速。”

“你劝我,我倒未必听,人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可见南墙是最好的老师。”

“那么,打算长期留下了?”

柳钧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赌气,可我又想证明我能做好。刚才来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开朗。非常汗颜地发现,其实我自己也在浮躁做着短期行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变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吗?”

“你有选择吗?偏偏你今天又丧失天平德国一端的最大砝码。什么都不用说,留下就留下,不用给自己给别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讲。”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愿留在这个环境里。好吧,我势利虚荣,我喜欢生活工作在德国,虽然我爱国。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为我回来可以做很多事,可我发现已经与故国格格不入,我在祖国反而跟一个大傻瓜一样,所有的人就差当面跟我指出我在国外呆傻了。我这半年下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问为什么了,放弃工科人士该有的一丝不苟刨根究底精神,不再跟生活讲原则。”

钱宏明一只手转着酒杯,想了很久才问:“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柳钧不情不愿地道:“据说忠言逆耳。”

钱宏明还是犹豫了会儿,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烦闷、不甘,却囿于常理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喊冤更会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这些矛盾算什么。你也别怪工人没责任性,他们平时遇到太多不平,可他们处于如此的底层,为了生活却唯有憋屈自己一途,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凭什么他们要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对待他们,我的经验是没有抱怨,用物质的方式体现尊重,即使见面递一支香烟也是好的,最终日久见人心。你不用叫屈,你该从自身寻找问题。”

柳钧抱头,从指缝里钻出一束眼光,瞅着钱宏明将话说话,心中更是郁闷转向憋闷。原来他这么多日子来的烦闷还都是挺优越的表现。但他听得出,钱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无话可说了,拿起酒杯跟钱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钧终于问出上午让他勃然大怒飞踢铝合金窗的疑问。

钱宏明依然是转动着酒杯,但笑不语。柳钧见此,懊恼地拿两枚手指狠狠叩击桌面,也说不出话来,直叩得手指疼痛。钱宏明阻止了柳钧,“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钧“唰唰”抽出钞票,招手叫小姑娘来结账,钱宏明没阻止,但吩咐一声:“开张发票。”等小姑娘拿钱走后,钱宏明道:“如果留下来,一定要学会在任何场合索要任何发票,无论是个人消费还是公司消费。不要以为这事很庸俗。具体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税法。”

柳钧又忍不住叩击桌面,但选择闭嘴,而不是反驳。相比钱宏明,他对国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不过他没让钱宏明送,自己开车怏怏回家。进门,却发觉他爸半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抬起头来。柳钧头大,他可以面对朋友直诉胸臆,却未必愿意对老爸说。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后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特意意等着他,想说什么。他还在想着装醉避免爸爸追问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哑着嗓子开口,“阿钧,脚真受伤了?你晚上怎么都不开机?让爸看看。”

柳钧无法躲避,他爸早已飞快冲到他的面前。见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脱下鞋子让爸爸看个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点血而已。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上午女朋友跟我说再见,我很有情绪,就这样。”

柳石堂心里很是复杂,可还是没说什么,只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许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样,市一机都不是你的,你别在那儿耍脾气。”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会尽量理性。爸爸,最近我会考虑一下我们厂长远的发展规划,我先给你提个大概,我们一定要高起点高立足。爸爸你也去考虑一下。”

柳石堂一听,立刻无比欣喜。但他想说什么,早被儿子推着出门要他早点儿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儿子像推轱辘一样地推着,不断吩咐儿子受伤后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直至被电梯关进里面。但他忽然想到,忙又扒开电梯门,急着道:“你隔壁住着的一个姑娘找过你。”

“知道了,杨巡的妹妹。”

“什么,你说……”但是柳石堂的手被儿子从电梯门掰开,塞进电梯里。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着电梯下楼,心里密密麻麻地盘算开了。

柳钧看看手表,看看杨逦的门,回去自己房间,翘着一只脚,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儿理不清头绪。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围的人看不懂的德语将心里的问题一条条列出来,就跟他平时工作一样,他都是那样一目了然罗列问题,以免遗漏。然后找出原因,最后给出办法。他还是没法像跟钱宏明说的那样,不给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坏都是真实的、清楚的。

写出来,就可以卸下包袱睡着了。不再气急败坏,也不再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