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修通以后,上面的领导再来机村,就坐着吉普车了。

领导在机村毁林开荒的现场开了会。领导表扬了机村人的苦干精神,同时也指出,这么好的树木,就投入火堆中一烧了之,太浪费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这些树木。公路修通了,这些树木可以运到山外为社会主义的雄伟大厦添砖加瓦。机村的男人们因此又多了一项沉重的劳动。他们把一段段的树木抬到公路边上,等待汽车来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运走。这是机村人八辈子都没有梦见过的劳动方式。现在,他们沉闷的嗓子哼着新学会的号子,来协调步伐,汗流满面,把木头抬到可以坐上汽车运往山外的地方。

看来,有些悲观的论调所言不差,公路修通了,机村人还是用双脚走路,而且因为汽车的开通而担负起这从未有过的劳役。很多人的肩膀磨破了,流出些血水倒还没有什么,反正皮肉是可以重新长出来的。但脚上穿的牛皮靴子,在这极端负重的情形下,比平常费了很多倍,这个损失可没有人来帮他们补偿。

桑丹的眼睛更混浊了。她一个人总是坐在那里絮絮叨叨。但没有人听得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连格拉也不知道。这天,格拉看见太阳出来了,便出来坐在羊皮褥子上晒太阳。他身上的气力在一点点恢复。但他心里却像一座空空荡荡的老房子一样。要是心里不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身体恢复还会更快一点。他还是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一下。连额席江奶奶带着怯生生的兔子走到面前了他都没有发现。

直到兔子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才慢慢坐直了身子。

额席江奶奶躬身摸摸他的额头,说,好了,好了就放心了。格拉却感到那双皱巴巴手上的皮肤像纸一样沙沙作响。

兔子又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才抬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他没有料想中的激动。他看见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已油乎乎地很脏了。他懒懒地露出一点笑容,说:“你的绷带脏了。”

兔子眼里却涌上了泪花:“格拉哥哥受苦了,我知道不是你。”

格拉淡淡地说:“你把这话告诉你家里人就可以了,现在,你奶奶也听见你说的这话了。我晓得不是我扔的。”

兔子说:“我晓得你爱我。”

格拉眼里也有了些泪花:“但是那些人他们不准,你家里也一样,他们也不准。”

说完这句话,格拉长吐了一口气,真正平静下来了。

要是这病好不了,真要死去的话,他也把该说的话对最该说的那个人说出来了。

额席江手上皱巴巴的皮肤沙沙作响,又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可怜的孩子,你什么都懂。”她没有说他们一家人谁都不会怪罪于他,将来,他和兔子还是好朋友,而是顺着他的口气说,“乖孩子,你也会懂得孩子的妈妈与爸爸的苦处的。”

而桑丹还在一边絮絮叨叨。

兔子问奶奶:“格拉的阿妈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都说新社会是好世道了,但人们吃穿都没变,要于的活却越来越多。”

桑丹看看额席江奶奶,眼里好像带上了一点会心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她对别人的破译表示同意。然后,她又自顾自地飞快地翻动着嘴唇自说自话了。

额席江点头说:“我想我懂得她说的。她说,都说过去的社会是把人分上等下等的,怎么今天也有人什么不干,修了这么宽的马路,坐着汽车来来去去,比过去的大人物骑在马上还要威风八面?”

格拉冷冷地说:“好了,你们回你们自己家里去吧。她的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

额席江又称赞了格拉一句,随即,她眼里露出惊慌的神情,说:“兔子,格拉说得对,我们该回去了,大人们回来,看见我们在这里,又要怪罪我们两个了。”话音未落,她就拉着孙子的手,起身离开了。格拉看见兔子步子踉跄地跟着奶奶走,一边不断回头,一脸委屈与不解的表情。

这是格拉最后一眼看见兔子。以后,再回想起来,眼前就会看见那张频频回顾的苍白小脸,和脖子上脏污的绷带。这挥之不去的回想总让他痛彻心脾。

而在当时,格拉觉得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村里人又看到他四处晃荡了。他在山上的林边安上套子,弄一些野兔啊、山鸡啊回去煮了,给母亲解馋。他对眼神混浊、絮叨不止的母亲大声说:“看儿子也可以给你弄肉回来吃了!”桑丹用混浊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眼,手里拿着大块的肉,又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以后,再有人送肉给你,都不能要了。”格拉大声喊道,“再有人送肉来,你就告诉他不要再送了,你的儿子长大了!”

桑丹把肉塞进口里,贪婪地咀嚼。

格拉又喊:“你记住了!”

桑丹停住了咀嚼,好像在努力思索儿子这些话的真正意义,但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明白,就又贪馋地吃了起来。

格拉并没有着急,看着这种情景,他有些悲哀,但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再因为一点悲伤的事情而愤怒了。照样上山猎取他有能力猎取的小猎物。在山上遇见恩波是在一个中午,在村里人伐木开荒的附近的树林里。那里,有一块小小的林间草地。在那块林地中间,常有一群褐马鸡出没,格拉注意那里已经很久了。这天,他准备到这块林间草地野鸡出没的灌木丛小径中下两个套子。但没想到,他会在那里看见了恩波。中午时分。直射的太阳把林间草地上软绵绵的枯草照出金属般的光亮。他正弯腰下套子的时候,听见大野兽一样沉重的脚步响了过来。

他仍弯腰在灌木丛中,但身上的肌肉与神经都绷紧了。

一进入山林,他自己也像是一只机警敏捷的野兽。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原来是一个人,原来是恩波。

这个被抬木头的重活弄得疲惫不堪的前和尚,一下就躺倒在草地上。有好长时间,这个把身子瘫在草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很久才又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他坐起身来,晃动着右边那只还不习惯木头沉重分量的肩膀。他在温暖的阳光下,脱去一件外套,再脱衬衣时,发现衬衣和肩上的伤口粘结在一起了。

这个男人嘴里咝咝地倒吸着凉气,一点点把衬衣从伤口上揭下来。最后,他有些生气了,闷着嗓子哼哼了一声,把衬衣从肩上扯了下来。格拉看到了他的光头上渗出的汗水,因此感到了他的疼痛。他仰起脸,对着天空露出了对命运不解并不堪忍受的痛苦神情。要是上天真的有眼,看见这样的神情,也不会不动恻隐之心。

但人们说得对,就算天上真有神灵,也移座到别的土地与人民头顶的天空中去了。

格拉从灌木丛中直起身来,朝恩波走去,目光落在恩波正渗出脓血的肩头上。

看清了来人,恩波脸上吃惊的神情消失了。

他有些木然地看着格拉朝他走来。格拉对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尴尬、很难看、很艰难。恩波也要回应一个笑容,但他还没有笑出来,就把笑容硬生生地收回去了。

这一来,格拉已经到嘴边的问候的话也硬邦邦地哽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了。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脸上表情僵硬,眼里的神情却千变万化:自责,愤怒,同情,哀怨,委屈,无奈,怜悯和追问交替出现,相互包含。

身子四周,披覆着深绿针叶的杉树耸立四周,阳光落在草地上,蒸发着水分的枯草发出细密声响。

恩波终于吃不住这种眼光了。他别开脸,飞快地穿好衣裳,飞快穿过草地,有些跌跌撞撞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林中了。

格拉觉得自己要流泪了。他向着天空仰起脸,在这个他妈的冷酷无比的世道里流泪是没有什么用处的。那一圈用高大的杉树树冠镶边的天空中,有些稀薄的、被高天上的冷风撕扯和驱赶的很细碎的云彩飞过。格拉的泪水慢慢流回去了,你他妈的真有意思,眼泪说来就来了。格拉又走回灌木丛中,从浮土上看到马鸡在自己的小径上走过时留下的印迹。他一下一下伸缩着颈项,脸上做出很庄重的神情,模仿着马鸡在林中悠闲踱步时特别的姿态,手上却一直忙活着,在正好是马鸡那一伸一缩的脑袋的高度上安好了柔软的绳套。这时他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一样,低沉地哼哼一声,翻倒在地上。这是马鸡中了圈套的样子。他倒在地上,上半身微微抬起,头被假想中的绳套吊在树上,双腿猛烈蹬踢,双手像鸟翅一样痉挛般地猛烈扑扇。

最后,他很悲戚地在喉咙深处哼哼了一声,一翻眼白,身子僵住,死去了。他妈的,那只即将上套的马鸡和那些已经上套的马鸡,就是这样挣扎着死去的。格拉躺在地上,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颈项,好像那个地方真的被绳套勒住了一样。他躺在地上,疯狂地笑了,一直笑到真像被绳套勒住了脖子一样喘不上气来了,直到笑得泪流满面,他妈的,笑出来的眼泪不算是对这个冷酷的世界的乞求与哀告。

恩波没有走远,听到格拉弄出那许多动静时,又不放心地走了回来。这个孩子那复杂的表情与眼神使他放不下心来。他走回来,正看见格拉安好了绳套,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模仿野鸡上套和死亡。跟格拉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只知道害怕死亡,而这个孩子,已经把生命在死神逼近时的恐惧、挣扎,甚至意识到死神不可逃避时的放弃与解脱体会到这样一种程度,真是令人心寒。直到看到格拉流出了那些眼泪,才心里一松,就好了,好了,哭一哭就好了,这才一狠心,转身走出树林,回到抬木头的行列中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人都互相回避着不要见面了。

只要这个人远远地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就会选择另外的路径。

恩波一家,也都有意回避着格拉。

格拉也他妈的不再惦记他们了。有时,可以看到兔子怯生生地跟在那群野兽一样的孩子身后,他脖子上依然缠着脏污的绷带。如果说那群总是粗野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孩子,像是一个旋风,而他总不在旋风的中间,他总是在边缘,像是被旋风从中心甩出来的一块杂物,零落而孤单。